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壁觀
同樣是夜,江風惻惻,籠罩著金陵城外距石頭山不過八九里遠的一處營房。
這是一支小小的不足三百人的軍隊。它不隸屬於沿江各部。只怕很少有人知道,這也是袁老大布在長江邊上、峰口浪尖處的一支精銳之旅。這支隊伍人數雖少,但關聯至重,對於平定蘇南的局勢自有它的重要。
——轅門之中,原本並不僅有『長車』。
目下的營中,正一片岑寂。
營房之外,這時卻站著個高挑的身影。這人三十一、二歲年紀,額頭寬廣,衣飾華麗。他身量極高,肩闊腰挺,容色中有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貴氣。——他就是華胄,轅門中,「雙車縱橫、七馬連環、左相為御、右士為驂」中與胡不孤齊名、人稱「右士」的華胄。
他這時望著那掩月之雲與月下奔流之江,靜靜而立。
不知怎麼,今夜他的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江風漸緊,吹動他寬大的袍袖,他在想:袁老大與左金吾李捷相會,以他的武功謀識,料來應該沒什麼事。那是什麼讓他不安呢?是石頭城那邊的局勢嗎?
——袁老大今夜布下三波伏擊,務求誅殺駱寒,只有他一人留守荒灘。
說起來,他逸行高志,與駱寒雖無一面,但隱隱卻覺得彼此頗為投緣。但殺駱之事,已為轅門大計,他也就無可阻攔。
這個營房所在的荒灘名為虎頭灘。水淺時,灘頭向江水中伸陷之勢,形如虎頭。而華胄目下就站在那虎口之中。
華胄想起也曾動問袁老大:「如果這三波伏擊都不能奏效呢?」
他思慮極密,雖知這幾乎沒有那個可能——駱寒縱藝高劍利,當得住胡不孤秘伏之擊,逃得過『長車』百車之攻,但數創之下,也萬難躲得過龍虎山上九大鬼的夾擊。但他身為參謀之士,不能不追詢一下那一個『萬一』。
袁老大道:「那就只有我親自出手,與之一戰了。」
袁辰龍已幾近十年未曾親自出手了——轅門中人,有時私下閑談,都不由期待著有一天可以看到袁辰龍親自出手。但不出手造就的威攝有時比出手更甚。正這麼想著,石頭山方向忽升起了一支旗花火箭,那煙火之光是藍色的,在暗夜中相距雖遠,仍極為醒目。華胄一驚,心中猛然悲涼無限:那是他轅門密號,石燃已經遇難。
那煙火極為絢爛。藍色、在轅門中的代表石燃顏色。華胄心中一痛,他知道石燃必已遇害。
那煙火,是在轅門中只有重要人物遇難時才會施放的。
那是一種哀痛與一種思念。
華胄想也沒想,當場呼叫了一聲,營中原有值夜之人,應聲而出。他招來吩咐了幾句,行至馬廄,解了一匹快馬,翻身上馬,就向石頭城方向躍去。
那名軍士在他身後猶追問了一聲:「公子,你就不帶人同去救援嗎?」
華胄在風中長叫道:「『長車』告急,定非是駱寒一人之力,摻合出手的定有文府,怕還不只他們。帶人去只怕也會落入他們算中。何況他們只怕也調得動軍中人馬,所以你先吩咐營中全部警戒。否則虎頭灘一失,咱們就更無退守之地了。」
華胄策馬沿江急奔,他騎的是快馬,騎術又佳,八九里的路程對他來說有過轉瞬即至。就在他將至石頭城,已拐了個彎,在秦淮河畔疾馳時,秦淮河中,有一隻小舟忽然盪出,同他一起在江中逆流而上。他馬奔極快,那操舟之人卻臂力大佳,在江中操船一時竟可不慢於他的奔馬。只聽船中一個老者歌道:「漁翁夜伴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煙霄不見人,矣乃一聲山水綠……」
歌聲蒼涼,和著這月色水聲,更增悲致。華胄一驚——趙無極!船上老者已叫道:「華公子,月夜急奔,所謂何事?石頭城風雲際會,公子可是要渡河?老朽就擺你一渡如何?」
華胄這時已奔至石頭城對面的那一帶平疇。只見遠處樹林之中,隱有殺伐,而空野之上,駱寒正兀坐長歌。他望向對岸,山坡上,有火炬高燃,隱隱可見蕭如踞坐在茅寮頂上的身影。而只有石頭城寧寂在一片靜默里,黑黑的牆堞似是在訴說著無數的興廢舊事。華胄駐馬,一揚眉。趙無極雙漿一盪,已搖至岸邊。只聽他笑道:「小老兒渴與華兄清述久矣,今夜得會,幸甚幸甚。來來來,我擺你渡河。」
華胄面色凝郁,連他的趕到對方都已算好,看來今日果然是個危局。
石頭城頭,趙無量白髮蕭蕭,看著秦淮水上的渡河之舟,喃喃道:「來了。」
趙旭一愕。
趙無量已揀起倚側在侄孫膝邊的那根短棍,鄭重地遞到他手裡,沉凝道:「旭兒,你藝成以來,還未曾與高手真正正面一戰。把棍拿好了,今晚,來的可是與胡不孤齊名、以劍法馳名宇內的轅門華胄。胡不孤的功力你已見過,一會兒,華胄就要來了。他一手『青山一髮是中原』的『一發劍法』,嘿嘿,縱強橫如袁大,也許他江湖獨步。到時只怕大叔爺對你也有照顧不到之處,你自己務必當心。」
趙旭似也沒料到原來今夜大叔爺也並不僅止於旁觀的,終於也要出手了。他一手執棍,心裡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涌了起來。
駱寒靜靜地坐在田野里。他左臂有傷,右腿近臀處也中了『長車』一箭,脅下還有一根脅骨似乎已斷,他將之一一裹好。但這些其實都還不算什麼,真正讓他呼吸不暢、胸腹間極為脹懣難言的卻是於石頭城下遭胡不孤拂中的一袖——嘿嘿——「吾道不孤」、「吾道不孤」,胡不孤的「匹夫真氣」果然非同小可。郁傷在他肺腑、膈膜上下,只要一提氣,就是萬般難受。
他長吸了一口氣,今夜這局勢,本非他想獨挑的。轅門太強,他只有一人一劍,無論如何也萬難當轅門的強手之眾,百車之利。可他如果不來,淮上之人如何?
