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金荷

四、金荷

店外的雨越發下得凄涼起來,檐間瓦上,疾徐不定。經過這一陣鬧,膽小怕事的早躲回房了,留下的幾桌都是膽大的。鏢局中人還在,金和尚、王木和張家三弟兄卻湊在了一處,也許他們本來就是約好的;杜焦兩個老者依舊在角落裡坐著,那穿黑衣的少年還睡著未醒;瞎老頭和孫女無處可去,也在火邊守著;還有沈放與三娘子和幾個膽大見過世面的行人。只尷尬了何捕快並來福六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那裡。

三娘子低聲和沈放說:「那個杜淮山綽號洞明手,焦泗隱江湖上名喚練達劍,是江湖上極厲害的一對角色,聽說近幾年專門在為淮上義軍籌措糧草、招兵買馬。兩人都是老狐狸,洞明練達,一輩子很少和人交手,不能打的仗絕對不打,打的一定不會輸。」沈放微微一點頭,三娘子又暗指那秦老爺子道:「那臨安鏢局的總鏢頭姓秦名穩,綽號穩如泰山,行鏢三十年,兵荒馬亂,從未失手,盛名之下,絕無虛致,那金和尚幾個比起他們那就嫩得多了。」

沈放問:「你怎麼都知道?」

三娘子一笑:「你忘了,我是殺人放火的女強盜了?」

店裡油燈昏暗,地上的火光照上來,本顯得頗為詭異,但映在三娘臉上,只覺嫣然欲語,風情無限。旁人也奇怪這對文士夫婦竟有如此膽色。

那邊鏢局中的秦老爺子忽抬起臉,側耳傾聽了下,臉色微變。不約而同的,焦杜二人對望一眼后,似也神色訝異,焦泗隱的一隻左耳更是忽地支愣起來、屏息靜氣。過了好一會兒,眾人才聽見外面風雨聲中一陣陣馬鈴傳來,悠忽前後,夾雜在風雨里,奔走不止。那絕對不是一匹馬,說不上是三十匹還是四十匹好馬,蹄聲雜亂,不知為何在這雨夜裡賓士。王木的臉色便一動,想了下,忽然道:「緹騎?」

金和尚不由便臉色緊張,側耳聽了下、點了點頭,悶聲說:「好象是。」

王木喃喃道:「怎麼會這麼多?」

張家三兄弟也一臉緊張,——金和尚一向膽豪,這時也不由把手伸向禪杖,王木的嘴唇緊緊抿住,便是秦穩一桌,也未見得輕鬆。

沈放大奇,不知店裡為何人人自危,只有何捕快頭幾人面露喜色。半晌那秦穩先舒開了眉,道:「不是朝這邊來的。」

那邊杜焦二老也點點頭,他們兩撥人本各不相干,明顯為這緹騎的意外出現打破了彼此間的界線。眾人聽這麼說才略略放下心來。卻見秦穩轉頭沖那邊杜焦二人一點頭,臉上含蓄地展容,算是一笑,低聲問:「是圍殺?」

那兩人也面色凝重,沉吟了下,點了點頭。

這是幾個老江湖根據經驗得出的判斷,眾人自是信服。那三人當下便也不再說話,心底卻在想——是什麼人物竟值得緹騎校尉出動三四十匹鐵騎雨夜奔襲,傾力圍殺——今夜的雨、當真是下得越發荒涼了。

沈放先聽說馮小胖子是什麼「緹騎三十二衛」中人,以為都是些扈從皇帝的官場紈褲子弟,徒有虛名,也沒當回事,這時聽那幾人口氣鄭重其事,談論都不敢太大聲一般,看來緹騎裡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絕頂高手,而且組織緊密,否則如何能把這一干三山五嶽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他問三娘子道:「緹騎究竟是些什麼人?」

三娘子臉色也少有的嚴肅,她想了下,答道:「相公,——你還記不記得十年前,高升老店?」

沈放一點頭,他當然記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升老店中與三娘相逢的,當時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還有傷,一個孤身女子病卧於他鄉,沈放也是由憐生愛,然後由愛生敬,最後與她得成連理的。

