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何需見血方封喉
那些黑雲翻翻滾滾地壓過來時,田笑正把身子倒掛在鐘樓的飛檐上。
他用兩隻腳絞著檐頂的獸頭,身子倒懸,腰儘力往前探出去。
這鐘樓很舊,可相比它腳下的咸陽城來說,已算齊整的了。
那些黑雲四下里合攏過來,越積越厚,烏深深地往下堆壓。越壓越低,象推翻了一盒墨。那墨汁濺到天上,因風成勢,遇雨逞威,潑肆開來,化就一隻鬼斧神工、巨大無比的黑狗。
那黑狗毛毿毿的、鼻息咻咻地、咸而腥地往下嗅,逼嗅著下面的咸陽城。
而腳下的咸陽,歷經千載,終於破敗。彷彿小孩兒們手裡玩舊的木頭盒兒,邊角猶存、規矩已亂,漆彩凋零、可憐巴巴地支離在那裡。
這——就是那個先秦故都?
鐘樓里還有人。
一共是兩個。看穿著打扮,一個像縣城裡的典吏,一個卻像鄉間的里長。
今天對於他們彷彿是個重要的日子,所以兩個人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乾瘦平整得像衙門裡的板子,臉色卻像衙門口敲舊了的鼓皮,唾面自乾加上凜然不可侵犯兩種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統一在了一起。
像里長的那個年紀大些,穿得卻更花哨些,一件綢員外衫在他身上開出富貴如意的花來。那富貴也是披在這黃土塬上的富貴,像戲台上的裝扮,裱糊的儀杖,窮家子的喜事,沒有底氣的架式。
他們兩個攀爬到這個鐘樓上后,隔上一會兒,那裡長就要抻抻自己綢衫的后襟,口裡喃喃說道:「過先生怎麼還沒來?」
終於那典吏被叨咕煩了,只聽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覺得別人是什麼人?別人可是弘文館里的來頭!是皇上也信重的文華閣里聞閣老的私人!你覺得怎麼著?見你我這麼兩個小腳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來等我們?真真好笑!」
那鄉紳卻不惱,彷彿倒高興終於跟這個不愛說話的典吏搭上腔一般。
「那弘文館究竟是什麼來頭?館里隨便出來一個什麼人都那麼重要?他又沒有官職。」
典吏有點不耐煩又有點炫耀地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對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館打理。不說別的,就說他們每三年一大考的龍虎榜,就已搜羅盡了江湖上各大門派與世家甘於受他們的轄制了。當今江湖,門派紛雜,可除了少林『水木堂』與武當『大北倉』還稍可以自撐門戶外,剩下的有幾個不受弘文館與武英殿轄制的?凡是上了龍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雲,可以直接入武英殿執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羨慕的出身的正途了。這過先生過千庭雖沒有官爵,但他可是執掌弘文館的聞閣老最有力的一個幕僚。等閑的在職三品大員,想見他一面可都不那麼容易呢。」
說著他拿眼乜斜了那鄉紳一眼:「古老,要不是敘上家譜,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點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的面上,這過先生又么如何見你?」
那鄉紳古老赫顏一笑:「都是那些不長進的子弟。他們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脈凋零,也從不肯讀書從正途出身,一向還瞧不起別人,不肯跟他親近。現在果依了我說的吧?做人要厚道!他們哪想得到我這姓古的侄兒……居然這麼爭氣,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對他傾心在先,何況還有朝廷眷顧呢。」
他說到「姓古的侄兒」幾字時,因見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氣里便有些心虛。想來自己也知兩家雖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關係,其實並未聯宗的,就是這輩份也是他估計著年紀虛擬的。
那典吏卻親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氣道:「咱咸陽城出了古少爺,那真是咱咸陽城的福氣。古老,您今後攀上了這門親,可不能富貴即相忘,別忘了提攜下小弟啊。」
外面檐頂的田笑聽到樓內兩人的談話,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離那富貴權勢遠遠的,這時聽了那兩人的對話,不由感慨:那古杉聲名雖盛,但一天到晚被這些小人算計著,想來也未必怎麼開心。
正想著,他耳朵一豎,隱隱聽見了什麼。身子忽一縮,一隱就隱到檐底,連呼吸都小心起來。
他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那走來的人行走呼吸間,讓人一聽就知是個斷不可忽視的高手。過千庭——那來想來就是過千庭了,行走氣息間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過的氣度。
田笑由不得調息靜氣,免得被人發現。他撥開瓦縫偷窺,卻見那鐘樓上已走上來一個人。那人年紀好有三十餘許,面色青白,衣著潔凈,彷彿一個先生模樣。
就見那典吏已施禮先叫了一聲:「過先生。」
旁邊那鄉紳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禮。
卻聽那過先生笑道:「這位就是古老?」
一雙細目開合間,精明隱現。
他語氣雖客氣,但自有一種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裝出的親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聲,可那典吏與鄉紳卻很吃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寵若驚之色。
卻見那過先生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沉吟了下,摸出個柬封來。接著將它遞與那鄉紳道:「兄弟初來咸陽,卻要煩古老代傳個拜貼與古杉兄。說在下是聞名已久,甚渴一見。」
說著頓了一頓:「還有,就是這比武召親之事,古老想來都知道了吧?」
那鄉紳連忙點頭,才要措辭作答,那過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釋一下,這也是聞閣老應江湖諸大家所請,上秉朝廷后,給古兄添的一點小小熱鬧。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生性清簡,不愛這些虛熱鬧的,萬望他不要見責為好。這比擂召親的事,還要古老跟古杉兄細細地說說。我們弘文館現參與其事,卻也是下承江湖諸世家厚望,上領朝廷的一番盛意,萬望他不要峻拒。」
塔檐上的田笑聽了不由一愣:怎麼,這鬧得這麼沸反盈天的比擂,來了恨不得有近千餘個江湖角色,恨不得掀翻了半個咸陽城,那麼多女兒加鞭快馬的都趕了過來,而那古杉、居然還不知道?
