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勢迫
原來這一老一少兩個人物都非比尋常。老者名喚趙無量,少者名叫趙旭,都是出身帝胄,本為皇室人物,只因南渡之亂,龍種星散。趙無量與他一個兄弟趙無極憑杖一身武功,才幸免於難。趙旭更是趙家正派玄孫,亂離之後,就為他們兄弟兩個扶養長大。他們本來也曾豎起義幟,帶領一批人馬勤王,后因金兵強大,終於衝散,好容易輾轉來到江南,卻不見容於康王趙構。趙構稱帝建都臨安、重開國脈后,兩人也只有被迫遠走江湖。兩人領兵不行,武功上可俱是好手。趙無量與趙無極俱善「太祖長拳」、又善使「齊眉棒」,當時江湖人物稱之為「宗室雙歧」,因他們俱為皇族,卻流落草莽,故有此稱。有句口號道是:「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前一句說的就是他們。
這且不提,卻聽門外這時有個聲音道:「店家,前兩日,你有看見一個騎駱駝的少年從這裡上岸嗎?」
說話的人穿了件暗藍色的長袍,臉頰瘦削,眉疏目細,話問得也和氣。這人別的還好,只那身衣服怎麼看也不象他自己的衣服,倒有喬裝易服之嫌。——這家小酒肆的店主就是於寡婦,燒的一手活魚在方園十里之內可是大大有名,只因近來生意寥落,實沒想到這麼陰雨的天還有客上門,不由更是殷勤。
那來人卻只要她答一聲「是」還是「不是」。及至聽她親口說了一聲「是」,不由就將一雙銳眼向那江邊掃去。江邊這時除了絲雨空濛,什麼也沒有。那邊那漁翁打扮的老者在水榭中就把眼睛一眯,唇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口裡喃喃道:「終於來了……」
於寡婦一時忙著殺魚,——可她再也沒想到,今天的生意竟還不只這一筆,那人才入座,接連的就有人來。有人不說話直接就找個桌子坐了;有的則笑嘻嘻,似乎十分興奮,中了頭彩一般;有的則絮絮追問——但他們問的幾乎都是同一句話、同一件事:你有看見一個騎駱駝的少年從這裡上岸嗎?
於寡婦這酒店的水榭本頗空曠,但接連地來人,不由地就顯得逼仄了。有的還是一撥一撥地來的。只聽先前在座的老叟趙無量口裡喃喃道:「皖南、浙西、蘇南、閩中、江西、湖北、湘中、川西……嘿,文家做事果然與眾不同,就是快,短短三天,這麼多人就招來了。」
於寡婦一臉驚愕,這酒家從開業到現在就沒來過這麼多客人過。到後來,每來一人,她臉上似乎就多了分抱歉——難得的是來的人倒都不排剔,雖然後來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但沒一個人有怨言,都找個地兒安靜地坐了,且銀子花得也大方。有不修邊幅的甚至就坐在了地上,後來者更有見水榭中實在狹窄,且木頭老朽、怕承不住,自要了酒冒雨就在店外沙灘上坐著的。於寡婦一邊燒魚一邊納罕:實不知今兒是什麼日子,不知撞了邪還是走了大運,竟來了這麼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人物。今兒這一天,就足抵得她平時兩個月的生意。她也不敢多問,因店小,備的菜不多,自顧忙著打發司務到旁邊的漁村買魚買菜。
好一晌,那漁家少年才從自己的玄想中回過神來,驚覺這一幕奇景——這一向冷清的水榭中竟來了這麼多人,店裡店外好有三四十!他睜大了眼不由一個一個挨著看去,只見這些人神情或陰狠、或剽悍,非同於普通百姓。那少年也是有見識的,見其中不少人太陽穴高高隆起,分明是會武之人,而且是內家高手。店外沙灘上坐的十幾人中更有幾人分明就是綠林豪客,不由一臉疑惑地望向他叔爺,吃驚地低聲問:「大叔爺,這些人都是幹什麼的?只怕還都是練家子!怎麼都跑到這麼個小店來了?」
他叔爺低聲笑道:「沒錯,旭兒,你只管看著,別說話,你不是愁沒趕上那天的熱鬧嗎?別著急,那還只是開始。從今天起,這江南六省的熱鬧才算真正上演,只怕要夠你看夠你瞧的了。」
他們兩人都坐在靠水的角落,加之打扮尋常,一副本鄉本土的模樣,所以也就沒誰對他們兩個注意。那些人相互之間似乎也認識,但彼此之間都綳著,沒有人肯先說話。一時之間,只聽得除於寡婦忙著收拾魚的砧板聲,再無聲息。魚不會喊,否則,它不為了疼,也會為這難言的寂靜而大叫的。有的人也怪,就瞪瞪地瞧著那些魚在於寡婦乎下拚命地張嘴,寧可用這消遣也不肯開口打破沉悶。
那旭兒忍不住「嗤」地一聲低聲笑道:「哪兒來了這一群泥菩薩?」
他一語未完,就見他叔爺先是眉毛一跳,然後耳朵也一跳,然後才聽得遠遠有個豪盪沛然的聲音傳了過來:「是哪位相召、約我耿某到此一會的?」
這聲音發處分明距這裡還有兩三里之路,但其響如鍾、其音如謦,聚若有形、散如無物,奔龍走馬般直投入眾人耳朵口才炸開。那旭兒也是個識貨的人,口裡一聲輕呼:「哇,塊磊真氣!連這樣高手都來了,今兒可真熱鬧了。」
他叔爺沖他讚許一笑。水榭內外,人人不由也是一驚,都想不出這耿某是誰?卻無一人答話。叫旭兒的那少年朝南頭望去,只見一個人影正一縱一縱地轉眼逼近,身材甚是壯偉,腰間卻鼓鼓囊囊,不知是什麼累贅。走近才看出他肋下還挾了個小童。他們轉眼已到了水榭之外一射之地。那漢子停下身形,並不急著進來,卻把一雙銳目向水榭中掃來,人人只覺自己毛孔都被他看得一炸,然後那漢子才頓了一頓又開口道:「是哪位相召、約我耿某到此一會的?」
