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解(下)
沈放大奇,真沒想到弋斂還有這招,他明知還短近九萬兩紋銀之數,就想出這麼一法——這分明是他借朱妍做的局,要以駱寒送來的價值不足三萬兩銀子的珠玉抵那九萬之數,兩人萍水相逢,朱妍也是孤傲之人,居然也就樂意為他做。那朱妍手腕甚高,一樣一樣東西被她賣出去,賣的價真是沈放平時想都不敢想的。她口氣里不時也有一捧一貶,捧時令人如坐春風、熏然不覺;但對方出價若低時,——如李伴湘,她表面也似不計較,只是那眼神間輕輕一帶,這一帶就似一把溫柔的鞭子輕輕抽在你臉上,不由你不一摑一道痕,一鞭一處血。只見她敬著胡七刀的豪氣,笑領著吳四公子的含蓄,尖吊著李伴湘的胃口,連那邊的玉犀子也被她一語半句的擠住,賣出去一兩件玉佩玉鐲。但她的眼神卻只斜斜掃過東首那面色陰沉的三人,始終不曾搭上他們,心中似也在沉吟,但拿不穩他們的脾氣,就不貿然開口。沈放見她舉止之間,動靜得益,不上一時,一匣珠玉就已快被她抵賣乾淨,足足抵了近八萬兩紋銀之數。沈放心中佩服,暗想:美人自古如名將,原來還有這一解——這朱妍之談笑流盼,有動有靜,其進退取捨、計謀籌劃,只怕也不遜於將軍之決戰沙場。
匣中之物堪堪將盡,東首那面目陰沉的三人這時忽開口:「朱美人,你問了半天,為何不問到我們頭上?」
他言語間已有問罪的意思。朱妍向那三人望去,也猜不出他們性格身份,說話之間過深過淺只怕都不太好,只有不動聲色道:「小女子一直沒見三位開口,不知三位也有興趣。這還有兩三件妾身的佩飾,三位想要什麼?」
那人冷冷笑道:「你還剩什麼?」他臉上那一笑真是強顏一笑,笑著也令人看了不開心。
朱妍笑道:「這幾樣都不太好了,說起來就還只剩這個銀匣,三位帳目最多,小女子不敢奢望過多,三位看著給吧,怕也沖抵不了多少。」
那陰沉臉笑道:「你忘了,還有一樣東西呢?」
朱妍一愕:「還有什麼?」她一愕也能愕出奇花初胎、氣韻兩絕之味,瞿宇只覺看得心尖尖都顫了。
那人卻陰陰一笑:「還有拿匣的人呢?」
他旁邊兩人就皺眉擠眼地一笑。
場中人一愣,沒想這個人真是不說話則已,一說話總往出格處去。不知朱妍該如何應答。
朱妍已知那人故意挑釁、純屬惡意,卻依舊淡笑道:「這可出脫不得。」
那人似已知朱妍是誰,是何來歷。卻不知他為何對這麗人如此仇恨,冷笑道:「出脫不得?別人認不得你,我也認不得你?——你不就是賣的嗎?」
這話一出,朱妍身上就輕輕一顫。旁人只覺那一顫真象幽谷風蘭。這兩天剛剛出現在她心裡的陽光似乎又要被一瓢髒水澆得污濁下去。朱妍已覺場中空氣異樣,她知——眾人又知道了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難道我被迫於一時就要落柘一生嗎?
