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章一悲迴風
江寧城外,三四十里遠的去處,有一處順風古渡。自江寧城的大渡口已被軍隊徵用去后,這本一向冷落的順風古渡似重又找回了往日的生機,客來舟往,不幾年便熱鬧繁庶了起來。
古渡外,有一座和古渡同樣年代久遠的順風老廟。廟不算大,但口彩好,凡是路過的客人不由得不會進來燒一束香,討個一路順風的口彩,所以這廟四周這幾年著實熱鬧起來。這本是個月老祠,賣香紙的、賣佛米的、賣燈油的、賣錫鉑的……,連同真假古玩,吃食雜要,一概藉著人流繁盛起來。
但這熱鬧也是建立在一片荒涼之上的。四周十里之內,就是因兵戈寥落的水國鄉村。江南大地大抵這樣——偶爾,你會在水墨長卷中看到一兩處金碧濃彩,看到的人往往也耽迷於此,以為家國再興,繁華夢至,統治者由此指點江山,談宴遊嬉,以為他們真安邦定國了般。但金碧樓台是他們的金碧樓台,淡淡水墨般的飢色則是小民們的顏色。那顏色勾入畫卷,蓼汀沙洲、漁樵古渡,在雅人的筆下倒也能勾勒出一種別緻的美來。只是當時,其地其民,只怕是寧可不要這種傳誦千餘載的美的。
這一日是十一月初八,傳說中月老的生日,正趕上順風廟會,所以人群格外之盛。
這時廟裡的一處偏殿內,正有著一個女子雙手合什,在月老像面前很虞誠地低眉跪著。這偏殿想來年頭久了,樑柱朽蝕,所以一向並不放什麼香客進來。
這偏殿裡面帳幔低垂,那帳幔上累積著積年的香灰,失去了原本杏黃赤靛的顏色,越顯得這偏殿里光線極暗。
——這本也是佛殿的通病。但那暗暗的光影里,跪伏在蒲團上的那個女子的臉龐越發顯得靜好起來。舊磚老梁,古佛昏燈,倒蔭蔽得她的臉頰散發出一股瓷器般的光暈。
那女子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修長,裝飾清簡。揉藍衫子、淡黃綾裙。淺的顏色本不而穿,但穿在她身上倒別有種細雅的韻味。那兩樣顏色在這有些陰森的偏殿里揉在一起,微微碰撞,如石火輕揉,顯出一種說不出的雅嫩柔細。只見她面上眉凝煙水,目橫澄波,頭上簪了一支珠簪,簪頭的珠子在燭光的映襯下顯出點細微的幽寒。
好一時,她才從身邊一個小女孩兒手裡接過束香上在案上,口裡低低呢喃了幾句,然後才整頓衣裳站起斂容,站起身後,又沖著那月老像輕輕一揖,才隨著那個小姑娘走入這佛堂后的一個側室。
那側室陳設頗為素凈,室內原先有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在等。那少年人寬肩厚背,頗給人一種踏實之感。那女子笑呼了一聲「小舍」。原來這少年他姓米名儼,小名小舍兒。轅門之中,數他與這女子最為交好,情若姐弟。若單看他平平常常的容樣,只怕無人會想到他就是赫有名的「轅門七馬」中的「羽馬」——「鐵羽飛狐驃龍豹,無人控轡已難高魁」。只聽他笑道:「如姊,願許完了?」
那女子點點頭——她卻是「江船九姓」中蕭姓一門的蕭如。九姓中的蕭姓原出於南朝時蕭梁王室,算是帝室之胄。所謂「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人姓美人麻」,之所以兩句並提,就是為這兩句中所道及人物雖人在江湖,但祖上卻均出於前朝皇室。宗室雙歧趙無量趙無極原為宗室子弟,不必多說,這九姓則分為劉、陳、蕭、李、石、柴、王、謝、錢,卻為十五支帝室之裔。要把他們來歷一一數清來可就長了,大抵歸溯於南朝時的南齊、南梁、南宋、南陳與五代十國時的後漢、南漢、北漢、後唐、南唐、後晉、後周、閩、前蜀、后蜀與吳越。因為頗有重姓,一共為十五支帝王宗室的後裔。
