二解(上)
(停雲靄靄、時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那少年自稱名叫弋斂,——這個姓很少見,弋與易同音,沈放也不知他與淮上易杯酒是什麼關係。只見他對人雖客客氣氣的,杜淮山與焦泗隱二人對他卻似頗為敬重。一出醉顏閣,他就招來一個年老車夫,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棧。也許就是為了他語氣中的那份淡定,朱妍與他雖萍水相逢,卻也就信了他。那少年這才與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齊回到焦泗隱一干人下塌的客棧。
那少年首先見過了王木、金和尚諸人,他的話很少,但態度和悅,讓人不自覺有如沐春風之感。杜淮山手裡現在的鏢車可遠沒有未渡江時秦穩手中的興盛了,只有兩輛,但價值更多。一輛裝了駱寒送來的金子珠寶,另一輛則是他們沿路所收的銀鞘、一共也有幾萬兩。焦泗隱知道要在這裡交割,所以單租了一座跨院。門口全由鏢行的夥計守著,閑雜人等、一概不許入內。王木與金和尚領著眾人把車內之貨一樣一樣卸到屋裡。沈放與三娘也在旁邊看著。沈放一向以為綠林人物,草莽英雄料來都是大碗吃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這一干人對銀錢卻甚是鄭重,盤點得也極為仔細。那少年似已聽杜淮山說起沈放是何等樣人。這時向沈放遞過紙筆算盤,笑道:「有勞了。」
沈放雖是鎮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說,對錢穀兵革之學一向留心,遠不同一般腐儒。——因為他心裡知道,無論如何轟轟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博奕之基都離不開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細務,但論起錙珠計算、帳目往來,他反比一般人都精細。當下也不推辭,有他這江南名手在側,一張交割單自是列得詳詳略略、清爽無比。赤金、珠寶、銀鞘各成一欄,連成色都標清楚了。
足忙了有一個時辰,才算將將盤點完。那少年並無喜色,目光中反似有憂煩之味,最後他問:「一共折算起來的話總共值多少銀子?」
沈放卻已換算完畢,答道:「一總按市價算的話總值得到三十萬兩以上——這連金子成色都計算進去了。但珠寶之價,難以細估,還要成交時為準。換得好的話,或許能換得三十二、三萬兩的樣子。」
那少年低下頭,雙眉如蹙,籌算起來。
杜淮山在一旁問道:「還不夠?」
那少年輕聲一嘆:「我手裡還有個近十萬之數,總欠數目我也不知道多少,但一總算下來,總有個四五十萬兩之數,所以只怕還有個七、八萬兩銀子的差距。唉、千算萬算,沒有料到六合門老門主瞿老英雄會在此時過世。」輕輕拊了下掌:「真是天不假年、天不佑我啊!」
杜淮山也嘆了口氣,開口道:「其實,他那兒,公子只要不去,你和他之間的這段帳目,只怕也無人知道。」
那少年雙眉一軒,面上雖淡淡的,卻振出一派英朗之氣:「他與我忘年論交,這些年,代我承擔之責本已夠多。如今、他去世了,後繼無人,家事零亂,我又怎能不去。就是再難些,我也當該代他梳理乾淨,好讓他走得安心。」
杜淮山知他性格如此,也難再勸。卻聽那少年語氣轉和,淡淡地道:「易先生說:這筆銀子能到,真是有勞二位了。別的也就不用說了,但眼下還有要事。他剛在巢湖定下三十萬斤糧草,停在肥西鎮,還請杜老帶兩個人趕去,急送河南梁興處,他那兒告急,三千多人,已快斷糧了,這趟送去,怎麼也好支持三四個月。另外、請焦老把臨安鏢局來的小伙兒與金和尚幾人帶去淮上,那邊也頗吃緊,人手調度不開。」
他話淡淡的,但說出來自有一種讓人心服的威儀,杜淮山似乎無從推拒,口中道:「那公子呢?」
弋斂道:「我與沈兄——」側身向沈放與三娘一笑,微露歉意的樣子「及荊女俠明日一早即趕到六安府去,車我帶著,另有要事請沈兄夫婦幫忙。」他為人和氣,似是對就這麼決定別人的行程有所不安,側過臉沖沈放夫婦微笑道:「小可唐突,賢伉儷勿怪,如果別無要事,便請同行如何?」