卻聽過千庭微笑道:「這事兒怎麼說也是上達天聽的。古老如辦不好,只怕就不好說話了。那古杉兄雖說驕傲得緊,怎麼著也要顧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遠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關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這些事我們都是知道,也從來不曾擾他。前兩天才聽人來報,最近他剛剛回來。古老不要耽誤,現在就去摔碑店為好。」
那鄉紳臉色白了白,他一直根本都沒得空兒說話。卻見那過先生面上分明是談話已經結束的神色。他呆了呆,應了聲,告了個罪,再猜不透裡面的機關,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聽過千庭沖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麼樣了?」
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確實,四望鄉郊外那些鄉民都說,這些天來,是聽到四野郊外,時或有一個瘋女子瘋著喉嚨唱歌。唱得什麼也聽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出沒就在四望鄉那一帶。」
過千庭臉色陰沉,望著樓外黑雲,哼聲自語道:「當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現在,有我弘文館出面,她還想出來搗亂嗎?」
鐘樓中一時一靜。
那過千庭的臉色,不只讓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裡偷偷見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見過千庭踱到窗口邊上,手摸著窗欞,腦子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田笑好奇地看著他——以田笑的出身,和這樣的人打交道的機會原少,而這人身後,就是那個田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一陣兒看似臃腫無用、一陣又顯得強大無比的朝廷。那些混跡其中的人,個個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貪贖,他們馬上就可以把那整個系統變得臃腫無用;可一旦想及鎮壓,他們的手又是沉重的,會立刻顯出一種強大無比的力量。
卻見過千庭的面色忽然微微一變,揮手沖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約的人要來了。」
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麼人,居然讓過千庭這樣的人物一提起都忍不住駭然色變?
那典吏才向鐘樓下退去,田笑就聽到一聲巨大的「咣」的聲,那響聲好大,以至響過了后四下里突然地一片寂靜。
田笑忙不迭探眼向那鐘樓內望去,卻見鐘樓後面的窗子已被撞開,一塊巨大的黑色的棺蓋樣的事物直衝進鐘樓內來。細一看,那棺材蓋原來並不是木頭做的的,其實是個紙鳶。只是它做得太像,顏色也漆得剛好,簡直像一塊沉重無比的檀木棺蓋。
那紙鳶上還坐著個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嬌小玲瓏。只是她的黑衣與座下的紙鳶不同,雖同為黑色,隱隱地卻浮泛著光彩,像鴿子脖子上的羽毛,深深的色澤中潛藏著流動的藍光紫暈。
那紙鳶像撞破了一道時光之門,它的後面,洞開的破口處天光一綻。它突然出現,驀地撞碎窗欞,可接著,時間在它四周似乎忽然變慢,只見那被撞破的窗欞、糊紙在空中竟似頓住了,然後才緩緩地向四下里散開。
那女人的出現也就由一聲暴響開始,接著,卻在異樣緩慢的碎紙、斷木的飄落之間出場。只見她的面上黑紗飄蕩,黑紗里織著金的、銀的、五彩的線,但合在一起,它居然還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紙破欞,輕輕散落,幾近無聲,卻像一隊靈棺經過時那飄落在荒野里的紙錢。
過千庭輕輕嘆了口氣:「你每次露面,都要搞出這麼大的聲響嗎?」
他微微蹙著眉尖,有一點裝模做樣的架式,又有一點討好的語氣。
田笑卻感覺出,他這架式下面,卻透著說不出的謹慎與防戒。
以過千庭的身份,一個人能讓他不得以不開玩笑的方式顯出討好已難,何況還暗地裡叫他如此謹慎的戒備?
田笑登時不由對那女人好奇起來。
——她是誰?
卻聽那女人格格地笑了。那笑聲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罌栗花鮮艷的開放出來,她的笑聲是有顏色的。
她笑得身上都輕輕地顫動著,連帶著座下的紙棺都一陣輕擺。
——這女人是誰?
