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五十三 漢紀四十五(公元146年—156年,共11年)
卷第五十三漢紀四十五
(公元146年—156年,共11年)
主要歷史事件
全國舉薦明經人士入太學,遊學之風興起
質帝聰慧,梁冀心懷忌憚,毒殺之
梁冀不顧群臣反對,扶立桓帝
桓帝繼位后加封梁氏,杜喬進諫,帝不納
梁冀忌恨杜橋,迫害致死
梁太后崩逝,梁冀依然無法無天、腐敗奢靡
桓帝再次封賞梁冀,而梁冀並不滿足
各地發生蝗災,百姓受災嚴重,朱穆奉旨調查貪污
冀州爆發飢荒,人相食
鮮卑入侵雲中、遼東,東方盜賊猖獗
主要學習點
「篤信好學,死守善道」是學習的核心態度
人性讓人「為了反對而反對」
沒有堅定的領導,組織也無法成事
領導者要學習張居正的「寬嚴之道」
沒有一勞永逸的事,一切都要不斷獲取
孝質皇帝
本初元年(丙戌,公元146年)
1夏,四月二十五日,下令郡國舉薦明經(明曉儒經)人士到太學,從大將軍梁冀以下官員,都把兒子送到太學讀書,一年後考試,按成績拜受官職。又下令一千石、六百石、四府(大將軍府和三公府)掾屬、三屬(五官屬、左屬、右屬)郎官、四姓小侯(梁姓為其一,其他三姓是誰,如今不詳)中能先通曉儒經的,都應修習他們各自師承的家學,其中成績優異的報上名單,依照次序擢升。於是全國青年士子到京師遊學之風興起,以至於有三萬多太學生。
2五月初六,改封樂安王劉鴻為渤海王。
3海水倒灌,淹沒民居。
4六月初三,赦天下。
5皇帝年少而聰慧,曾經在朝會時,看著梁冀說:「此跋扈將軍也!」梁冀聽到后,對皇帝深為痛恨。閏六月初一,梁冀派左右在湯餅中下毒,進給皇帝吃。皇帝吃后,煩苦不堪,派人速召太尉李固。李固上前,問皇帝生了什麼病,這時皇帝還能說話,說:「吃了湯餅,腹悶,喝點水或許還能活下來。」當時梁冀也在旁邊,說:「喝了恐怕會吐,不能喝水。」話音未落,皇帝已經崩逝(得年九歲)。李固伏屍號哭,彈劾侍醫。梁冀擔心事情敗露,大為痛恨李固。
大臣們商議立嗣,李固與司徒胡廣、司空趙戒事先聯名寫信給梁冀說:「天下不幸,幾年之間,連崩三帝。如今當立新君,帝位是天下之重。我們知道太后垂心,將軍勞慮,一定會做出聖明的選擇。但是,以我們愚昧眷眷之心,也有一些想法,遠尋先世廢立的制度,近觀國家新君登基的先例,未嘗不諮詢公卿的意見,廣求群議,以令上應天心,下合眾望。古書上說:『把天下送給人容易,為天下選擇一個合適的人卻很難!』當初昌邑王即位,昏亂日滋,霍光為之憂慮愧疚,深自痛悔,錐心折骨,如果不是霍光忠勇,田延年奮發,果斷廢立,大漢的社稷,可能在那個年代就傾覆了。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國家興衰,在此一舉!」
梁冀收到信,就召集三公、中二千石級別官員、列侯,召開大會,商議新君人選。李固、胡廣、趙戒及大鴻臚杜喬都認為清河王劉蒜明德著聞,血緣關係又最近,應該由劉蒜繼位。朝廷大臣們也都歸心於劉蒜。但是,當初中常侍曹騰去謁見劉蒜,劉蒜對他不太禮敬,所以宦官們都厭惡劉蒜。
當初,平原王劉翼被貶歸河間,他的父親劉開請求把蠡吾縣封給他,順帝同意。劉翼去世后,兒子劉志繼承。梁太后正想將自己的妹妹嫁給劉志,徵召進京,剛到夏門亭。趕上皇帝駕崩,梁冀想立劉志。眾臣意見不一致,梁冀憤憤然不得意,但是又沒什麼合適的理由反駁。曹騰等聽說后,夜裡前往遊說梁冀:「將軍家幾代都是皇親國戚,秉攝萬機,賓客縱橫,多有過錯。清河王嚴明,如果他即位,將軍大禍將至!不如立蠡吾侯,可以長保富貴!」
梁冀深以為然,第二天,重新大會公卿。梁冀氣勢洶洶,言辭激切,自胡廣、趙戒以下,無不恐懼戰慄,都說:「一切聽大將軍的!」唯獨李固、杜喬堅守本議,要立清河王。梁冀厲聲說:「散會!」李固仍然指望眾心歸於清河王,再次寫信勸梁冀,梁冀更加激怒。閏六月初四,梁冀遊說太后,先將李固免職。初五,任命司徒胡廣為太尉,司空趙戒為司徒,與大將軍梁冀參錄尚書事,太僕袁湯為司空。袁湯,是袁安之孫。初七,太後派大將軍梁冀持節,以親王青蓋車迎接蠡吾侯劉志入南宮,當天,即皇帝位,時年十五歲。太后仍然臨朝聽政。
6秋,七月初二,葬孝質皇帝於靜陵。
7大將軍掾朱穆奏記勸誡梁冀說:「明年是丁亥年,刑德合於乾位,《易經》說,龍戰於野,陽道將勝,陰道將負。願將軍專心於公事,割除私慾,廣求賢能,斥遠佞惡,為皇帝選擇師父,得小心忠篤敦禮之士,將軍與他一同入宮,參與勸導講授,師從賢德,效法古人,這正是背靠南山,穩坐平原之道,誰還能傾覆呢?議郎大夫之位,本來應該以次序選拔儒學及節操高明之士,如今大多得非其人,九卿之中,也有很多並不勝任的,希望將軍省察!」又推薦種暠、欒巴等人。梁冀不能接受。
朱穆,是朱暉的孫子。
8九月戊戌日(九月疑無此日),追尊皇帝的祖父河間孝王為孝穆皇,祖母趙氏為孝穆后,寢廟叫清廟,陵園叫樂成陵;追尊皇帝父親蠡吾先侯為孝崇皇,寢廟叫烈廟,陵園叫博陵;寢廟和陵園都設置令、丞,派司徒持節封策書璽綬,並以太牢祭祀。
9冬,十月十二日,尊皇帝母親匽氏為博園貴人。
10滕撫性格方直,不結交權勢,宦官們都厭惡他,本來以他討賊之功,應該封侯。太尉胡廣奉承上意,上奏彈劾,將他罷黜,後來滕撫死在家中。
孝桓皇帝上之上
建和元年(丁亥,公元147年)
1春,正月初一,日食。
2正月初八,赦天下。
3三月,龍在譙縣出現。
4夏,四月十一日,京師地震。
5立阜陵王劉代的哥哥、勃遒侯劉便為阜陵王。