卻聽蕭如道:「你怎麼會落腳在這個廟裡?」
那少年道:「近來風緊,我們七馬中人在江湖中屢屢遭人伏擊,我雖在劉琦帳下,但局勢險惡,七馬中很有幾個兄弟已有身份敗露之虞。這個廟的主持俗家身份原是我的叔祖,所以我就暫時隱身在這裡了。怎麼,如姊以前來過這廟?」
蕭如一笑:「我和你們袁老大當年就是在這兒相遇的。」
米儼微微一愕,他知蕭如是自己袁大哥最在意的一個女人,卻沒想到他們會是相遇於這麼一個月老祠。
原來這一位金陵名媛還有著另一重身份,她是——袁老大的女人。那米儼對她似頗為尊敬,不只為她是袁老大在江南一地唯一的一個紅粉知已,而且為了她本人。不說別的,單就蕭如一身苦修的『十沙堤』心法在江湖中就足以與一等健者一較長短。他一向敬佩大哥,自然也就視蕭如如嫂。只聽蕭如嘆道:「這麼說,文家人果不甘雌伏日久,要就此出手了?」
米儼的面上就浮起了一絲忿色:「不錯,據說畢結還搞了個什麼『江南峰會』,與會的都是長江南北一帶有名的名門舊族,還有一干湖中海上的巨寇悍匪,當年俱受大哥壓制,而今他們倒擰成一股繩了。我聽到消息說石老六上月在白鷺洲中伏,是徽州莫家莫余出的手,如不是耿蒼懷意外相助,幾乎身死。如姊知道,袁大哥這些年頗得罪了一些人,如今他們得了機會,上上下下一齊籌劃,在朝在野也只怕有不少人正嫌大哥礙眼。『雙車』正遭秦相暗構,被牽扯入閩南亂局,不得回援;我們『七馬』也時時有虞肘腋之變——文府外盟時時窺伺,務求殺盡轅門七馬,我也是不得不小心的;官面上袁大哥手下的緹騎中人被万俟咼以種種事故牽制難動;而龍虎山上三大鬼當年為大哥一賭之諾,須得相助,但又為駱寒所傷,蹤影難現。嘿嘿,這西來一劍,倒當真擾亂了江南之局了。據傳宗室雙歧趙無量、趙無極兩個老頭兒也正蠢蠢欲動。江湖上有一句話已傳了開來,道是什麼『一劍東來、相會一袁、秋未冬至、決戰江南』。駱寒單人只劍,少與人言,怎麼會傳出這句話了?還不是有人唇心叵測,故意要攪混水,以謀私慾,弄得宵小聳動,想來個江南局變?」
他口氣里頗為激憤。轅門不同於一般江湖門派,只以實力消長為訴,他們本是要做事的人,但在這腐變的江南,想做為一事,卻又是何等艱難。
蕭如嘆了口氣:「怪道,我快有三月沒見到你們袁老大了,他現在怕真稱得上焦頭爛額,新傷舊疾一起發作。這些年,他規整法紀,逼迫豪強,確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了。唉——文家的人可不是好相與的,有他們在,這次的變數只怕更大。怎麼,文家人這次主事的是誰?」
米儼極快地看了蕭如一眼:「文翰林。」
蕭如目光一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然後她輕輕拂了拂身側茶几上的一點灰塵,靜靜道:「辰龍他怎麼說?」
米儼面色一凝:「袁大哥說:炮仗是埋在那裡的,一牽俱發,想要排盡暗雷只怕拆雷之人會先身死無地,所以他不求根除,只求先除引線。」
這段『暗雷深淵』的典原出於佛經,蕭如一揚頭,已詫聲道:「他要殺駱寒?」
