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奪擂
初日照芳林,
流光正徘徊。
摔碑店小鎮盡頭的打穀場上,突地豎起了一座擂台。
弘文館從京中匠作監帶來的匠人手藝果非尋常,這擂台搭得可大有趣味——隨便立個牌枋門樓什麼的,因為有成例可循,倒還簡單;可這擂台、卻須全靠那匠人別出心裁了。
它看著即像彩樓、又像元宵節扎的燈山看棚、更像南北各熱鬧處流行的戲台……文彩薈萃,民間的花巧與宮樣的精緻糝合在一起,雖不見得經久耐看,但擺上那麼個三五天倒也大是討喜可愛。
偏這天的太陽也做臉兒,整整送出個好風麗日,打眼四顧,端端艷景。
咸陽城地界的田野風貌本甚荒涼,可摔碑店這一帶卻草木滋榮。這兒雖無那些通衢大驛的鬧熱,可趕上這麼個艷陽天兒,清早起來打眼一望,照讀書人說法,倒真真有點兒漢魏樂府詩里描述過的風采。
擂台兩側還懸著一副對聯,那聯語還是咸陽城有名的才子齊洛濱撰就的:
奉旨召親千花競,
代人做嫁一枝魁。
末一句倒像有些調笑過千庭的意思。
今天是正日子,台下到的人可不少,四下里黑壓壓一片。那打穀場本在一片田地里,這時弘文館看古杉的面子,已補了那農戶的青苗錢,在打穀場前專辟出了好幾畝的空地,還專用碾子碾實了以供人踩踏。
不用說,今天到場的女人格外的多——江湖不乏盛會,間有成名女子參雜其間,可像今兒個,出來這麼多女子,環肥燕瘦的、嗔鶯叱燕的,卻是數十年未有過的。
場中還有些咸陽城本地有閑工夫的婦人。她們多半絞得細細的眉,團著胖胖的臉,一個個正轉頭轉腦地到處在看。
這些本地女人私底下把一個個江湖女紅妝狠狠地盯下來,有笑料就記在肚子里,好日後口頭評說的;有好的花樣衣飾更是狠狠的用眼睛刀一樣的剜過去,那是她們能記上一輩子的。
有江湖閑漢卻混在人堆里,在那裡數女人,看到不知道名號的就暗地裡互相打聽——原來男人和女人閑起來也真沒什麼不同:穿不著的衣衫,看一眼也是好的;抱不到的佳人,知道個名字也算得趣。
只是他們得了空還不忘偷偷在本地婦人肥白的地方掐上一把,弄得被掐的又要叫又不敢叫。想象中指間的滑膩涌滿全身,卻也頗有一種聞著肉香吃光板饃的快感。
環子卻在人群中亂竄。
她一身花布衣衫,打扮得格外短小伶俐。
可這伶俐未免伶俐得太過份,都有點捉襟見肘了。
她這身打扮得卻像個鄉下的土丫頭,可她臉上還是一團高興。場中人怕是再沒有比她更開心的了。臉頰上兩酡紅暈都浸了汗,浸得頰上的汗毛跟小毛桃似的水嫩,那紅暈卻是在場的女子們再怎麼調脂弄粉也調弄不出的澤彩。
——田笑一夜沒回,所以環子從今天一清早起就滿世界里找田笑,一直找到這擂台下來。
她剛到時一抬眼,先被那擂台晃花了眼,接著就看到那擂台之側原還有一偏台。那台上,一溜兒坐了七八個女子。那七八個女子,年紀最小的也有三十八九,剩下的,不說六七十歲,也好有四五十年紀。只見有雞皮鶴髮的,有木頭木臉的,個個面色端謹——弘文館果然好大情面,竟像把一整部「江湖女誡」都請上了台。
環子一掃眼下沒看清,大吃一驚,愣怔中,不覺喃喃道:「古杉要娶的就是這些個?她們難道都要來打這擂台?」
旁邊有閑人聽了,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好戲久不開鑼,所有人都正等得不耐煩,就等著有人冒傻話呢。
環子身在外圍,這時身邊多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二三流人物。他們純只是為了看熱鬧來的。
有人就給她提醒兒道:「你看清楚點兒,那些可都是『列女傳』中的人物。」
環子這才看清,只見那些人個個板著臉,神氣間隱有驕矜之氣。而田哥哥說給她聽過的魏大姑、三九姨、郝婆婆……好像也就側身其中。
她不由吐舌一笑:「啊!我沒看清,一眼之下,都忍不住要跑去給古杉哥哥提個醒兒了,叫他快撒丫子跑的說!這不像比武招親,倒像是比武招媽了。」
旁邊有人刻薄道:「你以為怎麼著?你以為最急著嫁的是那些女兒啊,說不定就是她們的媽!」
剩下人都哄鬨笑著。
「比武招媽」這四字一時像長了翅膀,竟自己飛快地竄進場中,從這一頭傳到那一頭,東南西北的轉了個遍,竟又當了笑話傳了回來。
環子發覺自己竟說出了句「名言」,不由大是得意。她抬頭看了看台上,盯著聽田哥哥說那日曾逼迫他極甚的魏大姑幾個一眼,心中暗想,她們個個耳目靈便,也不知聽到了沒有?