屋中也有人忿怒,如胡七刀,如冷超。但她要的卻不是別人代她忿怒。她只想要別人可以讓她忘了自己,忘了過去。她唇角忍不住地悲涼一笑,往日的那些強顏歡歌、惡語謔浪、席間碎蔑、座外紅裙似象冬天膩在盆中的脂垢、永遠擦洗不盡地重新浮起。那些往日、那些黑暗又無比絕望地壓了下來。她不怕苦,怕的是那一種髒的感覺。命運總是告訴你你無處可去啊——朱妍一嘆:逃也逃不出它的手心。她覺得自己一顆心在往下沉,九萬狂花如夢寐,但同時,又覺得身後有一道目光正溫溫涼涼地看向自己。不用回頭,她已猜知是誰。似就又想到了在醉顏閣中讓所有人都意外的一句話,那個人,那抹淺笑,那種相許——:「我——娶——你——」
不知怎麼,朱妍就覺得有一種尊嚴此生未曾地輕輕浸入肌膚。以前、她好似一朵被踩入污泥中的百合花,雖然絕美,但泥染了她一身的裙裾。原來、原來這一生還會有一隻手不避污穢地將她拾取,原來、原來還有一人可以這麼溫溫涼涼地看向自己。想到這兒,她心中似乎就定了定,看著那三人,心裡只覺出他們的卑鄙。只聽她輕倩一笑,俏聲道:「那也出脫不得。小女子這些珠玉雖不算好,可能還有些賤,但也長在妝台之側,就是出脫也還有一個規矩——小女子一向只出脫給男人的,若不是男人,我手裡雖是碎瓊爛玉,又如何肯輕易出脫?出脫了怕他也無福消得。」
眾人先只見她貌美如花,語笑嫣然,沒想詞鋒一振時也是如此銳利。這話卻似直刺入問話那人心底,那人一拍桌子,桌上蓋碗「脫」地飛起,只聽他怒道:「賤人,你!」
那邊胡七刀再也看不過去,不由也拍桌站起罵道:「奶奶的,你算什麼東西!」
他們兩人就如此四目瞪視著。那邊人道:「你真要在瞿百齡靈前打上一場嗎?」
胡七刀道:「那又如何?」
那人環顧一周,似是咽下一口氣,道:「老子是要在瞿百齡靈前殺一個人,只是,那個人還不是你!」
李伴湘可不想自己的帳目未清,堂中已先有人鬧起來。只聽他岔開話道:「弋公子,朱姑娘的珠寶已兌完了,咱們還是先把帳清了吧?」
弋斂點點頭。
只聽李伴湘道:「在下得朱妍姑娘幾件珠寶抵帳,」臉上一笑:「說是值三萬餘兩——就算三萬多兩好了,只是這餘數八萬兩卻要和閣下清了。」
他這話是沖著弋斂說的,弋斂含笑領首。卻聽他又道:「只是……」李伴湘咳了兩聲:「在下當初和瞿老英雄私下有個約定,除利息先扣外,到期如逾期的話還要加扣上三分的利,如今這銀子逾期不短,足有半年,利息算來好有一萬餘兩了,不知這帳該怎麼算?」
弋斂一愕,他手上這銀子是可著頭做帽子——沒有富餘的,李伴湘忽提出多出這一萬餘兩,別處就要少上一萬兩,這事委實難辦。卻聽李伴湘笑道:「我知閣下雖有備而來,但目下要清之帳極多,一時怕湊不齊,不如公子開個字據,我先把這八萬兩銀子提走,算是舊帳清了,回頭再到淮上領那一萬幾千兩銀子的帳如何?」
弋斂雙眼望向他,眼裡已透出一分鄙視。堂上諸人多是江湖大豪,也看不起李伴湘這般市井小販作派。卻聽吳四在旁嗤聲一笑道:「只不知李兄當日與瞿老爺子私議時,可有字據,又或有證人在場?」
李伴湘面不變色:「在下信得過瞿老爺子為人,還會要那些嗎?」
吳四料定他在朱妍手上吃了些虧,看弋斂似很和氣,所以要在淮上找補,心中實瞧不起他為人。鼻中一笑道:「以李兄之精細,這卻也難得了。」
弋斂皺皺眉,只有先把這頭放下,望向胡七刀。想,這人看來粗豪,且先把他的帳清了,可能好辦一些,開口道:「胡壯士。」