米儼面上神氣一揚:「不錯!袁大哥要殺駱寒。他劫鏢銀,傷袁二,驅三鬼、辱轅門,如今江南動蕩俱由他而起,揚湯止沸,無如釜底抽薪。袁老大說:那湯總是熱的,又不能全潑,好在一向它還差點火候,他現在能作的只是抽掉那根快要把湯燒開了的最重要的一根柴。」
蕭如雙唇緊抿,停了一晌,才道:「也只有如此了,這也是無法之法。但——要怎麼樣才能找到駱寒?」
米儼搖搖頭:「沒辦法。」
蕭如一揚眉。米儼已道:「我們動用了所有眼線,但他象消失了一樣,找不到。我們只知他還在江南,沒有回塞外,但就是找他不到。所以袁老大這次才會提師鎮江,勢迫淮上,逼之出面。那易杯酒現在淮上新纏上『金張門』一派的**煩,萬當不得袁老大的親身逼迫。原是——蘇北庾不信最近也鬧得太不象話了,我知他們義軍缺銀子,但他號稱『義盜』,也不能把手就伸到江南地面。這一帶都是朝廷大佬的產業,上一次他們劫了劉尚書的在揚州莊子后,朝中已人人自危,嘖有煩言。如姊你知道,袁大哥在朝廷中能獲支持,實是為給這幫食利者多少給了一個安穩的局面。袁大哥在朝中如今幾乎已與秦相翻臉,是再也不可得罪更多人了。那駱寒即是那易杯酒的朋友,而庾不信又是易杯酒支助的最重要的三支義軍中的一支,嘯聚蘇北,勢集淮陰,力拒山東金兵。袁老大力迫庾不信,一是給他點教訓,二是要易斂嘗到壓力——以藉此逼出駱寒。」
他頓了一頓:「所以,袁大哥最近曾親手布置,三擊蘇北,驅散揚州『落柘盟』分舵,清高郵湖水寨,又遣緹騎都尉胡森楠駐兵通州,這三下,對庾不信打擊已甚。他號稱『盜可盜,非常盜;鳴可鳴,非常鳴』的天下第一『鳴盜』,但這次也該吃吃苦頭了。」
他口裡所云的「鳴盜」卻是庾不信高張義幟后自書於總盟大旗上的字句。庾不信出身江湖雜派,但自視極高,一身藝業已脫尋常江湖高手之所能。宋金對峙之際,曾入五馬山義軍,嘯聚叱吒,威風一世,又為人褊急,行舉奮激,他那句話也可視為奮激之語。他自許為盜,又非同常盜,自晦其名,是非為常鳴,可以說是對江南宛弱之風的一種憤反,所以自呼為『鳴盜』。盟中以鳴鏑為號,賞懲威明,倒確也當得上這個字型大小。他行事之前可不同於一般盜匪,往往自書所要金額送於要劫奪的人府上,才帶眾前取。他也是條漢子,行事雖異於常軌,但能謀平安,能保黎庶,能脅大戶巨室以足自給,易杯酒所支援的三股義軍中倒以他需求最少,但事有兩面,也就以此他所得罪的人最多,他名聲在眾人口中也不免毀譽參半。
蕭如上面上有一種暇思之色。這時,卻聽屋外隱隱有歌聲傳來,聲音清稚,卻搖心動耳,端的可聽。這偏室在廟中所處位置雖不太深,但院牆阻斷,那歌聲便只隱隱能聞。蕭如雅好音樂,不由側耳凝聽,有一刻,才知那歌聲是從廟前空場中傳來的。
江南的冬像一個三十餘歲女子洗盡鉛華后展露的臉。那些小販的吆喝聲,石板的紋理,水面的觳紋就是她臉上經由歲月先浸露出的初皺,雖不再明妍,但因真實,更增韻致。如果一個家國,一個民族總有由盛而衰的必然歷程,這時的宋室王朝和它的子民只怕也就像一個微露疲態的三十餘歲的女子。她已懂得了人生的倥傯,掠一掠鬃,該鉛華粉黛上場時還要上場,但洗妝之後,總有一股倦衰后的媚態。衰倦也是一種美,成熟的百姓喜歡那種美、喜歡那種世路經過卻猶有餘溫的倦態,雖然也就耽迷於此,難思振作,但難說這不是一種自處的哲念。——這也就是那個時代、那個江寧與那個順風古渡中熙攘的人群們所共有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心態吧?