6六月,太尉胡廣被免職,任命光祿勛杜喬為太尉。自從李固被罷官之後,朝廷上下都垂頭喪氣,群臣側身立於朝堂,各自危懼,只有杜喬一身正氣,一臉正色,不屈不撓,於是大家都依靠和寄希望於他。
7秋,七月,渤海孝王劉鴻薨逝,無子,太后立皇帝的弟弟、蠡吾侯劉悝為渤海王,奉祀劉鴻。
8皇帝下詔,以定策擁立之功,加封梁冀一萬三千戶,封梁冀的弟弟梁不疑為潁陽侯,梁蒙為西平侯,梁冀的兒子梁胤為襄邑侯,胡廣為安樂侯,趙戒為廚亭侯,袁湯為安國侯。又封中常侍劉廣等皆為列侯。
杜喬進諫說:「古之明君,皆以用賢、賞罰為要務,那些亡國之君,朝堂上又何嘗沒有忠貞之臣,何嘗沒有治國理民的法令規章呢?問題是,雖有賢才,卻不能用其謀略;雖有法令規章,卻不能施其教化;聽到善言卻不能相信;聽到讒言又不能辨別。陛下自藩臣即位,天人歸心,不急於忠賢之禮,卻先封賞左右近臣。梁氏一門,以及宦官卑微之輩,都佩戴上不是因為功勞而得到的印信綬帶,擁有不是因為為國操勞而得到的封地;乖謬而無節制,不可勝言!有功的人得不到封賞,就讓為善的人失望;奸惡的人得不到懲罰,就讓為惡者更加肆意兇殘。所以,砍頭的刀斧放在面前,人們卻不畏懼;封賜爵位,卻沒有勸勉任何善行。這樣下去,豈止是傷政為亂而已,恐怕要喪身亡國!能不謹慎嗎?」
奏書遞上去,沒有迴音。
9八月十八日,立皇後梁氏。梁冀想要以厚禮迎親,杜喬根據舊制,不聽。梁冀囑託杜喬舉薦氾宮為尚書,杜喬因為氾宮有貪贓罪,不用。於是杜喬越來越為梁冀忌恨。九月二十一日,京師地震,杜喬因此次災異被免職。冬,十月,任命司徒趙戒為太尉,司空袁湯為司徒,前太尉胡廣為司空。
10宦官唐衡、左悺一起在皇帝面前詆毀杜喬說:「陛下當初即位前,杜喬和李固抗議,認為陛下不配奉祀漢室。」於是皇帝也怨恨杜喬。
十一月,清河人劉文與南郡妖賊劉鮪勾結,妄言「清河王當統御天下」。想要擁立劉蒜。事情被發覺,劉文等人於是劫持清河國相謝暠說:「當立王為天子,您為三公。」謝暠大罵,劉文刺殺謝暠。劉文、劉鮪被逮捕誅殺。有司彈劾劉蒜,被貶為尉氏侯,遷徙到桂陽。劉蒜自殺。
梁冀於是誣陷李固、杜喬,說他們與劉文、劉鮪等勾結,請逮捕治罪。太后一向知道杜喬忠貞,不許。梁冀於是將李固逮捕下獄。李固的門生、渤海人王調自戴刑具上書,力證李固冤枉,河內人趙承等數十人,也帶著刀斧砧板,到宮門前訴冤。太後下詔,赦免李固。李固出獄,京師市裡都高呼萬歲。梁冀聽到,大驚,畏懼李固的名德,認為對自己而言終究是個禍害,於是再次用劉文、劉鮪之事誣陷告發李固。大將軍長史吳祐對李固的冤枉,深為感傷,與梁冀爭執,梁冀怒,不聽。從事中郎馬融負責為梁冀寫奏章,馬融當時也在座。吳祐對馬融說:「李公之罪,成於卿手。李公若誅,卿有何面目見天下人!」梁冀怒,起身進到裡屋,吳祐也揚長而去。
於是李固死在獄中,臨死前寫信給胡廣、趙戒說:「李固深受國恩,所以竭盡股肱之力,不懼死亡,立志扶持王室,做出當年群臣擁立文帝、宣帝的事業。沒想到梁氏執迷妄行,公等阿附曲從,以吉為凶,以成事為敗事!漢家衰微,就從現在開始了!公等受主厚祿,國家將要顛覆,卻不出手相扶。這樣的傾覆大事,後世的史官豈能為你們偏私嗎?我今天死去,就義而已,還有什麼話說!」
胡廣、趙戒拿到書信,悲痛慚愧,也不過長嘆流涕而已。
梁冀派人威脅杜喬說:「早點自己了斷,妻子兒女可以給你保全。」杜喬不肯。第二天,梁冀派人騎馬到杜家門口,沒有聽到哭聲,於是上奏太后,將杜喬逮捕下獄。杜喬也死在獄中。
梁冀將李固、杜喬暴屍於城北夏門亭十字路口,說:「有敢來哭喪的,加罪!」李固的弟子、汝南人郭亮,當時還未成年,左手提著奏章和刀斧,右手拿著砧板,到宮門前上書,乞求為李固收屍,無人理會。於是郭亮與南陽人董班前往李固暴屍處哭泣,守喪不去。夏門亭長呵斥說:「你們是何等腐儒!公然冒犯詔書,想要挑戰官府嗎?」郭亮說:「義之所動,不知性命,你何必用死來威脅我們呢?」太后聽說后,赦免他們,不予誅殺。杜喬之前的部下、陳留人楊匡,一路號泣,日夜兼行,到了洛陽,戴著以前為吏時的赤色頭巾,冒充夏門亭吏,守喪十二天。都官從事(司隸校尉的屬官)將他逮捕,彙報上來。太后赦免了他。楊匡於是到宮門前上書,乞求為李固、杜喬收屍歸葬,太后允許。楊匡送杜喬遺體回到家鄉,安葬完畢,守喪之後,與郭亮、董班都隱居,終身不仕。
梁冀將吳祐外放為河間國相。吳祐自己辭官回家,後來死在家裡。
梁冀因為劉鮪之亂,想起當初朱穆的話,於是聘請種暠為從事中郎,又舉薦欒巴為議郎,因朱穆在大將軍府官吏考核優等,進用為侍御史。
11這一年,南單于兜樓儲死,車兒繼位,號為伊陵屍逐就單于。
建和二年(戊子,公元148年)
1春,正月十九日,皇帝加元服,舉行成人禮(本年十七歲)。二十五日,赦天下。
2三月二十四日,皇帝與皇太后一起到大將軍府。
3白馬羌入侵廣漢移民區,殺死地方官。益州刺史率板蠻人征討,將他們擊破。
4夏,四月初三,封皇帝的弟弟劉顧為平原王,奉祀孝崇皇。尊孝崇皇夫人為孝崇園貴人。
5五月初十,北宮掖庭中德陽殿及左掖門發生火災,車駕移幸南宮。
6六月,改清河國為甘陵國(柏楊註:劉蒜是清河王,梁冀對「清河」二字敏感,以孝德皇陵的名字為國名)。立安平孝王劉得之子、經侯劉理為甘陵王,奉祀孝德皇。
7秋,七月,京師大水。
建和三年(己丑,公元149年)
1夏,四月三十日,日食。
2秋,八月三十日,天市星座旁出現孛星。
3京師大水。
4九月十四日,地震。二十五日,又地震。
5五個郡及封國發生山崩。
6冬,十月,太尉趙戒被免職,任命司徒袁湯為太尉,大司農、河內人張歆為司徒。
7這一年,郎陵侯國前國相荀淑逝世。
