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烏夜啼
江水北,瓜洲古渡。
瓜洲,始於晉,盛於唐。地處京杭大運河與江水交匯處,是南北扼要、兵家必爭之地,自來亦是騷客文人常常吟詠讚歎的對象。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到了瓜洲古渡,離家抑或歸鄉,便皆是情懷。若在此處騷客們還不涕零幾把,就萬萬顯得對不起家鄉父老了。
剛過二月二,夜裡春寒料峭。
天如幕,江心月近,靜夜無聲。偶有夜梟桀桀飛過,似能撕破一川深濃的水墨,水波上的月影如同江河湖海的呼吸般蕩漾起來。遠處漁火點點,一艘客船泊於近岸。
這是一艘極普通的客船,桐油木製,舷窗蓬檐,籍籍無奇。灰白的船帆宛若夜宿的鳥翼蜷縮在高大的眠桅上,無風牽撩,捲曲無力,落在月影中,透著寥落而清冷。倒是船檐下玄衣侍衛三步一崗,劍戟呼應,肅穆警惕,無不透漏出一種非同尋常的隱秘之感。
客船前艙的舷窗內,燭光下的圓几旁坐著一瘦一壯兩個身影——一對頭戴黑紗轐頭、身著褙子常服的中年人正對飲間竊竊交談。
就聽其中一個粗壯的青衣人道:「李大人這回要將那人送往何處?」
對面削瘦的灰衣人年長一些,他趕緊示意其噤聲,還下意識往緊閉的舷窗瞥了一眼,才壓低嗓音道:「這可不是你我能過問的,反正我們將他送到錢塘縣,自有人接手下面的事!」
「那人到底是得罪了誰?聽說關了有些年頭了,可這不審不殺不放,就這般關著他,也不知何時是個了結?」青衣人低低感嘆,說完他好奇地盯著對面同僚,「小弟初來,通判大人您受李大人器重,一直負責此事,不知其中淵源能否跟小弟絮叨絮叨!這長夜漫漫,既不能睡,咱們也好說說話解解乏!」
灰衣通判「滋滋」呷了口酒,眯著眼、砸吧著嘴回味了片刻才悠悠道:「得罪了誰?那可了不得了!「
青衣人立刻殷勤地為對方滿上飲盡的酒盅,然後放下酒樽,一副洗耳恭聽狀。
「李大人特地撥王縣尉來協助我送人,你又是李夫人堂親,咱們也不是外人,有些話跟你說說也無妨!」
人很有趣,往往幾杯酒下腹,酒客間似乎難免就彼此建立了一種莫名信任,非得一吐心中秘辛方快,所以才有酒色誤人之說。
青衣人聞言笑得甚是親熱,趕緊抬手敬了對方一杯。
「說起來這話就長了!」灰衣人未飲,只是端了酒盅回應了下,細細的燭芒似鎏金般在他的瞳孔上梭回,亮晃晃的,好像那秘聞能很應景地從頭腦里給投照出來般,他思量頃刻道,「想我大宋太祖開國也三百年有餘,可是一直受制於遼金胡虜。原以為跟著韃人合作滅了金人,報了靖康之變的大仇后咱們能安安穩穩過日子,怎料這韃人的虎狼之心更是鑿鑿!」
「唉,若不是師相鄂州大捷拚死一搏,咱們今日有沒機會在這閑話滿飲都難說!」青衣人道。
灰衣人聞言驀地神秘一笑,緩緩搖頭:「鄂州大捷,都稱不世之功,但是最後實際上——」他驟然掐斷話頭。
「最後實際上怎樣?」頓了片刻,見對方不語,青衣人不由心急地湊上前低低追問,關鍵時刻話留一半忒顯得不大厚道了。
「還記得當年神宗皇帝實行新法,主持新法的堂堂大宋丞相卻被一個門監小吏給拉下馬來的事嗎?「灰衣人不答,反倒轉了個看似無關的話題。
青衣人聞言一愣,蹙眉回憶著百年前的舊案:「聽說過,不就是一個門監畫了一幅《流民圖》送到登聞鼓院,后被有心人呈給慈聖、宣仁二位太后,太后見圖哀憫哭訴,神宗皇帝無法,只好罷黜荊國公!「
從大宋熙寧二年始,新法變革如火如荼。雖然上下皆有怨言,但神宗皇帝倒頗有些帝王魄力,死心塌地支持王安石變法。豈料天不與時,熙寧六年秋開始天下大旱,且很不給面子地持續乾旱了十月之久,一時流民擾攘,困苦難當,怨聲載道。