她想著有趣,不由拿眼向那台上仔細瞧著,卻只見台上那七個女人臉色更儼然了起來。
環子一臉天真的沖先搭話的那人問道:「大叔,她們也不打擂,都在那兒坐著幹啥?」
那人見她一個小女孩子,口頭又乖巧,便笑著答言道:「鎮鬼唄!你沒見凡是村子里搭個戲台,不都是要先供那菩薩的?剛才過千庭把這比擂的規矩宣布了,原來不是所有女子都可上台的,他們雖算做放榜天下,原來天下人盡分幾等,所有想上台的女子都要經過這『列女傳』中的人物評定首肯了才有資格。所以說到底,這擂台最終還是他們世家大族的擂台。他們即要把古杉拉攏成『自己人』,那些出嫁的女孩兒不是自己人怎麼能成?」
說著,他隨口取笑道:「怎麼,你個小丫頭子也想上去比武招親,找個小女婿回去?」
環子搖搖頭:「我才不呢。我要我田哥哥上去,把那些姐姐都打敗,再把那古杉搶回來,不用我自己出手的。」
沒人知道她田哥哥是誰,卻有一人插口笑道:「鎮鬼?要是遲慕晴那丫頭真箇來了,她們這些『孝女經』不知鎮不鎮得住這個鬼?」
一句話把眾人引動了興緻,四下里一時七嘴八舌議論了起來,都在猜那遲慕晴會不會真箇來。
環子聽得納罕,心裡暗想:遲慕晴?帝女花?
那又是什麼樣的人,難不成真有他們說得那麼厲害?
她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到處在找田笑。
只是這台下來的怕不有千幾百人——今日來的明面上的主角兒雖是那些女兒們,但護送她們的師長父兄卻要遠較她們更多出幾倍,環子一時也搜不完。
她得空還到處瞧去,只見好些姐姐們或嚴妝、或淡抹,或素麵天然,各有各的一番打扮。
她心裡一時羨慕起來。她這樣的年紀,卻是見到矯飾得過份的越有些艷羨。
這時只見這最多的一干人多在台下,可這多是出自江湖草野或小門小派,真正的世家名門的氣派自然與眾不同,那擂台外的兩側原還搭得有兩排彩棚,想來就是給那些名門世家起坐用的。
環子向那兩排彩棚望去,卻見其中最打眼的是三座連綿在一起的彩棚。稍一細看,就可知是「晉祠」三家了。韓、趙、魏三家各懸族徽,彩棚之間還搭了連通的木板。其中一個女子穿了一身鵝黃的衫,長身玉立,腮如新荔、鼻凝鵝脂,頗引人注目。
環子怎麼看怎麼覺得她就是田笑跟她說過的沐澤堂中遇到過的那個女子,一時對她就有了心結,眉頭皺了皺,只是對她不滿。還覺那三個相連的棚中另兩個女子卻要較她好看些。其中一個穿了件蜜合色的綉襦,另一個穿的卻是蓮青色的曳地長裙配粉色夾衫……環子羨慕著,還沒來得及細看,卻聽另一邊彩棚里忽歡聲雷動起來。
她一眼望去,卻見那彩棚卻比「晉祠」三家的還來得大,棚前擺了執仗,這時卻是他們的正主兒姍姍來遲。
聽人閑語,環子才知那來的就是那位汾陽王的千金了。只見她一身金碧輝煌,環子正盤算著她綉襦上的圖案,她那一身錦繡到處是紋彩,弄得環子看到後來,竟忙得根本沒空兒去看她的臉。
只聽旁邊有人嘰嘰喳喳地悄聲道:「看來傳說弘文館跟汾陽王不和,所以有意斡旋,說合晉祠三家聯合一氣,共打擂台,要成就『三女同歸一夫』的佳話也不是虛傳的。餘下的關山度的妹子,華山的掌門女弟子與灌愁海來的樸素英之類的都只是備選罷了。你沒看見,今兒,那汾陽王的彩棚和晉祠三家扎得就大有對立之感?就不知是汾陽王的氣焰高還是晉祠的聲勢盛?」
旁邊人不由嫉刻冷笑道:「沒錯,這還比什麼比?人家的三姑六婆都已坐上鎮了,小門小派的不過也就只剩圖個露臉兒……」
場中人多聲多消息多,環子因見她田哥哥沒來,有意要打聽個遍,好等田哥哥來了學與他聽的。
可人太多,名字太多,門派也太多,一時把她個小腦子漲得嗡嗡的。
太陽越高了,她暈頭漲腦,只覺得一天金色的蒼蠅在飛,那蒼蠅的翅膀都是金的,因為沾著聲名利祿的金粉。她生恐記不周全——這一日所見,差不多是她生平見過的最繁華的人間鬧熱了。
她只有努力記下那些彩棚中主人的名號:那左邊一棚是那關西大豪關山度的,他是來嫁他妹妹「河洛紅」的,因為他畢竟出身草莽,想依此跟朝廷打上關聯……另有一棚是華山的,來了華山掌門女弟子,聽說她打主意要嫁給古杉,是因為年少繼位,壓服不住口聲,所以急需外援……另有「灌愁海」一棚,卻是為「灌愁海」現在門派凋零,祖傳的劍法傳到這代竟生歧義,想找個劍道高手來重穩祖業……
環子看頭都暈了,一時也不勝多記。耳中忽聽得一陣鑼響,她心頭一急:好熱鬧就要開場了,該死的田哥哥,你怎麼還不來!
田笑到那場中時,卻已是末牌時分。
他見到環子,卻只見她一張小臉曬得通紅。
環子什麼也沒吃,竟已在這兒等了一整天。
一見田笑,她差一點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整整等了一整天田笑,這一天、擂台上發生的事太熱鬧了:她記得一開始鑼響后一刻的岑寂;記得後來花紅柳艷許多姐姐的登場;記得因為那七個老女人不給一些江湖草莽中女孩兒們姿格鬧出的風波;記得後來綠靶子山上下來的幺妹一臉冰霜的背倚著跟著她來的七個哥哥如何與台上的「列女傳」中人物冷艷相峙,也記得那一刻全場人呼吸忽緊好像一觸即發的局面……
……她記得過千庭如何調停得讓綠靶子山的幺妹最終上了台;也記得汾陽王與晉祠、還有華山女弟子冷冽楓的氣派,她們不用上場,場上預選,統共只有十二張位子,卻自然而然要預先給她們留下來;記得那些小門小派的女兒們為了給師門一搏顏面,在場上如何拚力而斗,揮汗如雨……也記得那些姐姐們失敗時的痛哭。
……可這些,田哥哥居然都不在!