只聽她格格笑道:「我只覺得這樣才好玩兒。」
過千庭微笑道:「你說好玩兒就好玩兒好了。」
他語氣里有一種他這樣的男人面對一個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貴的女人時那一种放縱與討好交雜的滋味。
只見他微笑著:「可是,面對我這樣一個無趣的老男人,不解風情,卻也相當煞風景吧?」
那女人皺皺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翹,隱隱地貼著面紗,皺得那面紗一陣輕顫,扇出的氣息彷彿她喘氣兒在你身邊兒似的。
只聽她道:「你少給我扯些閑蛋。說吧,你不惜出動聞老頭兒,坑殺六士,連黜天師那老天閹都給你發動了,逼我出來有什麼事?」
田笑聽說,心頭不由已微微一陣扯動,她語氣雖然不恭,提到的可都是些頂尖兒的人物了。
過千庭微笑道:「沒別的,只是想給你做個媒。」
那女子嘻嘻一笑。
過千庭笑道:「阿姑娘想來還是小姑獨處吧?雖說,據傳,你也結過好多次婚了。每每見著可眼的少年郎時,就把他們殺了,好讓他們跟你睡同一個棺。可據說,你回回把他們一放進棺里,就倒盡了胃口,再不想進去同睡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阿姑娘特立獨行,卻耐滿這天下的鬚眉濁物倒盡人的胃口何?」
他玩笑著,接著卻半正經半玩笑地道:「可這次,我介紹的這個人卻堅決不會讓你倒胃口的。」
「誰?」
那女子眉毛一挑,挑得面上薄紗也微微上翹。
她這舉止讓人心痒痒的,真恨得田笑都要恨不得揭開她的面紗來看一看,看上個通透才罷。
過千庭故意沉吟不語。
好半晌,他輕吐了兩個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時,他才說到正題。
見那女子不說話,過千庭笑道:「我們知道阿姑娘視錢財如糞土,只怕沒耐煩料理那以妝奩雜物,所以我們聞閣老這次願敬送珍珠十擔,楠棺千口,錦緞九千匹,外加上滇邊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聽得下巴都快要落下來。他早知這不是普通的說媒拉縴,而是一場交易,卻沒想到弘文館肯出的價錢如此之高。分明是過千庭見那女子不說話,在以財貨動其心呢。
那女子猶不說話。
過千庭嘆了口氣:「阿姑娘還嫌少……這樣吧,我虛答應一聲,負責說服武英殿,把川中酆都還給你們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動,卻還是不說話。
過千庭喃喃道:「這可就不好說了。阿姑娘也知,我們聞閣老為操心阿姑娘這親事,這樣也算傾家了。何況,附送的還有那號稱『咸陽玦』的古杉的那一身玉色。他這樣的人,保證生前死後,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強過世上男子千百倍的。那一身肌骨,據說人人見了都會動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應,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這些小小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門,以及如此聲名麗色,還是不見得會動心的。所以才會沉默以拒吧?」
他口氣里微涉調笑,卻已用上了遣將不如激將的法子。
無奈那女子還是全不為其所動。
過千庭只有拿一隻腳的腳尖在地上直划,划來划去,就是再也不肯說話,似乎他這邊底牌已盡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給我扯你娘的屁。這點點東西就想讓我動心?別給我玩心眼兒,我問你,巫、仙那裡怎麼辦,你們給我什麼條件?」
倆人這時算話已入巷。田笑聽了一愣,什麼「巫」、「仙」?難道是……
卻聽過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們這世外三門相互之間的爭端可不比那濁世里的世家門派,我們弘文館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們一向插手還少了?一句話,我不管你們聞老頭子用什麼辦法,起碼一年之內,要叫坑殺六士與黜天師那些王八蛋不再監視我的北氓山,我要回到酆都,以後,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間的事,你們通通都不許管。」
過千帆好一時都不說話,沉吟著用腳尖兒劃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個字:「好!」
然後他展顏笑道:「我這已是越權。不過為阿姑娘喜事著想,傾了力也該。這樣,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聲:「嫁個屁!」
然後一雙眼睛冷厲一掃,怒聲道:「你別跟我花言巧語,以為我不知你們打的什麼算盤。他古家自當年駱、易之後,屹立江湖數百載,都沒人敢打擾。你們這次是不得已而為之了。旁人只道你們是為傳說中他看上了遲慕晴那小丫頭,怕他跟邪帝扯上關連,以後你們的麻煩就大了,所以搞出這麼個荒台之擂來。讓我來揭你的皮,你別以為我久已脫墮民之藉就不知道這其中的底細了。你們怕的是劇秦!當今江湖,劇秦被你們逼得有如垓上項羽,四面楚歌,滿江湖的人都聞之色變,沒有人敢跟他們打交道。可讓我看得上古杉這小子的就是:我知道、他敢!這幾年,不是有他的支持,劇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兒,功夫是高,但門下太雜,他也不耐庶務,組織極爛,你們怕他何來?你們怕的是劇秦!更怕的是你們一直最視為眼中釘的劇秦與邪帝通過古杉聯成一脈,所以,少給我扯你媽的蛋!」
她那裡還在說著,田笑在檐上,卻已如雷轟電掣一般,被震了個呆!
——江湖!
不為別的,就為那女子口中所說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流落,也算很早就進入這所謂「江湖」之中了。
但只有他知道,這世上滿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噓,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實又何嘗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當的「大北倉」?「晉祠」三家?汝陽王府?綠靶子山……
他們這些所謂「江湖人」個個稱誦的地方又何嘗是真正的江湖?他們早已融入朝廷的體制,三年一大考,一個龍虎榜早已延攬盡當世人物。連他們的考題都不出他們上面欽定的「武八股」範疇的。
不過是一些門派磨磨折折、削削砍砍、再細細打光,折盡天性,弄出些所謂的人材來,再交由那個制度齊備的地方,讓他們腐爛耗盡罷了。
這是一個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里唯一的規則就是利益與安穩,所謂「五十可以食肉」矣,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會,不過是一個「五十可以食肉」的社會罷了。所以他們最懼怕的無過青春與力,他們先用各門派的師承教授延攬少年子弟,來砍折它,再用一整個的朝廷制度恩養來耗散它。這就是過千庭所謂的朝廷大事了。
而劇秦,是不同的!
劇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讓田笑仰慕的人。
他出身墮民,揭竿而起,屢敗屢戰。彷彿來自原始洪荒,有著野外巨人一樣的強悍的力。怎麼,古杉跟他還有交道?
