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正文 第十四章

對靈珊來說,這是個奇異的夜晚,奇異得不能再奇異,奇異得令人難以置信。她,阿裴,和邵卓生,會在一間小小的公寓里,暢談了整個晚上。

起先,她在廚房裡幫阿裴的忙,她洗菜,切菜,阿裴下鍋。邵卓生在客廳里聽唱片,奧麗薇亞,賽門和卡芬可,葛雷坎伯爾,東尼和瑪麗奧斯蒙……怪不得他對音樂和歌星越來越熟悉。阿裴一面弄菜,一面說:

「以前我是不下廚房的,自從和陸超在一起,他不喜歡吃館子,我就學著做菜,倒也能做幾個菜了。以前,陸超常常和他的朋友們,一來就是一大群,大家又瘋又鬧又唱又吃又喝,整桌的菜,我也可以一個人做出來。」

靈珊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腦子裡卻浮起了「愛桐雜記」中的一段——後來,韋鵬飛曾把愛桐雜記整個交給她,她也熟讀了其中的點點滴滴。那一段是這樣寫的:

欣桐不喜歡下廚房,她最怕油煙味,且有潔癖。每次她穿著輕飄飄欲飛的衣裳,在廚房中微微一轉,出來時總有滿臉的委屈,她會依偎著我,再三問:

「我有油味嗎?我有魚腥味嗎?」

「你清香如茉莉,瀟洒如葦花,飄逸如白雲!」

她笑了。說:「別恭維我,我會照單全收!」

我看她那飄然出塵之概,看她那纖柔的手指,看她那吹彈欲破的皮膚,真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從此,我不許她下廚房,怕那些油煙味褻瀆了她。

「你在想什麼?」阿裴問。

她驚覺過來,發現自己把一棵小白菜,已經扯得亂七八糟了。她看看阿裴,阿裴不知道有「愛桐雜記」,如果阿裴讀了「愛桐雜記」,不知會有怎樣的感想?

「你一定很奇怪我今天會去找你吧?」阿裴問,把菜下了鍋,那「嗤拉」一聲油爆的響聲,幾乎遮住了她的話,她的臉半隱在那上沖的煙霧裡。靈珊驚奇的發現,她連在廚房中的動作,都是從容不迫的,飄逸而美妙的。

「是的,非常出乎意外。」她回答。

「說穿了,很簡單。」她熟練的炒著菜,眼睛注視著鍋中的蒸氣。「耶誕節那晚,你一再盤問我的名字,我的年齡。後來,你喝醉了,你對我說:阿裴,你不可能是個六歲孩子的母親!」「我說了這句話嗎?」靈珊驚愕的。

「是的,你說了。那時你已醉得歪歪倒倒,我心裡卻很明白,知道你和楚楚必定有關係。我留下了邵卓生的電話號碼,第二天就把邵卓生約出來了。」

靈珊望著手裡的菜葉發愣。

「自從我離開了楚楚,這麼些年來,我沒見過她。她爸爸說,除非我回去,要不然,永不許我見楚楚。我不能離開陸超,就只有犧牲楚楚,我知道,她爸爸會把她帶得很好,我並沒有什麼不放心。何況,她還有爺爺奶奶。我忍耐著不去打聽她的一切,這些年來,我真做到了不聞不問的態度。連他們住在那裡,我都不知道。我明白,孩子一定以為我死了。爺爺奶奶一定告訴她,我死了。」她微笑起來,眼睛里有抹嘲弄的意味。「他們是那種人,寧可接受死亡,也不願接受背叛。」

靈珊不說話,客廳里,唱機中傳出「萬世巨星」里的插曲「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

「我以為,我可以輕易擺脫掉對楚楚的感情,我也真做到了,這些年來,我很少想到她,我生活得很快活,很滿足。直到耶誕夜,你說出那句話,我當時依舊無動於衷,後來,卻越來越牽挂,越來越不安。第二天,我和邵卓生見了面,才知道你和韋家是鄰居,也才知道,你是楚楚的老師。」