難得有這樣有趣的熱鬧,有生以來比她最喜歡的過年還熱鬧一百倍的熱鬧,田哥哥居然不在!
所以她一定要都記下來好告訴給她田哥哥的。只有田哥哥在場的熱鬧,才算是一場安穩的熱鬧,可以讓她知道她自己在哪兒。以後也知跟誰追問、不懂處有人解釋,有人敲著她腦門最後嫌她煩,最後也不妨礙她眉飛色舞的重述……否則,就像坐著沒有椅背的小馬札,在戲場看戲看久了只覺累的。
她要記下的太多了,把眼恨不得一眨不眨地盯著台上,漸漸只覺苦累。這時一見了田笑,腦中一暈,發了痧似的滿臉通紅,滿腔子的話堵在喉嚨里恨不得一下倒出,卻擁堵在喉嚨口,一句也掙不出來。
半天環子只斷斷續續全無章法地亂說了幾句:「……有個叫狄紅巾的姐姐真好看,可惜被打到台下去了,還傷了胳膊,她沒哭,說只是為亡父來了,要為他一搏顏面,我卻好傷心……一共十二個位子,可那些名門世家的小姐好多不用出手,位子就給她們預留了,剩下的還在拚搶最後三個……我聽說,明天才是決戰……田哥哥,你怎麼現在才來呢,我背人名都背得累了,就是沒見到鐵萼瑛姐姐……啊……」
她輕輕**了一聲:「……我怎麼覺得腦子裡有一腦子的金蒼蠅在飛,討厭……」
田笑臉上的神色卻是她所沒見過的,那神色里,似乎有一種她一向沒見過的……冷峻與漠然。
田笑見她被曬壞了,伸手往她背上一拍,度氣理順她的氣息,接著便用手指掐著她的后脖梗給她刮痧,雙眼卻有些冷漠地看向擂台上。
——這樣喧鬧的名利爭奪,那麼金燦燦的千花競艷,奪花魁式的戲台上的虛榮的美感,像環子這樣的小丫頭一下見了怎麼會不腦子裡擁堵得轉不過來?
他伸手輕輕在環子脖子上掐著。環子只覺一陣適意,漸漸睏倦上來,身子一斜,竟倚在田笑的身子上睡著了。
田笑斜攬著環子,靜靜地看向擂台上,只見到一片衣袂流彩。刀光劍影中,中間拚殺的下有自己那日在沐澤堂上見過的女孩兒陳杞。
她此時臉上卻全無自己當初見時的那一片女孩式的靜默的羞意,只覺得她臉上干黃,似是累極了,她已戰至第三輪,被她打下場的已有好幾個女孩兒。
台下她的父親湘中八極門的陳老拳師卻在笑,似乎終於揚眉吐氣了一般。
——昨夜,田笑為目睹古杉與「千棺過」之一戰,雖只限旁觀,到後來,竟也弄得心力交瘁,不好好睡一大覺竟不足以緩解那種疲憊,近天亮時才找了個地兒合眼,睡到這時方才趕來。
那一戰給他的印像太深了,以至現在看到如此熱鬧的場面、在平常他會很得趣味的看的,現在望在眼中也只覺漠然。
這個……一眼望去荒涼得只見到人挨著人的江湖啊!
他心中忽有感慨。
目睹過昨夜的生死一戰,像事先在眼前這齣戲的綵排前已看到了它的幕後,那真正的拚殺與死生的較力。他終於明白弘文館為什麼確信可以讓那些女孩兒家出面打擂、戰勝古杉,來奪取這個「花魁」了。這一招「錦套頭」真可以擺布得古杉從此以後都抬不起頭來。而為了鄉親與他救助過的遠在沙海綠洲的不肯入龍虎榜的孽子貳臣,他卻被迫不能夠不出來。
田笑的眼冷冷地在人群中掃過,只見主擂的、旁觀的、幫閑的……嚴妝的、淡妝的……老的、少的……只覺得他們的臉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分不出什麼彼此來,雷同於同一種趣味,同一種聲調,同一種喧逐。好像整個人世的泥沙都嘩啦啦地在自己身邊滑落,金邊的祭台上供著彩塑的泥像,釉彩與金邊卻在他眼裡同時剝落,看透了那泥漿沙灰的底里來。
接著,他卻在人群之外看到了鐵萼瑛。
鐵萼瑛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她站在人群外的一個小山坡上。
這時,她也正看到他。
——如此人海如潮,如此喧聲如沸,其間,他們卻遙遙互見。
那感覺,似有種在沙與海的邊緣、滄海桑田的變遷盡處,小舟擱淺、浪扼一帆時,突得一晤的慨然。
——萬人叢中一握手,舉世荒涼如海。
哪怕只是遙遙一見、哪怕只是以目光相握的感受,那種感動卻瀰漫了開來。
可那感動,就算感動,也不過是一句:
「啊,你也在……」
「我一直在找你。」
鐵萼瑛今天的臉色不知怎麼沉峻如鐵。
田笑扶著環子,慢慢後退,已退到近前會合的鐵萼瑛身邊。
「他在哪兒?」
田笑搖搖頭。
鐵萼瑛的臉色更陰沉了。
但田笑說:「昨夜,我卻還見過他。弘文館重金請出地藏門,我從頭到尾地目睹了地藏門阿芙蓉如何發動『千棺過』與古杉一戰。他們也知這最後的擂台一戰不過玩笑,憑這些女子怎麼最後折得了古杉,所以,預先已準備個周全。」
鐵萼瑛的神色不由變了。