他的眼睛望著這黑黑的暗夜,西北邊,西北極遠處,就是他的來處。那也是寧溢與殺機並存的一片荒野。但那裡,畢竟,還沒有這麼深與複雜人與人之間的計算。如姦宄如文府輩,如看似疏盪野逸如宗室二老。他笑了笑,文府想凈得漁翁之利,哪有那麼容易!不管怎麼說,他已把他們牽扯進了這一殺局。
西北不算太遠處,同樣的夜裡,還有著一雙眼。想到那雙眼,駱寒心裡就寂寞了。如非袁老大勢迫淮上,他是本打算把鏢銀送過了江就走的,但、一入局中,縱孤縱如他,也是想走就能走得脫的嗎?一入塵煩,糾結萬種。好多事,是逃不過、脫不開的了。
他的劍橫膝上,被衣袖掩住全然不見,手裡卻在把玩著一隻小小的玉石杯子。那杯子在他微呈褐色的手指間被輕輕地巔弄摩娑著,似極倦怠地握著一隻朋友的手。也許,我可以助你的只有這孤僻一劍了。田野無人,江流永在,他想起了一個朋友那麼溫溫涼涼、淡若有情、又空如無物地看著這場世間的眼神,可人世間的紛擾是你儘力就可以將之抹平的嗎?——而你,為什麼還一意陷在淮上,不肯把那些事就此丟開?
這世上紛繁萬種,勾結難測,縱你自負才調,卻保得住能對之盡得上力嗎?
他在等著袁老大的第三波伏擊。他知道,袁辰龍出手,斷不僅此。以其豪宕凌厲,想來一旦動手,絕不肯輕易就放過自己。
天上似乎黑了黑,有什麼大幅的黑影遮住了那才露出雲層的一彎弦月。駱寒眼角一跳:鷹飛長九,梟舞低三?
——杜淮山當日也曾叫出過這一句話。北風裂裂中,忽有一絲異樣的破空之聲傳來,象是蝙蝠舞空的聲音。駱寒一抬目——「九大鬼」——龍虎山上九大鬼。他早該想得到,袁老大此刻能動用對他發起第三波攻擊的的也許就是他曾於銅陵江面傷過的龍虎山上的「九大鬼」了。
龍虎山地居江西,為天師道一派,歷代所傳張天師,歷經數朝,均受封冊,百代清名,堪與曲阜孔門較盛。山上張天師與文府文昭公、安徽魯布施,俱是武林中傳名極盛的宗師巨匠,縱孤僻如駱寒,也不會未聞其名,將之小視。
來人共有七個,他們輕功均所承別傳,號稱「鷹飛長九、梟舞低三」,以披風之力在空中夭矯轉側,如生雙翼。銅陵江邊,駱寒已曾一試,那一日他勝得並不容易。何況他今日新傷,何況對方這次一來就是七人。
那七條人影如憑空飛至——高翔者四,低回者三,其中並無當時駱寒已斷其一臂的刑老七。看他們身法,似乎馳名江湖、以一手輕功獨步武林、排名最後的九鬼刑霄也沒來。駱寒低眉顧劍,只聽一個沙沙的聲音道:「怎麼,以九幻虛弧之術名弛一時的駱兄箭傷在腿,竟站不起來了嗎?」
駱寒所受箭傷原已附有麻藥,他雖放血裹縛,但仍麻痹難動,沒想對方一來就已看了出來。
說話的正是曾與一面的大鬼刑風,只聽他低嘯道:「如果弧劍竟成了坐劍,二弟、四弟,你們可真是不免遺撼了。」
他獨呼「二弟」、「四弟」,是因為九大鬼中,以「二鬼」刑天與「四鬼」刑容武技獨勝,超出同儕。
那七個人影已緩緩而落,成個近圓形將駱寒一人一騎團團圍住。
只聽大鬼刑風冷笑道:「那日我就曾說過:今日你放過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後卻天涯海角也放不過你。駱寒,你後悔了嗎?」
駱寒不語。
對方二鬼卻於此時開口道:「我們今日是受袁老大之邀前來殺你。但你與我七弟已先有了一段梁子在,所以這次我們並不要你的狗命。你傷了我七弟,七弟說,只要你也留下一條胳膊,咱們今夜就算揭過。日後,你與他剩俱一臂,他苦練之後,會再尋你一戰。」
駱寒唇角抿了抿,龍虎山上人果然驕傲,但他也驕傲之至,聞言冷笑道:「我就縛住一臂,他此生也無傷我的機會。」
石頭城上,趙無量望著登上城頭的華胄與趙無極,靜靜地沒有說話。卻是華胄先開口道:「累趙老久候了。」