沈放見杜淮山都對他都如此恭敬,知道他攜自己同行必有深意,看了三娘一眼,應聲道:「公子說哪裡話,我夫婦落難之人,託庇於公子,得攜同行,是我夫婦幸事。」
弋斂笑道:「當此之世,以沈兄夫婦之識量,不落難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是莫大幸事。」
這話他說得頗為誠懇,說時雙目直視著沈放,沈放也是頭一次見人這麼坦坦蕩蕩地望向自己,不由也向那弋斂看去,卻見他的目光如曉雪晨睛,他一直未曾注意到這少年的相貌,這時一眼望去,依然無法細看似的,只覺那種絕世殊才,濁流獨逸的氣度卻是自己平生所未見的。不知怎麼,弋斂的口氣本也謙合,但每句話都有種板上釘釘的味道。沈放與三娘一路漂泊,正不知何處落腳,雖得杜淮山應允加入淮上共事、卻也不似這少年的一句相邀讓人心定。沈放側目看看三娘,有一種終於安定:此生安定、事業已定的感覺,雖知此後的生活未必不苦,未必不驚險萬狀,但大丈夫能從自己所樂從之業,能事自己所樂事之人,雖千難萬險,又苦從何來——
三娘明他所想,不由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卻聽杜淮山道:「只是,公子身邊不也缺人嗎,就不留一個人以應傳喚?把王木留下吧,那孩子雖不愛說話,但處事穩重,當得大用。」
弋斂卻笑道:「他是干大事的人,怎能屈在我身邊干這些瑣事。有他在,金和尚與臨安鏢局那些小夥子雖初來乍到,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了。我去六安府也沒什麼大事,一個人足矣,再說還有沈兄夫婦。你們又何必擔心——未必,我現在已讓人不放心到如此程度了嗎?」
他最後一句自是玩笑,但杜淮山聽了臉上只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沈放也能理解他的擔擾,這趟鏢車,自出福建,到這皖南舒城,一路上不知經過了多少腥風血雨,又有多少人為它喋血殺身。耿蒼懷之被緹騎追殺,秦穩之忍辱護貨,袁老二之名敗身殘,無不有關與此,他卻淡淡說不是什麼大事,真要一個人與自己和三娘壓車到六安府去。沈放望向杜淮山一眼,只聽弋斂又道:「唉,杜老,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你最好歇歇,明日一早,又要折騰去肥西呢。唉、這麼大年紀,還勞你奔波勞累,也是我們年輕人沒用。你不用管我,我還想和沈兄談上一會兒。」
杜淮山應聲退去,心中雖為弋斂擔心,但還是心定了很多。不知怎麼,他每見那少年一次,心中就會這麼靜很久,濁世滔滔,橫流無數,但只要見到他的眼,杜淮山覺得自己彷彿就又可以淡定與有尊嚴的活上一段時日了。
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與弋斂三人壓著兩輛車就上了路。車夫還是用的杜淮山召來的人,似是也是義軍中的人物。分別時、沈放覺著,大家雖沒說什麼,但無論杜、焦二老,還是王木、金和尚幾人,對那少年都頗有依依之意。都是男子,加上那少年神色桓定,所以眾人面上都未帶出。沈放一路就在想:這弋斂究竟是什麼人,金和尚本不識他,想來王木昨夜和他說了什麼,今天才會換上這副神情。
沈放與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有一番惜別之意。動蕩相逢、同舟共濟,一朝忽又萍蹤浪跡、各有去處,當此時勢、能不感懷?但大家也說不出什麼,還是焦泗隱說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
這一句似說出了大家心聲,二十幾人都伸出手,疊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後散開。三娘在一旁看著,沒有加入,嘴角卻含著笑:她心裡又一次有了終於看到了一群男人的感覺。那種感覺真好,做為一個女人,一直以來,她擔得太多,活得也太累了。這時、她回過頭,卻見弋斂並不在那圈內,已先上了車。她看了他在車裡的身影一眼,覺出——他是寂寞的。