她兩側的鼻翼似乎一刻間都崩緊了。
只聽她問:「勝負如何?」
——與地藏門的「千棺過」一戰,起碼這近百年來,還從無一人倖免。
所以這句話她問得好慢,似乎心頭正千百個念頭齊轉。有一個懷疑的、恐懼的聲音在心底大叫,她要勉力壓抑著才好不動容色地問出。
田笑木然,好半晌,才道:
「弘文館勝了。」
鐵萼瑛一雙利目猛地逼向他。
她雙目灼灼,讓田笑一瞬間只覺得有一雙鐵蓮花在她眸中怒放。
田笑沉吟道:「古杉不肯讓『千棺過』擾他鄉民,雖最終逐走了他們……」
「但、其傷七分。」
「弘文館要的就是這個,他們料定古杉不會那麼輕易死,他們也不想他死,阿芙蓉說過千庭要她做的就是傷其七分。所以,最後古杉不算勝,阿芙蓉也沒勝,是過千庭勝了。古杉對我說,曾對弘文館含笑說:除非他們找得出一個打得敗他的女孩兒,否則這擂台還是不比也罷。這下,他們只怕可以做到了。」
鐵萼瑛臉上的肌肉一塊一塊地僵硬下來,田笑只覺得自己都看到了她面上肌肉一塊一塊鐵一樣的凝定的過程。
她凍住了表情,可凍不住眼神。她的眼神中漸漸升起狂悍,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地冷哼道:
「他、們、想、的、吧!」
——擂台上的比拚這時已只剩下最後一個位置。
這最後一個位置的爭奪已趨白熱化,台下的泥土正吐出整整一天太陽泄下的積熱,可一陣騷動卻從場子的最邊緣傳了過來,不一會兒,彌滿全場,以至台上的嗔鶯叱燕,幾乎要白刃見血的爭鬥一時都無人看了。
一時只見人人回頭。
鐵萼瑛與田笑也受到感染,終於忍不住回頭去看。
卻見一輛彩車,不是從大路上、而是從田野里緩緩駛來。
它從西方而來。
只見那面,在地與天的交界處,初出的麥茬正以青青的嫩意捧承著斜陽的余彩。那方向沒路,那車子卻是一路碾過麥苗青青,就這麼在麥田中破青而來。車廂兩邊同時不斷地撒出些細小銀錢來,亮晶晶的閃,似乎在跟著弘文館比闊,似是在補償著農人的青苗錢。
——那輛車子極其華麗,雖相距還遠,已讓人感到它的朱彩蜚然。
場中的人這時都看到了,那祟光泛彩的車子借了斜陽的餘輝,把自己更做了進一層的妝點。人人幾乎同時聯想到了一件事:這就是那輛嫁車?邪帝為了它甚至不惜砸毀了皇太后的御輦!可它怎麼敢來,弘文館排出彩擂,武英殿環伺左右,可它居然真的敢來!
天色已是遲暮。
彩霞方濃,彷彿天機織錦,那文彩早勝過人間五彩。
而那帝女花,而那遲慕晴,竟真的趁著遲暮之晴;架著一架嫁車,如此逶迤地款款走來……
人人的心頭幾乎都想起了這個名字。
人人都為這名字攏亂了心緒。
——她與古杉間的事,其實沒幾人知其周詳。但那故事,卻借了他們的光彩,在江湖中已流布如一場傳奇。
擂台上的爭鬥勝負已分,可這一場的勝出卻已無人喝彩。
得勝的那個女子看著那好容易爭奪來的最後的一個位置,那是主擂上十二把蒙著錦緞的椅子中的最後一個空位,可惜連她的師友都已注目場外。沒有人關注她,一時也無人宣告勝負,司禮之人都出了神失職了,那女子怨忿地望向場外。只覺得那輛車子從天際駛來,車輪轆轆,似乎轉眼壓碎了她好容易得之的珍寶樣的聲名,讓她的臉上一時忌刻,一時茫然……
副台上的郝婆婆幾個人卻同時面色凝重起來。隱於暗處的過千庭與他手下弘文館中的人,還有密密布防的武英殿的人一時也面色凝重。人人都知道「邪帝」是個什麼樣的人,人人也知道「帝女花」又是什麼樣的角色,他們即敢出現,那顯然就有備而來。他們一時想到的竟不是攻擊,而是如何防備。
……那輛車子卻不疾不緩緩,好半晌似才走近,卻只在離場外人群鬆散處還有數丈許的去處停了下來。
那車子好大,八馬主駕,八馬為副,車廂兩側還有橫板。那橫板寬過二尺,兩側卻共坐了四個侍婦、四個侍女。看那四個侍婦個個都目光凝定,似乎人人俱允稱好手。魏大姑幾人一見她們神色不由臉上更凝重起來。
駕車的卻是個黑而且老的婦人,一頭雪白的銀花,逆光如蓑,握鞭的皮褶疊加的手上卻套了好大一顆祖母綠的戒指,那戒指沉沉的碧,只有苗人才會有這樣款式的寶石戒。她另一手握著一根絲鞭,鞭子從首至尾,竟鑲得金紅璨然。那都是各種寶石在晚晴下煥發出的光彩。
車上四個年少的侍女在一天餘光之下,個個也都似瑩珠磋玉、眉眼嬌嫵,一時把滿場的人看了個呆。
田笑低低道:「遲暮晴!」
他懷裡的環子動了動,似乎醒了過來。
鐵萼瑛的臉上冷硬一泛,她忽然飛身而起。
田笑一抓沒抓住,只有疾疾追問道:「你幹什麼?」
鐵萼瑛空中冷然道:「趁這個工夫,攪場!」