一時,田笑心目中,頭一次有些羨慕起古杉來。
他記得,說起龍虎榜的事,聽人曾給他講過一個故事,說那是從唐太宗時起訂出的制度,當年太宗看見一批批天下才俊魚貫而入科舉之門,曾拊掌大笑道:「天下英雄盡入我糓中矣!」
——裝在一個罐子里的英雄還叫什麼英雄,在一個小小黃湯罐子里折騰的江湖還叫什麼江湖,田笑一向鄙視著這個江湖的。
只有,只有那不入其中的巴人之鬼、楚巫、蜀仙……劇秦、邪帝……甚至聞閣老、黜天師、坑殺六士……現在甚至不能不包括進古杉那小子,他們這些可以憑一己之力小肆自由的少少的人,才能構成田笑心目中真正的江湖!
而這來自「江湖」的衝擊如此這大,以至田笑都不再能控制住自己,身子竟像一個十四五歲孩子一樣在激動時抖了起來。
鐘樓里的是什麼人,就只是這極力控制的輕輕一抖,他們就早已發覺。
「轟」的一聲,那女子所坐的紙棺忽沖檐而出,過千庭的大袖一擺,「袖手談局」之功已發,同向屋檐上的田笑擊去。
這兩個都可謂當世絕無僅有的高手了。
田笑大驚,好在他還有他師傅傳給他的「五遁」。
只見他人輕輕一退,有如蟬兒脫蛻,人已從自己的衣服里鑽了出來。
可那夾擊之力如此太大,以至他還是給那余鋒傷得一個趔趄,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五遁」之術。田笑留下了一身蟬皮樣的假人迷惑敵手,轉身就亡命似的逃了!
咸陽城外的春荒荒的,廣闊的黃土原上,到處都有雨水衝出的深溝。
深溝旁邊,一個個土塬就那麼孤絕地壁立著。崖岸陡峭,那崖上的樹也是孤獨的。而點點塵灰覆蓋的綠,擋不住那一望無盡的蒼黃。
田笑跟著幾個人影,就在這一片蒼黃間疾奔著。
——他之所以疾疾地跟著那十幾個人在追,是為弘文館的過先生已派出了他手下的「犬牙」。
過千庭這人的聲名田笑早有耳聞。這世上,不是越能含笑殺人於無形的人聲名越盛嗎?
而「犬牙」這兩個字在江湖上可是令人人驚懼的,他們該是弘文館的殺手。他們得名之由是因為他們使用的兵器名為「犬牙錯」。那可不是一般的利器,而是承聞閣老的情面,由「歲寒」韓家拿出他們的壓箱底的技藝與「鑄恨樓」的樓主的鑄造之術結合在一起,在「貫一爐」中煅就的一代奇兵。
田笑知道他們在追蹤瘋喉女。
因為過千庭一聲令下,命令手下剪除掉那個惹厭的女人。
「犬牙」中人用的是獵狗搜兔之術。
田笑綴上他們,又不要為他們發現,卻也大是費神。好在他學藝的第一個師傅精擅五遁之術。一路上田笑藉著黃土掩身,也算勉勉強強地跟蹤了下來。
估計探子傳來的消息是說瘋喉女就出沒在這附近一帶,所以「犬牙」之人就縱橫突馳地在這數里方圓內細搜著。他們追蹤之術大是高明,田笑只見到他們隊內時時有一二人出列,站向一個高處,聳著鼻子細聞。
——他知道那就是他們的「聞風」之技了。
他追蹤之餘,還不忘好玩,也要時時學著那「犬牙」中人把一個鼻子聳出去,東聞聞,西嗅嗅。可他卻聞不到那傳說中的人味兒,只是聞到:春來了……
哪怕遲,哪怕腳步緩緩,哪怕那黃土之塬對這必來的春欲迎還拒,還是讓田笑在風中聞出了它的消息。那消息里,有榆芽兒的偷笑,麥草的青澀,還有遙想中棗花的香甜,河水的暖氣兒,與牛馬的鼻息……
田笑只覺得開心,在這一場刀兵之逐中,畢竟,那春、還是擋不住的。
遠處忽傳來一陣「咿咿呀呀」的歌聲。
那歌聲不成字,只是隨意的鼻哼。聽得人正放鬆,彷彿一個人懶懶的起於春日之暮,見了那點點星星的綠意,睡眼惺松中的隨口而唱。
可接下來,那聲音卻猛地扯心扯肺地起了一個高調,像一道鋼絲往空中拋,彷彿一個人在塵土中擁鼻淺哼之餘,猛地醒過來,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放風箏一樣的要把自己的靈魂放飛出去,放飛出生命中所有的愛恨苦痛、思念糾纏,要把它放到天上去,好讓自己認認真真,離得遠遠的、清晰明澈地把它一看。
可那聲音一到天上,那做為歌者的人似乎就痴了,驚心於自己的心裡的感受竟如此的真切執著——低哼不過褻玩,高歌才是暢響。那聲音越拔越高,似乎歌者為那往日所經,今日所痛,他生之空與此生之痴,此岸的怯懦與彼岸的悵望,都引起痛愛來。
她想一撒手,任著那靈魂飛出天際,再也不收回它來,讓這一個身子跌進泥土,化為腐泥,心甘情願,寄此生塗中;卻又再也不甘心,再不情願把那風箏的線割斷,如同遠離自己生命中僅有的美好……
看來那綽號起得是真的,哪怕那歌中無字,那歌也是瘋的。不可容於世的,裹挾著生命中如此沉痛的傷心與驚心的美好的……
那真是、一場「瘋喉」。
田笑只遠遠見到那「犬牙」中人一驚,他們正憑風而嗅。那歌聲有若無形的鋼絲一樣鑽進了他們的鼻孔,在他們久已麻木的腦中猛地一抽,抽得他們的身子都有若羊癲瘋似的猛地一抽。
可他們只短短地一愣,身上所負的職責喚醒了他們,接著他們就向那歌起處疾撲而去!