裝金子的那輛車太滿,他們三人就坐在裝銀鞘的那輛車裡。這車卻卻換成了那少年的自備的車,想來常用,構局很合理,銀子都放在了車底,所以車廂很空。雖簡易,但舒適。沈放昨日與那少年談的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斂向他請教分類記帳的問題,看來淮上果然缺的就是這方面的人才。
這時,沈放忽想到另一個問題,問弋斂道:「我記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張狂,予取予求,怎的昨日那伯顏會那麼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話就給嚇走?」
弋斂含笑道:「那句話是淮上義軍的一句切口,淮上之地、只怕不少人知道。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張狂一些,因為有趙官家護著,在江北卻一向收斂一些。前幾次伯顏也曾出使,一路張狂,禍害百姓,壞事幹了無數。淮上義軍憤恨,因不願與金朝輕啟戰端,擾民受苦,也不便殺他,於是讓他在前次出使途中,從商丘到安慶這段路,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最後一次甚至留在了他的枕邊,那伯顏才知懼怕。然後在安慶,是『十年五更』中人物『三更』顧雨出面,見了伯顏一次,問了他一句:『如果想取你首級,你該已死了多少次?』」
「那伯顏面色灰敗,答不出來,顧雨大笑了幾聲,一刀出手如電,割斷了他一名通譯的頭髮,從此他再出使時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斂很多了。」
沈放聽著心裡痛快,也覺出淮上之地果與江南不同,原來盡多有真英雄、好漢子,不由笑道:「那不是誰念那麼一句口決都可以嚇唬金人了?哈哈——『江湖夜雨十年更』,這倒成了一句咒語,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說的『十年』『五更』?」
弋斂含笑不語,三娘子見丈夫對江湖上事顯得太過天真,不由笑道:「還要有那面小旗呢,那可是表證。你以為誰念那麼兩句伯顏就會信呀?再說,那句話任誰口裡說出來都有杜淮山口裡那份氣勢嗎?」
一路果然車行無事,沈放也微覺奇怪。這趟鏢可以說自出福建,就沒這麼平靜過。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從滁州運到舒城這一段,雖然也無事故,但眾人那股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小心還是讓沈放記憶猶新。一開始上路時,他本還一直擔心,見那弋斂那麼淡定,漸漸也就忘了,路上吃飯時,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識琴曲,溫文爾雅,想來也和我一樣,都是彬彬君子,不會什麼功夫的。這趟鏢又這麼大,荊女俠英姿颯爽,現在我們二人加上這一車鏢貨就全仗荊女俠照應了。」
荊三娘心中本也疑惑,臉上卻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臉一本正經答道:「誇獎、誇獎,好說、好說。」