荀淑少年時代就博學而有高潔的節操,當時名儒李固、李膺都以他為宗師。荀淑在郎陵任職,治事洞明,被稱為「神君」,他有八個兒子:荀儉、荀緄、荀靖、荀壽、荀汪、荀爽、荀肅、荀專,都有聲名,時人謂之「八龍」。他家所居住的里弄,之前名叫西豪,潁陰縣令、渤海人苑康因為黃帝時期顓頊帝高陽氏也有八個傑出的兒子,將里弄名字改為高陽里。
李膺性格樸實亢直,沒有什麼朋友,唯獨以荀淑為師,以同郡人陳寔為友。荀爽曾經去拜謁李膺,為他駕車,回家后,喜滋滋地說:「今天得以為李君駕車!」他對李膺仰慕如此。
陳寔出身低微,在郡里做西門亭長。同郡人鍾皓以篤行著稱,前後九次被徵召到公府就職,資歷遠在陳寔之上,卻跟陳寔是好友。鍾皓在郡里做功曹(郡守的主要佐吏,主管考察記錄業績),被徵召到司徒府,臨行辭別,太守問:「誰能接替你的工作呢?」鍾皓說:「明府必欲得其人,西門亭長陳寔可以。」陳寔聽到后說:「鍾君好像不太了解人,怎麼獨獨提到我?」太守於是任命陳寔為功曹。
當時,中常侍侯覽委託太守囑託郡太守高倫任用某人為吏,高倫便安排他做文學掾。陳寔知道那人不行,拿著高倫發下來的任命書求見,說:「這人不宜用,但是侯常侍的意圖又不能違背,不如由我簽署任命,這樣不用您承擔污名。」高倫聽從。於是鄉里都議論說這個人任命不當,陳寔始終不發一言。後來高倫被徵召為尚書,郡中士大夫送行到綸氏縣,高倫對眾人說:「我之前聽侯常侍安排,任命某人為官。陳君秘密將我的手令繳還,由他簽署任命,聽說輿論因此批評他。這其實是我畏憚權貴,而陳君是真正『善則稱君,過則歸己』的人啊(好事歸功於上級,壞事自己背鍋)!」陳寔仍堅持是自己的過失,聞者無不嘆息,天下皆服其德。後來,陳寔升任太丘縣令,修德清凈,無為而治,百姓安居樂業。臨縣人民有遷移過來歸附的,陳寔則訓導發遣,讓他們各回本鄉。上級到太丘巡視,縣裡官吏們擔心有人越級上訪,向陳寔彙報,準備禁止。陳寔說:「上訪就是為了求一個公平,如果禁止,百姓到何處講理呢?不要禁!」巡視的司官聽到后嘆息說:「陳君有言如此,哪裡還會有冤民呢?」果然沒有一個上訪的。後來陳寔為沛國國相,因為被控違法徵收賦稅,解印綬而去,吏民都追思他。
鍾皓一向與荀淑齊名,李膺常常嘆息說:「荀君的清高和見識,沒法趕得上;鍾君之德,可以學習!」鍾皓哥哥的兒子叫鍾瑾,鍾瑾的母親,是李膺的姑姑。鍾瑾好學慕古,有退讓之風,與李膺同歲,都有聲名。李膺的祖父、太尉李脩時常說:「鍾瑾的性格,好像是我們李家的人,『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於是將李膺的妹妹嫁給他。
李膺對鍾瑾說:「孟子認為,『人無是非之心,非人也』,你為什麼對黑白似乎不太分明呢?」鍾瑾將李膺的話告訴鍾皓,鍾皓說:「李膺祖父、父親都在高位,宗族鼎盛,所以可以如此行事吧!從前國佐喜歡說別人的過錯,以至於被怨惡。(春秋時期,齊國國佐見單子,說話很絕,單子說:『立於淫亂之國,而說話毫無顧忌,指斥他人的過失,怨之本也。』其後國佐果然被殺。)現在是什麼時代?要想保身全家,你的方式才是真正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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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脩把李膺的妹妹嫁給鍾瑾,是模仿孔子。孔子說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南容,孔子的弟子,非常有才幹,又非常謹慎。孔子很欣賞他,說如果國家有道,南容一定能出人頭地,得到重用。國家無道呢,他也能明哲保身,進退自如,不會招禍被殺。所以孔子把自己哥哥的女兒嫁給了南容。
明哲保身,當然包含了苟且偷生,但並不能說是傳統文化中「最卑劣的部分」(柏楊語),不敢跟強大的壞人死磕的好人,不能說是最卑劣,因為壞人才是最卑劣的。明哲保身,可以說是卑微與無力的體現吧。明哲保身的「保身」,不僅是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保護保全家族,而且包含了保持自己的節操,不同流合污之意。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篤信好學,守死善道。不管你選擇學什麼,核心就是這八個字。
篤信,是深厚牢固,深厚、牢固、堅定地相信。比如學《論語》,你必是對孔子的思想,深厚牢固地堅信,那你才學。如果只是為了「提高國學素養」,那你最好不要浪費時間。提高素養,聽起來跟增加談資差不多,淺薄無聊。
守死善道,不守死,則不能以善其道。
你學了這道,就要踐行,按這道去做,死而後已。所以你不能根據形勢變化而靈活調整,那就不是堅持原則了。我就行我的道,除非我死了,那才能停止,其他任何事,都不能動搖我。
儒家對政治黑暗三個態度,一是隱藏,二是遠避,三是等待。其實核心就一個態度——等待。守死善道,政治好的時候,施展才能是善道;政治黑暗的時候,不參與,死也不參與,也是善道。等到我死了,政治還這麼黑暗,我不參與,也算善始善終了。
至於孟子說,人沒有是非之心,就不是人,那是另一個語境,說別的事,不是說政治上的事,不能單獨抽出來在這裡比對。李膺用這句話詰難鍾瑾,那是他的性格和他爺爺不一樣,前面已經說了他性格亢直。