田笑一急,他本來就是為了要救助那想象中的女子而來。他身形一沉,疾快地要搶在那批「犬牙」之前趕到。
但他還要隱住身形,不為「犬牙」中人發現。
只見他頭臉一縮,身子藉「五遁」之術化做一片土色,在那黃土塬中向前疾趕。好在「犬牙」中人為那歌聲已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並沒有注意自己身後。
那「犬牙」中人目標即現,立成圍捕。他們圍捕之術極為高明,只見那十幾個人影立時分開。因為那歌聲起處飄渺不定。他們只把放圓兩里許一整塊地包抄起來,再一點點細索。
田笑心下焦急,急著搶先發現那歌者的藏身之處。那歌者似乎也查覺到了自己所處的險境,她的歌聲忽然恍惚起來,東西南北,四處亂飄,似乎想藉著那歌聲想衝破這犬牙交錯的包圍。然後猛地一下,那歌聲忽然停了。
停了歌的曠野象一下猛地失了最後的一點人味,空荒荒地顯出它殘酷的寂靜,那寂靜壓得人心裡都荒了。
可在那歌停的一刻,田笑猛然發覺了那歌者的藏身之處。原來她就在他的身邊。田笑身邊不遠有一個土塬,那土塬之側有個很小的土洞。那洞黑黑的,不深,但似可容人。田笑悄悄靠前,猛地,就在那洞中見到了一雙眼睛!
可「犬牙」似乎也發現了,他們相互一聲呼哨,已遠遠地向這邊趕來。
田笑身子一動,收了「五遁」之術,以後背一擋,就擋住了那洞口。他無可掩飾,往身上拍了些塵土,扯散頭髮,塗髒了臉,順手摺了片草葉,在口裡吹了起來。
這原是他小時玩慣的把戲,一時,卻有一頭牛誤以為那是他的主人召喚,三步趕兩步湊了過來。
田笑的草葉吹得不錯。那頭牛越靠越近,聽著聽著,就在他身前二尺之地卧了下來。
田笑只見那「犬牙」中人越靠越近,四周都是漸漸凝聚起來的殺氣。他剛才雖然擔心,卻多半擔心的是那歌者的險境,這時卻發覺,連同自己,也已一起跌入這險境了。
以他一個習武之人的本能,分明已感覺到,以那一份殺氣,自己就算逃得出,但萬難再帶著一個人一起逃出。
不大一會兒,那「犬牙」中人已聚攏到了田笑跟前。他們見到一個鄉下小子在吹草葉,那頭卧倒的牛半好奇地望向他們。「犬牙」中一人問道:「小子,有沒有看見一個瘋著喉嚨唱歌的女子。」
田笑故做驚慌地停下了吹秦。抬起一張弄髒的臉,把目光也扮呆了,張口結舌的望著那發問的人,好半晌,口裡「咿咿呀呀」地發出一點聲音來,用一支手指著自己的耳朵。
那問話的人一見不由就沒好氣,旁邊人已笑道:「原來是個啞子。」
「不只啞,而且還聾。」
田笑有意要扮得更象些,手舞足蹈的,口角還無意識地流下一行涎水來。
那些人見了他這樣,就待走。那為首的人卻沉靜,只見他默想了下,忽然一揮手:「不對,剛才那歌聲的尾韻我覺得就是從這兒傳來!」
犬牙中人一靜。
田笑心下一慌,卻見那為首之人目光一熾,直逼向自己:「小子,你少跟我裝瘋賣傻。說,你可見過什麼人來?」
田笑才要答話,正不知該如何欺瞞,卻見那人身子忽然一晃,田笑本能地就要一躲,卻馬上想到若躲的話必露出背後的洞口,那就擺明了要和對方幹上,可他實無把握對付得了這十幾個人手中的「犬牙銼」。
卻見那人影並不是欺向自己,而是晃向了那頭牛。
那頭牛可憐,只見那人疾快地出手,一把竟把那牛角給生生地掰了下來。
那牛痛得悲鳴一聲,瘋了樣的彈起,頭上血跡殷殷,痛得直在原地打跳。
田笑心中一怒:居然對一個不會說話的畜牲下這般狠手!
那首領之人隨手把那帶血的牛角拋給身側一人,那人會意,一翻手,已掏出一柄怪模怪樣的兵刃,空中只聽到一片刺耳的聒雜訊,那生硬的牛角在那人手中竟被那莫名其妙的兵器轉眼挫成粉末!
田笑不由大駭:當真是不負盛名的犬牙銼!怪不得就是一方巨寇耿芽兒在其下逃生后,一提起它還是聲色俱變的膽裂。
那「犬牙」臉上掛著殘酷的笑,「現在你給我站起來,把褲子脫了。天知道瘋喉女長得什麼樣,說不定就是這臟髒的丑小子樣,根本沒有女人相,要不古杉怎麼退她的親呢?我也要看看你身後有沒有藏著什麼。」
田笑一咬牙。
他出道以來,因為一向跟人並沒有什麼真正可以互相爭奪的,所以真還很少跟人直接開戰,今天看來是免不了了。
他正在打主意怎麼裝傻先施計傷他們幾個,然後再伺機帶著那個唱歌的人逃走。就在這時,就在他的正前面,遠遠的,忽傳來一陣歌聲。
「犬牙」中人一愣,這分明還是他們開始聽到的歌聲!