這時居然跳出個為國為民、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小人物——京城汴梁安上門門監——鄭俠冒死上了一幅《流民圖》,怒呈流民扶老攜幼、離鄉背井之慘狀,直言「去安石,天必雨「的驚世之語。
結果在重重壓力疑慮之下,神宗皇帝迫於無奈最後竟真的宣布停止新法,罷黜王安石相位,順帶連那小人物鄭俠的形象也被一道聖諭給刻畫得異常高大偉岸起來。
「更奇異的是,詔下三日後,天即降大雨,舉國嘩然。」灰衣人補了一句更玄妙的。
「那鄭俠倒頗有點孔明之能呢!」青衣人也嘖嘖稱奇。這掌故早就是瓦子里說書人的絕佳話本子了,不過他依舊不懂,「可這跟后艙里那位有什麼關係?「
灰衣人道:「那鄭俠再有孔明之能,卻也沒有得到我大宋的皇帝重用!可是,我們后艙里那人,卻是有雙能——「他故意頓了一下,睨著對方加重語氣道,」翻雲覆雨之手啊!」
青衣人咋舌,卻不由搖頭嗤笑一聲,低呼不信:「就他那細瘦病體亦能翻雲覆雨?」
灰衣人似笑非笑,將酒盅放在手下把玩:「那人當年也是冒死一紙罪言書,而且還是——」他朝北面努努嘴,「還是那個方向的!」
青衣人頓時倒吸一口氣,不敢置信,有點結巴道:「大、大人說的是韃子——」
灰衣人微一頷首道:「但那一紙罪言書非但沒有惹來禍事,卻讓那人從此一路飛黃騰達,直登廟堂之高,真可謂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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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二人的私語突然被清寒沉寂的夜色中傳來的一縷輕淺橫笛之聲給打斷——
細辨之,那是一支北朝樂府曲《折楊柳》,曲調幽邃而低緩,似月色素白,悠悠浸入瓜洲古渡潮漲平闊的漫漫江水中,讓潮水都跟著音律起伏。漸漸的,曲調愈發高亢起來,彷佛思鄉人兒滿面淚流的抽泣,蘊著無限哀怨痛楚,令聞者忍不得都心盛鄉思,魂離渺渺,冀望借西風之力送往故里歸鄉路。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前艙二人一時被這如泣如訴的笛聲所迷,待清醒,卻發現此聲竟然出自本船之上。青衣人立刻丟下酒盅,跳將起來欲尋吹笛之人。
灰衣人抬手拉住對方,眼中似有明了,只搖搖頭:「隨他去吧!」
青衣人怔愣住,立時頓悟:「是那人——」
灰衣人點點頭:「這玉笛還是李大人所贈之物!」
「李大人為何贈一個韃子官玉笛?」青衣人不解。
灰衣人微微一嘆:「李大人對那人也頗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慨嘆他國士氣節,壯懷激烈!只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青衣人聞言眼色一斂,便又坐回桌几邊。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縈繞艙蓬中的笛聲越發低徊杳渺,逐漸消失,似潛入江上漁火的恍然隔世間,徒留聽者絲絲惆悵,在這春夜裡卻彷若一筆濃墨寫清愁,心上秋色。
夜漸深。
青衣人道:「通判大人勞累一天休息片刻吧,就由卑職出去巡夜。」
灰衣人似多飲了幾杯,微醺的眼色有些迷濛,對他擺擺手,便走到一旁的硬榻和衣斜靠下去。
青衣人見此場景,不動聲色地退出艙房。