廟前的空場里,才只清早,已集聚了不少人,卻數東邊那顆乾枯的大桑樹下的三個賣藝的人看起來奇特。那是一個抱著把胡琴的瞎老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三十有餘的壯年漢子。那漢子只開場時打了一套虎虎生風的伏虎拳,把人吸引過來后又在過於簇緊的人群中辟開一片場地,然後、就坐在一張由酒肆借來的長凳上休息了。然後那老者說了一會書,書講得不錯,人群中稀稀零零傳起叫好聲。然後卻聽那瞎老頭咳了兩聲,是該他小孫女上場的時候了。他孫女穿了身花布衣褲,正是曾出現在困馬集雨驛中的小英子。短短兩月,她似已多了幾分成熟,少女的身才難以自扼地在那一身花布衣褲里顯出些凸凹來。她掠掠鬃發,只聽她爺爺先沖眾人笑道:「列位,現在由我的小孫女給大家唱個曲子添添興。」
說著,他操琴拉了兩聲,重又整整嗓子道:「說起這曲子,倒也平常,咱們這近半月來已唱了一路,所到之處,唱過之後,倒還能討兩句喝彩。倒不是為了我這小孫女的嗓子好,實是為那真詞的卻是一位名手,聽來大有意思。」說著,回首看了小女孩一眼道:「英子,你唱吧。」
那小姑娘理理鬃發,等胡琴成調,就開始唱了起來,卻是一曲短調《南鄉子》。眾人聽他強調了這詞,在場也有不少讀過書的,倒忍不住要聽聽。要知有宋一代,上至官紳,下至黎庶,都絕愛詞曲,只聽那小姑娘已開聲唱道:
酒罷已傾頹,
秋水長天折翼飛。
莫道風波棲未穩,
停杯、
雲起江湖一雁咴。
……
她聲音本好,唱來時,不知怎麼,似還添加了分別樣心曲進去。
——酒罷已傾頹——她腦子中想起的卻是一個伏案而睡的少年的形象。那樣的黑衣殷頰,那樣的困頓卓厲,俱是她這一生所未曾見。
——秋水長天折翼飛——要是以前,她是不懂秋水長天,如此好景,為什麼詞中要寫「折翼而飛」的。但現在,她明白了,在這清麗而秀的江山上,原來還有人事、還有磨折,縱有好心情,你所能做的,往往也只有折翼而飛而已。折翼以後,還有風波——莫道風波棲未穩——棲息但穩之後,你能如何?只有——『停杯』吧?——在這張皇失措的人生中,一生中你會有幾次停杯?停杯斷望,望也就是吩望那——
雲起江湖一雁咴。
作詞的想來不是熟手,詞分明有幾處平仄未諧,但更增梗挫之致。人群中便有人叫好,擊掌和那音節。坐在一邊條凳上的那個三十有許的漢子就在一面斗笠下微微抬起眼。——這麼個冬天他還戴了個大斗笠,不知是出於什麼習慣。那漢子一指在板凳上輕輕叩著,怎麼看,他也不像平常賣藝跑江湖的人。
蕭如在屋內隱隱約約把那一曲聽完,曲落才一嘆道:「好個『雲起江湖一雁咴』。」
說完,她自己似也有寥落之意,淡淡道:「看來,淮上那人被你們袁老大迫的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米儼面色一愕,卻聽蕭如道:「我這次來,說起來,有一小半原因就是為風聞有這麼一首舊詞又被人翻起,又傳唱了開來的。」
米儼更見驚愕,要知,蕭如自居謹嚴,頗有大家舊族之風。她出身本為金陵舊族,一向足跡少出金陵,雖然一向關心詞曲,但怎麼會……就這麼聞曲而至,心裡不由覺得:她的話里只怕還別有隱情。
只聽她對身邊的那小女孩兒笑道:「水荇,這曲子只怕就和那日在江中救了你的那個少年人很有些相關了。」
水荇就是隨侍她身邊的那個小姑娘的名字,這名字倒真也清麗婉媚。她茫然地搖了搖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只聽蕭如淡笑道:「就是他了,除了他,在這江南地界,騎著一匹駱駝來的可不多。」