這一段記敘和議論很重要,正所謂「筆下有財產萬千,筆下有人命關天,筆下有是非曲直,筆下有毀譽忠奸」。一個人選擇一種哲學,因為他本身是那樣的人。
和平元年(庚寅,公元150年)
1春,正月初一,赦天下,改元。
2正月初二,太後下詔,歸政於皇帝(時年十九歲),取消稱制。二月二十二日,太後梁氏崩逝(享年四十五歲)。
3三月,皇帝車駕遷到北宮。
4三月甲午日(三月疑無此日),葬順烈皇后。增封大將軍梁冀一萬戶,與之前的封邑加起來一共三萬戶。封梁冀的妻子孫壽為襄成君,兼收取陽翟縣租稅(襄城縣、陽翟縣均屬潁川郡),歲入五千萬,加賜赤色印信綬帶,儀服與長公主相同。(漢制:公主儀服同公侯,紫色印信綬帶;長公主衣服同諸王,紅色印信綬帶。)孫壽妖艷狐媚,梁冀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對她既寵愛,又害怕。
梁冀寵愛的監奴(奴僕總管)秦宮,官至太倉令(大司農屬官,主管接收郡國漕運來的糧食),得以出入孫壽住所,威權大震,刺史、二千石之吏赴任之前,都要到他那兒謁見辭行。
梁冀與孫壽分別在街道兩側相對興建住宅(孫壽封君,也要開府),大興土木,互相競相誇耀,金玉珍奇,充積藏室,又廣開園圃,采土堆山,堆成崤山模樣,十里大道,九里都挨著池塘,其中深林絕澗,宛若自然,奇禽馴獸飛走其間。梁冀、孫壽並坐在輦車上,游觀其間,多從歌伎樂隊,一路飲酒,一路歡歌,連日繼夜,馳騁歡娛。客人到了大門,沒人通報,都賄賂門房,門房奴僕,都累積千金財富。
又多拓林苑,遍布洛陽周邊近縣。在河南城西建立「兔苑」,綿延數十里,又下令地方官調發活兔,烙毛為記,人有犯者,罪至死刑。曾經有一位西域來的商人,不知禁忌,誤殺苑兔,百姓恐懼之下,互相指控,被處死者十餘人。
又在城西別起宅第,收納奸民或逃亡罪犯。或者奪取良家子女,充為奴婢,達數千人,名曰「自賣人」。
梁冀採納孫壽的建議,罷免了許多梁氏家族成員的官職,表面上是表示謙讓,而實際上是尊崇孫氏。孫氏宗親冒名為侍中、卿、校、郡守、長吏者十餘人,個個貪婪凶淫,派自己的門客將各自家鄉的富人逮捕,誣以罪名,嚴刑拷打,讓他們出錢贖身,交出錢財不夠的,就被打死。
扶風人士孫奮,富有而吝嗇,梁冀送他一匹馬,要求借貸五千萬,孫奮只肯借三千萬。梁冀大怒,向郡縣官衙報案,說士孫奮的母親是他家倉庫的奴婢,偷盜白珠十斛、紫金千斤逃跑。於是逮捕士孫奮兄弟,讓他們受折磨死在獄中,將士孫奮的財產全部沒收。
梁冀又派遣賓客,周遊四方,遠至塞外,廣求異物。而派出去的人呢,又乘勢橫暴,奪人妻女,毆打吏卒,所到之處,吏民無不怨恨。
侍御史朱穆,自以為是梁冀的老部下,寫信進諫說:「將軍有申伯之尊(申國之伯,是周宣王的舅舅),位於三公之上,一日行善,天下歸仁;一日為惡,四海傾覆。如今官民困頓,水災蝗災交加,京師諸官費用增多,詔書向全國徵調,已達平時的十倍,而各地方官都說沒有現錢,全部讓老百姓出,拷打割剝,強令充足,對待百姓,就像對待仇敵一樣。百姓或者斃命於拷打之下,或者走投無路,只能自殺。而這些對百姓的掠奪,都以大將軍之名進行,讓將軍結怨於天下。吏民酸毒,道路嗟嘆。
「當初永和末年,綱紀稍微鬆弛,頗讓天下人失望,而四五年間,民間財富一空,戶口離散,百姓離心,馬勉之徒乘機起兵,在荊州、揚州之間,幾乎釀成大患。幸而順烈皇后初政清凈,內外同力,才勉強征討平定。如今百姓戚戚,困頓甚於永和年間,如果對內沒有仁愛容忍之心,對外沒有安邦守國之計,國家怎能長治久安?將相大臣,都與國家元首一體,同車共馳,同舟共濟,如果車翻了,船沉了,大家不是都完了嗎?怎能去明投暗,走在危亡之路上,還以為自己能平安?主上孤立,時局危困,還毫不在意呢?應該及時調換擔任郡守縣宰中不稱職的官員,減省宅第園林的費用,拒絕郡國進獻,內以自明,外解人惑,讓挾奸之吏無所依託,司察之臣得盡耳目。法度得到恢復,遠近清凈昇平,則將軍身尊事顯,德耀無窮!」
梁冀不予理睬。
梁冀雖然專擅朝政,恣意縱橫,但還是很注意結交皇帝左右宦官的,任用宦官子弟為州郡要職,希望以此來鞏固自己的恩寵。朱穆又奏記極諫,梁冀始終不能醒悟,回信說:「照你這麼說,我就那麼一無是處嗎?」但是他一向敬重朱穆,也不怪罪。
梁冀派人送信給樂安太守陳蕃,有所請託,陳蕃拒絕接見。使者又冒充其他客人求見,陳蕃怒,將使者打死。於是陳蕃被貶為修武縣令。
當時皇子有病,要求郡縣進獻珍貴藥材,梁冀也派使者拿著信到京兆(地名,指長安),要求購買牛黃。京兆尹(職官名)、南陽人延篤讀了信,將來使逮捕,說:「大將軍是皇后家人,皇子有病,必應推薦名醫,豈有此理,派門客來千里求利?」於是將來使斬殺。梁冀羞慚,又不好公開發作。有司觀察風向,按他的意思,追查這件事,以生病為由,將延篤免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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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敗到了梁冀這個地步,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了。他本身是外戚,居然又搞出孫氏這個外戚的外戚。他被孫壽迷得神魂顛倒,以至於乖乖地聽孫壽的話,把當官的梁家人全部幹掉,換成孫家的親戚;孫壽本是大將軍夫人,卻能單獨封爵為君,與長公主同級別,和梁冀一條街面對面建府邸。