不提他夫婦戲謔——第四天上,車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舊城,本來頗有規模,可惜當時受兵災困擾,城牆許多在戰火中遺下的殘破之處到現在也只是勉強補好。三娘子當年行走江湖曾來過這兒,有所記憶,便與沈放道:「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荼葉之外,還有一個『六合門』,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門派。當年瞿老爺子瞿百齡一手六合拳與六合槍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對手。說起來可是個一派宗師,比杜淮山與焦泗隱只怕還高出不只一籌。」
沈放知她見聞廣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皺著眉,搬起手指,認真數道:「可是君與臣和,父與子和、夫與妻和?」
三娘見他模樣,就知他在玩笑,聽他說出『夫與妻和』,還是不由臉上一紅,掠掠鬢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與意和、形與神和、精與氣和』,這才是六合門的不二法門,你都是在胡說些什麼,以為還是在考國子監呢?」
沈放笑道:「噢,原來這樣,這個又有誰不知,也算秘決。」
三娘笑道:「其中自還有它的委曲。道理人人知道,但說到體會,及具體怎麼用,那就是學問了,非個中人不足與道也。」
二人正說笑,出去探探形勢的弋斂回來了,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指使車夫去向。車子一時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個古木蕭森的所在,車子走著走著,只見窗外漸趨荒涼。從這裡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當真是『蒼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沈放與三娘不覺就感到身上一冷。
車子停在個小巷裡,巷中只有一家,弋斂扣了半天門門也沒開,最後還是一伸手,門吱呀地開了,門內是個小小池園。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滿地落葉,一派蕭索,而且軒廊寂寞,竟沒有一個人。弋斂嘆道:「大家都去永濟堂趕熱灶去了,這主人沒了才幾天,這裡竟已空空如許。」
沈放聽他話內意思,這裡似就是瞿百齡生前住所,弋斂喊車夫把車趕進門來安頓了,他三人自進了內室,車就停在正房東廊與西廊間圍成的空場上,一有動靜,窗內必聞。那屋內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餘一應細軟俱無,連被子也只得一床,弋斂把它讓給沈放夫婦用了,他自己在園中徘徊了一會兒,神色頗為凄涼。
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樣人,但聽三娘說來,生前必也曾極為喧哧,沒想死後竟如此凄涼。那一夜,他與三娘孤榻寒衾,窗迎北風,一夜沒曾安穩。回思這一路逃難行程,現住在一個亡者園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須臾,霎息百年之感。從二更起,就聽得園中落葉做響,細聽,原來是易杯酒攜琴步入園中踩出的聲音。他竟在園中彈了一整夜的琴。侵晨,沈放起來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只見他在一池枯荷邊靜坐著,蕭蕭索索、寂寂離離,其人風慨,不可揣測。
第二天早起,三娘說道:「這位弋公子必為奇人,也是性情中人。」
嘆了一下,又道:「我昨晚聽到他在園內低吟,說:『瞿老爺子,你與我忘年論交,你最喜聽我撫琴。但活在世上時,繁雜總總,總無空閑。又有多少煩難,都承你一力擔待了。如今你已過世,我能報你的也只是這一宿不眠,盡夜撫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間何幻』。」
三娘望向沈放,說:「他此言此行,已頗有你平時所說的魏晉風味了吧。」
