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萬國寺
雖時已中秋,但是,萬國寺中的景色卻依舊迷人,只是,比起傾阮園,萬國寺在紫峰山上的位置比較高,因此,即便傾阮園四季如春,萬國寺卻已經漸漸開始有了一些秋色。
阮弗披著一件藕色的披風,玉無玦一手攬著她的腰,一身牽著她的手,秋陽並不熾烈,照在人的身上,反而有些暖洋洋的感覺,兩人到達萬國寺已經有了小半個時辰,從寺廟前的廣場漫步到了萬國寺的後院。
永嘉城外並不止一座寺廟,但是,若說有名並且規模足夠大的話,宣慈寺和萬國寺必定是其中唯二的兩座,只是,萬國寺和宣慈寺規模雖是差不多,但宣慈寺確實辰國立國之後方才建立起來的,而萬國寺卻比之還有久遠得多,便是這古寺鐘聲,聽在耳中,都更覺千山靜謐之中的悠遠與超脫之意,據說其中的佛經典藏,是當今天下之罪,只是萬國寺不怎麼招待賓客罷了。
阮弗剛剛回來永嘉那會兒,還曾在宣慈寺中住過一段時間,而比起略顯蕭索的萬國寺,宣慈寺就顯得熱鬧多了,甚至,不少香客都喜歡在宣慈寺中居住以表示對佛法的敬重。
然而,無論是阮弗還是玉無玦都不是信佛之人,兩人到達萬國寺的時候,只在萬國寺前的大殿門口觀望了兩眼,透過高大的大殿之門,只見殿內隱隱佛光普照,一派威嚴,兩人心中只略微生了一點敬意,便轉身往殿後而去了,佛以法以道普度眾生,可他們卻更加相信,真正能夠普渡人的,還是人,而不是那虛無浩瀚、不得窺見其實的佛法。
漫步在萬國寺的後邊,比起前邊略顯莊嚴的模樣,萬國寺的後院,便顯得隨意和質樸了許多。
玉無玦走在阮弗的身邊,阮弗雖是大著肚子,但這時候,尚未覺得行走有不方便之意,因此,倒也並不如何,只是一邊走,一邊道,「萬國寺的景緻當真是不錯,我原以為錯過了夏日碧葉連天的夏荷美景,這一番來,會生了一些遺憾,沒想到那秋蓮的景緻,卻也同樣不遜色。」
語氣里不難聽出感嘆之意,兩人從寺前往寺後走的這一段,正好經過這片玉無玦曾經提及的荷塘。
玉無玦攬著她往荷塘邊走去,唇角微微揚起,笑道,「夏荷是四季盛景之一,萬國寺的夏荷之景,亦是遠近聞名的,每到夏日的時候,城內便有不少人不辭路途遙遠登山入寺以求一觀,卻往往不知,夏荷易得,隨處皆可見,便是尋常人家,園中也少不了一方池塘,夏日的景緻,便是那紅荷之景了,但卻極少有人懂得欣賞秋蓮之色,萬國寺夏荷雖是繁盛,秋蓮略顯蕭索,但阮兒看這偌大池塘,秋蓮蕭索卻錯落有致,瘦影亭亭淡香杳杳,豈不更美?」
阮弗笑著搖了搖頭,轉頭笑看玉無玦道,「自然,誰能比得太子殿下的眼光,咱們太子殿下偏就不喜凡間尋常物,所喜的必定是別人不懂得欣賞的高雅之物。」
玉無玦道,「自然,我眼光一向都很好,譬如別人都喜歡那桃紅柳綠,我偏偏只喜歡那春日玉蘭,還得是親手所指的那一株。」
阮弗自是聽得懂玉無玦話里的意思,人間三千弱水,他只取她這一瓢飲。
她只是彎著唇角看了他一眼,眸中帶了星點笑意,便不說話了。
玉無玦也只是微微笑著,這話說出來之後,便也如同未曾有過這句告白之言,只是兩人眼神的交融,卻更多了一些暖意。
沿著池塘走了幾步之後,玉無玦便不讓阮弗繼續往前了,「萬國寺不比傾阮園,池邊濕氣過重,咱們往另一處而去,免得著涼了。」