「就算幫不了什麼真正的忙,我也要試上一試,我不要他心中攤上哪怕一丁點的不情願!」
那擂台主台一側還有一方高台。
那高台孤吊吊地為綵綢所蒙住,它高足有兩丈許,或許那就是主擂的弘文館安排的古杉出場的地方。
鐵萼瑛身形撲起,她撲向的就是那高台之下。
她功夫極是強悍,就是連輕身縱躍之術也要較男人還來得颯爽英烈。
只見她的腳在空中一落,先踩的是個江湖漢子的肩膀,然後借力騰起,又以另一人的肩膀借力。她跟田笑的立身處到擂台邊原有二十餘丈之距,可她踏在那些江湖漢子肩膀上,也不過三五個起落已直撲向高台之下。
只聽她身後一片「哎呀」之聲,卻是這妮子腳下極是用力。然後就升騰起一大片江湖漢子們的叫罵。她最後踏的一腳最重,身子直向那蒙著高台的綵綢撲過去。
這一縱,她躍起已近丈五,伸手一抓,只聽一片裂帛之聲,那片綵綢竟已被她抓破,隨著她身子的墜落,那已裂的綵綢也落向高台下的台角。
一時只見鐵萼瑛隆如雛鷹,身後兩片綵綢波蕩漾地在她身子兩邊從空披落,襯得她如遨翔於海天之上的蒼鷹矯燕。
這一下先聲奪人,只聽台下被她踩過的人不甘受辱,有幾人脫口大罵道:「臭娘們兒,你敢睬爺們的肩膀?」
四下愕然中,卻也響起了零星的喝彩聲。
只見鐵萼瑛臉色鐵青,不理那些台下雜亂,目光盯著擂台上那些各得了位置的女兒們,冷聲高喝道:「這麼就想嫁了?」
「我是古公子門下婢女,你們如想要嫁入古門,還需先過了我這一關!」
說著,她弓身退步,沉腰蹲馬,伸手向她男人式的袖子里一摸,竟摸出了一根鐵門拴來!
那根鐵門拴卻是玄鐵百鍊,兩端各有一塊突起,竟真的是饅頭庵中栓門所用。
擂台上適才女兒們嗔鶯叱燕,用劍使匕,玩索弄鉤,各般兵器,一一俱有,卻再無一人有她這般強橫的鈍器,也再無她這般悍然抽出一把鐵門拴的氣慨。
只見她雙目灼灼,面現蓮華,**至極,雙眼往場中一掃,把擂台上的那幾個已得了資格的女孩兒,副台上列女傳中人物,連上遠遠的遲慕晴的嫁車之上的僕婦侍女,還有暗處站著的過千庭與他弘文館中人物,個個都掃了個遍。
那眼中睥睨之色,當真連綠靶子山的七個大哥看到了都不由心頭一凜。那已在台上獲得席位的綠靶子山上的綠衣幺妹見了,也不由眼中騰起一抹艷羨,後悔自己怎麼沒有想到這樣橫空出世的一招。
台下已有人認出,驚呼道:「鬚眉讓!」
一時這岔出來的攪局竟把大傢伙兒從對遲慕晴突然出現引發的震動中都拉了回來。
只聽台下一片嗡嗡之聲,人人之間相互打聽:「鬚眉讓是誰?她怎麼來了?她什麼時候成了古杉的婢女?連饅頭庵的醜女門居然也來攪局嗎?……」
人人只見到鐵萼瑛那高台下一站、萬夫莫當的強狠,田笑卻心頭如受重擊。他看到的恰恰相反,卻是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溫柔。
可他此刻心中非妒非恨,卻有種憐惜極了的溫柔同樣也在心中涌動。像是……這滔滔濁世中,這荒涼一春里,有一種與子同懷的感系。
副台上忽傳來一聲厲叱:「你是何人?今天何等地方,也容你這等下三濫人物前來攪局!」
開罵的卻是魏大姑。
她終生未嫁,謹於婦德,一向對人對事極為嚴苛。剛才遲慕晴嫁車一現,引得萬人聳動,已大大引發她的不滿。
讓她更不滿的是自己居然也被引動了:那車子的出現好像都是一場傳奇,是自己心底里一直壓抑著的從不都不敢讓它浮泛起來怕毀了自己婦德修為的傳奇。
她為自己的不堅定而更加憤怒,卻一時也無法真的主動去招惹邪帝一脈,這時見鐵萼瑛居然出場攪局,如何還肯再忍?
只聽她一場叱叫,身子已一騰而起,直撲向那高台之下。
鐵萼瑛聞聲抬頭。
好個鐵萼瑛,在場縱三千粉黛、她自露出她的本色來。
只見她抬頭一望,兩眉一聳,兩道鐵板樣的門扉就似從她的肩頭橫排出來,直要護就住她料定弘文館安排給古杉出場的高台。
她腰身稍擰,側面沖向撲擊而來的魏大姑,一腔質樸真氣涌了上來。
只聽台下過千庭幾乎失叫了一聲:「啊,塊磊真氣!」
——江湖中失傳數百年,當年曾為耿蒼懷所創,以為再無由現跡人間的「塊磊真氣」,居然由一個女子身上顯現出來!
魏大姑為人強橫,卻也端的有她強橫的本錢。她本是女子,自顧身份,亦矜藝業,何況今日坐於高台之上,自不便攜帶兵器。
這時一見鐵萼瑛身架,騰起的身子一伏,竟自落向台側一個魏府子弟身邊,從他腰間一抽已抽出一把闊劍!她落都沒落地,伸手在他肩上一按,那弟子膝蓋一屈,幾乎承受不住,魏大姑身影已再度高騰而起。然後只見她騰至極高處,忽長撲而落,闊劍一擊,竟是一招「力劈華山」!