三娘子靜了一會兒,說:「那時還是緹騎剛剛組建的時候,聲勢遠沒有今日之盛,但就是那樣也已非同小可了。那一次,你遇到我時,我不是在生病,而是受傷。我就是傷在他們手裡的,——緝查都尉顏杞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厲害啊厲害!他的五步搜魂手,我情願一輩子再也不碰到。知道我為什麼就嫁給你了嗎?自從緹騎遍布,江湖上幾乎就沒有旁人混的份了,特別是閩浙吳贛一帶,更是潑水不進。他們組織很嚴密,也很複雜,其中即有官商子弟,也有招降的江湖巨盜,有門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來的獄丞。那馮小胖子便代表它的官場勢力背景,連他也說害怕的袁老大,那可真叫絕頂高手,天下武林,七門十三派,還沒聽說有誰敢說是他的對手。他是緹騎三十二尉中的老大,當年不過三十餘歲,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劍三星』就折在他的手上。從他到緹騎起,軍紀整肅,勢力大張。有他們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穩多了,無論官商軍匪,在朝在野,順者昌,逆者亡。鋒鏑所指,必殺無赦。」

沈放從沒聽三娘講過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問。沒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說了。只見三娘子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終於又撥出了這根紫荊木釵。」

她的眼光一陣迷離,頓了頓:「你知道嗎?我的名字就叫荊紫。」

「當年這個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傳聞。——小時候,我也就像那個賣唱的小姑娘一樣,吃過不少苦。當時正是亂離之中,我跟著一個雜技班賣藝走索。但我比她幸運,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會武。其實我只跟他呆了三個月,他給了我一把匕首,還傳了我一套功夫,一篇口決,教完后他說:『你姿質不差,可惜我不能久留』,然後他問我:『以後再遇到欺負你們這班姊妹的,你怎麼辦?』我說:『殺!』他哈哈一笑,說:『那好,我沒教錯人。』便走了。」

「干我們這一行的,人稱女伎,有賣藝的、走繩的、頂竿的、唱曲兒的、刺花繡的,其中彈散樂的張真奴,棋侍詔沈姑姑,射駑的林四九娘,唱雜劇的史彗英,演影戲的黑媽媽也算各有絕技,天下聞名。我與他們交好,——別人都說我們是賤女子,瞧不起我們。可干我們這一行的,也多想開了,不在乎別人瞧不瞧得起。——但就算行走風塵,也不能由人欺負。他們富人總是在說:『仁恕』,我荊三娘要行的,卻是報復!」

「我們一起有幾十個姊妹,各行各當都有。有會兩招的,也有一身弱質全無功夫的,但都有一顆人心,一根倔骨。你們男人不時奢談大義,若見到我們姊妹那時一人有難,旁人赴湯蹈火,殺身相救的樣子怕不都要愧死!我姐妹中有人嬌啼慘死於堂威之下,有人橫刀自刎於淫徒之前,——剛才那小姑娘說的你也聽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誰,是哪一個好姊妹!——這些人中,我殺人犯案最多,眾姊妹為衛護我傷生的就有七個。」

三娘子苦笑了下:「——所以我那根柴荊木釵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稱我們為『蓬門』,那根木釵便是我的苻令,那上面染的不是我一人的命血,是姊妹們的鮮血。當時這紫荊釵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十步殺人,千里復仇——凡聽到不平事,我沒有袖手的,哪怕連累更多人喪命。但我們這些人雖苟活於世,也不能由人殺剮,只要義之所在,彼此就在所不惜。」

嘆了口氣,她理理思緒、又道:「那年,有個姊妹在無錫城外被一夥光棍**致死,官廳拿住他們,只判了充軍之罪——因為傷害女伎與殺害良家婦女在人們心中還是有不同的。這且不說它,我一個在無錫的姊妹卻聽說,那伙光棍卻一口咬定他們**的時候人已死了,而且身上穿得不整齊,是無錫府知府的一個管家把那女人屍體丟在城外的,他們實際只算奸屍。他們這麼一說,充軍的罪就被判了死刑。」

「我聽到這回事,知道這裡面一定有蹺蹊,我死去的那位姊妹為人清白,守身如玉,當時我的脾氣,一刻也坐不住,馬上就趕去無錫,打聽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請的是左都御使、兵馬司的幾個官,都是紈絝子弟、無恥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麼回事了。過兩天我聽說左都御使要回請,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裝做賣藝走繩的也混了進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擺在他家後山的亭子上,幾個官兒輕衫小帽地坐著,大概聽說我姿色不惡,便只把我一人傳了去,先都還人模人樣,叫我把繩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給他們看,我也就演練起來。不一會兒我聽見一個官兒低聲說:『這雛兒不錯,叫所有閑人都退下去如何,咱們還像那天那樣玩她一場。』那左都御使便邪笑起來;叫下人們都下去了,說:『都到山下去,不管聽見什麼,殺人救命也好,也一個人都不準上來,』我心裡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一定是批禽獸!也冷笑著想:剛好!等那些閑人走光,那幾個官就露出醜態來,色迷迷地看著我,問我還有什麼絕活兒,一起獻上來。我聽出他們是在玩兒我呢,便說:『小女子還會舞匕首。』他們聽說一個女子會舞匕首,越覺得開心起來,忙說:『快、快』。」