他似乎不擅長說話,第二次開口還是這一句話,水榭上還是無人答話,靜了靜,店外才有一個老者站起,呵呵笑道:「小老兒還道是哪個耿某,原來是耿蒼懷耿大俠,難得難得,您也在邀約之列嗎?」
耿蒼懷望向他,卻似認得,想了想,才憶起這人是江西鷹潭五指門的長老何寓。五指門以指爪之功見稱,所以那何寓的手上指間厚繭累累,也是憑這一點耿蒼懷才把他憶起的,他不由微微皺眉道:「怎麼,是何長老傳柬相邀的嗎?」
那何寓似是個通達老者,含笑道:「小老兒哪有那麼大的面子。我們老哥兒倆也是應邀而來,主人至今還未露面呢。」
耿巷懷一眼掃去,見沙灘上還有一個禿頂老者,衣著與何寓差不多,正沖自己點頭微笑,知道他大概就是江西五指門的另一位長老何求了。這兩個老人在江湖上口碑不惡,耿巷懷心內稍安,他為人謹慎,至此才一握小六兒的手,說:「六兒,咱們進去。」
那小六兒這幾天大概又得他治療,人已大大精神活潑起來。他似極信賴他耿伯伯,一隻小手緊緊抓住耿巷懷大手,一雙眼珠卻滴溜溜直轉,極好奇地向眾人臉上看去。耿蒼懷步大,小六兒被他一手握著,雙足幾乎騰空,沒幾步,他們已走入水榭之中。水榭中卻只剩了個三條腿的桌子給他們坐。小六兒見別的桌上熱氣騰騰地有菜,回頭看了下耿蒼懷臉色——他這些天屢次和耿蒼懷出生入死,已懂得查看局勢情景——見耿蒼懷臉色平和,似是不會有什麼大事,才開口道:「耿伯伯,我餓!」
耿蒼懷一笑,叫店家也炒兩個菜來。於寡婦那邊別處也差不多都忙好了,忙應著。不知怎麼,來了這麼多客人,她就對最後到的這一大一小兩個看著有好感。那小六兒已不是當時臨安酒樓中的模樣,人洗得乾乾淨淨了,衣服也換了,更顯出唇紅齒白,乖巧伶俐。於寡婦知道小孩兒喜甜,加意做了一道糖醋魚端上來。才端上桌,那魚的嘴還在一張一合呢。小六兒極懂事,先往耿蒼懷手裡塞了一雙筷子,說:「耿伯伯,你吃啊!」
輕輕一句,耿蒼懷心中不覺一暖。他飄蕩江湖有年,一向風塵奔走,急人之難,很少感受到這般溫情過。不由地將一隻手掌摩在小六兒頭上,笑說:「六兒,你吃,伯伯不餓。」說著他抬眼向水榭內外眾人望去,不怒而威,卻已換了另一份神色。然後他才從懷裡掏出一張便箋,隨手向那盤中抽出魚身上的一根長刺,向身邊木柱上一按,那便箋就被魚刺釘在了那根木柱上。只聽耿蒼懷開口念道:
「欣聞耿大俠得預銅陵城外困馬集一役。斯時風慨,令人神往。弟不慚愚陋,甚渴一見,請於三日後會於尖石嘴東十九里處江灣於家活魚小肆,共議江南九省武林峰會,另有要事相商,切勿爽約,令人悵望。」
他念的正是那便條上的字,柬尾卻未屬名。有眼尖的細看那箋上之字,見其使筆用墨遒勁婉媚,稱得上好字。懂字的更覺是於本朝『蘇、黃、米、蔡』外另開一體。那漁老兒和他侄孫小旭也不約而同向那紙上望去。這名叫趙無量的老人似乎對此道也浸滛頗深,只見他指頭不由就順著那箋上的筆意劃了划。口裡喃喃道:「嘿,文家人中,繼文昭公后,居然還有把字寫成這樣的,可謂難得。」
卻聽耿蒼懷道:「本來,這無名之柬在下也不想理會。但是,嘿嘿,如果這是個陷井,在下倒忍不住要來看看了。麻煩躲是躲不掉的,耿某這些天拜人援手,暫得休養,一身新傷也好了個七七八八的了。若是什麼跳樑小丑,耿某也不懼。」
說到這兒,他把眼一瞪,身後小六兒忽「呀」了一聲——他們坐的那張桌子本就只有三條腿,小六兒聽他耿伯伯說話,不小心一碰,那桌子連盤帶碗就要傾倒。耿蒼懷看都不回頭看一眼,卻已知覺,右手迴轉隨手拍出,「啪」地一下已拍在桌上,他這一勢極奇,整個右臂似已翻扭過來,那桌子登時就立住了。小六兒臉上一愕,耿蒼懷已收回手,那小六兒好奇,奇怪耿伯伯的胳膊怎麼會向後扭轉,頑皮心起,要再試他一試他,故意又輕輕推了一推那桌子,沒想這次反是他自己吃了一驚——那桌子竟紋絲不動,他「咦」的一聲,加力推去,還是不動,直至他使了全身的勁兒還是撼不動那桌子一分。他好奇心大起,滑下座位,趴在地板上要看個究竟。卻見那桌子僅有的三條腿已整整齊齊鑲入地板中,宛如天生似地生了根,小六兒一張嘴就張大了合不攏。水榭內外的人不由也都心頭一懍——中州大俠耿蒼懷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他先前以魚刺入木,蓄勁力於無形;加上後來這一掌拍桌,顯出江湖少見的通州通臂拳功夫,都顯示了一身極上乘的武功。這兩手,座中諸人捫心自問,也有不少人自問做得到的,但要這麼從容隨意,蓄勁力於無形,根本不是為了顯露功夫,而是功夫已隨心所欲地融入日常行動之中,行若無事,揮酒自如,在座的只怕就無一人能做到了。耿危懷的外家「通臂拳」功夫名聞避邇;獨門「塊磊真氣」加上他自創的「振臂一呼、千峰迴響」的「響應神掌」更是馳譽江湖;但眾人還是沒想到其人修為神妙一至於斯。那邊那漁家小伙兒旭兒不由地一吐舌頭,對他叔爺道:「大叔爺,江湖之中,果然是卧虎藏龍,就這一招,十年之後,我不知練不練得出。」
他似震撼頗深,本對座中江湖人物頗有嬉笑蔑視之態,這時不由神色一緊。他叔爺慈笑地看看他,心想:這孩子有見識、也有志氣——十年後就想練到耿蒼懷這種程度了。但給這孩子經歷經歷也好,讓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卻聽最先來的那個身穿寶藍長衫,眉疏目細的人開口道:「耿大俠,此聚只是江南武林小會,商議一些事情,別無惡意,請勿多心。」
耿蒼懷向他臉上看去,看到他左頸上有一塊似是不小心濺上的墨跡,但仔細看看、卻是塊痣,心頭微動,這分明是「徽州墨家」的標記,不由微笑道:「可是徽州莫先生?」