那水荇的臉上就浮起一絲特異的神色——原來,她也就是那日采石磯邊駱寒於江中救出的小女孩。她是采石磯邊人,那裡有蕭如祖上遺下的一處產業田莊,水荇兒與父親都是她庄中的人,也是蕭家的世仆。那日她為駱寒所救,近日因為要送一樣重要物事,才和她爹爹進了金陵城找到蕭如的。蕭如當然也就聽說了這個漁家女孩兒這一生最特異的經歷。——蕭家到這一代,人口調零,正派倒只剩蕭如一個女子了,只聽她嘆了口氣道:「沒想還會遇上他。」
米儼又一愣,蕭如是說她竟然和駱寒曾見過嗎?要知駱寒行蹤一向少入關中,尋常武林人士幾乎都只聞其名未謀其面,更別說一向足跡少出江南之地的蕭如了。蕭如的面上似浮起了一絲回憶之色,沉吟道:「那一面說起來倒是有些時日了,細算下,該還是在六年之前吧。」
米儼並不多問,只聽她繼續說下去。他知蕭如為人,該講的話你不問她也會自動道來,不該講的,問也白問。只見蕭如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絲微紅,為窗間透進的微光映著,極為嫵媚。她不自覺地用一隻手輕輕梳理著垂在左肩前的一綹頭髮,輕聲道:「說起來,辰龍也該算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沒想六年之後,如此情景竟然又碰上了。」
米醚心中更奇——駱寒居然和袁老大有過一面之緣?這實在……太離奇了。——只聽蕭如道:「六年前,那是在揚洲吧。我因一件事和『江船九姓』中人務必一會,所以就到了那裡。」
她的神色間微現悠遠,看來那事對她至關重要,所以回憶起時的神色都不自覺間顯得有些鄭重。只聽她道:「那事說來有些尷尬——那一次的起因是為,我遇到了秦丞相。」
說到這兒,她唇邊微微一笑:「一個女人,特別是頗負麗名的女子,這一生,她情願不情願遇到的的,不知怎麼,總是男人——而且多是一些不太平常的男人。」
她自稱『頗負麗名』,說這四字時倒全無自誇之意,反倒有一分不得已的慨嘆。也是,江南之地,如說有哪個人的艷名能冠絕一地,那隻怕也只有兩人了:臨安無過朱妍,金陵唯有蕭如。
只聽蕭如淡淡道:「我是那年在臨安偶會到秦丞相的。那時一開始我還不知是他,那是在『薛園』之中,一次賞景閒遊,偶然得會,當時也不知是誰,事後也沒再想,沒想……他這麼個聲名的人,卻是個暗白微胖、頗有些書卷氣的男子。……承他青目,倒似一眼看上了我,事後還專找人上門找我,想讓我進府掌管文箋。」
她說到這兒搖頭一笑,似乎也覺荒唐。倒不是為秦檜那頗糟糕、提起來往往人人切齒的聲名,對於她來講,男人就只是男人,她不關心他們的權謀計算、經國大業、抱負忠奸——她出身清貴,原於人世間好多爭鬥都看多了也看淡了,對於她來講,男人只是男人——只有她喜歡的和不喜歡的兩種男人。
「——我當然不情願。不說當時我和辰龍已結識有幾年了,就是沒有,我也不會入他個什麼相府的,當那個什麼校書。秦相後來想來也打聽到了我的一些事,以他的眼線,可能好多事他都會知道,當然也就知道我和辰龍的交往了。據說,他好像還為這事暗示過辰龍。」
說到這兒,她唇角的笑意略有些鄙薄,似是瞧不起那些無力用自己本身的氣度贏得一個女子的芳心,卻以為天下什麼事都可以用權術擺平的男人。只聽她道:「辰龍沒有和我提過,但可想而知,他是如何嘿然地放下秦相那麼一個話題的。好象,他就是從這件事上和秦相開始交惡的。當然這只是導索,他們之間,自有好多不和的本深因素在。那時辰龍還復出不久,為這事,只怕給他的大業添了不少阻礙吧。」