阮弗對於他的過分小心有些無奈,不過卻也並不反駁,順著他的意思往回走了,池塘的周邊,立了不少柱子,抑或是放置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石頭,阮弗退回來的時候便發現這些大大小小的石頭和柱子上刻了不少詩詞,所詠嘆的,無不是萬國寺的景色,而這荷塘之景更不在少數,而按照刻字的痕迹和磨損程度,以及題記所留下的時間,發現有一些已是前朝時候大魏時代的了。
玉無玦解釋道,「萬國寺已存在幾百年,當初中原尚未分裂的時候便已經修建在紫峰山上,至於萬國寺的第一代主持,已經無法追查到底是何人了,只道是一個雲遊四方的僧人,當年他雲遊至紫峰山上的時候,見到這裡景色宜人,便登高遠眺,頓覺心境開闊,悟得佛法,那位大師便覺得自己與紫峰山有緣,因此便在此定居而深修佛法,據說一開始只是在紫峰山上的一處山洞之中,後來,人漸漸變多了,萬國寺才修建了起來,至今,萬國寺中,那個山洞還在,成為了萬國寺的聖地。」
阮弗點了點頭,「這一段歷史,我倒是聽說了一些,萬國寺與一般的僧寺不同,這裡的僧人,只一心研究佛法,而中原佛法地傳播,也是從這裡出去的,前朝後期出了那樣的大亂子,但萬國寺卻始終安居在紫峰山上,而後,中原不少人士,在戰亂流離之中或歸隱或放逐或皈依佛門,萬國寺之發揚光大,便少不得那個時候,據說前朝的飛虎大將,在大魏亡國的時候,征戰至紫峰山一代,無法接受中原分裂的局面,後來在紫峰山歸隱了,成為了當時大師的關門弟子,不過另有一說其實是飛虎大將葬身在紫峰山,民間對這位征戰四方的百姓存了敬意,接受不得他過世的消息因此才有了這麼一說。」
玉無玦點頭道,「飛虎大將是否真的在紫峰山上皈依,至今沒有定論,而遁入萬國寺眾人往往忘了俗家的名號,全無記載,即便問詢,只怕也只能得出更多空想,不過,我倒是覺得飛虎大將歸隱的可能性很小,在萬國寺真正待過一段時間,確實有的。」
阮弗嘆了一口氣,語氣轉而卻又輕鬆了,「我倒也覺得,這飛虎大將不似皈依佛門之人,那等人物。」
突然提起的這位前朝飛虎大將,便也止於此處了。
玉無玦攬著她繼續道,「萬國寺與宣慈寺確然是不同的,同樣是永嘉城外的兩座有名寺廟,宣慈寺香客眾多,而萬國寺人影蕭條,便是這般景象,比之於招待眾多賓客,萬國寺上上下下的僧眾,日日沉迷於鑽研佛法之中,都說出家人皆貪嗔痴,我看,萬國寺僧眾,倒都犯了同一條戒律,痴。」
可不是痴么,痴於鑽研佛法。
阮弗笑道,「在別人家的寺廟這樣說道人家,你倒是有理了?」
玉無玦不在意一笑,「曾經有過記載,萬國寺的僧人最遠到達過西方天竺以求佛法,甚至,也記載過東海曾有僧人跨海而來,與萬國寺的僧眾辯論過佛法,不過,具體如何,就不得而知了,這些並未記載在正史當中,已經無從追究。」
阮弗聽著覺得有趣,「西方天竺之地,是交趾往西邊之後更遠的地方,我以前曾在南華皇室的翰林院藏書中見過一本殘本,上邊記載了一些域外之人的樣貌,據說皆是金髮碧眼之輩,與我們大為相異,倒是有趣。」
她自然而言與玉無玦提及前世之事,玉無玦只是低頭看了她升起興味的一雙眼睛,道,「你若是對這些有趣,想來翰林院那邊也會有一些這樣志怪的書籍,我會我著人給你搜集來?」
阮弗笑著搖了搖頭,「也說不上興趣,只是突然提到,想起了罷了,不過,這萬國寺,倒是真正神秘,據說現在的主持大師,已是百歲高齡,鶴髮白須,卻極少有人得以見到。」
玉無玦挑眉,「阮兒想見么?」