那人正是徽州莫余。他也沒想到耿蒼懷認出自己,也就洒然點頭。耿蒼懷有所聯想,又向座中人望去,最後就把目光鎖在了一個四十多歲面相萎瑣的中年人身上,笑道:「原來端州端木巧匠也來了。」
說著雙目一閃,這一留心,果然又認出了數人,口裡喃喃道:「天目山的瞽叟雷震九也在,啊,還有辰州言家,嘿、太湖上的好漢也來了,還有吳下顏家,果然稱得上江南武林峰會,只是諸位怎麼都喬裝易容?」
座中無人答話。耿蒼懷又問:「正主兒還沒到?他到底是誰?」
趙無量雖預知會有此一會,卻似也猜不出正主兒是誰,不由側耳傾聽。卻聽那徽州的莫余先生已開口笑道:「這次遍發英雄帖,招諸位前來的,是湖州畢家的畢小兄弟。」
他語音方住,就聽江面上傳來一陣槳聲。耿蒼懷朝江上望去,只見霏霏細雨中,一隻舴艋小舟正溯江破浪而來。那划船之人划槳的頻率並不快,只是一搖下去,小船就嗖地一下向前竄出好遠,足可見出他臂力之健。船頭負手站著一個小夥子,耿蒼懷目力好,雖離數箭之地,已見出那小伙兒濃眉大眼,臉上微微有幾個疤痘,卻並不認識。那船轉眼已到江畔,只隱隱聽得那小伙兒跟操舟的夥計說了一聲「小心了」,人輕輕一躍,在船頭已躍起半尺,然後猛地一跺,雙足加勁,使一個千斤墜向甲板上跺去,那船頭不由猛地向水中一沉,卻聽操舟那漢子吐氣開聲、「喲」了一聲,雙漿用力一板,悶聲道:「起!」在船尾一較勁,趁水的勢道,竟把那船頭又高高悠起。那小伙兒就趁這一悠的勁兒,人已撲出,姿態豪盪,一躍迅疾,迅如狂風卷地,捷如宿鳥歸林,已「刷」地一聲投入水榭里。
他這一招玩得漂亮,飛度距離足有數丈,坐在沙灘上的諸人都一起鼓嗓起來。那小伙兒團團沖四周一拜,雙手壓了壓,示意眾人靜一靜,開口道:「湖州畢結見過諸位江湖好友了。」
說著,他身一退,又是團團一拜。然後、已退至莫余先生桌邊,沖莫餘一笑,隨手抄起一隻杯子,斟滿一杯酒,抬頭道:「諸位前輩肯來,那是給小可面子,小可無以為敬,江湖兄弟,彼此心照,話就不再多說了,只是先干一杯為敬。」說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
耿蒼懷冷眼旁觀,見他年紀雖輕,不過二十七八,但舉止豪爽瀟洒,目光精華內蘊,分明是個人物。他耳朵靈,座中雖數十人,但人人談話都瞞不了他的耳朵,已聽到水榭外沙灘上有一人問道:「華兄,這畢結又是誰?」
旁邊那叫華兄的低聲道:「嘿嘿,連他你都不知,這幾年你是怎麼在過?他現在可是江南武林的紅人兒。出身湖州畢家,母親是當年湖州文家的二小姐文素羽。文家的外圍組織現在可都是他一手打理的。他是文昭公的外孫,聽說極得老頭子喜愛,又是湖州畢家的單傳傳人——湖州畢家上兩代為了『胡揚一戰』死傷殆盡,到他這一代幾乎只剩他一人了,但這小子頗能振做,自他出道,不靠宗族,湖州畢家也再次聲名漸起,一時幾為江南之冠。——江湖多世家,有句口號你總聽過吧?」
先說話那人不由道:「什麼?」
姓畢那人笑道:「就是『湖州筆、吳下鹽、并州刀、徽州墨、端州硯、汝州窯』,說的就是江湖六大世家。這六家都幾百年的來頭了。現在,湖州畢家可排在第一了。畢結也風頭正勁,在江南和袁老二一時比肩,號稱為一時瑜亮。你沒看見,徽州莫余先生,端州端木沁陽也都來給他捧場,只怕另外三家主要人物雖沒來得及趕來,但也派人到了。」
耿蒼懷聽到這裡,就聽水榭中有一人高聲叫道:「畢小兄,這些客套話也就不用說了,你說說,這次發英雄帖招我們來是何用意?」
耿蒼懷側目一望,卻認得,見那人雖改了裝,但頸上、臂上都是一圈圈的黑毛,卻是當日曾橫行於東南近海的巨寇王饒,心裡不由暗道:這所謂江南武林峰會果也說得上卧虎藏龍,俱都是曾經雄霸一方的主兒,當得上那一個『峰』字了。只聽那畢結笑道:「王大哥,你別急,我召各位前來,是因為得到了一個確實的消息。」
說著,他走到欄杆邊,拍檻道:「各位請看外面、就是數丈外的江面,諸位可知,三天前,是誰在那江邊登岸嗎?」
眾人順他手指看去,雨順江橫,卻聽畢結哈哈笑道:「是弧劍駱寒!——就是當年曾以童子之齡於南昌騰王閣劍斗『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出色人物的駱寒。兄弟得到確切消息——兩個月前,他騎著一匹駱駝潛行至江南,冠蓋於途,卻無人相識。其後他不知怎麼跟緹騎對上了。他先暗殺了魯好,劍刺了尉遲恭,鬧得緹騎亂作一團。兄弟一開始還不知是他,接到線報后,還不信,不知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敢給緹騎添亂子,不想活了!知道是他以後,心裡就一喜。那時卻還不知他是為什麼,然後,一個半月前,他於耿大俠……」
伸手側讓了下耿蒼懷,同時沖耿蒼懷頷首一笑「……途經江西之時,劫了福建道轉運俠林治民的鏢,那可是林某人當差福建道十餘年的積蓄,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所謀在此。緹騎連失幾員大將,陣腳本已有些亂,又碰上這檔劫鏢的大案子,在朝廷嚴飭查訪之下,就沿耿大俠這條線查了下去,近兩月來,耿大俠只怕沒少跟緹騎硬碰硬。那駱寒兄他卻悠哉游哉,將那銀子偷運到臨安,又暗兌成了金子,轉託臨安鏢局保送,要運至江北,交他好友易杯酒。自己卻於餘杭殺了馮小胖子后又在吳江邊憤殺叢鐵槍,一時緹騎聳動,朝野一震。也就是在這混亂之下,他那批黃貨才安然地行至銅陵。」