趙無量笑笑,華胄望著空曠的城下與不遠處山坡下的一處小叢密林,含笑道:「我胡大哥哪裡去了,他照理應在這石頭城下呀。噢,他伏駱失手后,見到旗花,欲馳援對岸,遇到了伏兵是不是?我猜猜那是誰……如果所料不錯,該是畢結是吧?江湖六世家應該都已參預到對岸伏擊『長車』的一役中了,文府精銳,該沒有誰能剩下,他手下還有什麼人來對付『秘宗門』?」
他似對此事頗難索解,沉吟有傾,一撫額:「近日金使伯顏帶來索供的隨從忽然少了三十有餘名。金張門金日殫最近似乎也曾現身建康。難道畢結率以伏擊『秘宗門』的竟是金張門的手下?」
他說來也似難以確信。他雖一向不屑於文府之人,但他們如果為江南勢力之爭,不惜勾結虎狼於卧榻之側,那就更讓他輕視了。
只見他雙目中精光一閃,淡淡道:「蕭如蕭姑娘該是被文翰林與金日殫同困於那南面山坡之上了。文府精說與江湖六世家及反袁之盟的人在對岸搏殺『長車』……這裡又有趙老二位在等著小可,呵呵,為了區區一轅門,居然動用了南北兩朝朝野之力,甚或野逸如閑雲的宗室雙歧也不惜親自出手,我轅門真是幸何如之!——趙老把與駱寒石頭城一會的消息先漏給轅門,再放風給文府,這一招當真不差啊!」
趙無量只覺臉皮熱辣辣一燙,他為對付轅門,手段確實已是無所不用其極,這一點他倒並不惶愧。只是華胄果然心思續密,一猜中的。令人生愧的是他也猜知文府相邀臂助的還有北朝『金張門』的好手。『金張門』是北朝鎮護朝廷的當今一大門派,趙無量身負家國之辱,如今為勢所迫,卻干聯上北朝之人,為華胄點破,自覺羞慚。尤其讓他生愧的還並不是華胄,而是並不知情的趙旭聞言后那望向他的猶疑的雙眼,侄孫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刺得趙無量雙頰生赤。好在夜色中,並不明顯,一切的陰謀計算都可以藉這黑夜隱藏。趙無量強自鎮定道:「不錯,胡先生適才是與畢結相遇,只怕現下正對峙在坡下那片小密林叢中,華兄如能料理了小老兒兄弟倆,就可馳援了。」
華胄卻像不急,當此大亂,反鎮定下來。他望著駱寒於對岸被『九大鬼』環圍住的身影,淡淡道:「小可倒不急。趙無極老不是說要與在下清敘一番嗎?如此冷風荒夜,壁觀生死纏鬥,石頭城上撫今追夕,共話興亡萬古,倒也是平生難得之趣了。」
趙無量倒沒想到他會這麼鎮定,拖下去對自己只怕比對他更有利,不由長長疑問了聲:「噢?」
華胄卻已撫膝坐下。他華服甚都,坐之於地,洒洒落落,全無顧惜的神情。其人風概,倒要較當世一向自許才調的袁寒亭更高出不知凡幾。只聽他道:「趙老如何不坐,江湖無暇,我久慕高名,未嘗一會,常引為平生至憾。今日得晤,何妨小坐共話,一償華某宿願。」
趙旭怔怔地望著華胄,只覺這荒城之上,他孤身陷敵,卻都雅瀟洒,爽雋如常,實為平生所僅見。
趙無量與趙無極相顧一眼,成犄角之勢把華胄圍在中間坐下。他們坐得看似隨意,卻進可攻、退可守、又能護住趙旭,只此一坐,便可見出宗室二老那非同尋常的江湖歷練。
華胄卻似無覺,仰天望月,半晌廢然道:「從華某初入轅門至今,彈指之間,歲月如梭,沒想已近十年了。」
他側顧向趙旭,淡淡道:「這位,就前聖上殿下的遺孤旭哥兒嗎?二位前輩,真是所謀也深呀。」
趙無量面色一變。趙旭的身世是個秘密,江湖中幾乎無人知道,沒想會被華胄一語道破。只聽華胄道:「當年康王南渡后,又有太后隨秦檜於北朝逃歸。沒想其後,又有世子歸來,當時太子已逝,秦相為阿附皇意,一意證之為偽,竟打算幽閉其一生,這可算本朝南渡后第一大宗室醜事了。不想二位前輩還將其救出,養於江湖,這番功夫,廢得可不小呀。」