孫壽的妖艷狐媚,可以說超過中國歷史所有美人,因為別人比如西施,只是貌美,或者如趙飛燕,能歌善舞,才藝出眾,而孫壽卻能創新。史書記載孫壽的妝容創新,眉毛畫「愁眉」,化妝有「啼妝」,大概像是今天的「淚痕妝」。孫壽還把頭髮梳成「墮馬髻」;走路還有「折腰步」,成語有「東施效顰」,孫壽是把西施之顰發展成藝術了;笑容則有「齲齒笑」,這個怎麼笑,還真想象不出來。總之,她能讓梁冀驚喜意外,神魂顛倒,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梁冀派出奴才,向全天下巧取豪奪,在外戚的外戚之外,又搞出奴才的奴才,他能搶奪士孫奮巨額財產,讓士孫奮家破人亡。他派出去的破家奴才,不知道又要害死多少人。
梁冀貪婪凶暴,卻毫無政治頭腦,只知道窮奢極侈,所謂德薄而位尊,他就是典型。他並沒有像王莽那樣精心布局以奪取江山的追求,只是娛樂至死。但從他不怪罪朱穆這一點來看,他也不是政治上的壞人,只是一個玩弄神器的壞小孩。太后在世時,還能對他稍加約束。太后一死,他就只能把自己玩死為止了。
5夏,五月十九日,尊皇帝母親、博園貴人為孝崇后,住永樂宮,設置太僕、少府以下官員,一切都與長樂宮一樣,又分巨鹿九個縣為孝崇后湯沐邑(指國君、皇后、公子等收取賦稅的私邑)。
6秋,七月,梓潼山崩。
元嘉元年(辛卯,公元151年)
1春,正月一日,群臣朝會,大將軍梁冀帶劍入禁中。尚書、蜀郡人張陵呵斥他出去,下令虎賁武士及羽林軍奪劍。梁冀跪下謝罪,張陵不理睬,即刻上奏彈劾梁冀。皇帝下詔,罰梁冀一年薪俸,百官肅然。河南尹梁不疑曾經舉薦張陵為孝廉,對張陵說:「當初我舉薦你,如今自己遭殃!」張陵說:「您不認為我沒有才幹,舉薦了我,才讓我今天能伸張公義,以報答您的私恩!」梁不疑面有愧色。
2正月十六日,赦天下,改元。
3梁不疑好讀經書,喜歡禮賢下士。梁冀討厭他,將梁不疑調任光祿勛,任命自己的兒子梁胤為河南尹,梁胤時年只有十六歲,容貌醜陋,穿上官服顯得不倫不類,路上見到的人都嗤笑他。梁不疑認為兄弟相爭,對自己是一種恥辱,於是辭官回家,與弟弟梁蒙閉門自守。梁冀不希望他與賓客交通,秘密派便衣在梁不疑家門口監視,記錄來往的人。南郡太守馬融、江夏太守田明,前往上任之時,經過梁不疑家門口,進門謁見。梁冀指使有司,上奏彈劾馬融在郡內貪污,又以其他事誣陷田明。兩人都被處以髡刑(剃光頭髮)、遭受鞭打,併流放至朔方。馬融自殺未遂。田明則死在路上。
4夏,四月初三,皇帝微服出遊,到河南尹梁胤家中。這一天,大風拔起樹木,白天一片昏暗。尚書楊秉上書說:「臣聽說,上天並不言語,但是以災異譴告。王者至尊,出入有常,道路戒嚴之後才能出行,派人徹底清查房舍后才能進入。除非郊廟之事,鑾駕和天子旌旗不會離開皇宮。所以,像諸侯王到大臣家裡這種事,《春秋》都列為警誡,何況陛下穿著皇帝服裝私自出宮遊逛,降亂尊卑,等級威嚴無序。侍衛守著空宮,御璽交給女妾!假如有非常之變,出現任章之謀(宣帝時,任宣被控謀反。任宣的兒子任章逃亡到渭城,夜裡穿著黑衣潛入祭廟,假裝衛士,執戟立於廟門,準備等皇帝到來時行刺,被發覺后伏誅),則上負先帝,悔之莫及!」
皇帝不理睬。楊秉,是楊震的兒子。
5京師旱災,任城、梁國發生飢荒,出現人吃人的慘劇。
6司徒張歆被罷免,任命光祿勛吳雄為司徒。
7北匈奴呼衍王入侵伊吾,擊敗伊吾司馬毛愷,攻打伊吾屯城。皇帝下詔,命敦煌太守馬達將兵救援,馬達到了蒲類海,呼衍王撤退。
8秋,七月,武陵蠻夷造反。
9冬,十月,司空胡廣辭職。
10十一月二十八日,京師地震,皇帝下詔,命百官舉薦獨行之士(特立獨行,有高尚節操,不隨波逐流的人)。涿郡舉薦了崔寔。崔寔到了公車(負責接待臣民上書和徵召的官署),稱病,不參加對策,回去之後,寫了一篇文章,議論政事,名叫《政論》,文章說:
「天下之所以不治,常常是因為人主承平日久,風氣逐漸敗壞而不能察覺,政治日漸衰微而不改進,對危亂習以為常,疏忽怠惰而不自知。要麼是荒淫嗜欲,不理國事;要麼是不聽諫言,喜愛假話,厭惡真話;徘徊歧路,不知所從;親信的近臣,什麼事也不做,只求保住祿位;疏遠的官員,說一點真話,又因為人微言輕,不被重視。於是王綱廢弛於上,智士抑鬱於下。悲夫!
「自漢興以來,已經三百五十餘年,政令垢污,積習難改,上下懈怠,百姓怨聲載道,都希望能恢復中興氣象!濟世救國之術,在於將決壞之處補好,將傾斜之柱扶正,根據具體情況,採取針對性的措施,以求恢復天下安寧。所以聖人會用權變之道,根據當時的需要來制定法制,採取的具體步驟,各有差別,總之是不強人所不能,也不放棄急切之事,去追求自己向慕的理想狀態。
「當初葉公問政,孔子說:『近者悅,遠者來。』近處的百姓喜悅了,遠方的人民自然就來歸附。魯哀公問的時候呢,他又說政治就是任用賢才。齊景公問他,則答以節儉財用,尊崇禮制。這並不是孔子有不同的主張,而是每一個問話的人,他的實際情況,和當時所亟須解決的事情不一樣。俗人拘泥於文字,一心稽古,不懂得權變。奇偉所聞,簡忽所見,聽到的古代的故事,他覺得珍奇偉大,眼前明擺著的事實,卻視而不見,這樣的人,怎麼能跟他談論國家大事呢?
「所以,臣上書諫言,雖然說的話皇帝願意聽,還是會遭到阻礙,不能施行。因為那些頑劣之輩,不懂通達權變,只是習慣於日常所見。你和他一起干成一件事他都找不到快樂,更何況要他一起來謀划未來!他們的願望,就是一切按舊章慣性往前挪步罷了。頑劣之人如此,那些有能力的大臣呢,又嫉賢妒能,只認為自己高明,辦法再好,只要不是他提出來的,他就要奮筆疾書加以反對,一定要搞到你弄不成!