說著,微微一笑:「那想到袁老二到底精明,困馬集大雨之夜,他與田子單、吳奇圍住鏢銀於一小小旅舍。那時耿大俠也在座。據說他們當時懷疑的還是耿大俠,沒想劫鏢的另有其人。駱寒那夜為護鏢,劍斬了田子單,當眾擊殺吳奇,其後又廢了袁老二,重創阿福,斃孫子系,殺無名都尉盧勝道,把這些年來多少人想做而未做的事幹了個透。諸位說:如此作為,痛不痛快?」
座中大概都是受過緹騎塗毒的人,有消息靈通的也已隱約知道了些風聲,但都沒有畢結所說的這麼仔細。他一問即出,已有不少人仰盡了一大碗酒,大叫道:「痛快!」
那畢結然後一指江邊:「然後於三天前,他單人獨駝,擋住袁老大追擊而來的六飛衛與龍虎山上三大鬼,眼看著秦穩帶鏢貨過了江,與那緹騎纏鬥到傍晚,才明駝躍江,順流而下。三大鬼追擊,卻不知下落,估計也遭他逐退。最後,他就是在這裡上的岸。」
說著一指江邊:「那晚兄弟還來過,親眼看到了那寬大的駱駝蹄印。嘿嘿,能和袁老大放一放對的人物終於出世了!兄弟知道這件事後,就先做了一件事。」
他目光往眾人臉上一掠:「我飛鴿傳諭文府外圍諸子弟,叫他們向江湖上傳一句話——說駱寒已放出話來:一劍西來,相會一袁,秋末冬至、決戰江南!」
這最後四句他念得極為緊湊,語意簡斷,聽起來也更富刺激性。他說到這裡似十分興奮,又走到莫余桌前,不用杯子,而是端起小酒壺揭開蓋,把余酒一齊倒入口裡,哈哈笑道:「王大哥,你還問我相召諸位前來所為何事——諸位,這些年大家受緹騎的氣也都受夠了吧?」
水榭外就有幾人哄然應道:「畢少爺,你就說怎麼干吧,我們是早受夠了!」
畢結的目光就在眾人面上一一掃過,然後,「啪」的一聲,把酒壺摔在了地上,口中冷笑道:「我知道,在座諸位不少人受到緹騎擠壓之後,都曾到文家求我老爺爺文昭公給個公道,我外公也曾說:『公道會有,但要等機會』。」
他走到檻前,一拍欄杆:「現在,機會來了,天下再找不出一隻快劍可以這麼鋒利地撕開緹騎的鐵幕。嘿嘿,只要有種的沒忘記當年緹騎折辱的人就請聽著——我,畢結,代文府外堂宣布,『倒袁之盟』就此成立,從今日起,我們要大幹一場了!」
欄邊,猛地一陣逆風吹起,吹得畢結衣裳飄飄。小六兒不由打了個抖,他看見檻內檻外,不少人臉上面露狂喜,但也有很多人面上所露的喜意並不慈善,卻目含凶光,那是他所未見過的人性帶攻擊性的一面,不由心裡一抖,一隻小手緊緊抓住耿蒼懷的衣襟,久久不肯鬆開。
卻聽那邊趙旭低聲道:「大叔爺,這畢結是什麼來路,說話敢這麼大口氣?」
他言下甚是不忿。
他叔爺趙無量含笑道:「我給你講過湖州文家吧?這一家人曾出過一門六尚書,父子九翰林的佳話,在朝在野都極有勢力。如今文家人因南渡之亂在朝廷中勢力大減,但家中猶有文正則一人在朝中提領工部兼任太子少傅,整個家族在南渡后勢力就大半集中於江湖之中了,有『在野宰相邸,江湖卿士家』之稱。家中有一太公,人稱文昭公,他可是江湖聞人,成名至今已垂六十年。自從文昭公隱遁,不理常務,如今他們家中在江湖上主要有三股勢力。一則為文家山陰別院的院主文悠子,提領山陰別院,深藏如晦;一則是文府正派文翰林,獨掌文府內堂,位高權重,令人側目;另外就算文府外堂、遍交江南六省十三路英雄豪傑的這個畢結了——你說他說話的口氣如何會不大?」
卻聽那海上巨寇王饒哈哈大笑道:「畢堂主,我王饒等的就是這一天。他緹騎這十年來也盡張狂得夠了。」當日他稱雄舟山近海,如果不是有袁老大的勢力外張,只怕至今仍橫行無忌,所以恨緹騎恨得最是牙痒痒的,這時也第一個表態。
畢結沖他一笑,道:「諸位,可曾想到過一個道理,不只舟山王兄、在座的各位若不是稱霸一方的豪士,要麼就是澤被數代的世家,為何緹騎一出,就當者披靡,無與爭鋒?從此諸位或只能束手於蕭牆之內,或被迫遠避於草莽之中,部下崩離、義僕星散,非復當日豪情。」
——要知當日南渡之初,局面極亂,一時大江南北,多有世家巨族憑其名望,巨寇憑其魄力,招募部下,糾集鄉曲,稱雄一方的。直到局面稍稍平定,他們多已坐大,朝廷也就不能不在好多地方民政,甚至國家大策上遷就於他們。直至十年前袁老大入主緹騎,異軍突起,三年之間竟組織起一股勢力,薄豪門、伐世家,逼得他們不得不謹依法度,散盡部曲,更別說一干江湖綠林中的巨寇悍匪了。一提起這事,在座之人不由不對緹騎恨之入骨,都齊齊盯著畢結,畢結卻一字一頓地道:「是因為組織,我仔細想過這問題,也曾就此求教於我外公文昭公,最後得出的答案是:因為組織。袁老大非同常人,其手下之人,組織嚴密。而他在朝在野,竟能糾結起官、紳、士、商諸般勢力,握成一拳,是故其鋒頭所指,沛然難御。我外公文昭公曾對我說:『如不計利害,只就能力來講,我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袁老大。旁人能如他深刻堅忍,卻必難如他般能有容人之量;如他一般有非常之度量,卻也不能如他般深刻堅忍』。以他用馮小胖子為緹騎都尉就是一例。馮小胖子此人諸位想必也知,空心大少一個,必不和袁老大脾氣。但袁老大用此一人,卻幾乎盡得馮侍郎一派的實力支持,間接與秦丞相之間也有人調和,他綜合各派之能為由此可見一斑了。至於馮小胖子為人,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於他也不過是癬疾之患,所以,他能忍。」