那胡七刀已知他意,先瞄了下李伴湘,又望向弋斂,再看向吳四、最後才看向自己桌上放著的一張借票和從朱妍手中買來的珠寶。沉吟一晌,忽仰天爆笑。只聽他道:「那位弋公子,你不必多說了。你是信人,我不瞞你,也說句老實話,我五行刀一派,嘿嘿……和六合門一向不太對付,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也是為了這個才借銀子給瞿老頭兒的。我打聽得他手頭不太順,特意借給他八萬餘兩,就是要在到帳之後、他還不起時好來大鬧一場!」
場中人見他亂髯如戟,意態張狂,不由一驚。瞿宇和郭、劉、楊三位更是一楞,他們自然心中有數:六合刀與五行刀一在皖南,一在鄂東,相距不遠,這些年確實屢有齪齷。以瞿百齡之德望,五行刀門下是受了不少腌臢氣。他幾人知這胡七刀功夫極好,加之生性爆裂,他說大鬧,那就不只是一般的大鬧、只怕馬上出刀濺血,翻天覆地,不由不小心提防。
只聽胡七刀道:「嘿嘿,我小子無能,不敢在瞿老頭兒生前來鬧。瞿老頭兒這一生,我一向服的只是他的功夫。這筆帳本來兩月之前已經到期,——各位且看、這是什麼?」
眾人向他那面看去,只見他左手一翻,眾人只覺光芒入眼,已見他撥出一把刀來。眾人已是第二次見他出刀,但先時堂中過暗,這時陽光下徹,把那刀照得通體雪亮,青深如透。胡七刀走到場中,揀起一根金條拋在空中,他「霍霍霍」連揮七刀,那金條已在空中斷成數截,他這一手功夫甚好,但那寶刀銳利,更是可驚。
眾人只聽瞿宇已叫道:「六合紫金刀?」
胡七刀笑道:「不錯,是六合紫金刀,瞿老兒的護身寶刀。他雖號稱六合槍王,但隨身最多的,只怕還是這把六合紫金刀。兩月之前,瞿老頭兒叫人送來這把刀,說知道帳已到期,故以此刀相贈,請我延期兩月。我點頭相應,當時我就心頭狂喜,知道瞿老頭兒這下只怕是已油盡燈枯了。六合門不是內外枯窘,以他豪氣,豈肯將這把這柄視同性命的刀送與他人的?我當時就想,兩月之後,他多半還不出帳,我必要以此刀來大鬧一場,讓武林同道知道五行刀中胡七刀終於刀劈六合,痛辱瞿門了!」
他說話之間神情忽顯狂放,看向靈台。瞿宇不由往靈前跨了一步,冷超也是拳頭暗緊,要護靈堂。只見那胡七刀望著瞿老爺子靈位,雙眼一眨也不眨,直愣愣地瞪視老半天。旁人不知道他會有何等作為。吳四雖是他好友,也不由把他緊緊盯著。那邊面色陰沉的三個人見又有好戲瞧,不由大樂旁觀。只見胡七刀喉頭聳動,象是憋住了,一句話半晌吐不出,忽然以足頓地,大叫道:「瞿老頭兒,可我怎麼想也沒想到你竟會把百萬家業弄得這般精光——好英雄,好漢子!瞿老頭兒,我胡七刀人前人後叫了你一輩子瞿老頭兒,今日卻要尊你一聲瞿老英雄!瞿老英雄,以前種種都是我胡七刀量小識淺,不知你苦心孤詣之所在,也不知你所謀之重、所為為何,更不知你銀子去向是如此大義。似你這般心懸兆民,毀家紓難,我胡七刀就做不到!連一個紅顏女子都肯為你盡捐妝前珠翠,我胡七刀若只管斤斤計較,其小肚雞腸、不是要見笑於天下豪傑?」
說著他沖那靈前一拜,他這一拜可拜得個天搖地動,一個頭磕得錚錚做響。他從來時起就沒上香,這時用手指撫了一下刀鋒,慟道:「老驥優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瞿老英雄,今日我才明白你信中所寫的話:大好河山、熱血子弟——原來是責我以大義。你既已慷慨行於前,我胡七刀也不能怯懦於後。哈哈,那八萬條兩銀子,不要再提,得此一刀,分明是你以英雄重我,才肯如此脫手相贈,我還能嘰嘰噥噥,效那小兒女之態?」