用過早飯,三人隨車向六安城中最熱鬧的鼓樓大街行去。沈放問道:「弋公子,今日我們去何處?」
弋斂笑道:「去永濟堂。」
頓了一頓,似覺有解釋的必要:「永濟堂就是皖南六合門的總堂口,建築頗壯麗。六合門源出自隋朝楊素,其武技則起源於漢末五斗米道。至唐時,天下群雄並起,六合門中多有從軍人物,至此武技一變,開一派堂皇風氣。到有宋之初,六合拳與六合槍俱曾風行於一時,至今皖南鄂東一帶,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還流傳的有,連幾歲孩子都還使得象模象樣的六合拳。可惜後來承平日久,天下習拳之人漸漸把六合拳的精義失了,只余強身健體之效,而乏衝殺博斗之功。到瞿老爺子時,他矢志振奮,重開六合門一派風氣。他在六合拳與六合槍上造詣極深。曾親從八字軍抗金,一桿長槍于軍前陣上十盪十決,素有『六合槍王』的美譽,至今其門首上還懸有『八字軍』頭領王通題的十六個字的匾『拳平內寇、槍卸外侮、唯我瞿門、六合義首』。」
他似對『六合門』所知甚多,頓了下繼續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驥扶櫪,壯心未已,對淮上義軍支持極大。據他言,六合門在他之下已分為六堂,有內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祿、喜』。曾有人問他為何獨缺一個『壽』字堂,他曾撫然言道:『當此亂世、家國拆裂,習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壽、那不是榮、反而是恥了。』」
「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壽之時,我也曾遣人前來。據說他自感高齡,自嘲一聯書於樑上,道是『恥逢七十瞿百齡』,傳為江湖軼事。」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風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廢然嘆道:「可惜如今也是乖鶴西去了。瞿老英雄沒有子息,他這一走,據說門下已亂成一鍋粥,咱們這一行,怕還有得麻煩呢。」
車子已行到鼓樓大街,街邊果然熱鬧,紙兒鋪、桕鋪、刷牙鋪、頭巾鋪、點心鋪……依次開張。沈放靜靜地望著外面,他喜歡這種早市,這是城市生活中一天中最有生氣的時光。耳中聽得弋斂忽問荊三娘道:「荊娘子可用的是匕首嗎?」
荊三娘點點頭。
弋斂沉吟了下:「沉鬱頓挫、豪盪感激——那是王屋山鬼谷、公孫老人的劍器一派了。」
三娘一愕,她知道自己這一門武技在江湖上十分隱僻,自己從出道以來也會過不少武術名家,從來就無人能道出自己師承淵源,沒想這少年卻能一語道破,不知他從何看出。卻聽弋斂道:「公孫老人可好?」
三娘子一嘆:「我只跟了他三個月,三個月後、就無福再拜見他老人家了。如今也是十幾年沒見,不知他好不好。」一抬頭,問道:「怎麼、弋公子認得家師。」
弋斂聽得她前一句不由道了聲:「可惜」——荊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與公孫老人緣份太少;及聽得她后一句,只淡淡道:「算有過一面之緣了。」
忽聽廂外車夫道:「少爺,您說的『永濟堂』到了?」
弋斂伸出頭去看了下,點點頭,他三人便下了車。沈放與三娘看向那門首,果然建築頗壯麗。只那大門就結構堂皇,氣派不凡,門口一對兗州青石抱子獅子神態威猛、極為活靈活現。門首旗杆上大字招揚著「六合門」三字的綉旗——想來為了瞿老英雄之死、旗已換成了黑色。大門兩邊都是素幃白幔,懸了孝帳。門內卻全無聲息,門兩旁站著六個白衣大漢,都披著麻布。沈放奇的是那兩扇大門竟都緊緊地閉著,難道就不通慶弔嗎?弋斂卻似並不奇怪,與沈放三人走上前,他不理那六個守門的漢子,自上前去叩門。只見那六人中有一人咳了一聲,上前阻道:「這位公子,今日我六合門中有事,不開喪吊。各位心意我們主人領了,但人還是請回吧。」