耿蒼懷聽至此默然一嘆,心下道:他們高居廟堂的人當然可以把馮小胖子視做笑料,或僅一癬疥之患,但耿蒼懷行走江湖,見多了被馮小胖子之流欺壓的人,其悲吟苦啼,憤懣無由卻絕非可一笑置之的。至於被害得家毀人亡,妻離子散的更是大有人在。對於他們,馮小胖子可不是什麼癬疥之患,他幾乎就是個天——一個籠罩於他那一鄉百姓上空黑壓壓、烏沉沉、令人窒息卻無從逃避的天。一想到瞎老頭兒、金和尚諸人的遭遇,耿蒼懷就覺一股怒氣從心頭生起,他不服這些坐而論道之輩、不服袁老大、不服這個社會之處就在於此。小六兒見他目中稜稜,其鯁直憂憤之處、大義凜然,深深印入了他童稚的腦海。
畢結道:「所以,如果我們真要對付袁老大,就不能如以前一般鬆散結盟,組織渙散。如今是個好時機,秦丞相不奈袁老大之坐大,口中不說,暗裡已對他嘖有微言。我外公文昭公也對我們三人暗示過準備的意思。這次駱寒弧劍即出,消息還沒傳開,但一旦傳出,必然天下震驚。緹騎根基,只怕要晃上幾晃了。我曾飛鴿討教我外公的意思,家外祖說……」
想來他外公在座諸人和他自己心中,份量都極大,所以畢結引到他外公的話時特意頓了一頓,用目光一掃眾人,才開口道:「家外祖說:看來,這一仗是免不了的了,不管是不是時候,不管勝敗,第一仗總該試試了。」
說著,他一拊掌:「何況,這正是個機會!就叫駱寒劍挑袁老大,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管誰傷,嘿嘿,最後殺受傷的虎總比沒受傷的省力多了。」
座中有人道:「挑動兩虎相爭固然好,只是,那個駱寒真的肯嗎?他真的想挑袁老大的場子嗎?那對他有什麼好處?」
畢結已笑道:「這不是他肯與不肯的問題——他已傷了袁老二,這叫箭有弦上、不得不發。袁老大現在要事極多,他可能想不理。但駱寒已殺了他七個緹騎都尉,天下震動,有這麼多人在旁觀看著,他不立即殺駱寒以立威,就不怕天下大亂嗎?今後他又如何令行天下?何況——那駱寒縱想往手,有我和在座的諸位幫襯著,他停得下來嗎?聽說他也就只二十二、三歲年紀,精心劍道,不涉世務,少年意氣總該不少的。不光是這,他別的弱點也總該有的。有諸位這麼多老江湖在,加上在下,能由他就這麼簡簡單單地回甘肅算了。」
座中早有不少人與他心思一般,聞言不由一笑。只畢節「嘿嘿」笑道:「嘿嘿,他縱此心無掛,但進了江南,又是這麼一條能掀起萬尺驚濤駭浪的大魚,你我雖無東海安期生釣鰲之能,但能由他就這麼自由來去么?」
言下,頗有以布網垂釣的漁人之意自許。趙旭望向他,只見畢結負手看天。一天灰濛濛的雨中,站在水榭中的畢節昂昂然睥睨一世。
趙旭不由皺眉道:「大叔爺,他們怎麼不知道三大鬼的事?駱寒不是叫三大鬼傳話給袁老大了嗎?——說是今年沒空,明年此日,再約時地,劍論生死。照江湖規矩,這事要結也要等明年吧。」
他叔爺卻微微一笑:「因為有人不想讓那三大鬼傳這個話兒,袁老大也聽不到這個話了。」
趙旭奇道:「誰?」
他叔爺微笑道:「你以為叔爺除了補船旁觀外就閑著,什麼也沒做嗎?那晚,叔爺撿了個剩,乘人之危,已把那三大鬼逐回江西龍虎山了。」
趙旭一愕,不知他一向淡澹的叔爺為何行此,難道一向不理江湖之務的叔爺也要牽入這場煩難?為了不讓三大鬼傳話,甚至不惜得罪張天師,這個賭注下得不可謂不大,難怪三叔爺這幾天也不在了。
只聽趙無量低聲嘆道:「我老了,一年的時間太長了,我沒有多少一年的時間好等了。何況……」他摸摸少年的頭:「在我活的一日、還想和你三叔爺看著你坐進龍庭呢。」
他這話語音頗輕,趙旭也沒在意,他在想另一個問題,停了一會兒,不由又問道:「可是,那駱寒說不定已經走了。」
趙無量一笑:「他哪裡能就走了——你以為你無極叔爺在做什麼?閑轉嗎?哼哼,他這一劍,已攪得江湖中風雲激蕩,如那畢結說的,他想要就這麼走,有那麼容易嗎?別人會答應嗎?」
趙旭聞言,又是一呆。
卻聽水榭外一人慢聲細氣地道:「卻不知這組織該是個如何組織法,畢堂主你給說個清楚。」
耿蒼懷望去,說話的正是江西鷹潭五指門的長老何求。畢節微微一笑道:「我湖州文家別無大德,但前輩曾有人出任鴻臚寺卿,專職接待奇材異能,所以文家至今還有個招待賓客的鴻臚賓舍,以待天下之君子賢人,諸位如能入盟,自然也就是文府鴻臚賓舍中人了。」
說著一頓:「但這只是我文家對諸位的禮數,僅此鴻臚賓舍一形式怕已不足以應付袁老大了,所以我請教過外公,主建『反袁之盟』。盟中設盟主一人,小可不才,欲踐此職——非是在下就德足以服眾,技足以出群,實為在下與我外公文昭公聯絡起來較諸位方便些,有他老人的垂示,我們就是有什麼想不到的地方,或一些做錯的事,也猶有補救之處。」
座中之人似乎都對文昭公頗為服帖,除幾人神色不舒服外,對此倒沒異言。畢結又笑道:「另外盟中還另設五大分盟,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吳下顏家、汝州姚家、端州端木家、分別聯絡各處豪傑,共抗緹騎。」
他這話語音未落,已有人不服,冷笑道:「光憑江湖六世家,就可以撐起『反袁之盟』嗎,那我們來幹什麼,看來是來錯了。」
畢結已望向發話人道:「這只是盟中常務之職,單提五家世家,是因為他們久居其地,人馬方便,起的是聯絡招待之用。其次盟中還要另設供奉諸人,如這次來的天目山雷鎮九雷老爺子,辰州言必信言總拳師,五指門何寓、何求兩位長老,湘西酒影兒孫離兄,倒提爐張大廣張大俠……以及沒來的金陵舊劍於承龍,以幾位聲名,盟中自然要大有倚重,小弟我也是虛左以待,大家且先別說氣話,日後仰仗處正多。」