說著望向弋斂一眼,道:「我那一份,一筆消了,以後相逢,再謀大事。」說罷,鄙視地看了李伴湘一眼,又沖吳四一擺手,看也不看那堂中金銀一眼,也不取他適才所得之珠翠,放開大步向門外行去。
卻有一個女子輕聲道:「果然是男兒風範。」
這一聲輕如鶯語,嬌軟適耳,說話的卻是朱妍。胡七刀一生聽到過「胡大俠」「胡英雄」這些詞不知有多少次,卻均不如這一聲聽得順耳,聽得舒服,聽得痛快。只見他大笑三聲,少年意氣忽起,一連三個跟頭,或旋或騰、或翻或轉,直翻騰出門去了。
座中人望著胡七刀身影,有人沉思,有人汗顏。卻聽那邊面色陰沉、一開口就觸怒於人的陰沉臉忽又尖聲笑道:「嘿嘿,又走了一個傻蛋。那個什麼弋公子——你這招美人計可用得好啊,騙軟了吳四,哄走了胡七刀,穩住了玉犀子,連李伴湘這等利欲熏心之人也被牽制住了,高明啊高明,只是,你怎麼打發於我?」
他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傷人,一句話把堂上諸人齊齊得罪,一個不剩。眾人不由都怒目望向他。他卻不看別人,只盯著弋斂。弋斂卻不看他,只用指輕撫著帳目,彷彿堂中沒他這人一般。沈放與弋斂相處數日,只見上至紳士豪傑、下至小民細弱,他無不以禮相待,這還是頭一次見他對一人如此輕視。
那人似也感到他的輕視,尖笑道:「易先生、別裝了,嘿嘿——『誰知淮上易杯酒,能醉天涯萬里人』,好高的姿態,好喧哧的聲勢,為什麼換名隱姓,冒姓什麼游弋的弋,如此喬裝行於江湖,是果有什麼見不得人處嗎?」
堂中諸人不覺齊齊一驚。在座餘下的都是在江湖上頗有身份地位的人,無不曾隱隱聞得『易杯酒』之名。他們當初一開始聽得其人時也只淡淡的,以為不過一義軍中軍師首領,及至後來,愈是逢到高手名宿,他們說起易杯酒來似愈顯鄭重,這一干人才留心起來。這時猛聽得『易杯酒』就是堂上這少年,都有些不信。雖早聽他說是來自淮上,但怎麼也不信見重於江湖的『易先生』會是如此年輕的一個人。
那個面色陰沉的人依舊一字一字緩緩地道:「淮水之上、有助之廬,易以為姓、斂以為名,杯酒相邀、何事不成——怎麼,我說得有錯嗎?」
眾人只見弋斂的背脊忽然暗暗挺了一挺,有一種傲氣似就從他尾閭直衝頂門,只聽淡淡道:「不錯,我就是易杯酒,閣下有何見教?」
外面的日影似暗了一暗,檐上有人,可惜眾人都暗震於堂上的話,沒有人覺察到。沈放與三娘對視一眼,他們也曾猜及於此,卻每回提出自己都不信。沈放喃喃道:「誰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萬里人了?——好句子,好風慨。」
只聽易杯酒道:「閣下所放之帳,一共一十七萬兩,俱在堂上,閣下要取去就取去吧,沈兄、稱銀,小可不送。」
那人卻道:「我要的不是銀子,我借銀子給瞿老兒,要的是他一句話。」
易杯酒一頓,道:「噢?」
他這一聲:「噢?」語聲輕忽,那人聽了似很不順耳,雙眉一跳,怒道:「我要問他?秦丞相給他的那一紙任命,他接還是不接?」
易杯酒又只是一聲「噢?」
那人恨恨地看著易斂。易斂一笑,就又多說了幾個字:「那瞿老英雄接了還是未接呢?」