山無棱、江海為竭、冬雷震震、夏雪雨……也無她這般的震撼。
鐵萼瑛的鐵門栓卻封擋得嚴。魏大姑滿懷怒氣,打定主意,要一劍逐退這突出搗亂的女子於台下。鐵萼瑛聞得古杉傷重后,雖面上神色未動,卻已鐵定了心主要要護衛住她心目中那個……夢中佳偶。今天已打定了主意要久戰一場,攪亂這場面,拖得弘文館全無顏面,第一次出手,當然守得更是嚴密。
只聽「鏘」然一聲,那闊劍劈擊在鐵門栓上,然後,爐火迸天地、紅星亂紫煙,只見火星與煙氣隱隱一綻。
那魏大姑怒喝了一聲「好!」身子已二度騰起。
鐵萼瑛面色凝重,從她臉上全看不出這一招得失。她生性強項,可真動起手來居然是后發制人的。居然挺立原地,動也不動,只一雙眼睛目送著魏大姑翻騰起來的身影。
魏大姑第一招盛怒出手,聲勢俱厲,氣卻並不沉。這時一擊不中,已知遇著強敵,在空中運起「崔巍」一門獨有的吐納工夫,第二招居然是「夸父東來」——
夸父東來,以追傲日;
挾山蹈海,其勢巍哉!
別人未出聲,台下魏府子弟已先駭聲一片。
「夸父」一式為魏府秘技,在場子弟多修為不夠,雖身為男子,也沒幾個可以練得下來。這時見魏大姑一介女流,居然運起這般乾綱獨振的劍法,不由駭然色變。
鐵萼瑛神色朗然一振,只見她曲臂回扭,知道這一劍來勢之重,竟把一把鐵門拴反歸背後,擔在肩上,無意中露出了通臂拳的工夫。
好一招「二郎擔山」,竟生生把這一劍扛了下來!
只聽台下轟然一陣上好。台上兩個相鬥的雖然都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子,可今日相鬥,用的卻是就算男人也不會冒然相向的悍烈招法,比之之前的鶯鶯燕燕,大非同日可語。
旁人只聽得「鏘」然痛響,鐵萼瑛手上鐵門栓上又冒起一片紫煙,把她衣服都燒灼出一道焦痕。
還沒來得及掂量這一招誰得誰失呢。卻聽那面副台上有人輕淺一笑,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這位小妹妹好強悍的身手。你什麼時候入的古家,可是也痴心想著要嫁與你家公子。其實你不用爭,台上的這些小姐就算嫁入古門,也搶不了你的地位的。她們一個個花嬌柳弱,那些粗使家事,總還要有人干。你安心當你的丫頭好了,做得好了,古少爺就算收房,這些小姐們個個賢德,也容讓得下的,何苦這樣急赤白臉的讓人好笑。」
她話說得嬌軟,行動卻快。只見她聲未落地,人已立在那高台之側,一手掠鬢,一手撫腰,姿態明妍,卻是三九姨。
她未出手,可這一下站姿卻站得極巧,全封住了鐵萼瑛左路。那掠鬢之手的小指已扣向了她鬢上之釵。
鐵萼瑛心頭一凜,情知她是暗器名家。可她心中卻也不怕。冷聲道:「這話原來也是從《列女傳》中抄下來的?」
旁人只見她強橫已極,神色間卻沉默寡言,沒想出語如此冷雋,場內已有人笑了出來。
這時空中的魏大姑吊身主擂的楹上,挾劍下窺。日光斜照,人人只見她手中闊劍上已崩出兩個米粒大的缺口。她們三人無語對峙,就在眾人以為她們都已不會再動,要口頭上先較量幾句時,她們三個忽然動了。這一動鷹翔鶴翥,眼慢的人都沒看清。然後只見她三人稍靜了靜,突然又動。
她們三人但凡一動,都來得極快,台下眼力稍差、功夫稍遜的人都不知怎麼交的手。然後卻猛然定格,各就一位,凝定得擂台上的陽光都啞了,靜得場上人人屏息靜氣。
有著急的看不出勝負,顧不得羞恥,就待要開聲問旁邊人誰得誰失,卻忽聽一支龍頭拐「得得」的拄地之響,卻是郝婆婆從副台上緩緩行來。她扶著一支龍頭拐,走到那高台之下,臉上慈眉善目地道:「好丫頭,我是認出來了,你是福建饅頭庵門下。官師太一向可好?你是她嫡系傳人吧?咱們自家人,有話好說。今天你已算名揚天下,有什麼解不開的,咱們退下去再說,不必佯言什麼古家婢女了,那也太委屈你。你有什麼想頭,以我跟官師太的交情,總可以幫你如意的。」
她們句句都要陷鐵萼瑛入那左性小女子境地。
鐵萼瑛卻雙目視栓,面色不動,更不答言。
可郝婆婆得此之機,已跟三九姨、魏大姑鼎足而立,把她的進退三路齊齊封住。
台下就有人悄聲道:「果然是列女,嫁個小輩都環肥燕瘦得列女而侍,排成一排肉屏風;打起架更是列女齊上,厲害,厲害!」
田笑是與這幾個女人朝過相、動過手的。當日,為了小白鞋,就是她們迫得他幾乎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心裡不由擔心已極。
可他,也是這時才見識了鐵萼瑛的真功夫。
只是,她的功夫再怎麼強悍,只這場中,列女傳就還有四人。她強挺下去,又挺得了多久?何況還有暗處的過千庭與武英殿中的高手?