這次的歌聲居然是有字的,而且象圖謀好了直向這邊撲過來。歌聲起處卻就象在那些「犬牙」中人立身背後的天空。
那歌聲音調極怪,空荒荒的,才一起調就大不平常,直鬧得人心裡一時如茫然不適,又似乎好堵。
田笑側耳聽去,卻聽那一個女聲高高低低地唱道:
……
藍天灰藍的,
白雲蒼白的;
咸陽是黑的,
土塬焦黃的;
……
田笑拿眼向「犬牙」諸人身後歌起處的天邊望過去,只見頭頂那色澤濃重的黑雲泛到天邊已經淡了,那是一抹薄陰的青灰。
那聲音卻突然撥高上去,如渴望,如夢想,如不甘於平淡,如悵想到輝煌:
……
而你驕傲著,
風骨剔透著,
枉自鋒凌著,
可覺孤獨么?
……
最後一個問句猛然撥起,把人心抽得老高,又象落到極低處,落入深淵裡一般。
田笑為那歌聲所感,忍不住在那歌聲尾音搖曳處默想著它的歌詞:
……藍天灰藍的,
白雲蒼白的,
咸陽是黑的,
土塬焦黃的;
而你驕傲著,
風骨剔透著,
枉自鋒凌著,
可覺孤獨么……
她在唱的是誰?可是那個古杉嗎?那個與她已退了親的古杉?
即已退了親,斷了線,為什麼還這麼焦灼著,渴念著,同時又放涎凄涼地又一次把他唱起念起?
「犬牙」中人人都覺得那聲音就發自自己身後,他們二話不說,身子一撲,已疾向歌起處撲去。
只有田笑知道,那聲音雖來自外面,歌者其實就在自己背後的。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可以瘋著喉嚨唱歌的女人的臉?
——直到「犬牙」中人身形已渺,田笑才回過身,也才看到了那張臉。
她的歌聲很瘋,可她的面容很平靜。她微微張著口,可上唇與下唇都不對碰一下。那歌聲直接從喉嚨里吟唱出來,彷彿吐自肺腑。她的臉上有一道斜斜而過的傷疤。那傷疤極長,劃過了她整張臉,傷疤的結口處緊緊地收斂著,彷彿永世的緘默與永生的閉口。
她還在奇特地吟唱著,她要迷惑「犬牙」中人,要把他們引得更遠。
直到她確信無礙了,她才從那個小小的土洞里鑽出身來。洞外面那頭牛猶在傷痛的悲鳴著。天上是鉛沉沉的雲,壓得那牛的痛叫在烏雲與塵土間的狹小空間里回蕩,格外刺耳。
田笑只見她走到那牛身前,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用指捏碎了它,把藥粉撒在了那頭牛的傷口。
然後就見那牛角斷折處的傷口猛地騰出一片紅色的煙來。那牛痛嚎起來,身子往上直衝,竟蹦起了數尺高,落地后一彈,再落。這麼彈了兩下,才四肢抽搐地倒地,昏死過去。
卻聽那女子對著她腳下的牛輕聲道:「痛吧,痛痛快快地痛吧!這一個惡痛的夢醒來后,傷口就結痂了。然後,麻木了,收口了,你再也不會痛得叫了,也再不會覺得痛了。」
她輕輕捏碎那薄如卵殼的瓷瓶時,手指割出一點血來。
那血滴在黃塵里。她茫然而立,指間就醮著那血輕輕撫向自己臉上的傷疤,低聲道:「可是,為什麼我已用了這麼多號稱靈驗的『息紅』,可已經結疤的傷口還會撕裂呢,還是會覺得痛呢,還是忍不住唱歌呢?」
她聲音里有一種自傷的意味。
田笑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奇怪的女子。雖然她臉上有疤,可這並不妨礙讓田笑感覺到她身上那獨特的風韻,那遠脫離出這世間一般脂粉、釵環、綺羅包裹出的、其實相互間沒什麼差別的女兒之味。
他看著她,象平生頭一次在這荒沉的世界中看到一點野艷。
她和古杉是怎麼回事?她的歌、與他的擂;為什麼她的瘋喉、唱著他的驕傲……
田笑對古杉真的是越來越好奇起來——這個庸碌的人世他早已見慣。悲欣啼笑,**糾纏,那些浮膩在人生表面的泡沫,象澡盆邊沿漬著的垢膩,人生的煩惱更像是樓板上一堆洗也洗不完的臟衣服。可難道,這個庸碌的世界里,竟真的還有這麼一線傳奇?
田笑望著她,只覺得一場傳奇的影子在自己面前輕啟開一條縫來。
卻聽瘋喉女低聲道:「你也是……江湖人?」
田笑點點頭。
他忽想起自己前幾天的名句,「江湖不過洗腳盆。」
瘋喉女詫異地看了一眼他,神色間頗起知音之意。
「為什麼救我?」
田笑一怔,是呀,為什麼?
那女子臉上卻忽柔柔淺淺地一笑:
「是因為古杉嗎?」
田笑聽她一語間就扯到了古杉,心中本能地升起股鬱悶,可仔細想想,還真的有些是的。
他心裡太好奇了,忍不住直接地問:「我想聽聽你和古杉的故事。」
卻見那女子微微一笑,臉上有一點超逸式的驕傲。
「我和他的故事?我和他之間有什麼故事,他連我的面都沒見過。」
她揚起頭,想了想,「如果,我們之間還有什麼相同之處的話,那不過是,我們都出身於一個極古老的家族罷了。」
頓了頓:「還有,我們其實都不算江湖人。」
這一語說完,她就陷入長長的沉默。田笑本都要以為她再不會開口了,這時她突然慢慢地說:「他們家,世許清華,在外人看來,如何脫逸有貴氣,其實,這麼一代代傳下來,不過是一個守鑰人罷了。」
「守鑰人?」
田笑愣了愣,那是什麼意思?