「我把繩子先一道道攔在亭周,裡面的人先還笑,以為我是在給自己結網,不知自己是逃不出去了。我便開始舞匕首,心裡想著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憤,當年教我的師傅曾說那一套招數的極境是『沉鬱頓挫,豪盪感激』,以前我不懂,但那天卻似沾著點邊兒了。我聽那幾個官兒鼓掌笑啊,鬧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噁心。」我舞到最後一式「罷如江海」時,身子隨匕首飛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沒柄,那幾個人看得駭然變色,我站在場中問;『那天姦殺如玉的到底是誰?』他們還在發官威,我抽出匕首先一刀先將個狐假虎威的小人斬了,笑道:『是誰?』他們這才慌了,要走,又被繩攔住了,要喊,我笑說:「你們吩咐了的,下面不管聽到什麼都不敢上來的,就是『救命』也不行。你們且說,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份兒?他們看我好象還和善,一個一個便跪在地上磕頭,認了帳。」我問:「『她那天喊了救命沒有,』他們一臉是汗的點頭,我的淚便流下來了,然後我就高叫『救命』,他們一定以為我瘋了,我叫一聲殺一人,再吹掉匕首上的血,他們可真沒剛性,叫也不敢叫,都嚇癱了,只痴想著一聲不出縮在一邊最後我就能饒過他。看他們那幅狼狽樣兒,我真的開心,直到我把最後一人殺了,下面都沒人敢上來,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雖輕聲細語地說著,沈放卻聽得驚心動魄。三娘子臉上發紅,伸手掠掠鬢髮,「這麼著還了得,當天我雖全身而退,不也犯了趙老兒的王法天理了?緹騎三十二衛剛剛建成,把這事當件大案來辦,我一個弱女子鬥不過他們,傷了,病了,但他們最後也沒有找到我——誰想到我這樣個魔女夜叉,卻還有個風流儒雅的鎮江名士肯娶我呢?」

說著已然雙靨含情,笑道:「我這麼惡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後悔了吧。」

沈放只覺自己從沒這麼敬愛過三娘,握著她的手,說:「三娘……」底下卻說不出話來了。

雨總是能加重氣氛,夜已深,外面的馬鈴忽又響起,東西南北,一片零亂。金和尚一拍腿道:「幹上了」。只聽那一片鈴聲雜亂,似圍住了什麼人,忽有一聲低呼,便有鈴聲一斷,牆角的杜淮山一揚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連喊痛都來不及」——想來被圍的是個高手。忽聽得又一聲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馬亡,也少了串鈴聲。

焦泗隱道:「緹騎更狠,人是敵人殺的,馬卻是他們自己一刀斬死的,寧殺了馬也不肯空出一騎給那人騎去逃走。」

外面的風聲雨聲馬鈴聲,屋裡燭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幾個江湖健者豎耳傾聽,偶爾一句評論,十分精當,也動人心魄。忽聽得馬鈴聲向東疾追,幾人臉色一展道:「向東逃了。」

眾人都痛恨緹騎,猜被他們圍追的多半是個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對焦泗隱道:「你覺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圍之人,他們是知交,所以焦泗隱盡可直言,只見焦泗隱搖搖頭。杜淮山又問:「你呢?」焦泗隱更是搖頭。杜淮山饒有興味:「咱們老哥倆兒攜手呢?」焦泗隱想了一會兒,「差一截,差一截」。

杜淮山卻似極為高興:「緹騎這回麻煩大了,有這樣的人物和他們幹上了,有他們一陣窮忙的了。」

一語未落,屋裡風起燈暗,眾人抬頭,燈光重亮時,門口已多了個人,說他站在那裡卻不像——他臉色蒼白,是靠在牆上才勉強靠住的,脅下還夾了個小孩,沈放一望,卻正是那回嚇退文亭閣的漢子耿蒼懷。他的傷勢顯然更重了,身上血被雨水一衝,顏色甚淡,卻也更加是慘鮮。他喘了兩口氣才慢慢平復下來,放下小童,一時卻說不出話。秦穩已經站起,一抱拳道:「耿大俠」,那漢子搖搖頭:「我不是沖鏢銀來的」,秦穩就像放了心。店中都是高手,但被這受傷的漢子掃了一眼后,都覺心中一寒。耿蒼懷望望店中人物,似是微微放心,抱拳團團一禮道:「兄弟為了這孩子受緹騎追殺,又身受重傷,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這點故人骨血。外面緹騎鐵衛已誤認我向東逃了,一時還找不到這裡來,所以兄弟想把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躲過一劫——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若得哪位肯仗義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當引開追騎,不得干連大家。」