田笑急得臉上冒汗,正在轉腦筋動詭計要怎麼把這個局面攪得越糟越好,是不是去放一把火,還是扒了哪個看客的褲子讓他們添亂?他心裡一邊怒罵鐵萼瑛只會蠻幹,一邊算計著放火撒潑,或污言穢語,把那列女傳中幾個老騷婆子怎麼氣得中風當場才好,忽覺得身邊環子有異。
他一低頭,卻見環子的眼睛竟沒看向鐵萼瑛處,只是直勾勾地盯向鐵萼瑛身後的高台之上。
田笑順她眼光望去,卻見那高台之上還殘存著一小塊綢布擋著,可那綢子為日色所透,裡面隱隱現出了一個身影。台下眾人都還不覺,他一見到那影子,腦子一閃,才要失聲叫喚。台上鐵萼瑛四人已重又一觸即發,卻已聽一個聲音在那高台上面慵慵懶懶地打哈欠道:
大夢誰先覺?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遲遲……
他後面這一聲拖得那叫個長啊。真像一個山隱逸士,公子貴少,破落而居,在個竹堂茅舍中睡懶覺才起來的樣子。
田笑一愣,心裡又喜又氣,怒憂摻半。一時心裡不由恨極了的暗罵道:好,你正主兒總算來了!現在整個地界已為你鬧哄成這個樣子,你還裝什麼他媽的蒜?
可一時他卻又憂及高台上那古杉的傷勢。
這時只見那高台上綢布一披,細碎而落,整個檯面顯露出來。
弘文館這次真是不惜工本,那檯子竟是上好花梨木製就的。花梨木曲折的紋路在高台兩側的欄杆上為日光所映,清晰可見。
田笑在那綢布一落之際,眼中還沒看到什麼,心中卻猛地回想起這幾日累積於心頭的印像:那個參天古木的密林空地間,滿身泥濘打著滾的古杉;那個聽到送棺材的老頭兒口裡講起的在祁連鐵騎的追殺下遠逃塞外、銹劍瘦馬的古杉;那個昨夜他還見過,面對「千棺過」一戰,當真「華彩翻木訥,銹跡掩斑闌」的古杉……這種種的印像互相衝突,疊加在一起,涇渭分明、天差地別,讓他也想象不出,這個將要出來的古杉,將會是哪個古杉?
卻見那高台上輕綢飄落,終於現出了古杉的身影。
他今天穿得居然有顏色,黃黃的軟綢,絲絲的滑,彷彿天工織巧般地在瀉落於肩。腰間也沒有束帶,越見出那黃衫一瀉於地、腰身處微顯空蕩的柔韌勁挺。他身上別無裝飾,只是發上束了一頂古玉制的冠。那玉冠一束,當真顯得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
冠下修眉如裁,瞳黯如丸,整個人的光彩不是發散的,而是收斂的。
只見面上為斜日所映,一片金黃,於遲哉暮矣的光中,微微見得到一個男子的臉上應有的細小凹痕。可就是那凹痕,在他臉上也像是古玉的銹斑,正顯襯品相的華嚴。
他就這麼灑落落地出場,只有田笑知情知底,看得出他面色的蒼白,足證如弘文館所料,他昨夜已經「其傷七分」了。
古杉忽雙手一揖,腰身一弓,拱手向台下鐵萼瑛認認真真的一躬。
——那姿態,真他媽的瀟洒,也真他媽的夠朋友!
田笑一時對古杉這小子的心態重又喜怒摻半。
他懶得再去看這麼個鳥人,平白讓自己扯心扯肺,天知道他又打的什麼鬼主意。他能活這麼久,用以自保之術想來比鐵萼瑛與自己都來得周全。
他盯向鐵萼瑛。
——滿場人都被古杉的出現弄了個目炫神迷,只田笑還記得望向鐵萼瑛。他一眼之下,已見鐵萼瑛眸中隱見迷眩。他要看的就是這個,要看那盈盈濕眼中,要看到那一點料來絕不會滴下的淚花中古杉的影子……
有如、看到一把良兵在晨起露水中的震顫。
為此,他會感到一陣快意的心傷。為了,哪怕不是由他,而是由另一個男子在這個他在意的女子的天性中引發的美好。
這一切都是美的——哪怕她此時心中眼中,全沒有自己,他也要把這美麗的一刻在心底珍藏。
卻見古杉一躬至誠,一起身、卻也風慨清朗。
場中的女兒一時都直了眼,不少少年子弟卻紅了眼。卻聽他朗聲道:「弘文館諸君與江湖列位耆舊為古杉謀聘,拳拳之心,在下心領,就不多謝了。」
田笑一向最厭聽這類浮文,卻聽他說得氣度高邁,不溫不火,不由也暗暗佩服這小子的本事。
接著,他卻在古杉臉上見到了一個古怪的笑。古杉眼睛像在自己臉上掃了一掃,那笑卻像是笑給自己的。那一笑里,有促狹,有搗鬼,田笑正沒摸清他的門道,卻聽古杉笑道:「只怪古杉當日放言,只要他們找得到一個打得敗我的女子,我就誠心誠意,三媒六聘的迎之入門……」
他的眼睛忽望向台下某一處,微微含笑道:「……現在,你也好來了吧。」
全場人心頭微微一迷,不知他搗的什麼鬼。
有腦子快的人已飛快地望向遲慕晴那嫁車,以為古杉說得定然是她。
「列女傳」中人物神色一變,過千庭卻神色一振,他們還正待反應——如果古杉居然敢當著全天下的面與邪帝一脈正式合流,那他們諫勸之餘,只怕不得不最後落得個刀兵相見了。
可接下來,人人卻見古杉的眼光雖極溫和極恬淡地笑著,望向的卻不是那輛嫁車,而是人群中。
眾人隨著他的目光搜尋去,一時還全無所見。田笑也跟著眾人一起在找,好一時,他才找到了,只見一個女子正滿面羞澀,緩步靠前。只是她的身形太普通,行動全無練家章法,所以眾人都沒注意。