沈放一奇,弋斂卻笑道:「我就是為貴門有事才來的。——沈姑姑在嗎?郭、劉、楊三老也在?對了,瞿老英雄沒有子息,那他內侄瞿宇該在的。」
那人皺了皺眉,看他對自家人甚熟,便不再阻攔。奇的是他也並不開門通報,只是退回一邊。弋斂也不以為意,繼續叩門。他叩得很有節奏,等一時,才見門一開,露出一張怒氣沖沖的臉,門內堂上有個年輕暴燥的聲音遠遠傳來,問:「是誰?」
開門的那人道:「不認識。」
堂上那個聲音就道:「擋出去。」口裡還喃喃著:「怎麼有這麼些人!也不管別人家有事沒事,只管前來,就這麼想騙上一頓飯?」
開門的小伙兒就要關門。弋斂笑著伸手把門扶住,踏進一隻腳。荊三娘一眼望去,卻見這門內是一面影壁。她看不見壁后,卻聽得出正堂離這影壁該有一段距離,便低聲對沈放道:「堂上說話那人底氣好足,隔著一道牆,聲音還這麼大,而且不聲嘶力竭,看來功夫不錯。」
卻聽屋內這時適時有一個女聲道:「宇少爺,來吊老爺子的客人怎麼好不讓他進來?人家不管怎麼說,也是一片心,四福、放人。」
這聲音有些嘶啞,並不高,但很清淅。三娘一愣,暗道,六合門中果有能人,這婦人聽聲音看來也是個高手。
那四福似更聽那女人的話,聞言臉上怒氣稍斂。弋斂微笑道:「請小哥兒把側門打開,我們有女眷,容把車子駛入。」
三娘心裡一笑:之所以要把車子駛入,需要照護的可不是女眷,而是——銀子。
車子就從側門進入,繞過影壁,便是個小廣場。沈放與三娘沒想六合門一個小小影壁後會是這麼寬敞的一個廣場,想來這裡就是六合門的練武場,寬足十丈,長約十五六丈,正對面台階上大概就是六合門的正堂了,也是議事之所,堂首果然掛著弋斂所說的那個十六字之匾,筆勢遒勁,黑底金字,上書「拳平內寇、槍御外侮,唯我瞿門,六合義首」,看來這六合門在江湖上果然氣派不小。弋斂叫車夫把車直接趕到堂首左側的古槐之下停住,叫兩個車夫在外面看著,自己就與三娘沈放登堂入室。
一進門,沈放就覺得廳好大,還坐滿了人。廳分前後,中間豎了個小壁,上面原畫了武聖關老爺的像,這時壁上素紗遮掩,卻換了一幅瞿老英雄身著官服的遺容。遺體想來就壁后,一座的人穿著不一,站坐各異,卻偏偏似都怒氣沖沖。只見靈牌左首站著一個中年婦人,身材削瘦,指甲尖利,一身紈素,面上蒙著半幅玄紗,看不太清面孔,隱隱透出一分秀麗,只是臉相怕有些蒼老了。她身邊站了個憨實的小伙兒,陪她守靈。右首則站著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相貌不錯,但臉上頗有些浮狂,雖在孝中,著的衣履皆白,但料子可都是綾羅,身上裝飾,更是漢玉白金,頗為奢侈,弋斂識得,他就是瞿老英雄的侄兒瞿宇,一身功夫,已頗得真傳。
再右首一排一溜放了三張椅子,上面坐了三個老者,想來就是弋斂適才所說的郭、劉、楊三位了,他們是瞿百齡的師弟,分掌『福、祿、禧』外三堂,也是六合門中頗有實力的人物。
下首的客位卻也黑壓坐了五六十人,團三聚五,各圍著一張小几。他們似也聽到六合門中今日有事特意趕來的。內中有『兩湘錢莊』的大掌柜李伴湘,又有『五行刀』中高手胡七刀等人,可以說頗多出色人物。
瞿百齡沒有子息,如今悠忽百年,身後無人,瞿宇是他唯一侄子,又有身不錯的功夫,自然就有接手六合門主的奢念。——瞿宇惱的就是來的雜人過多,他也不知這些人中究竟誰是瞿老英雄生前真正的好友,只疑心這批人怕個個對他不滿,是有意助沈姑姑與郭師叔他們來的。他自己一向生活浮浪,為人驕躁,幼時極得叔叔寵愛,但年長之後,一身毛病卻頗為瞿百齡所不喜。他自己也知道在外面名聲不好,怕得不到什麼支持,所以今日家門之事,巴望著來人越少越好,所以早早傳話,命關上大門,吩咐門首值勤的只說『家有內務、不見外客』,沒想從一早起一遞一遞接連來的儘是些不能攔阻之客,不由心下郁怒。他一怒,氣色便上了臉,明知道這樣旁人看了要笑話,但為此只有更怒,出言也更暴躁。
這時他見弋斂三人進來,竟是理也不理,弋斂沖那婦人沈姑姑道:「小可與瞿老英雄有過一面之交,今特來上香為敬。」
沈姑姑卻極知禮,謙和道:「未亡人就代亡者謝過了。」