眾人大概覺得他說得也還公平,也就沒再譏刺。只聽畢結道:「只是,咱們目下還沒結盟,盟中具體事務,且待盟成再議如何?我說了這麼多,也該諸位表個態了,有哪位情願入盟,有哪位不情願入盟的,都請明說出來。這不是小孩兒過家家,對付袁老大,可是殺身拚命的勾當,我們不說歃血為誓,起碼也要立據為憑。」
說著,看了一眼四周:「諸位,有不情願的嗎?」
場內一時一寂,卻聽一個烏衣瘦子尖聲叫道:「不情願?我酒影兒孫離倒想看看有誰充個爺們兒似的來了,事至臨頭卻想不答應!」
他語中分明含有要脅之意。但在座之人,畢結邀約之時都已考量得仔細得不能再仔細,不是文家故舊,就是他的知交,最不濟也是與袁老大有深仇大恨之輩,人人都受緹騎擠壓日久,今得機會,怎會拒盟。
畢節見無人表態,便沖耿蒼懷笑道:「耿大俠,這事你怎麼看?若得中州大俠青目,我『倒袁盟』真是三生有幸。」
四周目光一時齊刷刷集在耿蒼懷身上,耿蒼懷沉吟了下,才緩緩道:「不知畢少俠這『倒袁』之盟的宗旨是什麼?」
畢結一笑:「宗旨?那只有兩個字:『倒袁』!不管是與袁老大有深仇大恨,還是欲清君側,欲謀權位,欲拯萬民,或只為看不慣緹騎橫行的,兼有感恩懷舊、為友人而加人的,我們來者不拒。」
說罷,雙手一攤:「我們不奢言大義,目的只有兩個字——『倒袁』。難道耿兄不覺袁老大與他的緹騎已成當今禍亂之源?耿兄以天下蒼生悲苦為已任,想來已見過多少人曾慘啼悲鳴於緹騎之下,這『倒袁』一盟,還需要理由嗎?」
水榭外這時爆出一個婦人的聲音道:「畢小爺,你說了半天,就這話我莽大娘愛聽,我不管他什麼緹騎,也不管什麼鳥盟,我就是要殺了袁老大,就是要給我那早死的兒子報仇!」
只見她身穿一身黑布衣服,身材極為胖大,腰似銅鐘,面如銅盆,一頭蓬髮上戴了個湘西女子慣帶的包頭,黑沙蓋額,雖是女子,卻一身筋肉糾結,只聽她叫的聲音極為響亮,眼中凶如母虎,看來已恨袁老大入骨,她就是適才說話的「酒影兒」孫離的妻子,江湖綽號「莽大娘」的常打姣,其父也是綠林大盜。在座雖都是男人,但也不少人對她暗懼三分,連她丈夫「酒影兒」也是如此。耿蒼懷卻抬首看天,似在思量。那常打姣叫道:「畢小爺,你問他做甚!凡今日到場的,老娘讓他想加入也得加入,不想加入也得加入。」
畢結微笑不語。耿蒼懷還是想了半天,才緩緩道「我仔細想了,這『倒袁之盟』,是諸位的事,我耿某無意與會。」
眾人一愕。畢結看著他,問:「為什麼?」
耿蒼懷雙眼一肅,雖四周群意洶洶,依舊踏踏實實地道:「因為這事對我來說有三不可。」
畢結依舊含笑問道:「是哪三不可?」
耿蒼懷卻已不答,攜起小六兒的手,道:「六兒,吃完了嗎?」
小六兒點點頭,耿蒼懷拉起他便要走。卻聽畢結在身後笑道:「耿大俠,你就算不願與盟,也未償不可留下做個見證,待我們盟成再走。何況,在座也只有耿大俠得預困馬集一役,大伙兒還想聽聽那晚詳細的情景。」
他雖言笑爽朗,耿蒼懷卻已覺出他骨子裡語意如冰,心中不由一嘆:很好的一塊少年材料,可惜只謀事成,不思大義,且度量狹窄,可惜了。口中只淡淡道:「江湖規矩,凡幫派會盟之事,外人不便與會。耿某此時不走,那時,只怕想走也走不得了。」
說著就提步向前。畢結面上一寒,下巴沖身邊一人輕輕一點,沒想那人還沒反應,水榭外的「莽大娘」常打姣已忍耐不住,喝了一聲:「姓耿的,你瞧不起我們是不是?」衣袂裂風,一個胖大的身影躍起,一隻大而肉實,長滿老繭的手就五指如釣地向耿蒼懷肩頭拍去。
耿蒼懷卻並不回頭,依舊向前行去。任那「莽大娘」一掌抓在他肩頭。只聽「嘶」地一聲,他肩上已被撕下巴掌大一塊布,露出裡面的臂膀,那肩上也只微微黑了一黑,立即還為原色。眾人咋舌而驚,沒人想到有人會硬挨「莽大娘」一掌而毫髮無損。這耿蒼懷雖衣服被撕破,但分明是有意顯露功夫。
那「莽大娘」都驚呆了,看著手中破布,意似不信。耿蒼懷還往前走。只見一條淡淡的影兒就一飄,已攔在他身前,正是「酒影兒」孫離。他綽號「酒影兒」果然不錯,身形移動之迅捷處、讓人直疑自己是在酒醉后見到的神蹤鬼影兒。只見孫離瘦瘦小小,與莽大娘之壯大正好相反,也相映成趣。他這麼小個身子擋在身材壯偉的耿蒼懷身前卻毫無懼色,冷笑道:「想走?」
耿蒼懷注目他臉上:「不錯。」
孫離冷笑道:「別的我不管,得罪了我婆娘你就是不能輕易就走。」
耿蒼懷一怒,他行走江湖,還沒碰到如此敢對他無禮之人,當下「哈哈」一笑,忽吐氣開聲「咄」了一聲,他人雖沒動,眾人只見他腳下木板一陣顫動,然後才聽耿蒼懷開聲道:「再留我,可是要賠我針線錢的。」
說著,他足下木板的顫動已傳到孫離跟前,隨著那木板的一顫,孫離足下如受大力,一個跟頭從地上彈起,直向後躍去。眾人一愕,有不解的還以為他在顯露輕身功夫,還待喝好,只見孫離直翻了幾個跟頭還意猶未盡,消不盡那力道,只得伸手掛住這酒舍的屋檐,那房屋本老朽,一隻屋檐哪承受得住他這一握,登時斷了,檐上青瓦撲撲落下,正是——落瓦與酒影兒齊跌,座客同莽娘子失色。那孫離兒那麼好的輕功,落地猶有未穩,還踉蹌了幾下才算站住。畢結就神色一變。眾人已是驚駭,懂行的則更是震驚,可最驚駭的還是孫離自己!他已覺出自己所受之力正是自己那莽婆娘蠻練三十有餘年的「黑煞掌」力——這還猶可,可自己婆娘的掌力絕對沒有這麼沉厚。耿蒼懷會借力傳力他不驚,讓他驚的是耿蒼懷竟能讓他婆娘這一掌之力在體內停留那麼久,且其間說話吐氣,動靜如常,而那掌力在他丹田中三兜三轉之後,再發出來,反而更是沛然驚人。「塊磊真氣」果然非同小可!
