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暗叢林_第3章 迷惘的哭包慫
此時我的存摺上還有一百二十多塊錢,兜里則有這三年勞動所得加上少年犯們孝敬的八十三塊。對那個年代一個十八歲的青年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其實,此時我最想說的是媽媽你別傷心,也別管爺爺說什麼。老土匪是酒鬼老糊塗了,你是天下最美麗最稱職的媽媽,爺爺說的那些事,兒子一點不介意。
但這種安慰話會傷媽媽的心,我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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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媽媽后,這一路上我根本就沒敢回頭。
象一隻沒頭的蒼蠅一般,我一頭扎進了城市陌生而喧囂的人群中。媽媽是老李家的中心,沒有一個媽媽不盼望兒女團圓,闔家幸福。此刻媽媽一定站在原地望著她兒子的背影,她一定在自責、惋惜,在暗暗垂淚。在別人眼中,我是一頭無法無天、無惡不作的幼獸,其實我也非草木,曾經被陳小春譏為有文化、有文藝細胞的小文青、大流氓,此時眼眶裡有了些許鱷魚淚,漸漸潮濕了!
說起來丟人,老子其實就是個「哭包慫」。雖然在世人眼裡我是大流氓,其實我的淚腺太過發達,傷心之時總會淚沾衣襟,小時候庄西風恨鐵不成鋼,總罵我是「哭包慫」,也因此沒少挨他的揍。
周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正是下班高峰期,馬路上腳踏車如潮水一般,川流不息,不管是騎車的還是步行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那一雙雙陌生的眼睛,似乎都在警惕地看著我,這讓我感覺生分,甚至有點戰戰兢兢的。
在延安路與嘉興路交叉路口,一名戴著草帽的街道幹部,正在對一幫汗淋淋的居委會幹部、工人訓話,「時間太急,12號下午三點整,黃市長要來視察大港區嘉興路棚戶區衛生整治情況,研究嘉興路小學改造工程。只有兩天時間,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這兩天必須拼了,必須把垃圾清掃出去,污水清理乾淨,小販不準亂擺攤,讓環境衛生狀況徹底改觀……」
黃市長,黃征?
我一潭死水的心田微起微瀾,從鄰近城市剛剛調任天都市副市長的黃征,分管城市建設與外經外貿,我在電視上曾多次看到他戴著黃色安全帽檢查一個一個工地。有一次他在電視上講話,我竟然一字不落從頭看到尾,當時就有一個感覺,溫文爾雅的黃征與其它當官的不一樣,不念稿子,不講官話,很接地氣,連我一個少年犯聽了都充滿激情,感到有力量。
繼續向西走,每一步都是那麼茫然。這裡是我生長的地方,現在卻似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一般,一絲迷惘、失落揮之不去,讓我沒有一點歸宿感。這才剛離開少管所幾個小時,現在我竟然有點想念丘社會了。這個男人雖然貪婪、猥瑣,形象醜陋,但在他治下的王村少管所,身為少年犯我們卻很有安全感。庄西風曾授意柯雲露派人犯事進入少管所,目的就是要弄殘我,但丘社會火眼金睛,前後將三名帶著「使命」的少年犯關進重教區。
重教區關押的都是犯了死罪、永遠別想出去的重囚死犯,從來沒有放風的時間。只要到了法定年齡,就會被轉去北墅監獄接受法律的嚴厲制裁,一般的結局都會因罪大惡極吃槍子兒。這三名少年犯被關進重教區幾天後,基本上就徹底殘了,起碼一段時間後門夾不住粑粑。
未來怎麼辦?象所有剛出宮的犯人一樣,現在我心裡惶然不安,倍覺茫然!
已經向媽媽發誓不再混社會了,想改邪歸正金盆洗手談何容易,那幫跟著我混社會的小混混們不會允許我「上岸」。那麼是去省城還是大連、鄭州、天津這樣的大城市,或者乾脆南下廣東、福建、江浙給資本家打工去。這一會我產生了遠走高飛的念頭,想逃避眼前這一切。可又想起爺爺、庄爺爺,我頓時又心虛氣短了。
我要是走了,兩個老土匪的晚年該是多麼凄涼,有個頭疼腦熱的咋辦,趙小亦嬸嬸和多多、余余孤兒寡母又該怎麼辦?這念頭讓我的腦袋亂成一鍋粥,女朋友陳小春雖然變心了,可這裡還有我的親人們。我一時沒了主意,就這麼頭昏腦脹、懞懞懂懂地順著延安路街邊向西走了約半站地,來到第15中學馬路對面的17路公交車站等車。
延安路是大港區繁華地段,街兩邊高樓林立,熱風炙人,塵土飛揚,雜訊喧囂。電車有氣無力地駛過,帶起一團團塵煙。花壇內的黃洋和冬青、路兩側的泡桐樹葉都被熱浪烘了一天軟綿綿地耷拉著,商家們比賽般播放著《心聲》,空氣中一遍遍回蕩著王劼嘶啞悔恨的歌聲,「媽媽,媽媽,兒今天叫一聲媽——」車站後邊小店鋪鱗次櫛比,行人依然熙熙攘攘,只有我一個人站在候車棚下,煢煢孑立,揮汗如雨。
看著這日新月異的城市,似曾相識卻又恍如隔世,三年前的記憶漸漸浮現,卻又似十分遙遠。在行人眼裡,我既象探家歸來旅途勞頓衣服不合身的海軍戰士,更象一個農村出來的打工仔來到一座陌生的繁華大都市,一絲局促和茫然揮之不去,首先面臨的是如何填飽肚子,再找一個便宜的落腳點。
越是站著不動,越是汗如雨下,衣衫再一次濕透了,緊緊地箍在身上十分難受。身旁的花壇內,黃楊和冬青被灶成了枯枝,蚯蚓們也被悶熱折磨得受不了,它們從土壤中鑽出來想透透氣,但很快就被熱烘烘的地面烤成了木乃伊。
嗓子里火辣辣的,回首看一眼街邊的一溜小店,離最近的是一家陳記麵館,麵館的門臉是一個利用陽台開的日什小店。樓角旁邊的大刺槐樹蔭下,是用編織布搭成大涼棚的一個大西瓜攤,一大群人坐在棚下乘涼高談闊論,不時有人買一個西瓜帶回家。小店紙板上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黑色大字,「天都汽水五角一瓶,奶油冰棍八分一支,巧克力冰糕每支一角,娃娃頭兩角五。」
我舔舔乾澀的嘴唇,懶散地離開車站走近陳記小店,想喝一瓶汽水或吃根冰糕壓壓暑氣。櫃檯內沒有人,街上和樓內的噪雜聲很大,「喂,有人嗎——」叫了一嗓子無人答應,回答我的卻是樓內突然傳出的尖利的破門聲、激烈的撕扯聲和女人、孩子的尖叫聲,這亂紛紛的謾罵聲、哭喊聲與街上嗡嗡嗡的噪雜聲混在一起。麵館內的食客們倉皇逃離是非之地,瓜攤涼棚下男男女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有人小聲議論著,有人義憤填膺,都緊張、驚恐地抬頭觀望著日什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