他拎著牛皮風燈四下巡走一遍,來到舵樓之上。與守衛閑話了兩句后,他往遠處江面眺望,然後漫不經心舉起風燈上下晃了三下,月色粼粼、暗影重重,燈光如豆,在輕寒的夜裡異常清晰。
過了片刻,正望著江面寥落漁火的守衛突然背上一激,瞪大眼,不由自主抬手指著遠方一點奇怪的幽藍火光結結巴巴道:「大人,那邊的燈火怎麼好、好像在飄、飄------」不料話音未落,就見那一點火光已似鬼火般倏忽而至,直往客船而來——
「嗖」的一聲震動耳蝸,也劃破夤夜清寂,不明所以間那幽藍火光竟已降落在了客船眠桅的方向,剎時點燃碩大無朋的船帆,驟地船上一片光亮,火光照進所有守衛詫異到獃滯的瞳孔中。
不待反應,後面的幽藍火光又接踵而來,「嗖嗖」竄到在外側船身的各個角落。更令人恐懼的是,那火箭帶著一股子濃重的火油跟磷粉的味道,摧枯拉朽般將客船一側木製、竹編的船篷、艙板燃出半天赤紅的光焰,須臾間,熊熊之勢便似出匣火龍般暴怒飛騰起來,映得暗夜如晝,熱浪衝天------
「失火啦——」恍惚間已驚得一身冷汗的青衣人這才如夢初醒,驚慌失措地胡亂揮著手高呼,「快救火!」
一時人頭胡亂騷動,人聲擾攘,恐怖的尖叫刺破幽夜。外側的守衛被「噼啪」亂飛的滾燙火花濺到,恐懼地四處躲閃,而身上起火的更是凄厲地尖聲厲叫著,不顧一切地跳入刺骨江水中。其他人早四下潰奔,去尋找滅火的唧筒跟水囊,頓時船身晃動如傾,江湖如粼。
眼睜睜看著客船著火的青衣人慌亂衝下舵樓,直奔前艙欲先搶救飲醉的上司。
「快快,快去底艙提出那人!」到了艙門口正好與聽到動靜乍然驚醒的灰衣人迎面相撞,後者已然驚懼到酒醉全消,一邊嘶聲大叫,一邊頂著嗆人的濃煙往後艙跑。
后艙機警的守衛早撕下備用的薄紗布將其塞入船尾的一個陶土大瓮中——那是船上日常備好的醋漿水,將汲了醋漿水的薄紗布分發給其他守衛覆在面上,以使濃煙不嗆沖眼鼻。
見上司沖將過來,趕緊也給他們分發一塊濕透的薄紗覆面。不待他們綁縛好防煙的薄紗,就聽船頭「轟」的一聲巨響,整個船身頓然劇烈晃動,將甲板船舷上的守衛震得東倒西歪。
「快快,快把那人弄出來!------」
灰衣人他們也都被這巨響弄得一時傾覆,兩眼昏花。待船身稍微穩住,從甲板上爬起來的灰衣人慌忙高聲命令。
守衛們一陣手忙腳亂才打開重重鎖關的底艙艙門,下面也早已一片濃煙繚亂,嗆人窒息,青衣人帶著守衛們沖將下去。未幾,待在滿艙煙塵中看清眼前情形時,慌忙的人群遽然似被點穴定住般面面相覷——
「王縣尉——快,你們愣著幹什麼呢?那人給嗆暈了嗎?」留守艙上的灰衣人不明所以,焦急又不耐地探頭高嚷道。
「通判大人——咳、咳,那人,那人不見了——」青衣人嗆著煙一邊痛苦地咳嗽,一邊高喊著,聲音中充滿不知所措的驚愕跟惶懼。
「什麼?」灰衣人聞言一愣,不可置信地趕緊手腳並用下了底艙木梯,推開呆立的眾人,擠到最前面,眼前一切瞬時如三兩根悶棍一記頭都重重砸上天靈蓋般,令他一陣眩暈,腿一軟不由癱軟在地——
就見那鎖了犯人的鐵鏈上空無一人,徒留一環鐵索泛著幽光,似嘲笑的冷眼,輕蔑地混著煙火氣刺痛一干人等的眼孔,而艙底的通風處一塊大大的缺口正歡快地將煙氣鼓進來。------
------題外話------
自寫文一年有餘,完文一本,開新文兩本,畢竟人微,似乎無太大水花。不過新手姐姐並無封神的大志,只是盼望能將少年時在腦海的曲徑幽微中輾轉過的故事變成一個個鮮活的人物跟情節,期望能為自家某寶的性格塑造上發揮一點善於堅持的榜樣的作用!感謝所有花費寶貴時間閱讀的諸君,願意收藏、推薦的話,更是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