孫離這裡面色蒼白不說,他剛才坐著的那一個圈子中已有數人站了起來。一時,水榭內外、更是人人不服,氣氛登時劍撥駑張起來。畢結才要說話,耿蒼懷忽然回身就退了一步。他這一步退得大而奇,踏離步坎,兼顧內外,已成進可圖攻、退可謀守之勢,同時手臂已把小六兒護住,帶近身邊,雙目直視著畢結道:「耿某可是應畢兄柬招而來,非是有意探聽諸位之事。且耿某此來,也半是為了柬上字跡酷似武林前輩文昭公,想以他德望,不至於陷耿某於不測。沒想……嘿嘿、畢兄,難道你請的人來得便走不得了?你們到底想對我耿某如何?」
說至最後一句,他雙目一瞪,沉凝如山。他的話本徐徐講來,但神威迫人,畢結的盛氣不由也為之稍挫。只聽那邊坐著的,身穿寶藍長衫的徽州莫余開口道:「耿大俠,大伙兒沒別的意思,是您自己剛才說入我『反袁之盟』有『三不可』,我們就想聽聽耿大俠有什麼『三不可』?」
江湖六世家同氣連技,他一言即出,畢結氣勢又盛。耿蒼懷仰天一笑,道:「看來不說還不行了!各位非聽不可嗎?那好,我且一一道來。以我耿某看來,君子以道義盟,小人以利益盟,今反袁之盟中諸位道各不同,只是目的相同,指歸一致。這種權宜之盟,各位情願那也罷了,但耿某道不同不相與謀,此其一也。」
他當此形勢,高手環立,俱都對他敵意濃厚,依舊侃侃而談,其人膽識,連離得頗遠的趙旭也心中暗贊。只聽那邊莫余笑道:「耿大俠是自比為君子,是以我等為小人了?那也罷了。呵呵、豈不聞除暴即是行善,難道耿大俠之君子行徑就是要放手任袁老大橫行嗎?」
耿蒼懷冷冷道:「別的我不知,但我知道,袁老大殺『酒影兒』孫離與『莽大娘』的兒子孫小路可並沒有錯。那孫小路自負風流,採花無數,還要賺取俠名。當時江浙道上,每有貪官犯法失勢,且不論其是否真貪了錯了,只要他妻女略有姿色,孫小路就號稱代天行罰,淫其妻女,為此吞金投環的就有幾個?可笑有人還贊他做得對!他撞到袁老大手裡,袁老大說:『國有國法,豈容你等豎子胡來,』捉去三司會審,於紹興十三年秋斬了,我雖不忿袁老大其為人為事,這事可不能說他做得錯!」
孫離與莽大娘一個臉色鐵青,一個臉色朱紅,氣急敗壞,耿蒼懷依舊正言道:「還有天目瞽叟雷老爺子,據我所知,當年您提點天牢,因為私交,故放大盜『草滿天』出獄,讓他得以報復江浙,縱火濫殺,塗毒百姓。袁老大費儘力氣才將其重新拿下,下獄正法,其後廢了你雙目,削你提點天牢之職,這件事,他也並未做錯。」
天目瞽叟直氣得雙手發抖。耿蒼懷說著,又看向莫余:「還有你莫先生,十年前你莫家在蕪湖,良田千頃,部曲千數,不圖保境安民,只以宰割地方、侵吞細民為已事,甚至殺了難得的一任清廉知府——為其助百姓田產之訟。袁老大有感於此,助胡銓御使丈量田畝,散你部曲,征你國賦,這件事,有利於國、有惠於民,我耿蒼懷雖一百二十個不忿於袁老大,但拍心自問,這件事,他做得可也不錯。」
說著,他環顧一眼。「所以,我怎能入盟,與莽大娘、孫離成盟,報他殺子之仇?與雷老兄成盟,怪袁老大罰他私放大盜之事?還是助你莫家恢復田產,宰割鄉民?——此其一也!」
他的話堂堂正正,全不顧在座諸人的反應。雖群小憤恨,他自浩浩然,如入無物之境。
莫余勉強壓著嗓子中的怒意,問:「其二呢?」
耿蒼懷笑道:「其二,這反袁之盟既與奸相秦檜有關,耿某聞之如過鮑魚之肆,怎敢不速速掩鼻相避?」
「其三,耿某縱與諸位把袁老大倒下來,把諸位扶上位,算出了我耿蒼懷這些年不忿袁老大緹騎遍布,網羅天下,魚肉百姓之氣,但諸位日後之所為,恐猶不齒於袁老大多矣!較今日袁老大所行,恐猶卑劣酷厲多矣!——這就是耿某所說的三不可,諸位聽清了嗎?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再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小六兒仰頭看著眾人,又看看耿蒼懷。他年小,雖不懂耿蒼懷話中之意,但也覺得他耿伯伯所言所行,似乎依稀就是他幼小心靈中最渴慕的大英雄大豪傑的影子。他從小聽父親愛說一句話:「富貴不能謠,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之謂大丈夫也」,這話他不能深解,但看耿伯伯所行,似乎也就是這個意思了。所謂言教不如身教。小六兒往耿蒼懷身邊一站,雖敵勢如林,卻感到說不出的自豪。
那邊的趙旭似是也對耿蒼懷敬重暗生,他身邊的叔爺卻嘆道:「嘿、迂腐君子,不解權術,看來姓耿的這一生也不過如此了……」
趙旭一愕。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想法和自己平時佩服的叔爺居然很有不同。只聽畢結緩緩道:「耿大俠,你話說得很直,也許也是真的,但這樣,真的讓我和在座諸人都好沒面子,讓我很難作。」
耿蒼懷不答。