他胸懷坦蕩,雖遭兇險,有求於人,照樣把其中利害一一說清,由人自擇,不肯貽人他日之悔。眾人見耿蒼懷這等功夫都傷重如此,可見救這孩子不免干連甚大。在坐的人一個個都還是有擔當的人,但既要顧慮自己,又要顧慮孩子,知道這一諾極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蒼懷見無人接話,苦笑道:「由這孩子的命吧!時間無多,只望眾位縱難庇護,亦勿加害。」

他雖似雄獅臨死,但餘威迫人,看了那孩子一眼,搖一搖頭,便轉身要走。忽聽一個爽利英落的女聲說:「耿兄好走,孩子我會照看的。」

眾人一驚,齊齊回頭,見說話的卻是個女子,正是荊紫荊三娘。那漢子沖三娘子點一點頭,似是很感放心,仰天吸了一口氣,忽一出手,點向身後何捕快,何捕快一驚,跟在他後面出手,但怎的打得中他?那漢子另一手就向他手下那四名公差揮去。何捕快跟在他後面出手,眼見他把自己手下那四人都制住了,自己還是沒欺到他身前一步,心裡愈慌,一扭腰,伸手就出刀,卻見耿蒼懷一把就把他單刀拿下,接著人也咕咚一聲被他制倒在地了。眾人方知耿蒼懷眼光極准,臨去要給三娘子掃清道路,以免這幾人為患,不由又敬又佩。眼見那耿蒼懷動手之後,不由地吸了一口氣,想是背上傷重,臉上一痛,轉身出門去了。

三娘子看了會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向沈放道:「這下你滿意了吧?」

沈放知她說的是收留這孩子的事兒,搖頭一笑:「你自己要惹麻煩,偏要推在我身上。」

三娘也一笑。他兩人俱知此事兇險,但只覺知音相伴,死亦何妨?此後歲月,只求快意人生——痛快痛快,他日之所痛,未必不是今日之所快。

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過氣去,三娘子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會兒,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過來。一見只有沈放和三娘,又在一個陌生的小店,不見了耿蒼懷,孩不由眼中大是惶急。三娘子雖沒有孩子,卻是女人,伸手輕撫小孩的頭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辦事了,把你交給我照看的。」她本想說耿蒼懷「一會就回來」,卻自己也難知耿蒼懷這一去還回不回得來。那孩子心象安了些,他極信任耿伯伯,聽說他把自己交給這個女人,便覺對這女人也親切了些。

三娘子問:「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孩說:「我叫小六兒。」

三娘子一笑:「那你家呢?是不是在臨安?你爹爹是誰,姓什麼?」這麼問是為聽見小孩是臨安口音。

小孩不答,先是握緊小拳頭,過會兒卻嘴一癟,還是哭了出來,好一會兒才說:「我爹爹姓許,他死了。」看他樣子,像是爹爹才死不久,才會這麼傷心的。

三娘一愕,問:「你爹爹是幹什麼的?怎麼死了?你媽媽呢?」

小孩抽泣道:「我爹爹是明成宮的衛士,那天早上他跟我說『小六兒,爹爹這次值班就回不來了,你以後想爹爹不想?』我正要說想,他卻說『不過,你大概也沒有以後了』。」

想是他爹爹極疼愛他,他對那天事記得也極清楚:「頭一天,我就聽見媽媽給爹爹擦了一晚的刀,我不知爹爹要幹什麼。只是以前媽媽在爹爹出門時,臉上都會笑,這時看著卻好像要哭,又強忍著。爹爹說:『雲娘,我對不住你,我原想等兩天耿大哥來后把你們娘幾個託付他再動手,但上面護衛要換防,今天是最後的機會了』。」

「媽媽說:『敬和,你盡忠盡義,我不攔你。記住,不要手軟,勿以家累。』爹爹那天像特別捨不得走,最後還是一跺腳走了。但爹爹一走媽媽就哭了起來,她給姐姐戴了白花,又自己穿了白衣裳,——媽媽那天穿得真好看啊!」——他是孩童,想起那天情景,不由就加了一句讚歎。

屋中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眾人已猜到這孩子父親是誰。明成宮衛士許敬和刺殺秦檜、事敗身死的事,秦檜雖極力遮掩,終究天下皆聞,無人不嘆。許敬和在臨刑前說:「不是我一人要殺你,是天下萬姓都有殺你之心,你縱脫生前之刑,難逃後世之罵。」人人心中都有正義是非,都覺他做的正是自己敢想而不敢做的,店裡眾人對這烈士之後不免也心添敬意。