「於是,諫言者寡不敵眾,終於被君王拋棄,就算是稷、契這樣的聖賢復生,也是有志難伸,這就是賢智之論總是抑鬱而不能伸展的原因。」
【華杉講透】
如果你想製造出你的敵人,你就給工作提建議,任何一點小小的建議都行,反對者就會像快閃族一樣,從地底下冒出來,以各種各樣你意想不到的理由反對你的建議。
為什麼呢?他們反對的原因,都不是他們嘴裡所說的理由,而是人性。
首先,他們對你的建議能否成功,並不感興趣。或者說,並不希望你獲得成功,因為任何一個比他們成功的人,都是他們的敵人。任何一件不是因為他的功勞而可能獲得成功的事,都是他要極力反對的。
其次,為刷存在感而習慣性反對。因為贊同你的意見,就是他沒有「自己的思想」了,唯有反對,才是他存在的價值。越是反對,越是體現自己憂國憂民的忠誠。
最後,你的建議要求做出改變,而他也在被改變的範圍內,他不願意改變。或者說,採納你的建議,就要制訂行動計劃,其中一些行動任務,必然會分配給他,而他懶惰,不願意增加新的工作。
崔寔說那些人「不知樂成,況可慮始」。就算這事能幹成,他也不會樂見其成,你還能指望他一起謀划嗎?這樣的情況,在任何組織里都比比皆是,如果沒有一個堅定的領導,就會形成一種什麼事也幹不成的組織文化,那這就是一壇醬缸。崔寔看到了這種情況,所以他雖然應徵到了公車,但是並不願提出對策,請病假又回去了。回去之後,心裡還是有話要說,就自己發表了一篇文章。
「治理天下的人,並非以至高無上的品德來教化,從嚴則治,從寬則亂。何以見得呢?近世孝宣皇帝明於君臨天下之道,審於為政之理,所以嚴刑峻法,奸惡不軌之人為之破膽,海內清凈肅然,天下人心安定。算下來宣帝的政績,優於文帝。到了元帝繼位,多行寬政,以致墮損,威權旁落,漢室衰落,就是從他開始。政道得失,由此可鑒。
「當初孔子作《春秋》,褒揚齊桓公、晉文公,讚歎管仲之功。孔子豈不以周文王、周武王之道為美呢?那是他通達權變救世之理。聖人能夠與時俱進,而俗人不知時變,還以為古代結繩記事的方法,可以治理秦朝亂世;以為當初大禹在宮中舉行『干戚之舞』就讓有苗部落聞而歸降的方法,可以解得了高帝平城之圍。
「像熊一樣不斷伸展筋骨,像鳥一樣不斷展翅跳躍,雖然可以延年益壽,但是治不了傷寒病。呼吸吐納,確實有利於身體健康,但是不能把斷了的骨頭接起來。治國之法,就像養生,平時當然是修養生之法,但是如果生了病,還得靠吃藥。刑罰,就是治亂世的猛葯;道德教化,那是太平時期的營養。以道德教化來治理亂世,就像吃營養品來治病;以嚴刑峻法來治理太平盛世,就像給健康的身體吃藥。如今在歷代先王弊政之後,厄運交會,數世以來,政令鬆弛,犯法之人,都得到寬恕。就像車夫扔掉了韁繩,馬兒甩掉了口勒,這時,駕車的四匹馬,只會橫衝直撞,就算是平坦大路,也要翻車!這正是收緊韁繩,救亡之時,哪裡顧得上車上鈴鐺響的節奏和不和諧呢?當初文帝廢除肉刑,結果是該砍腳趾的改為棄市,鞭刑的直接處死,所以文帝治下的太平,也是靠嚴刑峻法得來的,而非源自寬厚。」
崔寔,是崔瑗之子。山陽人仲長統看了他這篇文章,嘆息說:「凡為人主者,都應該把這篇文章抄寫一遍,作為座右銘!」
【司馬光曰】
漢朝的法令,已經夠嚴了,而崔寔還嫌太寬!為什麼呢?大概衰世之君,性格都柔懦,而那些輔佐的官員,又是凡愚之輩,只知道姑息養奸。於是,權幸之臣有罪不坐,豪猾之民犯法不誅。天子仁恩所施行的範圍,就是他眼前那幾個人;奸惡不軌的小人得志,朝廷綱紀敗壞不堪。所以崔寔之論,只是一時的矯枉過正,並非百世之通義。孔子說:「政令寬緩,則百姓怠慢;百姓怠慢,再用嚴猛糾正。政令嚴猛,則百姓受殘害,百姓受殘,再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以此和。」這才是萬世不易之常道。
【張居正說】
什麼是寬?什麼是嚴?後世之論治者,對寬嚴二字的意思,並沒有搞清楚,所以說得都不對。所謂寬,並不就是放縱鬆弛,也包含了敦厚寬大,赦免失誤,去除煩苛的法令,這個叫作寬。嚴呢,也不是剛猛暴戾,而是勵精圖治,整頓綱紀,齊明法度,這個叫作嚴。寬中有嚴,嚴中有寬,就像春生秋殺,相代而成一歲之功,雨露雪霜,並效而行天地之化育。二者缺一不可。所以《中庸》論聖德,以發強剛毅,寬裕溫柔並言,這才是堯舜以來相傳的治體。世儒不知此義,一說要寬,變因循姑息而流於放縱鬆弛;一說要嚴,又嚴刑峻法,傷於暴戾。而人之常情,總是樂於放縱,不願約束,於是又創造出寧可過寬,不可過嚴之說。那不就像是說天道可以讓陽多過陰,白天長於夜晚,春夏長於秋冬,這能成就一年的天地化育,萬物生長嗎?當初周公告誡成王說:「敦大成裕,明作有功。」這才是正理,一定要理解到這一層,才能沒有弊病,為治者要仔細考慮!