他語意間微有笑意,他輕易不輕視人,但偶有輕蔑,雖淺淺的,卻最讓人受不得。那人果然面色一沉,沉聲道:「可惜我還沒教會他怎麼說,他就已翹辮子西去了。」
他這話太過份,語氣又如此狂妄,六合門中人不由一齊大怒,瞿宇已戳指向他道:「你說什麼?」
那人似已覺不出手不足以立威,冷笑道:「我就罵了你伯父了,你待如何?」一點頭,他左首一人忽地就已撲出,五指如鉤,一爪就向瞿宇抓去。瞿宇見他來勢凌厲,心頭一驚,側肩一讓,反手扣他腕脈,那人由他扣住,手一翻,同時也扣住瞿宇腕脈。他指甲極長,一扣之下,瞿宇腕上就已劃破,不由一痛。那人左手卻已一掌擊來。如此近身博斗,瞿宇不能不接,卻見那人臉色一綠。到底是同門關心,加上那人又是針對整個六合門,只聽劉萬乘已喝道:「不能接,那是江南『陰沉竹』掌力。」
可是情勢緊迫,瞿宇雖知不該接,又怎能不接?他一出手就受制,已落下風,那人似已算好他的出招一般,掌力一催,瞿宇瞬間鬚眉皆綠。照理,受這一掌之力他該借力退後以消來勢才對,無奈他左腕又被那人右手扣住,右掌也只有任那人左手膠住,左右半邊身同時受力,卻是一扯一推,偏那『陰沉竹』的掌力以陰寒著稱,瞿宇只覺右手一股陰氣直壓入心臟,而左手少陰肺經中又有一股涼氣要把自己心脈中的真氣從左手關脈中抽走。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知道只要一口氣泄了、立成廢人,奮起內勁,咬牙苦撐,但全身骨節,卻「噼噼叭叭」爆響起來,旁邊識貨的劉萬乘已驚道:「不好,他這『陰沉竹』掌力中還摻得有『一雷天下響』的內功。」
眾人都見識過瞿宇武功,包括吳四與李伴湘,知道其造詣只怕與自己不會相差,哪想到他一出手就敗象已成,且命在須臾。郭千壽頗為直烈,他在瞿宇手下受了傷,但外敵當前,小隙可恕,他對劉萬乘道:「我們得出手。」
劉萬乘沉吟了下,郭千壽已叫道:「先御外侮,要不這小子就被毀了,以後想找他算帳也算不成。」
說著叫道:「看掌,」雙掌已向那人後心印去。劉萬乘卻不出聲。他知對手極強,救人要緊,顧不得江湖規矩,望見桌上鐵槍,一伸手抄過,使了一招「兜頭蓋臉」,直向那人頭上砸去。
他兩人出手攻敵,與那人同坐一桌的另外兩人卻面含微笑,一動不動,似極有信心。卻見那人雙手依舊不肯放開瞿宇,卻一腳向後踹去,槍長足短,但他這一腳專踢槍桿得力之處。劉萬乘就覺手中一沉,那人已踢中,槍一盪開,那人得空,還有閑隙以另一腳逼退郭千壽。轉眼數招,郭、劉二人絲毫占不到便宜,瞿宇卻已氣若遊絲。
郭千壽道:「楊師弟,你別心念小隙,還不出手?」
那邊楊兆基道:「這小子得罪了我,我憑什麼出手?」
郭千壽道:「你再不出手,六合門就整個被毀了。」
楊兆基道:「毀就毀,他是門主,他的六合門,與我何干。」他詞色冰冷,郭千壽一愣,旁人也真以為楊兆基真的作壁上觀了。就在郭千壽一愣、瞿宇一忿、旁人誤認之際,楊兆基終於見到那人一處破綻,他口裡雖冷言相拒,手下卻不遲疑,已一躍而起,直擊那人頭頂。那人「咦」地一聲,頭一擺,瞿宇才覺得身上壓力一輕。可惜一輕之後又重,那人已避過楊兆基一擊,重又加力,一意要廢了瞿宇。楊兆基空中叫道:「劉師兄,你打他雙腿,郭師兄,招呼他后心。」他自己一躍而退,卻是退上橫樑,再撲擊而下。郭千壽會意,專攻那人後心;劉萬乘則長擊短挑,盤打那人雙腿。一時六合門中,瞿宇被那人拖住雙手,郭、劉、楊三師兄弟卻往返進擊,一門四傑,共斗江湖奇客。