那小孩說:「到中午,媽媽看見外面有些亂,便叫三個姐姐喝湯,那湯里有銀耳紅棗,甜甜的,我也要喝,媽媽卻不讓我喝,我就哭,媽媽也哭了,說:『也許也給你喝了你以後受的罪還少些,但記住,男子漢大丈夫生來就是受罪的,受得苦的人才算好男兒。你耿伯伯最重義氣,過兩天會來,他知道消息,定會設法救你。——他武功極高,只要他想救你,你就還有一線之機,我許門也就有了一線之機』。——我看見三個姐姐喝了,就一個個接著睡著了,然後媽媽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便也喝了湯,睡著了。」

眾人都知小孩兒所謂的睡著只怕就是飲毒自盡。三娘子對這許氏娘子不由心生敬意,摸著小孩兒的頭道:「後來你就被關起來了嗎?那天我在酒樓上看見你,滿身是傷,就是在牢里被他們打的嗎?」想想那日子小孩身上的青瘀,她心裡還不由一陣慘然。

小孩點頭道:「是,他們問我爸爸都有些什麼朋友,我不說,他們便打了。」

三娘子問:「後來是你耿伯伯救你出來的嗎?」

小孩點點頭:「是的,那天半夜,耿伯伯殺到牢里,對我笑了下,就帶著我跑出來了。追兵好多,但他們都跑不過耿伯伯。有個老頭子也在追,他跑得卻快,耿伯伯一路上殺了好幾個他的徒弟,卻也傷在他的手裡了,耿伯伯也打了他一掌,那老頭就不追了,我聽耿伯伯冷笑:『哈,昭然若揭、昭然若揭,後會有期』。」他學著耿蒼懷當時的聲音,絲絲抽著涼氣,可見耿蒼懷那一戰受傷不輕。

屋中一陣死寂,那邊杜淮山的忽一拍焦泗隱的肩膀,兩人對飲一杯。昭然若揭是宮中第一高手,號稱天下武學之宗,名叫李若揭。因風傳岳飛風波亭之獄他也有份兒,岳飛臨終但言「天日昭昭!」——就是說給他聽的。江湖中人憤其用心如此,便連上他名叫做『昭然若揭』。耿蒼懷居然能在他手下奪人而去,足可見那一戰的激烈,事後千里負孤,直奔至沿江銅陵,一路上還帶遭緹騎追殺,他這份義氣武膽,真不由讓人暗豎拇指。

忽聽得遠處一片叱喝,想是耿蒼懷與緹騎又交上了手,聲音在西面,風雨漸驟,屋裡聽不清,姓焦的老者豎著耳朵,半天一拍腿道:「可惜,可惜,傷了兩個,但沒衝出去!」

眾人不由都替耿蒼懷擔擾。沈放問:「他人呢?」

三娘子說:「好像向南去了,」她耳力遠不如那焦泗隱,焦泗隱卻也對她點了點頭,似是讚賞。

聽著聽著便聽得南邊一陣混亂,過了好一會兒,聲音漸寂,沈放才滿懷希翼地問:「衝出去了?」三娘子滿面憂色,似也難作答,焦泗隱在那邊嘆了口氣道:「是往北去了。」金和尚一拍腿道:「龜兒子們!」漸聽北邊風聲漸起起,耿蒼懷雖連沖兩面沒衝出去,但以如此重傷,轉戰三方,也實令人心驚。

這回搏鬥猶烈,焦泗隱鬚眉聳動,也十分緊張,眾人都看著他的臉,喜憂不定,忽聽他輕聲說:「有兩匹馬從東到南再到西,耿大俠一直沒有甩開,就是他們攔著讓耿蒼懷沖不出去。」忽然雙眉一軒,驚『哦』了一聲,半天不做聲,眾人問:「怎麼、怎麼人不見了?」

杜淮山也問:「那緹騎呢?」他耳力也不如練過『天耳聽』的焦泗隱。

焦泗隱沉吟了下道:「他們也在找,不好,向這邊圍過來了。」

忽見門帘掀開,一股風雨捲入,耿蒼懷扶著門框站著,面色如紙。他回身掩好門帘,舉止緩慢。只見他身上又添血口,一張臉卻豪氣不減,沖著眾人歉意不淺的一笑,似自疚於引狼入室。

