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這誰頂得住啊

第688章 這誰頂得住啊

戰場在縣城以北、當陽河以南二十餘里闊地上,這裡過去是良田美宅,如今卻荒廢猶如鬼墟,劃過土地的不再是鐵犁,而是鐵蹄與兵戈。

當陽河較為淺小,最深處才沒過人大腿,魏軍又在上游以土囊堵截河流,導致水面乾涸至小腿位置,劉秀失去了半渡而擊的機會,只迫近河流列陣,以壓縮魏軍布置空間。

劉秀在開戰前對心腹大將馮異授計:「就算魏軍堵塞當陽河,但戰場左、中兩處灘涂頗為泥濘,又有沼澤水田,此乃騎兵陷地,故而魏軍騎兵必從右方繞道突我,公孫為我右翼,正當敵騎鋒芒!可有信心?」

馮異毫不猶豫:「臣麾下兩萬餘人,皆乃荊楚勇士奇才劍客,力扼虎,射命中,敵騎敢來掠陣,必使其敗退。」

並非是馮異自大,荊楚勇士,確實是自漢以來以步克騎的利器。

最著名的戰例便是李陵,漢武帝晚年時,李陵帶著從荊楚地區招募的五千士卒,徑萬里度沙漠,深入匈奴腹地,遭遇單于主力,李陵及五千步卒力敵十倍於己的匈奴騎兵,尚能且戰且退,雖然最終敗了,但殺傷相當,若非無人接應、箭矢用盡,說不定還能創造奇迹殺回邊塞。

眼下馮異手中的荊楚士卒多達兩萬,而魏軍騎兵至多八九千騎,馮異有把握為劉秀遮蔽側翼,甚至希望能反推過去,創造戰機……

作為右翼副手,劉隆曾在隴右涼州居住多年,又和魏國騎兵交過手,他給馮異提議道:「大將軍,魏騎多有馬蹄鐵,木蒺藜只怕無效,還是多設距馬鹿角為妥。」

馮異從善如流,又充分吸收前漢經驗,效仿漠北之戰時大將軍衛青環車為營大敗匈奴的戰法,以武剛車構成面向東方的環形陣地,做足了準備。

太陽高升之際,魏軍也越過當陽河,進入預定的戰場,其人數浩浩湯湯,旌旗遮天蔽日,戈矛猶如移動的森林,鼓點號角震天,讓人見之聞之莫不心悸。。

荊州兵是最鎮定的,他們和魏軍交手次數太多了,又由馮異統御多年,家中在荊南多有壤土,與大漢一榮俱榮,有保家衛國的決心,馮異指揮起他們來,就像使用手臂一般靈活。

一如劉秀所料,魏軍陣列后,開始若隱若現一些移動的「影子」。那是魏國騎兵,他們正在不斷向右方橫向移動,尋找合適的地點進行突擊!

眼看魏騎從極右方絡繹渡過當陽河,開始在萬餘步卒策應下,逼近荊州兵陣地,馮異一面令正面方陣同魏軍徒卒交戰對壘,同時調整了武剛車方向:

「前行持戟盾,後行持弓弩,聞鼓聲而縱,聞金聲而止!」

不論是襄陽之戰,還是郢城之役,岑彭麾下的騎兵並未給馮異造成太大麻煩。淮北戰場那邊,蓋延及漁陽突騎還送了一波,所以在漢軍諸將心中,並不認為魏騎不可戰勝。

可惜,刻舟求劍,勢必付出代價,今日真正直面魏騎時,馮異才驚覺,迎面而來的,是一群怎樣的「怪物」!

放眼望去,對魏騎的第一印象,便是「人馬皆甲」。

具裝鎧雖然出現很早,但一來打制耗費重金,二來是普通馬匹難以承擔重量,所以漢朝時,只有朝中越騎、胡騎、長水等校才裝備。新莽末年天下大亂后,各地割據武裝陸續組建了一些具裝甲騎,最著名的便是隴右良家子騎,豪強子弟自帶乾糧、徒附和甲胄,但隴右軍中,也不過區區三四百具,在隗氏和第五倫周原決戰時,就葬送得差不多了

然而今日踏著碎步逼近的甲騎,絕非隴右良家子騎的複製,而是大大加強!

前排千騎之眾,屬於馬援派來的「西涼鐵騎」,同樣出身隴右河西,騎士們彷彿被罩在鐵桶里,甚至還戴鐵幕面,手持長馬槊,身下掛著鐵鈍器。

而他們的戰馬,防護也遠超前代,除了當胸等部件外,還增加了面簾(lián),用甲片編綴成一個整體,面簾上開孔眼,只露出戰馬的雙耳、雙眼還有鼻孔,艷陽下閃著粼粼反光。

旗甲一色,整齊劃一,甚至連馬腿邁步的速度也差不多,西涼鐵騎彷彿一座移動的鐵山,光是緩緩行進,就給敵人極大的壓迫感!