他似極熟於本朝朝野秘事。閑閑言來,句句中的。——這話卻真,當年趙構正位臨安后,欽親所立太子也曾逃南,其後病逝。其後又有世子南逃,趙構為惜帝位,斥其偽冒,幽閉以圖秘殺之,此事朝野雖有風聞,但一向無人敢言其事,華胄淡淡說來,口氣頗為嘆喟。他轅門一向衛護朝廷,趙無量也沒想到他會直言如此。
華胄看著江對面的金陵城,輕舒了一口氣:「是誰最先看出這個城池是有著王氣的呢?從東晉至南陳,六朝金粉,烏衣子弟,裙展風流。煙花之名,盛傳秦誰——舊時王謝、堂前燕子,今日樓台、檻外寒潮,前事無蹤,但只名字就夠讓人感到幾分惻艷了吧?——諸如胭脂井,諸如雨花台……雨會開出一朵什麼樣的花呢?什麼樣的胭脂落在井裡會留下一漬傳誦近千載的香艷?朱雀橋邊烏衣巷,巷中子弟今何在?人云金陵城中就是茶佣腳夫,也帶有六朝煙水之氣。那麼樣輝灼麗地絢爛過,又那麼一遮無及的頹落。這一切,都為了什麼呢?」
趙無量也沒想他會忽然大抒感慨,心中卻已被他的話引得有些蒼茫了,廢然地望向城下,他心裡想起的卻不是金陵,而是中都舊地:開封。
北宋舊都名為東京,所謂東京,就是今日的開封了。開封府的繁華,倒的確是值得大書特書的。趙無量幼年、青年乃至壯年都是在開封府渡過的。他生長帝室,幼居宮掖,想起那時的上元佳節、燈火稱勝,千門萬戶、遊人如織,太液波澄、金吾不禁,樓台水榭、羅幃深深,香車寶馬、芳塵細細,金明池頭、樊樓腳底,紫陌歸來、紅塵嬉罷,蹴躪放鷹、鬥雞走狗,瓦肆勾欄、清歡如咋……這一生,怎能忘記那繁華之樂?
華胄望著他,卻似看到了他心裡,淡笑道:「看趙老面上神色,卻似回憶起舊日那清歡如夢的宣政風流一般。」
一直沒開口的趙無極卻在他背後廢然一嘆道:「江山如舊,正自心情迥異。」
華胄面上神情一振,順勢道:「趙無極老也有新亭之慨?」
——新亭位於江左,當日東晉時分,曾有一干名士相會於其中,王導曾嘆道:「風物無殊,正自心情迥異」,以至滿座為之泣下,趙無極語意便蹈襲於此。當日唯謝太傅言道:「正當戳力家國,何當至於楚囚對泣?」
在座的趙無量、趙無極、華胄都不僅只是一介武人,他三人都是頗識詩書之輩,東晉之偏安與如今南朝之況頗有暗合,言談間便不由觸及。只聽華胄道:「謝太傅那話倒是不錯。小可今日有幸得與宗室二老一會,以聆清教,幸何如之。說到這兒,小可倒忍不住要請二老月旦一下天下人物。想東晉之時,猶有謝安之豪,以趙老看來,當今天下,可有英雄?如有,又誰為英雄?英雄何意?」
趙無量一愣,沒想他由此生髮,倒與自己論起本朝英雄來了。他沉吟了下,以退為進。哈哈道:「英雄?我這個江湖野老也來妄談英雄,外人聞之,未免笑掉大牙了。」
華胄笑道:「不錯,趙老已退隱江湖十有餘年,當真是智者之擇。孔子云:賢者處世,合則進,不合則退,總以不擾萬民、不損其身、不違天命為意,趙老此舉,果然令人敬佩。」
趙無量淡淡一笑,口裡閑閑道:「那倒是,我兄弟一退,把那些擾萬民、蒙天子、網羅天下以逞已欲的事都留給緹騎了,是頗值得敬佩。」
趙旭一直見他們言語閑閑,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這時方聽出劍光石火交觸的味道來,精神不由一振。
只見趙無量揮了揮手,望向華胄道:「不過,以小老兒之念,所謂英雄,當然要心繫家國,上護京廟,忠君愛民,以此意為先,不知可說得是也不是?」
那華胄有些了解地望著他,微笑道:「看來趙老心中,一直仍以二帝為念啊。」
趙無量心中一痛,這是他心中最沉痛的話題,不能容忍華胄這些新貴這麼輕悠悠地提起,一怒說道:「不錯,身為子民,不能心懸二帝,迎之骨返,就當不得英雄二字!」