只是他更沒想到,這屋裡都是些什麼人。緹騎一向兇殘,這屋裡又是江洋大盜,又是逃名學士,他們若來,只怕不一網打盡?——眾人也深知其中利害,但也無人肯就此示弱。三娘子卻笑吟吟地道:「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雨驟風狂,耿兄何不過來共飲一杯?」

耿蒼懷難得的一笑,似也讚賞三娘子這般豪氣,想了一下,知道緹騎終究要追到這店裡來的,便大大方方地入座了。

三娘子道:「沖不出去?」

耿蒼懷面色一凝,說:「可惜我身上有傷。」

三娘子便一聲輕嘆,知道他這傷只怕真是夠重的了。耿蒼懷不欲別人為自己擔心,已轉顏道:「緹騎要來,第一個逃不了的怕就是你們吳江題辭的賢夫婦了。」

三娘子一笑如花道:「是嗎?」一揮手,一柄短刀便飛擲進正面露喜色的來富胸口,那來福一直惶恐不安,正慶幸救兵天降,哪想是到大難臨頭。三娘子見事已至此,便要先殺了這個害了她臨安姐妹的大仇。她匕首上系有絲索,一收即回,眾人先見她英爽脫略已是敬佩,卻萬沒想到她這般出手如電。

耿蒼懷看得高興,微一領首,意似嘉許。三娘子笑道:「耿大哥不再覺得小妹是個小恩小義示惠買好的女人了吧?」

當日在臨安酒樓,她代付了酒帳,又送飯菜時,耿蒼懷確作如是想,所以她送自己的饅頭一口未吃。反而是沈放一介書生,分明不認得自己,一見之下便脫袍相贈,倒深得他青目。他胸懷坦蕩,也不否認,說:「上當多了,一飯之恩我是不大在意的。」卻舉杯邀道:「日久見心,今日才認得賢夫婦胸襟如此。只怕我倒要痴長几歲,這大哥我是做定了。」他三人冷眼相察,暗中早已心許,沈放一聽大喜,他久想結交這位奇俠異士,沒想他已視自己為兄弟了。

三娘子道:「我卻只好做個三妹了,可惜沒有紅拂之才。」

焦泗隱忽道:「耿大俠,」耿蒼懷側過臉。

焦泗隱問到:「來的是哪兩個?」他已聽出三十二都尉中來的只有兩人,卻不知是哪兩個。

耿蒼懷輕咳了一聲道:「田子單和吳奇」,田子單號稱江南第一快刀,耿蒼懷身上衣服的裂口想來就是他割的;吳奇綽號『平平無奇』,那是他少林拳法的佳處,百步神拳練到最後便是無聲無息,傷人無形的,這也是說他智力平平無奇。這兩人俱是三十二衛中的鋒將,眾人一聽面色轉憂,知道耿蒼懷怕是沖不出去了。

只聽外面蹄聲漸緊,已經把這小店圍住,蹄聲一停,便只聞風吹馬鈴的聲音,夾住凄風厲雨中,肅殺寥落。只聽外面一個老老實實的聲音說:「這就是困馬集了?」另一個尖聲應道:「大概不錯,這名字對裡面的人物不利啊。不知裡面都是些什麼人?嗯,線報說,南昌那邊傳訊,有個江洋大盜金和尚路過這兒,還有三個殺官造反的姓張的,只怕已經到了;聽說秦丞相要找的那一對姓沈的夫婦走的這條路,前面不通應該也困在這了;嗯,出京時万俟大人吩咐最好順便把個瞎老頭兒宰了,好像他們是跟個鏢車來的,這鏢局的人想造反嗎?那鏢車裡的東西不也成了臟物了,只是我跟秦老頭見過面,拿他東西可有點兒不好意思,不過弟兄們辛苦這一趟,他們出手我不好意思管的。」

頓了下,他才咬牙切齒道:「還有耿蒼懷傷了我們六個兄弟,我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回六刀。」

這說話的正是快刀田子單,除了他和吳奇的聲音,外面三四十騎鐵騎竟然一聲沒有,足見號令之嚴。屋裡眾人聽得心底大駭,沒想他根本沒進屋就幾乎把眾人底細摸得一清二楚,都驚於緹騎密樁暗探的消息迅速。聽他的意思竟似想把屋裡人一網打盡,連走鏢的也不放過,成了他們順手牽到的一條肥羊。

耿蒼懷卻舉杯傳盞,略不介意。金和尚正待張口開罵,卻忽開不了口——他一向自負膽色,但見了耿蒼懷這般大敵當前,不動神色的氣度,不覺也心中佩服。更難得的是他身邊一個書生一個女子也都言笑晏晏,安之如素。耿蒼懷說:「本來我想與這些妖魔小丑決生死於暗夜也就算了,但這店中壁上有一首題詞我一向深喜,生死之際倒想再看一眼。我文墨有限,當年這首詞曾害我很翻了些書本子呢。」