但最先動作的,卻不是這些鐵罐頭,而是游弋在他們左右的輕騎兵。馬匹並未具裝,騎士也只著皮甲,頭戴小帽,利用其靈活輕便,不斷對荊州兵的突出、空隙部分進行襲擾,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沒,來如天墜,去如雷逝,正是并州兵騎嫻熟的「鴉兵撒星陣」。

他們在試探荊州兵的弓弩分佈,當摸清楚某處弓弩密度較小后,消息會同步給半裡外駐馬休整的重騎兵,隨著一聲聲尖銳銅哨,西涼鐵騎終於開始了行動!

鐵山不再緩慢壓迫,而開始加速,再加速!尖銳的陣勢如同一柄利劍,對準荊州兵最薄弱的部位前進!

在馮異安排下,漢兵以武剛車前驅,佔據地勢,士卒三重長矛已斜指蒼天,然而他們沒法將每一寸土地都嚴絲合縫布置。

敵人越來越近,無數頂圓圓的鐵胄在起伏波動,與他們身下具裝顏色各異的駿馬匯成了一股洪流,鐵蹄踐踏著當陽河的泥濘,發出了隆隆的轟響,好似要將江漢大地崩裂!

面對岑彭巨砲尚且無所畏懼的荊州兵,眼下卻個個臉色鐵青,鐵流滾滾逼近,如雨點般射出的弓弩竟無法阻擋敵人,只偶爾將一二騎射落——這還是被箭打中頭部撞暈過去的,這五年間,隨著冶鐵技術改進,北方鐵產量翻了幾倍,西涼鐵騎,竟能闊綽到一人披兩層鐵甲,一般弓弩不能穿透。

眼看弩陣不能阻敵,就只能靠肉身了,漢兵們拚命發出吼叫給自己壯膽,但這些勇敢的吶喊聲,下一刻就被槊與肉、矛與甲相互碰撞的瘮人聲響,以及慘叫馬鳴淹沒了。

長矛刺在馬鎧上折斷,劇烈的衝擊使得人仰馬翻,一個荊州兵被馬槊高高挑飛,更多人則在推攮中倒地,被鐵蹄踐踏於腳下,淪為血泥……

魏騎才一衝,馮異的右翼陣列,便陡然出現了一個缺口!

這,誰頂得住啊!?

……

戰鬥剛開始便如此驚心動魄,連遠遠指揮的劉秀,也心生駭然,短短五年,第五倫將魏國騎兵打造得這般可怖,劉秀和馮異都明白,他們低估魏騎了,這支軍隊,和匈奴騎、隴右騎,壓根就不可同日而語。

這魏國重騎兵的戰法其實很老套單一,無非是輕騎掠陣襲擾,然後觀察敵人反應,若有騷動,那重騎就找到了目標。

而若是第一次沒衝動,那就前隊迅速橫向撤離戰線,但漢軍還沒緩過氣來,次隊卻已再度再沖入……反覆如此,總有突入陣列的時候,此時便不論眾寡,長驅直入,周圍游弋的各隊重騎兵,也四方八面響應齊力,一時俱撞!

就算鐵騎陷入了漢軍重圍之中,甚至馬腿折了摔入敵陣,重鎧全裝的騎士一樣能造成可怕的破壞力:他們會拋棄馬槊,改以環刀、鐵鈍器亂舞,一般戈矛刀劍難以破開兩層重甲的防禦,往往十餘人才能制住一個。

如此一來,漢陣反而更加混亂,隨著右翼魏軍步卒也趁機推進包抄,本以為最穩當的馮異右翼,敗下陣來只是時間問題……

而此時此刻,左翼也已開戰,由橫野大將軍王常帶著綠林老兵兩萬人坐鎮,他直面的對手,則是萬脩。

萬脩因腰傷休養多年,如今重入戰陣,半日破藍口聚、斬傅俊人頭,先聲奪人後,氣勢正足,今日得居一翼,在千里鏡中,但見對面漢旗之外,便是王常的將旗,只感慨是遇上老對手了。