沈放望著弋斂,見他昨夜為瞿百齡竟夜撫琴、存亡相吊,極有季子掛劍之感,這時卻只淡淡上了一柱香,微微一躬,並不多話。那邊瞿宇卻接了沈姑姑的話在旁冷哼道:「嘿、未亡人,也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給自己升格了,把瞿門家譜拿來看看,什麼時候許你稱作未亡人了?」
看來沈姑姑並非瞿百齡明媒正娶的正室。她身邊那憨厚少年臉上一怒,沈姑姑自己卻只做聽不見,見沈放與三娘也行完禮,便答禮道:「三位請坐,小廝、奉茶。」
弋斂就撿東首極偏的一個角落坐下了。沈放與三娘見他不說什麼,便也坐在那兒靜觀其變。
瞿宇心中也有算計,他見所來人物愈來愈多,知道不能再等。其實來人豈能盡知瞿百齡後來對他的惡感以及他的所作所為,但他總不免自覺心虛。只聽他清清嗓子道:「啃、啃,——列位,我家伯父過世,諸位能夠遠來,足見高義。正好我瞿門之中今日有些家門之事要商議一下,諸位做個見證。」
他這邊說著,那邊荊三娘在底下也與沈放低聲道:「這小子心急要奪位。」果然瞿宇接下來就道:「俗話說: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何況我伯父開下如此大一片基業,伯父今日撒手西去,門中不可一日無主。上下子弟,內外三堂,無不憂心於此。所以小可拙見,還是及早選出門主為宜,所以約了門中師長聚此商議。郭師叔、劉師叔、楊師叔,覺得小侄說得可有道理?」
他情知這三人必不會對他支持,但面子上又不能不提到,勉強委曲說來,口氣中一種驕慢之態無可掩飾。廳中眾人齊齊向大廳右首望去,只見右首三張花梨木椅上正端坐著三個人。最上首一人面色紅潤,身高體壯,頗為軒朗;中間一人則暗青臉色,雙目似睜似閉,一雙手始終扣在一起;第三人則穿著有些破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熟識的人就認得這三人都是瞿百齡的師弟,現掌「外三堂」。面色紅潤的便是「滴福堂」堂主郭千壽,暗青臉色的則是「點祿堂」堂主劉萬乘,最後一人衣衫蔽舊的乃是「半喜堂」堂主楊兆基。師兄弟三人和瞿百齡,名字是以百、千、萬、兆為序的。郭千壽性子最爆急,楊兆基則性子過於陰緩,他三人想是商量好了才來的,所以由性子不急不緩的劉萬乘開口答話:「賢侄所說甚是。」
瞿宇似乎也沒想到這三個一向難纏的老頭子今日這麼好說話,這大概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三人說『賢侄所說甚是』,愣了一愣,才又開口道:「那師叔以為何人妥當呢?我本來不想出頭,無奈近日總有一乾子弟前來勸諭,說瞿門之內,以我一人為嫡親最長,我不出任門主,換誰誰自己也會覺得自己不合適。小侄雖自知才疏學淺,但也只有勉為其難,不能推託重任,讓外人說我瞿門無後,伯父無後。——師叔、您說:這個門主,我該不該當呢?」
劉萬乘聲色不露,淡然道:「該當、該當,這門主你不當還有誰當?」
瞿宇心中一愕,簡直不敢相信,一向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三個師叔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了,卻也忍不住心頭狂喜。他雖怕那劉萬乘說的是反話,卻已忍不住面露喜色,問:「只不知,郭師叔、楊師叔又是何意見?」
他見對方支持自己,話裡帶的尊敬不由就多了幾分。楊兆基並不睜眼,只鼻子里『哼』了一聲,點了點頭。瞿宇心頭大喜過望,已顧不得計較他的神色,又轉向郭千壽。郭千壽卻難掩飾心中態度,『哼』聲道:「都認為該你當,當然就是你當了。」
瞿宇本以為今日必有一番唇槍舌戰的,弄不好還要動手,已準備好應付一場龍爭虎鬥,沒想會這麼輕易地得到『外三堂』堂主的同意,心中自然喜不自勝,不由的都有點恍恍惚。『內三堂』堂主都是瞿百齡的親舊袍澤,他自然更好搞定。而且內三堂人今日到場人不多,他自領『利人堂』堂主之職,為『天、地、人』三堂之首,其餘『天、地』二堂堂主一為瞿百齡之徒,一為昔目他八字軍中部下,今日都推故未來,不想捲入門內之爭。瞿宇笑著搓手道:「俗話說,揀日不如撞日,小侄就選今日當著眾人之面成禮如何?」