【華杉講透】
寬嚴本身並沒有明確的界限。司馬光說寬的時候,「仁恩所施,止於目前」。皇帝寬,對誰寬呢?就是對他的大臣寬,他的仁恩所施,就是眼前那幾個人。皇帝對大臣寬,大臣就要違法亂紀,為非作歹,殘害百姓,那百姓遭受的就比嚴還慘,完全是被巧取豪奪。皇帝對梁冀寬,士孫奮就要家破人亡。皇帝對大臣嚴刑峻法,百姓的生存空間就寬了。
寬嚴包含的辯證法,以及這其中的事理,太深了,讀書是讀不明白,講解也講不明白,唯有自己知行合一。成都武侯祠有郭沫若題的對聯: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
是寬還是嚴,確實需要審時度勢,一般來說,治道都是寬嚴交替,在「治人者」從寬轉向嚴的時候,「治於人者」還「不收手」的,就要倒霉。所以,中國人都被歷史訓練得對寬嚴的形勢十分敏感。
另一方面,如果我們自己是一個小領導,對待自己團隊的寬嚴之道,還是學習張居正所論,那是儒家正道。
11閏十二月十八日,任城節王劉崇薨逝,沒有兒子,封國撤除。
12任命太常黃瓊為司空。
13皇帝想要尊崇梁冀,讓朝中二千石以上大臣商議禮制規格,特進胡廣、太常羊浦、司隸校尉祝恬、太中大夫邊韶等都說梁冀的勛德堪比周公,應該賞賜給他山川、河流以及直接歸他管轄的附庸小封國。唯獨黃瓊說:「梁冀因為之前親自迎接皇帝登基的功勞,已經增加封邑一萬三千戶,而且給他的兒子梁胤也增加了封賞。如今諸侯的封地都是以戶數或縣數為單位,不論面積大小,梁冀可以比照開國元勛鄧禹,同時享受四個縣的食邑。」朝廷採納了黃瓊的意見。
於是有司又上奏:「梁冀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贊不名,禮儀比照蕭何;將定陶縣、陽成縣還未劃歸梁冀的其餘戶口人數,全部封給梁冀,補足封地為四個縣,比照鄧禹;再賞賜金錢、奴婢、綢緞、車馬、衣服、住宅,比照霍光,以彰顯他與其他元勛的不同!每次朝會,不與三公同席,另設專座。每隔十天入朝一次,處理尚書台事務。將這些殊榮,宣布天下,為萬世表率!」
但是,梁冀仍然認為這些禮遇對他太薄,很不高興。
【華杉講透】
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贊不名,我們在提及蕭何一段時講解過,不過,蕭何只有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待遇,並沒有謁贊不名的待遇。入朝不趨,是不用小步快走,像我們見到尊長小跑上前一樣;劍履上殿,是可以帶著劍、穿著鞋上殿;謁贊不名,是禮賓官不用通報姓名,直接就進。
梁冀獲得的待遇,已經是蕭何、鄧禹、霍光三人的總和,他何德何功,能配得上這麼大的尊崇呢?但是,他還發自內心地覺得朝廷待他太薄,很不高興。這是人性的弱點,人總會過高地估計自己,過高地評估自己做出的貢獻。
梁冀所獲得的地位和待遇,只有兩個結果,要麼將皇帝取而代之,要麼滿門滅亡,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只有他不知道。這也是人性的弱點,總認為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該得的,而且還得少了;總覺得別人都應該對自己感恩戴德,不知道別人早已忍無可忍。
世上最遠的距離,莫過於我們對自己的評價和別人對我們的評價之間的距離。我們還是重複那兩句老話:「沒有什麼是理所應當,一切都是難能可貴;沒有什麼是一勞永逸,一切都需要不斷獲取。」梁冀已經是行屍走肉了。
元嘉二年(壬辰,公元152年)
1春,正月,西域長史王敬為于闐所殺。
當初,西域長史趙評在於闐,生癰瘡而死。趙評的兒子前往迎接靈柩,經過拘彌國。拘彌國王成國與于闐王建一向有矛盾,對趙評的兒子說:「于闐王讓胡醫將毒藥放在你父親的瘡口上,毒死了你父親。」趙評之子信以為真,回來之後,告訴敦煌太守馬達。正好王敬繼任西域長史,馬達下令王敬秘密調查。王敬經過拘彌國時,成國對他說:「于闐人都希望立我為于闐王,如今以此事誅殺于闐王,于闐一定歸附。」王敬貪立功名,到了于闐,擺設宴席,請建赴宴,準備誅殺建。有人將王敬的陰謀告訴建。建不信,說:「我無罪,王長史為什麼要殺我呢?」第二天,建與官屬數十人前來拜謁王敬,坐定,建起身敬酒,王敬呵斥左右將他拿下。吏士們並無意要殺建,建的官屬都得以逃走。當時成國的主簿秦牧跟著王敬在會場上,持刀而出,說:「大事已定,還猶豫什麼!」即刻上前將建斬殺。
于闐侯、大將輸僰等集結軍隊,攻打王敬。王敬拿著建的人頭,上樓高呼說:「天子派我誅殺建!」輸僰等不予理睬,上樓將王敬斬殺,懸首於市。
輸僰自立為王,于闐人又殺了他,立建的兒子安國為王。
馬達聽說王敬死了,想要將諸郡兵出塞攻打于闐。皇帝不許,徵召馬達回朝,另外派宋亮代為敦煌太守。宋亮到任,給於闐王指了一條悔過自新之路,就是斬了輸僰的頭送來。當時輸僰已經死了幾個月,他們就開棺砍下他的人頭送來,也不說明誅殺過程。宋亮後來知道實情,但也無力征討。
2正月丙辰日(正月疑無此日),京師地震。
3夏,四月初四,孝崇皇后匽氏(皇帝生母)去世,以皇帝的弟弟、平原王劉石為喪主,葬禮規格與恭懷皇后(和帝母親)相同。五月十二日,葬於博陵。
4秋,七月初二,日食。
5冬,十月二十八日,京師地震。
6十一月,司空黃瓊被免職。十二月,以特進趙戒為司空。
永興元年(癸巳,公元153年)
1春,三月十二日,皇帝行幸鴻池。
2夏,四月丙申日(疑誤),赦天下,改元。
3四月丁酉日(疑誤),濟南悼王劉廣薨逝。沒有兒子,封國撤除。
4秋,七月,三十二個郡及封國發生蝗災,百姓逃荒的有數十萬戶,冀州尤其嚴重。皇帝下詔,任命侍御史朱穆為冀州刺史。冀州所屬各縣縣令,聽說朱穆渡過黃河,解下印綬,棄官而去的有四十多人。朱穆到任后,彈劾諸郡貪官污吏,有的自殺,有的死在獄中。宦官趙忠父親去世,歸葬安平,葬禮規格越制,使用玉匣。朱穆下令調查,官吏畏懼他的威嚴,開棺驗屍。皇帝聽聞,大怒,徵召朱穆到廷尉,罰做苦工。