早在劉伯升入關中時,王常就佔據河洛與之策應,萬脩雖然在渭北戰場,但潼坂方向,卻是他老搭檔景丹指揮的。

「王常是景孫卿麾下敗將,在我這就能佔得便宜么?」

又見王常麾下,多是劉秀收攏綠林殘部后整編,但依然是陳舊的陣列,服飾雜七雜八,與多年前在劉伯升旗下並無長進。

反觀萬脩指揮的關中新軍,卻是一支嶄新的軍隊,當初第五倫深感淮北鏖戰之艱難,「舊式軍隊」難堪大用,遂花了五年時間,從訓練、兵源開始改進,摒棄過去多募流民魏豬突豨勇的辦法,只精選關中有產人家子弟,依照鄉黨編為部曲。

而將校也多任用識字的郎官為任,他們的服飾整齊劃一,人人都上都帶著蓑笠遮陽,步兵為主力,配備騎兵、工兵諸類,徵募后必須脫產訓練一年以上,從步法到戰鬥隊列,弓弩射擊,皆要熟習,練成后編入師旅,服役三年,有一份糧餉,三年結束後退役為預備兵,若國家有事,仍會徵募。但這些當過四年兵的士卒,不僅熟習刀兵、陣列,整編后可開拔前線,不用臨時抓壯丁湊數了。

兩軍交戰點位於戰場左側,這片區域是泥濘的河灘、乾涸的水田,利於防守而不利於攻,但魏軍仍踩著滿地泥水,頂著漢軍弓弩前進,綠林老兵自詡經歷戰陣頗多,然而遇上這群剛在藍口聚見過血的關中新卒,竟不能佔上風,陣線反被一點點往後推……

關中新卒初生牛犢不怕虎,更何況對面只是老貓,這誰頂得住啊!?

……

這一幕被中軍看得清清楚楚,劉秀的眉頭大皺,而在旁待命的揚武將軍馬成更加焦急,眼看左右皆不利,勝利天平一點點偏向魏國,馬成遂來到皇帝鼓車前,向劉秀請命道:

「陛下,不能再等了,讓臣帶交州象兵,前驅突陣罷!」

那十五頭大象,被馬成視為己方殺手鐧,在交州時,當漢兵第一次面對這種龐然巨物時,可被嚇得夠嗆,幾乎敗績,慢慢摸清楚門道后才能反勝。

據馬成所知,這些巨獸,從未出現在中原戰場上,若能驅出沖向魏陣,或許能產生奇效!

然而劉秀卻搖了搖頭:「以象為兵古時已有,商人服象,為虐於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於江南。」

「而昆陽大戰時,王莽令諸將驅上林苑中諸猛獸虎、豹、犀、象之屬以助威武,雖然未曾騎象而戰,但結果又如何?」

馬成卻認為這不可混為一談:「彼輩僅是驅獸為鋒,與田單火牛陣無異。而戰象則是有人駕馭,譬如乘馬,指東則東,指西則西,魏軍騎兵雖勇,不如巨象之猛;甲胄雖利,難以穿透象甲,讓臣去罷,必能所向皆靡!」

因為南方難以組建大規模騎兵,劉秀先前確實有以象代馬的想法,以象兵沖陣,效果或許比騎兵還好,遂存了「試一試」的心態,讓馬成帶著戰象北來。

但如今,他心中卻多了一層隱憂。

劉秀道:「象為野獸,懼火,而第五倫先時已用『火箭』,頗為怪異。若戰象前驅,反為火箭所射,驚惶下調頭亂我陣列,豈非自踐己足?」

馬成也聽說過夜襲長坂所遇的「火箭」,但他認為那只是劉隆等人誇大其詞,無非是普通煙矢,加上點方士把戲,當漢軍沒見識?

他遂大言不慚道:「陛下,這十五頭戰象從小為駱人俘獲訓練,與火朝夕處之,縱以火把在眼前晃蕩,也嚇唬不到,更何況,魏軍器械笨重,多在守御、攻城時方能使用,如今可是野戰,倉促間如何架設?萬不能因噎廢食啊!」

馬成漸漸將劉秀說動了,事到如今,左右翼都無法指望,若不想就此落敗,就必須從其他位置打開局面!

沉吟片刻后,劉秀鬆口:「象兵可以出。」

不等馬成狂喜,劉秀卻又道:「但不可為主攻,只能作虛張聲勢之兵,用來亂魏軍陣腳。」

劉秀握緊了手中的劍,目光看向當陽河北,穩坐中軍的五德旗,標識了第五倫的位置,這是十餘年來,劉秀和畢生大敵,距離最近的一次!

他做出了決定,回過頭,劉秀目光炯炯看向掩蔽在村閭、煙霧中的精銳部隊,彷彿看到了反敗為勝的希望。

「此戰欲勝,還是得靠丹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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