三娘子便向壁間望去,見一片煙熏火燎中,是有一處舊墨,怕是經歷得有年了,是首慢詞。她一招那個叫小英子的小姑娘。小姑娘走過來,身上微微發抖,三娘子微笑道:「好妹子,別怕,這許多人陪你一起死,黃泉路上也不寂寞,也沒惡鬼敢欺負你的。」她雖是女子,英風颯氣,千萬萬個男子也不及她,小姑娘對她原本佩服,聞言精神立即振作了些。

外面田子單見無人理他的話,冷哼一聲道:「耿蒼懷這個死大蟲真的已沒氣了嗎?」

他就是激耿蒼懷生氣,心中也只忌憚耿蒼懷一個人,耿蒼懷卻像蚊聲過耳,略不在意。三娘子笑對小姑娘說:「你認字嗎?」小姑娘點點頭,三娘子一指耿蒼懷,笑道:「好,這位伯伯喜歡壁上那詞,你能不能唱來聽聽,咱們兩個女子要死也要死得風風雅雅、斯斯文文,而且,那伯伯不會讓你白唱的。」說著看向耿蒼懷。

耿蒼懷聞言一笑道:「好,你數數一共幾句,你唱一句我殺一人,有幾句我殺幾人答謝你,算是你這一曲的纏頭。」

忽見門口刀光一閃,那檔雨的棉簾已經落地,眾人看向外面,田子單已收刀坐回馬上,他這一下迅疾輕快,棉簾沾了雨本更厚重,他削之如臨秋敗葉,確是好刀法,好迅捷!

小姑娘『啊』的一聲,卻聽那個一直怕事的瞎老頭柔聲道:「小英子,別怕,聽那阿姨的話,你看那牆上是什麼曲牌兒?」這八字軍的老兵在勢危時迫時方顯出當年殺敵破虜的勇慨。小姑娘數著壁間字數,哼了幾下,老頭道「是念奴嬌,」抱起胡琴,調了弦,便拉了起來,蒼涼蕭瑟,四壁昏燈黯黯,門外冷雨凄凄,更替這琴聲添了一幅悲概之況。那詞寫的卻是八月十七清明的月色,小姑娘受她爺爺鼓勵,開口唱道「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

三娘子打著拍子,至此道「一句」,沈放持酒傾聽,耿蒼懷微微領首,知道三娘子點他方才說的一句殺一人的話。

——「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清天,妲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小姑娘不認得后二字,含糊過去,耿蒼懷也沒介意,翹首傾聽,似乎又回到那個明月當頭的時節。

下面是轉頭:「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梁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眾人都知,這一曲之罷,只怕馬上刀光入眼,有耿蒼懷在座,門外那一排靜悄悄的騎在鐵騎上的人也難測自己將是生是死,都安安靜靜地把這一曲聽著。

三娘子最先道「八句」,耿蒼懷點點頭,一斜目,卻見那一直沉睡的穿黑衣服的少年忽直起身,他一直身,真標勁如楚峰修竹。暗暗地燈光下,他默默不語,唱曲的小姑娘一見,不由呆了下。

卻聽杜淮山這時咳了一聲道:「田兄、吳兄,」那二人早看見他了,卻不肯先做聲,這時故做驚訝道:「咦,兩位前輩也在這兒?是為義軍籌餉吧?不好意思,竟有這些刁民暴徒在我們緹騎制下做亂,一時拿住了再給二位請安。」他一句話把二老想說的話封死,那兩人到底身在義軍,只有沉吟不語。

金和尚知道今天必難善罷,他一等杜淮山出言回護失敗,胖大的身子忽地一下撲出,罵道「去你奶奶的,」一杖便向田子單頭上砸上,他打架從來先找硬的上,武功再高他也不肯示弱心服。眾人只見田子單光一閃,人已下了馬,馬頭被和尚一杖打碎,但他手裡的刀光也跟著一晃,接著他就已扯下一名鐵騎護衛,自己乘了他的馬,那人卻向和尚逼來,和尚卻低吼著退回,眾人才見他右手已少了兩指。

果然快刀!