她面上微見容光一燦,似是很高興自己給袁辰龍添了這麼一點小小的麻煩——原來絕麗如蕭如者有些細微的心態和一般女子也並沒有什麼不同,她喜歡給親愛的人添上那麼一點點小麻煩;而『愛』之一字又可以將一個女子的容光如此般點燦。是袁老大那默默承擔的麻煩讓這個女子從他一向寧默的相待中讀出了一分愛意。因為她知,以袁辰龍有脾性,不會對每一個女子都如此承負的。只聽她繼續道:「但世上總有好笑之事。那事兒本已就此做罷,秦相雖威壓一時,但看了你們老大的面子,還知道我的我的出身,想來也不好怎樣的。沒想,一年之後,麻煩沒出在他那裡,倒出在了也算我側身其中的『江船九姓』身上。」
她的聲音悠悠長長,彷彿說起的是一段別人的故事:「那是六年之前,江湖初定,朝野相安,於是,宮中的就有些不安寂寞了。盛世昇平,怎麼也要一些歌舞女子來妝點的,這是朝廷貫例。那事在民間倒也算是一件大事,可你們多半不會記得——那就是:朝廷選秀。這對你們男兒算不上什麼,可百姓中,所受侵擾,只怕非同一般了。」
「據說——『江船九姓』在江湖漢子們口中倒有句口號,道是:『江船九姓美人麻』,那句想來是說『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
她微微一笑,因為那句話本來並不僅指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還有一點相關的意思:蕭如的鼻側微微留有小時出痘時留下的兩點淡淡的麻痕,她在『江船九姓』中允稱艷極,那『江船九姓美人麻』一句原也是指她是『江船九姓』中第一美女的意思。
「……只是我再也沒想到,九姓中的一些美貌女子,竟也這麼耐不住清寒寂寞,倒頗有人對那選秀動上心了。這本倒也沒什麼,原是——江湖多風雨,寥落自可知。一個人自負紅顏之名,若不能一炫於宮殿高燭之上,整日和蓼汀沙渚為伴,倒真委屈了她們了——所以動上些心也不為錯。」
她閑閑道來,如此語氣,已是她所肯表露的最大的鄙薄了。「沒想九姓中這些自恃的女子,預備選秀,務期一振,到了秦相那一關,卻遭了些阻礙。秦檜這人,頗能記恨,居然還記得我這麼一個疏服散居的女子,知我同為『江船九姓』,便有意陰阻那些女孩兒入宮。由此,我倒犯了些公忿。『江船九姓』中不少人發了帖子來,一定要我到揚州走上一趟,和他們見一見面,我也只好去了。」
說起來——『江船九姓』雖所宗不一,但祖上師承倒俱為一個名師,那就是曹魏後裔曹清。他是南朝時的一代高手。當日這個曹王孫可能因為自身身世之感,嘗於梁、陳家國破敗之後,救且遺孤,教了些功夫,使之以船為家,浪跡江湖之上,以為不臣之人,這就是『江船九姓』最早的由來。九姓一門自他以後,他們這門中也就有了一條規矩:如身為門中高手,如遇某一王朝宗廟塌毀,社稷變遷,必要設法救其一二遺孤,授以功夫,使其可以漂泊江湖,以承宗祧。所以,這『江船』一門雖然鬆散,還是頗有聯繫的。如果一定要以柬相約,蕭如也不便峻拒。
只聽她道:「他們一定要我親赴臨安找秦某說項,說這是門中大事,九姓是否可東山再起,就繫於此事了,也繫於我一人身上。我真不懂,大家當年也都算祖上曾坐擁過天下的,又曾親歷過那些國破家亡的事,怎麼還有人這麼看不破。但我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會以力相脅。我去時沒作準備,當時『十沙堤』功夫也未成,就算已成,要我獨力對付這麼些劉、柴、石、王、謝五姓族人,我怕也有些應付不過來——必竟不好就為這傷人的。我們在竹溪庵說僵了就要動手,他們人多,我力不能敵,只好被他們扣下了。他們明裡說我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送我進臨安,其實我知道他們暗中已派人向秦相報告了這麼個『好』消息。也知他們欲就此阿附於秦相一派勢力,以期在江湖、朝廷中都有一番振作——九姓中人為時所忌,一向在宋廷不能出仕的,也一向和你們袁老大不和。當時,他們閑來倒常以衛子夫之類的事迹動我心志。衛子夫在有漢一代,以一副容顏貴極一時,千百年後,原來仍有人艷羨。秦相看上他們的怕也是這所謂九姓在江湖中的那些薄薄聲名吧。他們各有所圖,我這閑人倒要成了一枚棋子了。但當時,我一個人,消息不通,想通知辰龍,信也送不出,實在也沒什麼好法可想,只有暗暗愁慮而已。」