瞿宇只覺身上所受壓力越來越重,那人似乎能把他三位師叔的勁力借勢傳來,瞿宇待喊,可惜卻已呼喊不出,眼看無幸。那邊桌上為首之人忽道:「於師弟,夠了,制住他們就行了,先別傷他們性命。」
那人應了一聲,已有得勝之機,就待出手。這時,一直未曾出手的冷超忽看準時機,一把向瞿宇背後抓去。瞿宇只覺一股陰陽和和的內力從后心傳入,順右臂少陽脈直到手掌,凝住不動,待後面三四股內力一到,疊嶂層巒,累累相加,其勢猛增,才猛然一爆。粘住他的右掌就被彈開了。那一人一驚,瞿宇左手被扣之腕也已被冷超以小擒拿解開。冷超救人之後,並不攻敵,返身就退,瞿宇才待說話,冷超已道:「瞿師哥,凝氣。」
瞿宇一驚,才覺胸口中陰沉竹內勁如湯如沸。冷超一手撫著他后心,幫他壓制。
那人見瞿宇已被救出,心中一愕,正好郭、劉、楊三位攻到,他無暇返擊,一腳踢開劉萬乘手中鐵槍,一手擊退楊兆基,另一足足尖卻趁亂踢在郭千壽足三里穴上,郭千壽左足一軟,當場摔倒、半身麻痹。那人還待下手,座上他師兄道:「於師弟,夠了。」
那于姓之人才一拂衣衫,一躍回桌,與桌上二人對視一笑,得意洋洋,直視屋內眾人如無物。
李伴湘與那吳四心中齊齊大驚,情知此人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卻見那三人望向易杯酒,面上大有得色。易杯酒卻神色不動,那人見自己如此出手,還撼不動他的鎮定,心中更忿,嘿嘿道:「嘿嘿,瞿老頭子生前之債未清,你既接過帳本,那就該你還了。」
易杯酒淡淡道:「噢?」
那人已冷聲道:「秦丞相要問你一句話,想讓你淮上人馬都投入他的門下,你應是不應?」
易杯酒默然不語。
沈放與三娘對望一眼,他們早知秦丞相勢力熏天,卻沒想到他觸角也已伸到江北。那三人據眾人口氣疑是江南文家的,看來他對江湖人物也網羅者眾。眾人都要看易斂如何做答,只見易斂這時看看日影,從懷裡掏出年杯子。杯子不大,木製的,想是用久了,十分光潤。易斂將它放在手裡輕輕把玩,然後才緩緩道:「秦丞相高居廟堂,瞿老英雄卻是六合門主,遠在江湖,秦丞相延攬江湖人物何用?」
那人面上冷意一閃,嘿嘿道:「告訴你無妨——只為近來,袁老大鬧得實在太不象話了,蘇淅閩贛、兩湖二廣,川南黔北,到處羅網密張,東南半壁,幾乎已盡入他掌握了。秦丞相看不慣他的張狂,所以要招的幾個江湖人士來用用。」
易杯酒淡淡道:「所以你們江南文家就聞風而動?」
那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頓了下,只聽那邊那人道:「秦丞相所問那句話,你倒底答是不答應?」
易杯酒低頭喝茶、似沒聽見。那人臉上已有要爆發的神色,卻還是勉強按捺道:「你答不答應?」
易斂依舊不理,良久才抬眼淡淡道:「他配嗎?」
他此言一出,雖聲音很輕,卻似重重落入堂中,砸得眾人耳膜生疼。堂上人齊齊把雙眼盯到他身上。要知眾人雖在江湖,卻幾乎沒誰肯跟秦檜公然作對的。秦相之勢力,當時真是權傾朝野,要殺要剮,予取予求。眾人雖在江湖,對他也極為忌憚,連沈放這等名門望族,耿蒼懷那等江湖奇俠,都被他迫得遠避於野,怕是很少有人會反問他一句:「他配嗎?」
文家那三人騰地站起,但為首之人勉強壓著火氣,道:「秦丞相還說:如果他不肯投入我門下,那是他的傲氣,問問他:合作如何?」
易杯酒形容淡澹,這回答得更乾脆簡斷:「不!」