靈珊深思的,悄然的抬頭看阿裴,心想,你還知道別的嗎?你還知道我和韋鵬飛的關係嗎?你還知道我不止是鄰居和老師,也可能成為孩子的後母嗎?阿裴用碟子盛著菜,她那迷濛的眼神是若有所思的,深不可測的。她看不出她的思想。「其實,」阿裴繼續說:「我既然知道了楚楚的地址和學校,我也可以不落痕迹的,偷偷的去看她。但是,我覺得這樣做很不光明,也很不方便。我一再說服自己,算了吧,就當我沒生這個孩子,就當我已經死了!因為,見了面,對我對她,都沒有什麼好處。我壓制又壓制,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和自己作戰。但是,今天,我再也熬不住了,我想她想得發瘋。」她直視著靈珊。「我答應你,我不會給你增加麻煩,明天中午,你把她帶出來,我們一起吃一頓午餐,你可以告訴她,我只是你一個朋友。我不會暴露身分,絕對不會。」

「你要我瞞住她父親做這件事?」

「是的。」「你怎麼知道楚楚不會告訴她父親?」

「楚楚頂多說,劉阿姨帶我和一個張阿姨一起吃飯,就說我姓張吧!韋鵬飛不會知道這個張阿姨是誰。楚楚也不會知道。」靈珊深深的望著她。「我為什麼要幫你呢?」

阿裴抬起頭來,迎視著她。阿裴那對如夢如霧的眼睛迷迷濛蒙的,像兩點隱在霧裡的星光,雖閃爍,卻朦朧。她嘴角的弧度是美好的,唇邊帶著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也像隱在霧裡的陽光,雖美麗,卻凄涼。她低語著說:

「你沒有理由要幫我的忙,我也無法勉強你。如果我說我會很感激你,我又怕——你不會在意我感激與否。但是——

靈珊,」她咬了咬牙,眼裡淚光瑩然。「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你會幫我的。」靈珊默然片刻,只是獃獃的望著她。

「好!」她終於下決心的說。「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也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更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答應你,可是,我答應你了。」

阿裴的臉上綻出了光彩,她的眼睛發亮。

「那麼,說定了,明天中午我去幼稚園門口等你!」

「不如說好一個餐廳,我帶她來。」

「福樂,好嗎?或者她愛吃冰淇淋。」

「好的,十二點半。」阿裴看了她好久好久。終於,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她又是淚,又是笑。「你是個好心的女孩,靈珊,老天一定會照顧你!」

「未見得!」她低語。「我還沒鬧清楚,我是人,還是妖怪呢!」「你說什麼?」阿裴不解的。

「沒什麼。」靈珊掩飾的說,眼光依舊停在阿裴臉上。「阿裴,」她忍不住的開了口。「你為了陸超,犧牲了一個家庭,犧牲了女兒,現在,你這樣想念楚楚,你是不是——很後悔呢?」

「後悔什麼?後悔選擇陸超嗎?」

「是的。」她側著頭,想了想。「當初跟隨陸超的時候,很多人對我說,陸超是不會專情的,陸超是多變的,陸超總有一天會離開我,而我說:陸超愛我三天,我跟他三天,陸超愛我一年,我跟他一年,現在,他已經愛我四年了。」「可是,你並不以此為滿足,是嗎?你希望的是天長地久,是嗎?剛剛你還說,如果他變心,你會殺了他!」

「是的,我說了。」她出神的沉思。「我已經走火入魔了。」

「怎麼?」她不解的。「我不該這樣自私,是不是?可是,愛情是自私的。我應該很洒脫,是不是?我怎麼越來越不洒脫了?我想,我確實有點走火入魔!最近,我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和慾望。或者,我快毀滅了。上帝要叫一個人滅亡,必先令其瘋狂!」她搖搖頭,忽然驚覺的。「我們不談這個!今晚,我太興奮了。走,我們吃飯去!」把碗筷搬到餐廳,他們吃了一餐雖簡單,卻很「融洽」的晚餐。席間,邵卓生很高興,他談音樂,談合唱團,談賽門和卡芬可的分手……靈珊從不知道他會如此健談,會懂這麼多的東西,她用新奇的眼光望著邵卓生。阿裴卻始終耐心的,笑嘻嘻的聽著邵卓生,偶爾,加上一兩句驚嘆:

「哦,真的嗎?」「噢,你怎麼知道?」「太妙了!」隨著她的驚嘆,那邵卓生就越說越有精神了。

飯後,他們席地而坐。阿裴抱了一個吉他,慢慢的,心不在焉似的撥著那琴弦。她長發半掩著面頰,衣袂翩然。風吹著窗間的風鈴,鈴聲與吉他聲互相鳴奏,此起彼伏,別有一種動人的韻味。阿裴的手指在弦上靈活的上下,琴聲逐漸明顯,逐漸壓住了那風鈴的音響。她在奏著那支「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靈珊望著她的手指,傾聽著那吉他聲,不覺心動神馳,聽得痴了。忽然間,有人用鑰匙在開門,阿裴像觸電一般,丟下了吉他,她直跳起來,面頰頓時失去了血色,她啞聲說:

「陸超回來了!」

果然,門開了,陸超大踏步的走了進來。看到靈珊和邵卓生,他似乎絲毫也不感驚奇,他隨意的點了個頭,正要說什麼,阿裴已經直撲了上去,用胳膊一把環繞住了他的脖子,她就發瘋般地把面頰依偎到他臉上去。她的眼睛閃亮,面頰上全是光彩,興奮和喜悅一下子罩住了她,她又是笑,又是淚,語無倫次的喊:「陸超!陸超!陸超!我知道你會回來!我知道!我知道!好運氣總跟著我!陸超,你吃了飯嗎?不不,你一定沒吃!我弄東西給你吃!我馬上去弄!你看,你又不刮鬍子……你的襯衫髒了!你要洗澡嗎?你的襯衫、長褲、內衣……我都給你熨好了,熨得平平的,我知道你愛漂亮,要整齊……」

「別鬧我!別這樣纏在我身上!」陸超用力把她的胳膊拉下來,又用力把她的身子推開,煩躁的說:「你怎麼了?你安靜一點好不好?」「好!好!好!」阿裴一疊連聲的說,退後了一步,熱烈的看著陸超,似乎在用全力剋制自己,不要再撲上前去。但是,她那燃燒著的眼光卻以那樣一股壓抑不住的狂熱,固執的停駐在他臉上。「你要我為你做點什麼?」她激動得語氣發顫:「你想吃餛飩嗎?春卷嗎?哦,我先給你一杯酒!」她往酒櫃邊奔去。「你少麻煩了,我馬上要走!」陸超說。

阿裴站住了,倏然回過頭來,臉色白得像紙。

「你——明天再走,好嗎?」她柔聲問,那麼溫柔,柔得像酒——充滿了甜甜的、濃濃的、香醇的醉意。「明天。我只留你這一晚,好嗎?你想吃什麼,想玩什麼,你說,我都陪你!不管怎樣,我先給你拿酒來!」她又往酒櫃邊走。

「我不要酒!」陸超暴躁的說。

「那麼,咖啡?」她輕揚著睫毛,聲音里已充滿了怯意。「還是——沖杯茶?」「不要,不要,都不要!」陸超簡單明快的。「我來拿件東西,拿了就走!」阿裴臉色慘變,她像箭一股,直射到那套鼓旁邊,用身子遮在鼓前面,她的手按在鼓上,眼睛死死的瞪著陸超,臉上有種近乎拚命的表情,她啞聲說:

「你休想把鼓拿走!你休想!如果你要拿鼓的話,除非你先把我殺掉!」陸超冷冷的望著她,似乎在衡量她話里的真實性。阿裴挺著背脊,直直的站在那兒,她身上那種水樣的溫柔已經不見了,她臉上充滿了一種野性的、瘋狂的神情,像只負傷的野獸。空氣中有種緊張的氣氛在瀰漫,一時間,屋子中四個人,無一人說話。只有窗前的風鈴,仍在叮叮噹噹,玲玲琅琅,細細碎碎的響著:如輕唱,如低語,如細訴,如呢喃。

好一會兒,陸超忽然笑了起來。

「傻東西!」他笑罵著:「我說了我要拿鼓嗎?」

室內的空氣,陡然間輕鬆下來了。阿裴的眼神一亮,笑容立即從唇邊漾開,同時,淚水濡濕了她的睫毛,她衝過來,又忘形的撲進了他的懷裡,用手臂抱著他的腰,她的眼淚沾濕了他的夾克。「哦,你好壞!好壞!好壞!」她低聲的,熱烈的嚷著:「你就是會嚇唬我,你好壞!你嚇得我快暈倒了,你信嗎?我真的快暈倒了!」靈珊望著她那慘白如大理石般的臉色,心想,她決沒有撒謊,她是真的快暈倒了。陸超的眼裡掠過了一抹忍耐的神色,用手敷衍的摸了摸阿裴的頭髮,說:

「好了,別傻裡傻氣的!你今晚有朋友,我改天再來,我只是……」靈珊慌忙從地毯上跳起來。

「陸超!」靈珊說:「你留下來,我和邵卓生正預備走,我們還有事呢!」她對邵卓生丟了一個眼色:「走吧!掃帚星!」

「不要!不要!」陸超推開阿裴,一下子就攔在他們前面。「你們陪阿裴聊聊,我真的馬上要走!」他回頭望著阿裴。「我需要一點……」「我知道了!」阿裴很快的說,走進卧室里去。

陸超遲疑了一下,就也跟進了卧室里。靈珊本能的對卧室里看去,正看見陸超俯頭在吻阿裴,而阿裴心魂俱醉的依偎在他懷中。靈珊想,這種情形下還不走,更待何時?她剛移步往大門口走去,那陸超已經出來了。一面毫不忌諱的把一疊鈔票塞進口袋中,一面往大門口走去。

「阿裴,算我跟你借的!」他說:「我走了!」

阿裴依依不捨的跟到門邊,靠在門框上,她的眼睛濕漉漉的看著他。「什麼時候再來?」她問,聲音好軟弱。

「我總會再來的,是不是?」陸超粗聲說:「我的鼓還留在這兒呢!」打開大門,他揚長而去。

阿裴倚門而立,目送他拾級而下。好半晌,她才關上房門,回到客廳里來。靈珊看了看她,說:

「我也走了。」「不!」阿裴求助似的伸手握住她:「你再坐一下,有時候,我好怕孤獨!」她的語氣和她的神情,使靈珊不忍遽去。她折回來,又在那些靠墊堆中坐下。阿裴倒了三杯酒來,靈珊搖搖頭,她不想再醉一次,尤其在阿裴面情。阿裴也不勉強,她席地而坐,重新抱起她的吉他。她把酒杯放在地毯上,吸一口酒,彈兩下吉他,再啜一口酒,再彈兩下吉他。眼淚慢慢沿著她的面頰滾落下來。「阿裴,」邵卓生忽然開了口。「你為什麼這樣認死扣?天下的男人並不止陸超一個。陸超有什麼好?他任性,他自私,他用情不專……」「掃帚星,」阿裴正色說:「如果你要在我面前說陸超的壞話,那麼,你還是離開我家吧!」

邵卓生不再說話了,端起酒杯,他默默的喝了一大口。默默的看著阿裴。阿裴燃起了一支煙,她抽煙,喝酒,彈吉他。煙霧慢慢的從她嘴中吐出來,一縷一縷的在室內裊裊上升,緩緩擴散。她的眼光望著靈珊,閃著幽幽然的光芒。那酒始終染不紅她的面頰,那面頰自從陸超進門后,就像大理石般蒼白。她的手指輕扣著琴弦,她柔聲的說:

「靈珊,你愛聽那一類的歌?」

「抒情的。」「抒情的?」她微側著頭沉思,頭髮垂在胸前。「靈珊,『情』之一字,害人不淺,中國自古以來,對情字下了太多的定義。我最欣賞的,還是『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的句子!」靈珊猛的一怔,這是韋鵬飛題在阿裴照片上的句子!難道,人生真是一個人欠了一個人的債么?阿裴不再說話了,她只是喝酒,抽煙,彈吉他。不停的喝酒,抽煙,彈吉他。然後,夜深了,阿裴彈了一串音符,開始低聲的扣弦而歌,她唱歌的時候,已經半醉了。靈珊和邵卓生離去,她幾乎不知道。她正在唱那支「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她低聲唱著,聲音溫柔細膩而悲涼:「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

如何才能感動他!我變了,真的變了,過去幾天來變了,我變得不像自己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愛他,

他只是一個男人,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她一邊唱著,眼淚一邊滑下她面頰,落在那吉他上。邵卓生拉著靈珊離開,低聲說:

「她會這樣喝酒喝到天亮,我們走吧!」

靈珊走擊了那棟公寓,涼風迎面而來,冷冷的,颼颼的,瑟瑟的。她眼前仍然浮著阿裴含淚而歌的樣子,耳邊仍然蕩漾著阿裴的歌聲:「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

如何才能感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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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朧鳥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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