她是這樣一個女子,就是說起這一生最慘淡、最尷尬無助的時光,也依舊那麼淡淡然若無芥蒂。
「竹溪是個佳處,綠竹清如,溪水潺湲,如果在平時,倒是頗可以小住一段時日的。無奈我是被軟禁,雖還可以四處走走,但穴脈被封,倒不能提氣聚力了。那幾個夜晚,我常常在溪邊竹林小坐,想這麼一段荒唐的事與這有些荒唐的生,有時想著想著倒真的不由都有些好笑起來,笑得人眼淚都要出來。人生有時真象一場鬧劇。就是你自恃清簡,自己不願,也總有人想把你拖入那一場鬧劇中的。那一天,我就這麼坐在竹溪邊,以水浴足,沉思無奈。就在這時,卻見小溪那邊緩緩走來一頭怪模怪樣的牲口。天光已暗,先沒看清,近了才看見是一頭駱駝。那騎駱駝的是個黑衣服的少年,長得相當清致。他來水邊飲駝,水中微有些浮冰,冰片很薄,利能割手,他似很愛那冰,在水邊盤桓了很久,以手相捉,全不避寒冷。我那時面上淚跡未乾,對他雖好奇,但更多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也就沒多看。水飲罷,他就牽著那駱駝走了。他才走一時,石、劉兩家的人就來催逼我動身了。他們……語氣頗為惡劣,說秦相那兒他們已經說好了,就等我去面見了。我沒答應,但他們已鐵了心,象我不答應的話都要出手打我的模樣。我雖性子孱弱,卻也是自惜羽毛的,怎肯就此由他們擺布,眼看又要與他們說僵惹一場羞辱,沒想那騎駱駝的少年不知怎麼竟沒走,他原來已經折回,一直靜靜地站在暗影的竹叢里,到他們要動手用強時,他才『吭』了一聲。我也是這時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心裡微驚,知道石家的人是出名的不好說話的。那石家的石廷性子最燥,本在我身上就有火,聽他吭聲,就沖他發作道:『不相干的人都給我滾開去!』」
「那少年卻不怒,只聽他平靜地道:『該滾的是你們,讓她走。』」
「他說得很簡短,似是不慣和人說話一般。只這麼一句,石、柴兩家的人面色就變了,他們發作道:『你是誰?憑什麼?』」
「那少年不答,只微微看著他們笑。——但石家的人豈是好惹的,石廷一拍腰,他腰裡掛刀,一拍抽刀,就動上了手。是石、柴兩家那六個人先動上了手的,沒想,出招之際,卻是那少年先發出了劍。那劍光在竹林中漾起,和中原劍法的中正之路竟大有不同:人行詭步,劍走之形,真真怪異非常。那少年似不想傷人,有一會兒,我才聽柴家的人驚道:『駱寒,他是孤劍駱寒!』他口氣似十分驚駭。我見他們六人就手上加緊,用上了看家本事,卻是這時才想起一些關於駱寒的傳說的。……他的劍法,當年騰王閣一會後,早就在九姓之中大大傳名。我仔細看了下,他出招可真不依常理,不按規矩。當時我就極為驚詫,心裡只有一個感覺:要是辰龍看了,他會怎麼說?——他會怎麼說呢?」
她語意遲疑,米儼心知以蕭如的見識,說出此語,可見非同小可了。四年前,在她『十沙堤』內功一派心法已成后,據胡不孤講,實已堪稱為當世巾幗中居於翹楚的第一高手,就是在男子中,以轅門『雙車』之利,雖未名說,看他們的意思,實也把蕭如視為當世難得的一個對手。她看駱寒出劍的當日,雖功夫未就,但以她於武學一道久為轅門中人所佩服的廣博見識——華胄甚至笑稱她為『武庫』,連袁老大有什麼疑難都曾向她請教以求觸類旁通的——可知她如此的評語該有多高了。