那面鏢局中人早已心中惴惴,剛才田子單說話提到他們,但他們也只能小心提防著,總不能搶先殺官造反?這時見到田子單刀法,不由都心中一緊,知道金和尚幾個怕萬難抵敵。那荊三娘雖木釵所到,殺人破仇,但若正面廝殺拚命,她一介女流,想來也難。耿蒼懷若一倒,這趟鏢只怕也要隨後遭殃,心裡便都盼著耿蒼懷這方人勝。

田子單一揮手,後面便上來幾個侍衛,要衝進屋來,金和尚雖傷不怯,揮杖在門口攔住,他一人抵敵不住,張家三弟兄也揮了扁擔上前幫忙,剩下那小伙兒王木忽指著金和尚從他數起道:「一、二、三、……」。一直數瞎老頭,小姑娘,那黑衣服的少年直到耿蒼懷身邊的小孩,道:「一共十四個,耿大俠八個,兄弟們非得再殺六個才夠本。」說著背著身子衝出去,別人一尺劈到他肩上,他木頭似的渾不覺痛,已一爪抓斷那人喉嚨,身子晃了下,笑道「一個」,一閃身忽雙手抓住跟金和尚對打那人劈向金和尚的刀,金和尚一杖擊下,那人**砰裂,凳時死了,王木雖滿手是血,似舊木木道「兩個」。

金和尚大笑道:「木頭,我金和尚不服天,不服地,可就算是服了你!」店內外人等見那王本武功雖不算甚高,但心計手段,賭狠斗勇之處簡直令人駭然。田子單一揮手,又上來幾個侍衛,把他們幾人牢牢裹住。

王木方才算帳是算的緹騎必殺之人,雖有幾個無辜,但緹騎定然不會放過。他是綠林中人,雖知鏢局那伙人也不未見得有什麼好結果,但一向蔑視他們,故不把他們算在內。

店家早知是江湖仇殺,躲回院子里了,各桌上燈油將盡,火焰就晃晃的。小姑娘卻一直偷偷地看著那穿黑衣服的少年,只見他面色蒼白,她不想著自己,倒替他擔起心來。忽見耿蒼懷終於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一口積血,不由嚇了一跳。外面田子單看著一喜,揮手叫圍攻金和尚的幾人加緊,要逼耿蒼懷先出手。

穿黑衣服的少年忽從懷裡拿出個小酒杯,那杯子是玉做的,只有手指大小,清潤可喜。他聽了那歌,再看著這杯子,像是痴了,雙眉間一片悠遠,似遠遠地把什麼舊事想起。四周雖亂,他卻像全不介意。店中人誰又注意他了?都為門口戰況牽住心思,那少年忽對小姑娘一招手,小姑娘本一直看著他,見他對自己招手,卻又不好意思地低頭,腳下不由自主地挪向他去。只聽那少年說:「你把那歌兒再唱一遍好不好?」小姑娘抬頭見火光閃爍中這個二十來歲的少年的臉,她一直在怕,這時好像忘了,心裡一亂,似乎便天大的事也進不了她的心頭了。她點點頭,自己也不知怎麼了,對著牆壁照那詞輕輕地唱起,她這回清唱眾人都隱隱聽見了,但都沒注意,只是她和那少年兩人的事。那少年對別的句子倒罷了,全不在意,但聽到『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一句,似乎就沉痛無限。桌上有一壺劣酒,他端起來倒在那小杯子里。他似本不慣喝酒,一入口,紅色就上了臉,小姑娘看著他都看痴了。——就這麼偷望著他的黑衣殷頰,知他喜歡聽那一句,不由把那一句重唱三遍,才把下闕唱完,然後又輕聲地回唱道「共倒金荷家萬里,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那黑衣少年忽一拍桌子,也唱道:『共倒金荷家萬里』,他聲音清嘎,破耳驚飛,一片昏燈暗影中,只見他已一掠而起,手從包裹中抽出一柄不足兩尺的沒鞘的短劍,眾人只見他從門口一閃即回,如鷹游鶴翥,但見劍光一閃,不知他幹了些什麼。卻見這麼大的雨他的身上竟一滴未沾,落回座時小姑娘一句『共倒金荷家萬里』七個字還沒唱完,他的劍上仍是青鋒一片,似是未曾傷人,但眾人已心驚於他這虹飛電掣的一擊。連杜焦二人也瞠目駭然,秦老爺子猛一回頭,耿蒼懷卻端酒不信似地看著門外,眾人隨他目光望去,盯著田子單,也沒見反常,見他嘴角還照常掛著冷笑,有一會兒,才見他緩緩倒下,一抹鮮血從頸上一圈散開,倒地后一顆人頭滾落下來,那少年叫『共何金荷家萬里』,竟是以人頭為酒杯,傾出的是一腔鮮血?眾人心裡不知怎麼都冷冷一怕——這是怎樣一擊必殺的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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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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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金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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