他最仇恨於當今天子、也即昔日的康王趙構之處也就在此。他為貪一已之帝位,數度輕棄迎返二帝、直搗黃龍之機,在趙無量心中,此人實已成為宗廟叛逆。後人文徵明曾以詞論史云:「豈不惜,中原蹙;豈不念,徽欽辱;但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古爭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又何能?逢其欲!」
趙無量心中也是此意——沒錯,趙構其實是怕中原恢復的。如果當年中原已復,迎回二帝,他這個皇帝該怎麼算?秦檜之成勢,也不過是迎合了他這一點卑鄙污濁的私慾罷了。
趙無量心中又想起了他這一生都念念不忘的開封,所有那些賞心東事,無一不是和文雅風流的徽欽二宗連在一起的。他是習武之人,但心中絕愛著那兩個名士風流又貴為帝王的叔、兄,想到這兒,趙無量面前就似浮起了堂叔與堂兄的相貌。可如今……二帝北狩,家國拆裂。自端康之亂后,兩個皇帝就這麼生生被人擄去,困居五國城。每思及此,趙無量心中還不由一陣撕痛——為什麼人間至樂總與至痛處關聯在一起?最繁華的與最凄涼的宛如攣生,從不分離。你才才沉迷,就悠忽夢醒。趙無量低頭沉吟,自壯年至今,不知有多少次,他在夢中重憶,都黯然哭醒,以至淚孤枕……而這些,華胄這個後生小子懂得什麼,他又懂得什麼叫家國之痛!
華胄卻微微沉吟:「二帝已經不在了,但二帝就是生還,又能怎麼樣呢?」
他看向趙無量,似是想給這個老者陳述一個事實。只聽他靜靜道:「再請他們正位為君?——國就是他們亡的啊,難道讓他們再亡一次嗎?」
他這話就是再有理些,在趙無量聽來也承受不了。他翻然色變,正待發話,只聽華胄輕喟道:「其實所謂愛國,也是各人有各人的愛法的。如趙老所思,只怕愛的更是那個亡國,同樣也愛是那個亡君,愛那亡國的繁華,也愛那個亡君耗損天下以成已欲的私慾。」
趙無量心中大怒,忿然欲斥,可話到喉邊忽咽住了。他心中到底是個洞明透澈的人,只是一向多苛責別人,少分析自己。就算分析自己,但人深心裡核心處的一些觀念,一些信仰,再利的自剖之刃也不會將之輕輕觸及的。
趙無量只覺耳中一炸,他是愛的是那個亡國嗎?不錯,那些上國歌歡,宗廟盛事,戶盈珠璣,市列羅琦,文藻華繪,巧妙萬端,無一不是玩物喪志的。而那些讓他切切念念此生難忘的歡娛,也無一不是構建於萬民的水火之上的。趙無量心中一痛,他以前沒想到,但,他真的愛的是這些嗎?——愛那些千金換得的一曲,愛那些多少巧手匠人一鑿一刨制就的廊舍棟宇,愛宣和畫院那些精妙已極的花草翎毛,也愛大內那些奇珍異石——所有的華美、藝術、歌、舞、詩、畫、綾羅、建築、癖好……原就是最要人力供養的。一個王朝,開國之初,與民更始,休養生息。但人都是不安份的,他們渴望祟奇尚巧,渴望華美與藝術,哪怕明知物力艱辛,但一個人、一個社會,總會忍不住聚萬民血汗來鑄就些輝煌與藝術,王權不過是把這種慾望可以無限制地提升起來,那是百年休養生息后的逐漸奢迷,是一種窮盡人工欲達通天之頂、欲達極限的一種噴發。而這個漢姓民族從來看似審慎與平庸的,其實內心深處卻又是無限渴望著一場狂歡的,從不曾建立起一種機制來抑制這種狂歡。直到大大的金字塔基再也承擔不住那個尖尖的塔尖。狂歡之下,是真正的滿目瘡夷。然後,崩漬了,摧垮了,文明消散。那自大,自瀆、**與自炫,如一場繁華一場夢,在喘息連連的細民們終於體力無支下潰倒了。趙無量胸中忽似隱有深情——他是愛這場亡國的,愛那必亡的國與導致必亡的慾望。——他熱愛慾望,只痛恨那個噴薄之後的結果。
趙無量胸中怒火如被一瓢冷水澆中,心中怒氣一時冰溶雪消,是這樣嗎?是這樣嗎?他怔怔地望著華胄,怎麼這個年輕人,會說起這些,想到這些?