他適才只嫌外人多,怕有礙他門中爭鬥,這時又只嫌人少了——大傢伙兒看不到他瞿大少爺光光鮮鮮就任門主的場面。心中高興無可發泄,一揚手,道:「打開大門」,本想說傳酒席的,一轉念才想起正在伯父喪中,不由有些掃興,只有罷了。又沖一個親通道:「去內堂順天堂中請出六合門主信物,並請出天堂執法胡長老,我要當著三位師叔與眾人的面完成繼任門主之禮。」
他一聲呼喚,自有他的親信弟子為他奔跑張羅。——他前面的話本也無人反對,沒想說至最後一句,劉萬乘忽站起身來阻道:「且慢,請出六合門門主信物為何?」
細心的人聽出,他把『六合』兩個字咬得極重。
瞿宇一愣、道:「劉師叔適才不是說我應該繼任門主——且揀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成禮嗎?請出信物自然是為了成禮。」
劉萬乘已淡淡道:「你開口瞿門、閉口瞿門,自稱為嫡親諸人之長,所以我和你郭、楊兩位師叔同意你為瞿門之主,那是你瞿門家務之事,你既尊重我們三個老朽,過問我們適宜與否,我們自然要給你面子,說你該繼任為門主。可說到六合門,六合門的信物表記,豈是一般人可輕易動的?」
廳內微微一亂,眾人都是猜知有事才會前來,可也沒想到會看到六合門內鬨。瞿宇望著劉萬乘,見他面上正微微冷笑,知道自己原來被這老狐狸給耍了,他一開口就把「瞿門」與「六合門」清清楚楚分開,反似自己毫無道理一般,他性子本急,這一急,不由氣得面色紫漲,怒道:「你說什麼?六合門和瞿門不是一家?這六合門中哪一樣不是我伯父親手創立下的,哪一套功夫不是我伯父親手改正後又傳與你們的,他屍骨未寒,你們就開始擯絕他家人了,哼哼,你們真可謂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啊!」
劉萬乘也無容讓,冷笑道:「伯父?虧你還好意思說這兩個字!當年你在合肥***出醜,如果不是我們這幾個師叔相勸,你伯父早把你趕出瞿門了,還說什麼六合門。說起來,連這瞿門之首你配不配坐得也未可知,六合門堂堂正正,門主之位難道可以隨便讓給一個嫖宿之徒嗎?」
當年『***』中事本是瞿宇心頭一塊舊病,最恨別人提及,聞言刺痛,不由立即反口:「嘿嘿,你又擺什麼長輩架子,別讓我說出來。——說你們是『外三堂』堂主,但這最近幾年來,你們可曾進過『永濟堂』的大門一步?外三堂早已形同虛設。當年為了我伯父連絡淮上易先生,及門中財貨經營之事,你們與伯父幾乎反目,一怒遠去,你們所說『同門不同帳』的話難道自己都忘了?這些年還腆臉要我伯父的貼補。你不記得旁人可還記得呢!今日見門中昌盛,我伯父又已去,你們外三堂卻處處衰蔽,倒要回來爭這總門主了,可鄙呀可鄙,可笑啊可笑!」
那面郭千壽性子最急,『啪』地一掌拍下,一張花梨木椅子的右手扶手已被他一掌擊落,只聽他大怒道:「你,你就這樣態度對待門中師長嗎?有你做門主,門中上下如何得服?」
瞿宇也一腔怒火上來,怒道:「顯功夫嗎?憑拍椅子這等入門功夫也來搶門主,嘿嘿、也未免太小瞧我瞿門無人了,難不成你作了門主門中人就服了。」
說話之間,他已伸出雙指,也夾在自己所坐之椅上,也不見他蓄力,只是夾住慢慢一扭,那椅子的把手就已然被他二指之力扭斷。廳中人不由一聲輕呼,眾人見瞿宇暴躁驕橫,心中對他不免輕視,以為不過一紈絝子弟。這時一見之下,才知別的不說,他這手功夫可是真的。光憑這一手,就比郭千壽那一掌高明多了。座中也不乏高手,但僅憑兩指之力扭斷一張花梨硬木兒臂粗細的扶手,卻無幾人能真正做到。只見一直沒開口說話的楊萬基這時卻開了口:「做門主也不是光憑功夫就坐得了的。如果光憑功夫,咱們不用比,請緹騎袁老大來不就得了,不用我說,在座的一個也及不上他,要光講武功,不如請他坐了天下各門各派的總門主。」
他語氣尖利,話卻也似有理,天下各派,選門主往往並不只看功夫的。
劉萬乘已介面道:「不錯,你楊師叔說得不錯,這門主之位,在德不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