她穿著一身藍布衣裙,緩緩向前,直待走到那高台之下,眾人中才有人注意。那高台側原有一面梯子,台高,梯子也陡,懸得就是直的。卻見那女兒望著它微微卻步,步履間似都露出怯意,卻強撐著,紅著顏面,伸手扶梯,勉力往上登起來。
全場中人一時都摸不清首尾,連魏大姑與過千庭諸人都愣怔住了。
那女子緩緩爬上了幾級。鐵萼瑛面色愕然,正不知要待如何,卻見古杉在高台上忽沖她頷首一笑。那笑意含蓄,即有誠肯的謝意,又有謙遜的示意、示意她放那女子登台。
然後,他衣袖一拂,身影修朗一立,隨手劃出的指風澹然一現。等閑人只怕還沒覺得,鐵萼瑛離得最近,只覺得那台的四柱已微微一顫。
那檯子極高,於匆忙間搭就,沒有那麼長的木材,也無暇接榫,只是將上好木料用棕繩巧妙的縛住才撐起這麼高的。
古杉不著形跡的隨手一劃,那棕繩卻已為他指風所斷。
場中識貨的人已面色微微一變,卻見,更難的是下面的——那古杉的身形依舊巍然不動,所處的高台在他足下已緩緩而降。
那檯子降得極穩,借著那棕繩殘餘的束縛之力,全無傾歪,連梯子也沒抖動一下,卻緩緩地落向下來,卻是他在下就那個正在上攀的女子。
環子個子矮,先還看不到那女子。這時那女子已爬高數尺,身形全現。環子驚「啊」了一聲,急拉了一把田笑的衣袖,詫聲連叫道:「線線姐姐,田哥哥、你快看,那是線線姐姐啊!」
那高台降至丈許處,然後停住。那女子也適時爬高了丈許,登至了檯面。
眾人只見那女子一身藍布衣衫,袖口裙邊都染了細碎的白花,那花兒開在這一片藍上,只覺得白得爽心悅目。那女子姿色並不多麼明妍,卻面目恬淡,舉止溫柔,全身上下只妝點了一樣銀飾,卻是於發上插著一柄釵環。那釵只是鍍銀的,可插在她發上,卻讓她有種切和她身份的自如感。
這時只見她鬢邊見汗,雙頰微紅,嬌嬌羞羞,朴朴落落,卻也別有一種質樸大方之態。
只見古杉望著她的眼裡全都是笑。那笑溫和得如暮鴉戀水,一翅一翅全是夕陽暖意。只聽他溫和道:「線線,你都聽清楚了,我答應人,只要有人能打敗我,我就心甘情願地娶她入門。我自知不才,不過,也許你還不嫌我鄙陋,願意一試吧?」
那女子似舊城小巷中長大的那種小家小戶溫婉的女子,從沒見過這等大場面。
她頭都不敢一抬,眼睛除了看著古杉的衣襟的下擺,再都不敢往別處看上一眼。
只見她輕輕點頭,極低了聲音地道:「我願意。」
她聲音很輕,滿場人雖都屏聲靜氣,怕也聽不見。
可那聲音似又為古杉所護,竟人人都聽見了。
那女子忽從手上褪下了一枚頂針,她把那頂針拈於兩指之間,然後抬頭,眼神明明凈凈地迎上了古衫的眼,眼中雖還有羞澀,卻也不乏坦然。
然後,她一式「支機」,竟像模像樣扣戒攻向古杉。
古杉輕輕扭身一閃。那女子卻一招一式,分明使出了全套的「織女劍」。
她以頂針為劍,招式看來分明只會這一套,但分明也出自明師指點,只是攻防之間全無內勁,也明顯是剛剛初練,僅是個依樣畫葫蘆。
旁邊人還在懵懂中,不知這兩人搞什麼鬼。田笑心明眼利,眼望著古杉臉上那溫煦的笑,卻在那眼角眉梢間捕捉到了一絲促狹、一絲俏皮,同時卻有一絲悲哀。
他心底一時不由開罵開來,把這姓古的臭小子從頭到腳罵了個遍:他分明是在耍弄過千庭、弘文館、「列女傳」中人、所有以他為圖者、以致本來是來看他如戲、以他為猴者們看熱鬧的心態呢!
田笑自己心裡「呸呸」連聲,暗怒道:滿天下人只當他家世清華,為人溫雅,當真只有自己慧眼如炬,看得出這小子的真形。這招術,分明就是他教給那線線的!
那叫「線線」的女子把「織女劍」才才使了半套,卻已把頂針正扣在古杉心口之側。卻見那古杉停住了身形,頓了頓,忽朗聲笑道:
「線線女俠,你的『針黹』神功,果然厲害,堪稱獨步江湖。小可不敵,小子認輸了!」
滿場怔愕中,只見那古杉伸手忽按住了線線扣著頂針扣在自己心口的手。
他的手修長有力,線線的手卻只是細潔一腕;他手背上面還蒙著一襲黃絲長袖,典雅華貴,輕軟可賞,那線線的藍布袖口卻圈著一圈細細碎碎的小白花;他的手捉了線線的手,線線的手卻捉了一枚樣式樸拙的頂針。
兩人一黃衫、一藍裙,一頂危冠高古、一插銀釵婉娜,彼此相配在那已降低了的高台上,卻也煞是好看。
只見那古杉以他雙目注視著線線的細目鳳眼,溫聲低言道:「那麼,從今日起,我願娶你為妻。從此年年歲歲,風雨冗夕,但圖安好,只求靜婉……」
台下人張皇失措,什麼?這樣就算完了?弘文館安排的連場好戲,江湖中拼殺過幾許胭脂,江湖各世家縱橫聯合,古杉前世那數代藏寶……
這一場勾搭、一場謀算、一場計較、一場熱鬧,就這麼輕輕易易被他一語交待?
那叫「線線」的女子手卻輕輕地一抖,她手中那枚擾亂了整個江湖預期的頂針,就從她手中失落,滾落高台,墜下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