去此數里,就是曾經一度繁華過的建康。建康,舊稱建業,金陵,曾為六朝國都,城中氣象,原本非凡。這些如今雖已破敗,但敗落也是一種美。趙無量曾經無數次地感喟於這種美,只是他再也沒有想到過聯繫起他的亡國。歷史,就是這樣一次次循環。如弦上之音,簫中之韻,往回往複,無休無斷。當日的開封,也曾一度繁庶富麗呀,但那真是這個國家所能承受的富麗嗎?又真是這個國家所能承受的慾望嗎?我們都愛那慾望噴發的那一刻的美好,但都承受不了噴發后的那種崩潰與滿目的荒涼。造物與人開了一場什麼樣的玩笑?他勾你以奢欲,還你以崩潰。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本是催生文明的動力,卻也可摧毀它於傾刻。漢、晉、隨、唐。一代一代都是這麼過來的。不是沒有前車之鑒,可你一旦重新集聚起體力,你就會全忘了那場崩潰之痛,再一次陷入慾望的無休止的攀登中。
明睿的老者們他們死去了,新生的慾望與崩潰的悲劇重新上演,這幾乎是一場無情的戲弄,是一幕一幕無休止的戲起戲落,生人一代代就是為了讓他們一次次品嘗那崩潰之苦嗎?所有的歡歌最後終成往事。陳跡難再。一個家國與一個人的生命的悲劇在深處又是何其相似。
當其初生,誘之以艷景,及其暮年,又告之以真相——而那是多麼殘忍的一個生命的真相,趙無量思及於此。
對於金陵人說,好在,還有一些餘韻。
因為有座「晚妝樓」。
「晚妝樓」是從梁代傳下來的一座小樓,樓中這近二十年正住著一個女子,她就是蕭如,人人皆知的南梁後裔。她的祖上曾輝煌無比——蕭梁太子,昭明文選,風流雅慨,名馳一代。
她有一個知交叫吳四。吳四,南京半金堂的大少,每次一步步登上「晚妝樓」時,都覺晚妝樓的樓板上灑落的陽光恍惚還是六朝落日灑落的點點碎金,讓他都有點怕踩破它。吳四總不由想著蕭如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他已見過她無數次,但每次重見前,他都還是會有一種新鮮之感。這就是蕭如的魅力。她出身於後梁一姓。這也許還沒什麼特別,畢竟那個王朝已遙隔數百載——
特別的是她身上常蘊的那種餘韻。
——晚妝樓中,余日熔金。
——晚妝樓外,暮雲合璧。
樓中的女子,吳四知她常在想一個男人,想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那個男人心中的寂寞有時會讓思憶他的人一旦憶起都覺得這寂寞了。但那女子沒有明言過,她思念起時只會用五隻嫩指順著自己的長發捋下去,輕輕地捋下去。那輕輕的動作似乎已述說盡了她的寂寞。
此前數日,吳四在晚妝樓正低聲地品著簫給蕭如聽。她身前的案上,放著一闕新成的易安詞。
蕭如道:「華胄說很想約見趙無量。」
吳四「噢」了一聲。
蕭如倦倦一笑:「我想,他是想用一篇說詞,熄盡趙無量爭雄之心。」
只聽她淺淺道:「說英雄,誰是英雄?百代更替,浪起沙回。誰當自量?誰主沉浮?趙無量是個老頑固。可華胄,他的言辭一向很能打動人。」
她的裝束有古意,全身上下只長發上束了一個金箍做為唯一的裝飾。窗外,是秦淮水流了千載的流艷與綺麗,她的眸中是一種六朝煙水洗過後的倦。她也是繁華場中笙歌人,但國已亡,家何寄。可敗落也可以成就一種美,這是一代代累積在骨里的秀致。——是否只有袁老大的英雄之氣,才有資格將之彈壓匹配?