文家三人面上綠氣就一盛,以江南文家的家世聲威,秦丞相待之都未象對從未會面的易杯酒這麼客氣。——見秦檜這麼重視淮上,文家中人早已是忿恨於心。他們很擔心易杯酒答應合作,所以一直出言不遜。但又很難想象,以秦檜之勢,優言相招,會有人不答應。但易杯酒的不答應卻更讓他們氣忿——我已皆醉,你何獨醒?我已同濁,你何獨清?——這一種心理的反激更大。只聽那人道:「好!好膽色。只是秦丞相說:我已放了十七萬兩銀子給他們,如果想要,還有更多。我只要他一句話,答應則兩利,他要不認為是兩利——」
他雙目環視一下場內,冷聲道:
——「也該知道:兩害相權取其輕!」
易斂卻不知何時拿起隨身琴囊,橫置於桌,慨聲道:「十七萬兩何重!我身何輕?」
看著他的神色,沈放心中不覺就一動,不知怎麼想起一句古詩——
「萬古雲霄一羽毛」
他從見易斂以來,一直波折不斷,世事紛擾,其中人情變幻,銀錢賒欠、家門爭鬥,都是世上最惱人、最煩人、最磨人的事物,但是易杯酒一頭頭理來,如此紛繁事物,到他手中,似總是會清晰起來,有那麼點頭緒,雖依舊亂,但總能看出可解之道。沈放一生所見諳於世故,善於處變的人多了,但其人往往易通達於此、也就纏陷於此——而易杯酒,他這猛一抬頭望見時,只見他塵磨經過、紛擾經過,權、名、聲、色;威、逼、利、害,種種經過,神色間也依然只是——萬古雲霄一羽毛,如他所說:十七萬兩何重!我身何輕?
卻聽堂上有個老者「啃」了一聲。他這一聲低沉有力,似就響在每個人的耳側。文家那三人已微微變色,側目望去,只見西首角落裡坐著一個鬚眉花白的老人。他一直沒說話,眾人也就把他忽視了。這時忽然一「啃」,只一聲就露出了他的氣度。只聽那老人道:「他你可害不得。」
眾人看向那老人,只見他穿一件暗黃長衫,料子質地非常好,象是養尊處優的一類人,一雙壽眉下一雙眼卻極沉靜。獅子鼻,闊口,國字臉,整個人、整張臉看上去都氣派極大。本來他不出聲,這屋裡看上去最有力的該是遺像里繪的瞿百齡,雖只工匠之筆,但已能見出斯人氣勢。但他這一開口,眾人驚覺他的存在,才覺他的氣度似更在死去的瞿百齡之上。只聽文家那人厲聲道:「你是誰?」
那老人道:「你不認得我,我須認得你。外人不知文家除本宅之外還有個山陰別院,我可知道。據說山陰別院中共有『行、藏、用、舍』四閣,你們練的是『陰沉竹』掌力,你師弟另會『一雷天下響』內功,那該『地藏閣』中的人物了。——張五藏,古巨,於曉木,嘿嘿,當年的山東大盜,什麼時候也投入文家山陰別院了?」
文家那三人齊齊一驚,他們出身來歷極為隱秘,沒想這老者居然洞悉。為首之人大概就是那老者所謂的張五藏了,只聽他厲聲道:「你從哪裡聽來?你是何人?易杯酒你說殺不得就殺不得嗎?」
那老人撫須微笑道:「從哪裡聽來?我徽商子弟遍布天下,天下論消息之靈通,只怕除了淮上顧樓,無過於我。我是誰?啃啃、老朽魯消,表字狂潮,執掌通濟錢莊,少涉江湖兩道。但你們莊主文翰林想必還知道我這一號人物。——至於易杯酒為什麼殺不得嘛……」
他笑了笑:「只為:他還欠我一文錢。你們殺了他,那一文錢誰還?」
眾人再沒想到這人就是據傳富甲天下的魯狂潮,怎麼又說易斂欠他一文錢?這又是什麼故事?沈放久知其人,沒想竟是個這等模樣的一個老人,全無商賈之態。
張五藏雙目緊縮如針,道:「通濟錢莊原來也與淮上有來往,哈哈,你們就不怕貼本嗎?」