太學書生、潁川人劉陶等數千人到宮門前上書,為朱穆申冤說:「我們看到,苦役犯朱穆,處公憂國,拜官州牧之日,就立志肅清奸惡。而常侍宦官仗恃皇上恩寵,父子兄弟滿布州郡,競相為虎狼之凶,噬食小民。所以朱穆張理天網,羅取禍國殃民之徒,以合天意。由此宦官們都痛恨他,中傷誹謗,不停地誣陷攻擊,終於將他陷於刑罰,被罰做苦工。天下有識之士,都認為朱穆如同禹、稷一樣盡心保國,而遭受到共工、鯀那樣的處罰。如果死者有知,那堯帝將怒於崇山,舜帝將忿於蒼墓了!如今,宦官和陛下左右親信竊持國柄,手握王爵,口銜天憲,他們要賞賜誰,就能讓一個快要餓死的人,轉眼間變得比季孫氏還富有;他們要污衊誰,就能把伊尹、顏淵說得比桀、盜跖還十惡不赦。而朱穆亢然不顧身害,並不是他不願意尊榮,就想要受辱,也不是他不願意生存,一心要求死,而是他痛感王綱不振,擔心天綱傾覆,所以竭心懷憂,為皇上盡心儘力!臣等願意接受黥刑,在臉上刺字,戴上腳鐐,代替朱穆去做苦工!」
皇帝看了奏章,赦免朱穆。
5冬,十月,太尉袁湯被免職。任命太常胡廣為太尉。司徒吳雄、司空趙戒被免職,任命太僕黃瓊為司徒,光祿勛房植為司空。
6武陵蠻詹山等造反,武陵太守、汝南人應奉將他們招降。
7車師後部王阿羅多與戊部候(職官名)嚴皓相互有矛盾,阿羅多忿戾而反,攻圍屯田,殺傷吏士。而他的部下,後部候炭遮帶著其餘的民眾投降漢朝。阿羅多迫急,帶著一百餘騎兵逃亡入北匈奴。敦煌太守宋亮上書,立後部故王軍就送到漢朝做人質的兒子卑君為王。後來,阿羅多從匈奴回國,與卑君爭國,贏得不少國人歸附。戊校尉嚴詳擔心阿羅多招引北匈奴為外援,給西域帶來戰亂,於是與阿羅多談判,承諾恢復他的國王地位。阿羅多於是向嚴詳投降。於是漢政府重新立阿羅多為王,將卑君遷回敦煌,撥後部人三百戶供他統治。
永興二年(甲午,公元154年)
1春,正月二十四日,赦天下。
2二月初二,恢復刺史、二千石以上官員為父母守喪三年的規定。
3二月初四,京師地震。
4夏,蝗災。
5東海郡朐山崩塌。
6二月十六日,皇帝封乳母馬惠的兒子初為列侯。
7秋,九月初一,日食。
8太尉胡廣被免職。任命司徒黃瓊為太尉。閏九月,任命光祿勛尹頌為司徒。
9冬,十一月初九,皇帝在上林苑打獵,隨後前往函谷關。
10泰山郡、琅玡國盜賊公孫舉、東郭竇等人造反,殺死地方官。
永壽元年(乙未,公元155年)
1正月十四日,赦天下,改元。
2二月,司隸(京畿地區)、冀州飢荒,人相食。
3太學生劉陶上書說:「上天與皇帝的關係,皇帝與百姓的關係,就像頭與腳的關係一樣。陛下眼睛看不見鳴條之事(商攻擊夏,在鳴條決戰,夏朝滅亡),耳朵聽不見檀車之聲(檀車,武王伐紂的戰車),天災並沒有傷害到陛下的肌膚,地震、日食也無損於陛下的聖體,所以陛下輕視日月星辰的變異,也不在乎上天的憤怒。
「想當年高祖初起之時,不過是一個布衣百姓,集結逃亡,扶持傷殘,一步步成就帝業,都是千辛萬苦,辛勤所至。其福祚流傳,到了陛下手裡。陛下既不能為先祖增光,也不能像高祖一樣勤勞國事,而是將國家權柄,授予他人,讓一群醜惡的小人,掌握這生殺大權,隨意誅殺人民,就像虎豹在幼鹿園中安了家,豺狼在花園裡產了崽。富人死於苦行拷打,窮人死於饑寒交迫。死者悲哭於地下,生者愁苦於朝野,這就是愚臣長吁短嘆的緣故啊!
「秦之將亡,進諫者被誅,阿諛者受賞。規勸的忠言,堵在了忠臣的口中;國家的政令,出於讒佞之口。縱容閻樂橫行咸陽,授權趙高掌管宮門。大權已去而不自知,威權離身而不顧,成敗的道理,古今都是一樣。願陛下遠覽強秦傾覆的原因,近察哀帝、平帝時期的事變,則得失禍福的道理,昭然可見。
「臣又聽說,危急之時,非仁者不能扶持朝綱;禍亂之日,非智者不能救國救民。前任冀州刺史、南陽人朱穆,前任烏桓校尉、我的同郡人李膺,都是履正清平,貞高絕俗之士,他們就是中興之良佐,國家之柱石,應該召回中央,輔佐王室。臣斗膽在這禁忌百端的朝堂,說這些不合時宜的話,就像冰霜遇到太陽,一定會被消滅。臣只是悲天下之可悲,而如今天下也悲臣之愚惑吧!」
奏章遞上去,皇帝沒有反應。
4夏,南陽大水。
5司空房植被免職。任命太常韓縯為司空。
6巴郡、益州山崩。
7秋,南匈奴左薁鞬台耆、且渠伯德等造反,入侵美稷;東羌諸種全體起來響應。安定屬國都尉、敦煌人張奐初到職,軍營中只有兩百人左右,收到消息,即刻勒兵而出。軍吏們都認為寡不敵眾,叩頭勸阻。張奐不聽,於是進軍,屯駐長城,收集兵士,派將領王衛招誘東羌,於是進駐龜茲縣,切斷南匈奴與東羌之間的交通。東羌諸部落酋長陸續與張奐聯合,攻擊薁鞬等,破之。伯德惶恐,率眾投降,郡界由此平定。羌族酋長送給張奐馬二十匹,金器八個。張奐在諸羌面前,以酒灑地,發誓說:「即使馬像羊一樣多,也不牽進馬廄;即使金子像粟米一樣賤,也不揣進懷裡。」所有禮物一概不收,全部歸還。之前八任都尉,都貪財好貨,成為羌族患苦。而張奐,正身潔己,羌人無不悅服,威信教化,大行無阻。
永壽二年(丙申,公元156年)
1春,三月,蜀郡屬國蠻夷造反。
2當初,鮮卑人檀石槐,勇健有智略,部落畏服,於是檀石槐制定法令,審理訴訟,沒有人再敢犯法,他被推舉為部落首領。檀石槐在彈汙山、歠仇水之間設立王庭,在高柳之北三百餘里,兵強馬壯,東、西各部酋長都來歸附他,於是南掠漢邊,北據丁零,東卻夫餘,西擊烏孫,將匈奴故地全部征服,東西橫貫一萬四千餘里。
秋,七月,檀石槐入侵雲中。朝廷任命前烏桓校尉李膺為度遼將軍。李膺到邊,羌人、胡人都望風畏服,將之前所擄掠的男女,全部送到塞下歸還。
3公孫舉、東郭竇等聚眾至三萬人,入侵青州、兗州、徐州,破壞郡縣。朝廷連年征討,不能攻克。尚書選拔能治亂的人才,任命司徒掾、潁川人韓韶為嬴縣縣長。賊眾聽聞韓韶賢德,相互告誡,不進入嬴縣境內。於是周邊各縣流民一萬餘戶進入嬴縣。韓韶打開糧倉,賑濟流民。糧庫主管力爭不可。韓韶說:「我如果因為救活了饑民而獲罪伏誅,也當含笑九泉!」太守一向知道韓韶的名聲和賢德,竟然沒有怪罪。韓韶的同郡人荀淑、鍾皓、陳寔都曾經當過縣長,所任職之處,也都以德政著稱,時人稱他們為「潁川四長」。
4當初,鮮卑入寇遼東,屬國都尉段熲率領所部兵馬賓士趨赴。段熲擔心鮮卑人驚慌逃走,先派驛騎詐稱持璽書召還段熲。段熲假裝奉詔撤退,在道路旁埋伏。鮮卑人信以為真,入境追擊段熲。段熲伏兵大起,將他們全部斬獲。段熲被控詐為璽書,按律當處死刑,但因為有功,減為處兩年徒刑。刑滿釋放之後,拜為議郎。
這時,皇帝下詔,因為東方盜賊猖獗,下令公卿選拔文武雙全的將帥。司徒尹頌舉薦段熲,拜為中郎將,攻擊公孫舉、東郭竇等,大破之,斬公孫舉、東郭竇,斬首一萬餘級,餘黨或降或散。皇帝封段熲為列侯。
5冬,十二月,地震。
6封梁不疑的兒子梁馬為熲陰侯,梁胤的兒子梁桃為城父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