只聽蕭如倦倦一嘆,像是嘆著人生中種種美好的但終究冰銷雪融的慾望:「那趙無量,也是一個愛著亡國的人啊。」
亡國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吳四在晚妝樓中坐著,心裡細細地想,他自負倜儻風流,但也一向不能全明這個美人的心意。他也不知到底是什麼吸引著自己每隔月余就會來這晚妝樓中小坐坐,將這個人拜訪一次。只是每次和她坐時,就會覺得,樓外、一縷寂寞、挾著千年來朝更代異,江山悲咽的風聲細細浸了進來。地板上細金如鱗,如鱗的餘輝中,蕭如的木屐曾多少次踩過那微斑余暈、吉光片羽?她就是這混濁的世上那種僅存的吉光片羽。世上原還有這樣一種女子,是幾百年前繁華消歇後的余奏。每次和她對坐,吳四的心就忽倦了,有一種安然,一番徹悟。他在想,趙無量的心會不會倦?那老而彌辣、較年輕人還要熱衷的心。說英雄,誰是英雄——吳四心中忽然想到的是此刻石頭城上華胄正在和趙無量談及的話題。——袁老大是嗎?一個人如果能面對蕭如這種美后,猶振乾綱、猶思作為、猶宣威武、猶圖進宜,那也的確……允稱英雄了。
卻見趙無量沉默良久,才開口道:「那在華老弟眼中,又是什麼樣的人才算英雄?什麼人,才擔得起這樣的兩個字?什麼人,才算不是貪圖那亡國的一瞬之歡?袁老大是嗎?還有誰人是?以華兄年少英發,卻屈居人下,實不能不令人可惜。袁辰龍究竟何德何能,令如華兄者都傾倒如此?」
他的語意里猶有反譏。這是他的反擊,趙無量可不是隻言片語就可瓦解其胸中定見之輩。
華胄的眼裡忽浮現出一絲敬佩。只聽他緩緩道:「再年輕些時,我倒是還算自許英雄的,也不服這世上任何一人,更不太深解這兩字深處的含意。但磨折下來,摧殘下來,倦怠下來,今日細想,卻似有些明白了。在我看來,所謂英雄,第一個字怕是要落是在一個『勇』字之上。要當得起這場社會軼序與這場人生寂寞的雙重傾軋與催逼。趙老,你我俱是過來人,也知人間的煩亂憂苦。能在這瑣屑人間一意振作,憑一已之力,要為萬民重立軼序之人能有幾人?當日太祖太宗也許算是吧。我華某年輕時,自謂一劍之利,也曾自許英雄,也有經世之慨。但入世之後,才知,僅憑小小的一劍之利,在這茫茫塵海,倒是沒什麼用的了。濁世滔滔,有多少抱負、志氣、謀略、意性,會在種種摧磨下不折自消。那時我極為苦悶,知道僅依仗由少年意氣而來的抱負是不夠的。我華某向不自謙,但也自知不是英雄了。遇袁老大后,我先也不服,但時日即久,其九死未悔、愈挫愈堅的入世之心不由不讓人佩服。趙老前輩,憑良心說,你我武功已成,都有小小的野心與抱負,也都曾有不可一世的自許與自期。但天下之中,如你我輩,就算不多,百數十人總還是有的,可有誰有毅力在這紛繁人世中理清頭緒,堅定果毅,廓清整理,再開一場讓人心有所皈依的軼序?我知袁老大手下緹騎每有橫暴不法、搔擾萬民之處,但轅門之中,就沒有此事。憑心而言,趙老,這世事就由你我來做,就有信心比他做得更好?我無能力面對這現實中那份殘缺紛亂的頭緒與碎片,在一片狼藉與廢墟中給屬下、給國人指就一個可以觸及的前景與鵠的,也沒能力構建一個哪怕很糟糕但還算完整的軼序。」
「做為屬下,我就算再誇袁老大如何英雄了得他人也未見會採信。但如我華胄,是甘心在他的指揮之下僅做一枚棋子的。是袁老大教會我認識:現實只是如此,哪怕要整頓一件小小的事業,做一點小小的改動,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敢於直面此滔滔人世的,不稱英雄,還叫什麼?」
趙無量只覺自己入世的信心已在他言語之下一句句消解。如華胄所說,他愛的真是那一個必亡的家國嗎?而就算給他時機,他是不是能比袁某人整頓出一個更好的萬民樂業的軼序?他是老人,勝敗多見,知道年輕之人,往往把自己的慾望當作了能力。自己是不是也不過僅有慾望,而乏能力?城頭芫闊,兩人相對,雖敵意在胸,但一種寂寞不知何時已在你不知不覺中襲來。這是這天地生民所需共面的一場寂寞,在這天地長風間,浸著彼此的心。
——這寂寞真的廣大啊。趙無量一旦把自己的思慮抽身出這些年苦苦爭求、迎返二帝、重建宗廟的慾望之外,就覺出了那寂寞的強大。人原來是靠慾望生活的,剛才華胄的話已讓他聯想到北宋兩百年的過去。那幾乎是一個從五代十國之中瘡夷滿體的病體到漸漸康復,到追逐奢欲,到不能自制,再到崩潰瓦解的一個完整過程。一念及此,他就不能不佩服袁老大,他就是要給這個重建偏安的朝廷,重新奔肆的慾望,盡已之力,設立一點秩序。他要給這勃發而起的慾望以一個限制。就是當朝強權如秦檜者流,他也曾屢加遏制。至於朝中大臣、江湖世家、四鄉豪縱,他袁辰龍得罪的還算少了?費力勞民,兼并不法,鯨吞蠶食,憑良心講,袁辰龍在朝數年,是一直將之壓制的。而那,幾乎是人人反對的。
當年東京城中的煙火,不只達官貴人用以自炫,就是荒郊野人,只要自居宋室子民,也是引以自豪的。你要限定那噴發的煙火,裁製人生的奢欲,有人願從嗎?人慾為此,必須先滅已欲。他不能不承認,袁老大一向自居是極為樸素的。支持袁老大勢成今日,感召同門的已絕不僅是他雄壓天下的一點慾望,而是一種信念。光這一點,自己已不及他多矣。
滿朝文武,已有多少人在這慾望中見風使舵,順勢而進。如秦檜者輩,他們乘著他人奢欲之心滿帆而進,來謀求自己那更加卑污的私慾。小人——趙無量心中鄙夷的想。——他一向仇視袁老大,這仇視已種至心底深處,至今不改,但也不由第一次欽服起他中流擊楫、浪扼孤舟的勇氣。
不說別的,滿朝文武,敢直抗秦相的奢欲的有幾人?