只聽那老者笑道:「怕,怎麼不怕?只要你秦丞相略為爭氣一點,把朝廷略弄得略象樣一點,邊關能夠稍微平靜一點,將士不那麼孱弱一點,我一個商販,憑什麼結交這班亡命之徒?可惜,嘿嘿,沒有他們,戰亂之下,我皖中商賈先為齏土。這可是沒辦法的辦法,你以為我願意每年大把銀子往出灑嗎?」
說完,他含笑看向易杯酒:「易公子,我那一文錢還在不在?」
易杯酒含笑掏出用絲帶拴的一文銅錢來,放在琴側。那人笑道:「在就好,在就好。我幫你把這三個小子打發了,你我再慢慢清帳,清完帳咱們出去喝酒。」
易杯酒含笑頷首。那老人就站起身來,張五藏見他行過來的步態,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文翰林與自己說過的一個人來,叫道:「你就是久遁江湖的魯——布——施——?」
魯消臉上一愣,似沒想到這小子會猜到自己當年真正的名號。他人本離得好遠,這時一個人忽然漲大了起來,其廣如鯤、其厚如鵬,一身淡黃衣裳猛地鼓起,口裡喝道:「難得你知道老夫!」
張五藏之人已經大驚,沒想到會碰到這在江湖上已成傳奇的人物。只見他人影脹大,沛然豐裕,出手果然與一般武功不同,全然不是博擊,而是伸出一支脹大的手掌直向張五藏三人罩來,那一掌就似天羅地、網盡了張五藏三人的天靈地谷。
不說他三人感受,堂上的吳四、李伴湘、玉犀子幾人都瞠目結舌: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進擊!也是在這一掌之下,他們才知人世間究竟還有何等高手,高又能高到什麼程度。那一掌去勢並不利,堪堪擊到張五藏三人頭頂,三人齊齊伸出雙手,欲以六掌拚命抗拒,——他們自己也知只怕多半是螳臂擋車,生死無由,但當此之際,不能不奮力一博。只聽堂外屋檐上忽有一人笑叫道:「好個魯布施,快打、快打,你一掌擊下,當年與張天師所訂之約就解了,龍虎山上三句話也就不算數了,痛快啊痛快。」
魯消一楞,手不由就停在半空,喝道:「什麼人?」
堂外人影一閃,「哈、哈、哈」三聲怪笑,更不答言,人已飄然渺去,其輕如羽,其影似芒,眾人尋聲望去,只覺日影之中,自己只似眼花了一下,就什麼也沒看見了。魯消這一掌似就擊不下去了。口裡喃喃道:「張天師那廝也暗助文家嗎?」
座中人大多不知張天師是誰,茫然相望。
魯消頓了一頓,目光望向易斂,眸中似有憂色。一嘆道:「看來你名聲雖不傳於世,反聲振於九天之上,連張天師對你也留意上了。」
言下分明代易杯酒擔心。他一言方罷,卻一拍手,看了張五藏一眼:「好、這事老朽不插手了,算你們運氣好,但不要以為易斂號稱不通武藝就好對付。嘿嘿、嘿嘿,這樣也好,老朽也很想知道,雖沒人看過他的出手,但他到底——懂不懂武功。」
說著,他大笑三聲,身子已如大鳥般撲出。
沈放望向易杯酒。只他一向形容淡淡,但屋外那人喊及「張天師」三個字時,沈放卻注意到他神色微變。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易杯酒擔擾,也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一種那麼專註的神情,彷彿全身心地將什麼人想起——在即將到來的極大的困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