瘋喉女彷彿好久沒跟人說過話,接下來一說起來,竟說得很長很。可她言辭之間,生澀得跌跌撞撞,象一顆顆小石子,不停地敲打著她的牙齒。
「守鑰人,你不知道?這是江湖中的一個秘密。他生來就要守著一個秘密,生下來不過是為了要守住一個秘密,一個對外人來說極大的秘密。」
田笑再也忍不住好奇,眼巴巴地想聽她說下去。
瘋喉女先還看了他一會兒,似在想該不該把這些話告訴給他,接著,卻不由陷入自己的陳述中了。
「這個秘密,卻是他們咸陽古家與長安封家一代代人從娘胎里就帶著,也一向共同保守的。」
「我們兩家,一起守護著同一把鑰匙。所以,我們世為姻戚。從我很小很小時就知道,我們封家每一代,都必將有一個女孩兒要嫁入咸陽古家的。也只有她會被視為封家的多餘人。那個嫁出去的女兒,真如潑出去的水一樣,再都很難見到她的。那是個讓人嚮往又讓人害怕的使命。因為,我們私下提起它,總管它叫做『封喉』。只為那個秘密是絕對不能外泄的,所以,凡是嫁到咸陽古家的那個女孩兒,從她嫁入古家那一天起,就必須封喉。她從此不能說話,除了對她丈夫與對她孩子外,她不能對任何外人說話。所有的悲喜都悶在懷裡。嫁入古家的女人,如同嫁入一個古墓。她終生的使命就是永遠緘口……但誰曾想到,這一代,命定嫁入古家的人卻輪到我了。」
「而且,除了這個之外,嫁入古家的女兒近年來還要承擔另一重限制。」
瘋喉女猛地一抬眼,看向天上沉沉之雲,心中也如有壓抑。
「弘文館的聞閣老你聽說過吧?他承蒙祖蔭,壯年入仕。他們家掌管弘文館已垂九十餘年了吧?說起來,江湖中,對古家的封喉之秘最為關心的人該就是他家了。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覬覦的就是這個。古家遠避於野,不與世交結,他們逼迫不了古家。可我們封家,號稱侯門,終是身在朝廷中啊!不知那是從哪一年起,我們就受到他們的逼迫了,頭尾算下來,已接近百年了吧?侯門侯門,說起來好聽,可這麼些年,提心弔膽,滅門之禍始終迫在眉睫一般的。小時我還不懂,長大了才算明白。古家近百年來一直支脈凋零,人口不興旺,倒底為了什麼?」
田笑知道她不需要自己插話,也就不開口。
只見她頓了頓,自顧自地答道:「只為每個嫁入古家的女兒,出嫁前即已承嚴令,只許為古家生一個兒子。有多出的,必需溺斃。這個秘密,只有我們封家知道。因為近百年來,聞閣老一脈對我們封家暗中構陷,隨時掌握著我們封家的把柄。他們想知道古家守護的秘密,想得到他們掌管之鑰,也有耐心有時間等待。所以他們一不要那秘密失傳,二也不要那古家興盛。我們封家,為了家門存活,也只有答應下來。我實在難以想象,我那些當年嫁入古家的姑姑,不能對外人說話,可以交談的只有自己的夫與自己的子了,可對自己的夫與子還要保守著一個額外的秘密。她不能把這些告訴他,因為怕他一旦得知,必有反應,聞家的人一直會監視於側的,那時首先遭殃的必是夫家,這樣的悶痛,她們是怎麼承受下來的?怪不得古杉的媽媽生下他不久就已死去。因為如果再有多餘的孩子,她該要怎樣才能忍心親手將之溺斃?」
田笑聽得已忍不住心頭驚聳,只聽得瘋喉女的聲音突轉激越。
他見她神情激動,卻忽頓住不語,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即然你們婚配之約是世傳下來的祖訓,那古杉為什麼還敢退你的親?」
瘋喉女愣了愣:「是我退了他的。」
田笑不由一怔——你、退了他的?