敢拂逆當今的又有幾人?
趙無量廢然而慨。
半晌,趙無量乾巴巴地道:「那照華老弟所說,就是武功練到再好,也不足以稱為英雄了?」
如果如此,江湖中千百年來的武人,所追訴的豈不都是一場空花夢幻?
華胄輕輕一拍腿:「我以前也這麼看。雖然這麼想很是難堪,但人是知恥而後勇的,我也一向認為自己武技已算不錯,這麼想明白后才知自己到底是誰。但今日,我又明白所謂英雄的另一重含義了。」
「——江湖中不是沒有英雄,這世間的英雄,原不僅有造就秩序和面對慾望的擠壓的一種。慾望之外,寂寞如海。此次駱寒西來,之所以一劍之利,江南震動,連我也不能不承認袁老大都為之大為震撼,只怕就是因為沒有人可以想到一個人可以遠居塞外,割絕俗欲,獨探天地之初,獨面寂寞之海,獨求武道之源。小可不敏,至今未與駱兄一見,但就以他連敗趙無極老與胡不孤來看,他是在武道一字上已走出很遠的,而那需要很強的抗擊寂寞的能力。『道』之一字如今天下人已用得太多太濫了,甚或已成至俗至賤之一字。但若果有人能於寂寞傾軋下,獨求已道,自成一悟,如此之輩,不稱英雄,又喚為何?此外,蘇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兒、襄樊楚將軍、眉樓顧回眸,秉承一念,自開基業,只怕也擔承得了這兩個字。但不過格局略小、稍遜一籌而已。而如李若揭,畢結、文府諸公、秦檜者流,縱權勢滔天,不過誘眾人私慾以成一已之欲的一小人耳,——趙老以為如何?」
趙無量僅從緊緊的閉著的嘴唇中擠出了一個字「噢?」
他不能輕易頷首,他還有他的尊嚴,但心裡卻在想:在秩序與慾望、寂寞與堅執的傾軋中圖存,是每一個有能力觸到這幾個詞的人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他的眼中浮起一絲寂寞之色,他不能不覺得華胄所言未嘗無理。
只聽華胄道:「所以此次江南之變,看似繁瑣,種種圖謀、種種人馬、種種構陷,但說到底,也還是駱袁之爭。是一場個人的肆無忌憚的自由與袁老大欲整束天下的秩序之間的衝突。旁人縱如沉渣偶泛,也不過如此。」
這一句斷言下后,他眼中寂寞之色深了些,但寂寞后反有一種年輕生命對這駱袁對決的渴望。趙無量看著華胄年輕眼中那一種雖力圖冷靜卻也扼制不住的熱情,不知怎麼第一次有了種服老而羨慕的感覺。——年輕真好,他是不會再有那種伴隨著生命力的年青華茂的熱情了。難道這場人生,這個江湖,當真已沒有他這個衰年老朽的余戲了?
趙無量望向城下——鑼鼓已響,拍板聲催,一個個角兒已粉墨登場了,如文翰林,如金日殫……,但這是他人的戲夢了。他一衰齡老者就算勉力登場,就算做得再好,在旁觀者眼中,甚或在自己眼中,也不過只有一種勉力混場的可笑與悲涼罷了。
——因為主角註定是別人的了。
——那就當看客吧。
但當看客,你都沒有足夠的激起熱情的生命的力了。
一念及此,趙無量忽然有些憤恨起這個點破自己迷夢的華胄。他情願自己沒聽到他這席看似平和的話,也情願自己還可以一心一意地沉入局中。
而局外,寂寞如海。——如此好戲,你已不能不自居局內,此心何甘、此情又何堪?
石頭城頭,趙無量與華胄二人細話英雄。
但石頭城外,還有不少能人高手在。
他們是不是也會猜測他二人正在共話些什麼?
文翰林在山坡上靜靜地坐著。
他被華胄斥為小人,但他如果聽了華胄的話,也許會揚眉不屑地冷冷一笑。——書生之見,不過是書生之見罷了。——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不是都是他們那些斷絕人情、扼壓慾望的飄揚卓厲之士所能洞見的。因為他心裡知道,所謂幾千年的民族生存智慧,幾千年的歷史,並不是由所謂英雄來書寫的。他們所譏刺的「小人」習性,就不知埋葬過多少甚或比袁老大更傑出的英豪。
英雄只是一瞬,歷史是弱民與奴隸共同扛負的,是由懂得造勢如他的人來享用的。同時,更多也是小人寫就的。
他不懼於當一個眾人所謂的小人。
因為他的智慧告訴他:英雄只輝煌於一時,而小人和慾望,永當其道。
***
秦淮河對面的田野之中,駱寒忽道:「多言無益,你們出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