只聽蕭如繼續道:「他那劍法極為險僻,江湖中走這路子的人可不多,縱成,也難開氣象,晉身為絕頂高手,可他似乎做到了。只幾招,就已敗退石、柴二家之人,驅走了他們。趕走他們后,他就問我要到哪裡,我說金陵。然後讓我上了他那駱駝,送我回家。——說起來,我只怕是江南一帶少有的一個乘過駱駝兒的女子了。一路上他話不多,只記得我稱了他一次『少俠』,他悶悶地說了一句『我不是』,聲音極冷,似是很不喜歡那個稱呼一般——也無睹於我的存在,我就不敢再這麼相呼了。」
蕭如說到此時唇角微皺,隱泛一笑,似是又想起了當日和駱寒相對的情形。她久負麗色,一向被人偷著慣了,所以對那少年視自己如無物頗為奇怪。有一些話,她是不會說的:她當時由此一句對那少年頗為心許——知他確實不是謙虛,他和她一樣,怕都是兩個不肯為這俗世權名與一些虛幻的概念縛住的人。他不自認為是什麼『俠』,就象她相助袁老大,也不是為了袁老大的那些什麼家國大業,只是為了——這、是她的男人;如她暗度:縱外人如何稱讚,那駱寒孤劍奮出,重臨江南,只怕也不是為了什麼家國大義,只是為了一個他的知己而己。只聽她頓了會兒又道:「他就這麼把我送到了蘇南地界。行了兩日,那日路上,我遠遠看到前路來了幾個人,雖隔得遠,但我也認得出就是你們袁大哥了。我遠遠叫了一聲『辰龍』,那少年怔了下,看看遠處辰龍騎馬的身形,疑惑道:『接你的人來了?』」
「我當時好興奮,就點了點頭。他淡淡道:『看來象是個高手,你前路不用擔心了,我也可以走了。』」
「然後他就叫我下了駝,也不等辰龍近前,自顧自上駝就走了,我都來不及謝他一聲。——辰龍也是找不見我,見消失了這麼多時日,恐怕有事才親自前來的。這就是我和那駱寒的一段淵源,可能那次他也是送杯子來的——所以我說,他該算得上與辰龍有過遙遙一面的。」
頓了下,好半晌,才聽她寂寂道:「沒想,六年過去了,他們重又朝面——竟然卻是這種局面。人生如水,勾折翻覆,這世事真是萬難逆料的。我這次來,就是聽說了那舊曲又被人翻唱出——這麼個僻冷別調,會這麼被翻出,想來也是別有深意的。我想駱寒也許也就會來,我要見見他,為了往日淵源,或許,可以就此化解轅門與他的這段恩怨。」
她話說完后,屋中便顯得很寂落。米儼沒有開口。蕭如心中卻在想道:「當日,我想要與辰龍在一起,就有那麼多難料的波折。如今,我又想和辰龍一起,真的長長久久的在一起,以一個八字庚帖慰彼此的百年寂寥。會不會,還要平生波折呢?」
原來,她是打算在多年之後,終於以一對紅燭下嫁與袁辰龍的。想到這兒,她的眼前,似就騰起了一抹紅色。那紅色來自時時藏在她懷中的一個書著自己生辰的八字庚帖,這帖子一月前還在她采石磯邊莊裡祠堂的祖先靈位前供著,供了這麼多年了,是她叫水荇兒父女專程與她攜來的。那懷裡的帖子就似一束小火苗似的燙著她的心,象是這慘澹江湖中少有的一點喜意,也是一個女子切切念念可能不為男子們所在意的一點痴願。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這事不願對人提,心知若欲如此,波折必多。她不想說,但——那她渴盼的交帖一拜,渴盼的一段紅底金字的愛,會如願以償嗎?會不再橫生波折嗎?
會嗎?
這時殿外忽有人聲,蕭如輕輕一皺眉,嘆了口氣。米儼一愣,要出門去看,蕭如嘆道:「不用了。」
米儼站住,蕭如道:「不是別人,都是江船九姓中的人,你見了只怕不好。沒想他們竟還記著這個日子。他們,又是為我來的。」
說到這兒,她的頰上露出了一絲皺紋與苦澀。只聽她對水荇淡淡道:「小荇兒,你出去看看,是誰在外面唱那一曲,看他們可有空,我想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