瘋喉女的臉色忽變得很奇怪,又像是開心又像是慘痛。那極喜與極悲的神色統一在了一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苦痛的尊華。
田笑怔怔地望著她,卻見她那悲喜交集的臉上,底色居然是……一片溫柔。
「就是為了不願受那聞閣老之逼,就是為了不想親手溺斃自己的孩子,就是不想受那封喉之罪,你才叛出家門,退了這門親的嗎?」
田笑順理成章地這麼想道。
瘋喉女卻微微搖了搖頭:「不是的。」
她微啞著聲音道:「為了一家上下的老小,按理說,什麼樣的苦處我都能吃。其實我現在的苦處,又何嘗比那樣為輕?」
卻聽她聲音忽轉溫婉,只見她的臉色也一時柔迷。
「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封家,而是……為了他。」
田笑不由怔住。
卻聽瘋喉女絮絮地道:「自從我知道自己註定要嫁給他,我就開始無限的關注他。那好奇心的折磨,其實對一個正慢慢長大的女孩子來說,也是一件最快樂的事吧?本來,在我及笄之年,我就該出嫁給他了。可在那一年之前,我就曾、偷偷地出來,跑到咸陽看他……」
瘋喉女的眼中忽閃過一片快樂的光輝。
那光輝不只讓她眼睛,讓她的整個人一時都熠熠發光。
只聽她帶著笑,輕輕低柔地道:「果然,跟父親所說的一樣,他是不同的。他不只跟我從前見過的男人不同,也跟他們古家的祖祖輩輩不同。古家祖祖輩輩的畫像我都見過,個個溫謹得很呢。可他,卻是溫謹中爆出光華來。我曾暗地中打聽他的事,我知道,其實從他十六歲起,才及弱冠,他就已悄悄的出現於江湖了,只是這世上沒幾人知道。他一出江湖,就與當今最大的勢力對抗上。弘文館代朝廷轄制江湖百數十年矣。七十年前,閏虎之年,就開出『閏虎』榜,檢校天下江湖名士。以名利二字,勾引收納江湖草莽入其糓中。另秘著《大野龍蛇錄》,肯與其合作者為龍,不肯與其勾結者即為蛇。暗裡構陷,明面追殺,七十年來,江湖中野逸不朝之士幾為其殺戳盡矣。你知道古杉為什麼每年都要出嘉峪關一行嗎?他是要去新疆。從很多年前起,他就開始收納被追殺的野逸之士及其子弟,助其一臂之力,好送往其至關外沙海綠州中。這些年,經他送出去的,怕少說也有兩三百家了。他的抱負胸襟,果然與眾不同。」
「那時,他做得還沒有現在這麼大。可我已見出他溫潤如玉的氣度中,他心中,他骨中,那絲不肯與眾諧和的裂紋。我花了好多好多時間來想,要一個溫潤如玉的丈夫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嗎?做個溫潤如玉的丈夫,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嗎?就算是最大的幸福,那是不是也是以最大的妥協換來的呢?當今江湖,傳名他為『咸陽玉色』,可我知道,最讓我觸動也最讓他有以自傲的卻是他那玉中之裂!我為什麼還要耽誤他呢?以守鑰之命約束他?以終生緘默封沉他?以溺沉嬰孩兒來背負他?那可不是我之所願!哪怕,哪怕陷整個侯門封家於不測之險,哪怕悔婚抗祖!哪怕……枉費了這一生的心,我也要親手剝掉他身上的桎梏,好讓他飛騰起來。」
「因為,我情願,他那玉中之裂從他身上爆出,傾覆整個天下!」
說著,她忽然滿眼含笑,臉上俱是憧憬,緩緩回波看向田笑道:
「你說,我做錯了嗎?」
田笑簡直受不了她這回波一笑。他見過的女孩子可謂多了,一向都可以爽朗相處,可這眼下這回波一笑中若嬌俏,若愁煩,若有隱情,若掩深愛的一瞥卻讓他心尖都忍不住一動。
「所以,當我瘋傻近十年後,當聽說,滿世界的紅塵都落向咸陽,都想罩在他的身上,我還是忍不住來了。我要看看那紛紛灑落的紅塵落在這咸陽黃土之塬上的情景。這一次擺擂召親,只怕是弘文館對他最新的構陷吧?所以剛剛才有人來殺我,我知道,當年我即抗命,他們當然也就容不下我……」
說著,她聲音漸漸低沉下來,「可我還是見不著他了,我不敢想象那樣的一見,也不知見到他該說些什麼……」
接著,她的語音卻有些熱情起來。
「可你,只怕還有機會見到他。你是我這一生少見過的率性之人。如果真的見到了他,你會喜歡他的。他想來也會歡喜於你。」
田笑怔了怔,不知她突然說起這些幹什麼,還說著說著就有些開心。卻忽見她臉上極瘋的一笑,「我是不是瘋傻得緊了?」
田笑搖搖頭:「你不瘋。」
「那是你太正常了。」
瘋喉女微微一笑:「女人是按照男人的程度來瘋的。」
說著,她一身黑衫地飄飄曳曳地就走了。
田笑還自怔在那裡。她為什麼忽會對自己說上這麼大一篇話,為什麼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肯講出自己心中的隱秘?
她是……愛著的吧?可是她這樣驕傲的人,怎麼肯跟一個不相干的人說起自己心中的愛呢?
接著,田笑腦中雷轟電掣地一擊,想起她後來說的:「但你,只怕有機會見到他的……」
原來,原來她畢竟渴望著自己所做的無人得知的一切,還可以有一個或然的機會畢竟讓那古杉知道;原來,她一直想的還是可以在那號稱「咸陽玉色」的人兒心底多少投上那麼一顆石子——即然把這一生的心都交待進去了,投一顆石子也不過份吧?她如同所有尋常的女子一樣,多少渴望著那顆石子泛出些漣漪,那也是對她這荒涼一生多少有一點安慰吧?
田笑這麼想著,心中一時也說不上是悲是欣,欲啼欲笑。卻聽那遠去的女子忽有歌聲傳來:
……
整個春荒了,
樹葉蛀光了;
等的人灰了,
該守的飛了;
尋尋重尋尋,
尋的是什麼,
枉費一生心,
可惜沒著落;
……
這歌兒聽得田笑五內俱灰。
有好一會兒,他才想起瘋喉女的最後一句話,突然大怒:那不是貶低自己來誇那古杉嗎?什麼叫「女人是按照男人的程度來瘋的」?
田笑心中騰騰一怒:何物古杉小子,騙我聽了一段不知是真還是假的故事,就要把我都搭進去給他做陪襯嗎?
可這怒也不太象怒,怒得沒心沒肺的,竟自有他的一份開心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