畢結又搓手道:「耿大俠,如果你處在我的位子,你會怎樣做?」
耿蒼懷面露譏笑:「當然是,為了諸位的面子,就把我耿某留下,痛打一頓如何?」
那畢結確實做大事的人,聞言淡淡一笑,說:「耿大俠,此情此景我畢結如還不硬扎,就要讓人說是軟柿子了。」
耿蒼懷這次只唇角微微下扯了下,算是做答。畢結一拊掌道:「這樣,耿大俠,咱倆兒就文比幾招如何?如耿大俠勝,自然由你來去,如在下繞幸贏得一招半式,還請耿大使屈尊就盟。」
耿蒼懷也知此情此景不動手怕是不成了,就一點頭。只見畢結左手一掀,已把衣襟撩起掖在後腰帶上,這一著「懶脫衫」他使得大方瀟洒,口中道:「那在下冒昧,就領教一下耿大俠的『通臂拳』與『響應神掌』了。」
他與耿蒼懷本間隔五六尺,他一語落地,不進反退,又退後了四尺多,與耿蒼懷間足足就隔了一丈有餘。眾人先一愕,繼就想起了他適才所說的「文比」,看來真是要只較招式不動真氣的。只見畢結下腰沉肘,先來了一招「束修式」,這一式是「文家拳」的開手,暗寓求教於夫子、以示禮貌之意。文家拳以「格物致知」為心法,外輔以四用、即「行、藏、用、舍」,用在拳法之中,有如君子處世,行有行之道,藏有藏之處,用有用之妙悟,舍有舍之自解,所以「文家拳」在江湖中一向號稱為「君子拳」。加之文家人垂拱而治,少涉江湖,江湖中人見到過這套拳法的更少,眾人這時自是仔細瞧去,一見之下,才知畢結年紀雖輕,果然修為非凡,他分明在外公所授的「文家拳」中又加入了他畢氏武技的精旨,內豎虛心,外務勁節,虛心勁節,以當大變。只見他第一招就是「夫子何為」,這一招披亢搗虛,直叩耿蒼懷中路。
耿蒼懷也不怠慢,輕輕一撥小六兒,把他撥到身後,左手做勢托對方擊來之肘,右手就向畢結左腰方向拍去。兩人雖遙距十尺,但一招一式做來,都認認真真。趙旭那邊才想笑,卻聽空中波地一響,才知兩人之手雖未交,但勁力非空,那一招一式竟是實的。座中雖不乏高手,但自信能遙隔十尺猶可憑空發力對博的只怕還不足一二人之數。
耿蒼懷的拳法名稱「響應神掌」,號稱「一拳即出,千峰迴響」,落就落在個「響」字上。只聽水榭之中,一時「噼噼叭叭」,或重或輕,炸開了一串輕響。那畢結絲毫也不落下風,進退中矩,把一套「文家拳」使得也讓人大開眼界。耿蒼懷此時已知這小伙兒心思極深,他故意遙隔十尺與自己文比,一是示眾人以實力,二是讓眾人知道耿蒼懷並不好惹,如果確要讓他留下,難免一場血戰,對「倒袁」之事並無益處。明白他這用心后,耿蒼懷也就未盡全力。兩人一招一招過下去,不似生死博殺,竟似名家拆拳一般。斗到精彩之際,眾人不由哄一聲「好」。忽然畢結一著「倒脫靴」,身形卻是「醉打山門」,臉朝後,步下踉蹌,以後肘虛擬向耿蒼懷面部砸去。他前一招已引開耿蒼懷左右雙手到難以回救的角度,這一招承接前勢,酣暢無比,並非「文家拳」固有之勢,卻是他的神來妙筆,眾人不由叫了一聲好,要看耿蒼懷如何拆解。卻見耿蒼懷也喝了聲『好』,不知如何,右臂竟從左肋下伸出,去接畢結擊來之肘,左臂卻絞纏似的從右肋下擊出,暗襲畢結之腰。這一招出者神妙,破者離奇,眾人不由又是一聲「好」。卻見畢結一掃身,使了個「搖擺十八」,人已轉向正面,左手扣耿蒼懷右手,右手推耿蒼懷左手,電光石火中,兩人手、腕、指已連變數招,最後雙掌交合,微微一扣,才相視一笑,就已退開,畢結先道:「耿大俠絕技,小子望塵不及。」
耿蒼懷謙然一笑,就在眾人一愕的工夫,已挾起小六兒,飛身躍起,騰空而去。眾人「咦」了一聲,一時忘記阻攔。畢結也不發話,但他臉上雖在笑,肚裡卻知——這一搏看似平手,但耿蒼懷未盡全力。
雖然他自己也是如此,但是還是不由心中一驚。雖然「反袁之盟」已成,他這些年的結郁得以一展,但豪爽的心頭還是不由掠過一絲陰影:盡有高手藏宇內,何時控轡可獨行?
場中人人紛擾,於寡婦也算見了平生未睹之奇,這時心裡忽一靜,浮起一個人的影子來。三天前——那個騎駱駝的少年就是從這裡上的岸。於寡婦記得當時他又濕又冷,進來了就喊飯。江村偏僻,難得見到這麼一個特異人物,又生得如此凝秀,於寡婦便加意做了來。當時天已擦黑。她記得他就坐在那個欄杆邊,桌前點了一盞燈,燈下他的皮膚是淡褐色的,鼻樑挺正,雙唇冷薄。當時,他正把一件上衣脫下來,露出一身淡褐色的皮膚,一身腱子肉,好瘦。於寡婦雖已居寡十餘年,無所動心,不知怎麼當時還是心裡跳了一跳。那少年肩頭有傷,這時又遭江水泡濕了,他正找出紗布來包。於寡婦不知道今日為什麼這麼多人會來找他,但當時她就覺得:這少年一定是個很特別很特別的人。他的神色雖冷,但只有於寡婦這種有經歷的女人才能讀出那冰封下的熱情。當時她端上飯來時,盤中的魚也象現在一樣一張嘴在一張一合著。那少年盯它盯了半天,然後才開始吃飯。
直到他走時,於寡婦才發現,他吃了兩碗白飯。而那盤魚,他一動也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