阮弗搖了搖頭,「咱們皆是與佛法無緣之人,見了大師,也不過是唐突罷了,何況今日只是來走走,你陪著我在這寺中走走便是了,吃了一頓齋飯,咱們便回去。」
玉無玦笑著應好,也並不勉強。
阮弗卻突然對著一塊被風雨侵蝕不少時候的石子停了下來,玉無玦見她如此,看了一眼那塊石頭,「怎麼了?」
阮弗盯著那塊石頭道,「瘦影亭亭不自容,淡香杳杳欲誰通?不堪翠減紅銷際,更在江清月冷中。擬欲青房全晚節,豈知白露已秋風。盛衰老眼依然在,莫放扁舟酒易空。」
她念的是刻在石頭上的一首詩,詩的末尾並不像其他詩詞一般題名,也並未留下日期,卻卡伊看得出來,題刻的年代,已是很遠,甚至有的已經被風雨璀璨,字跡雖是能夠辨認卻已經磨了一些筆畫,它是周圍的雖有詩詞之中唯一一首沒有日期和名號的。
玉無玦看了一眼道,「事態變化,萬事成空,隱世而居卻又深感寂寥,獨自派遣,雖是看淡看空了,此人亦是壯志未綢,韶華已逝的無奈罷了。事業未成,可惜時不我待。」
阮弗聞言,輕嘆了一口氣,與玉無玦對視一眼,兩人又一道轉頭看了看這首年代久遠的未曾留名的,與周邊諸多單純詠荷的詩詞大相徑庭的詩,確實再也不言了。
前邊是一處小亭,玉無玦牽著阮弗進去,道,「走了一會兒,先休息休息。」
阮弗其實並不累,卻也不拒絕,兩人進入涼亭,玉無玦從袖中拿出一塊帕子,墊在亭中的石凳上,防止石凳過涼而讓阮弗不舒服之後才牽著阮弗坐下。
阮弗看了看著涼亭的四周,驀然笑出了聲音。
玉無玦微微疑惑地看她,「怎麼了?」
阮弗笑道,「還記得當初在宣慈寺中咱們寺中品茗之事么?」
憶起往事,玉無玦的唇邊也升起了一抹笑意,「自然記得。」再看看這亭中的布置,玉無玦道,「可惜今日少了一壺茶水,也少了宣慈寺的蒙頂甘露。」
阮弗撐著下巴,笑看玉無玦,「無玦,你那時,並不是為了宣慈寺的蒙頂甘露,而是因為我才踏足宣慈寺的。」
玉無玦也不否認,「阮兒想說什麼?」
阮弗笑著搖搖頭。
憶起往事,玉無玦的心中也多了一些感嘆,道,「在雨橋與你相遇,該是你回永嘉之後,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候,因著公孫先生的棋局,只覺得你言談之間與一般閨閣小姐不太一樣,後來經歷風雨廝殺,在山洞中躲避之後,便覺得你膽識過人。」
玉無玦一邊說著,一邊回憶,阮弗撐著下巴聽他說著,「然後呢?」
「然後回去便著人查了你。」玉無玦睨了她一眼,想起諸多阮弗身份為暴露之前的事兒,便覺得回憶珍貴無比,「但查著查著,便遇到了一些阻礙,雖然不知永嘉城中何時多了你這麼個能躲過我追查的人物,雖不見你有任何不善的動作,心中卻也並不太放心,想著阮嵩的女兒何時有了這般本事。不過,你既攔著,我便不繼續追查下去了,你既然敢攔著,想來是不怕露了自己的力量,我便想著靜觀其變。」玉無玦笑著搖頭道。
說罷,他抬手點了點阮弗的鼻尖,動作親昵,繼續道,「哪裡知道,天下名士孟長清原來是如此身份多變,在我眼皮底下攪弄永嘉城的風雲。」
阮弗粲然一笑,眸中帶了一些得意,「我便想看看,智絕天下的晉王,何時才會發現我的存在。」
玉無玦挑眉,「那我可有讓你失望?」
阮弗搖了搖頭,「若你真的執意調查下去,不必等到後來去蕭玉山,大概你便能發現了,這大概也是我以前不敢光明正大出現在你面前的原因,雖是未曾嘗試過,卻覺得,孟長清一旦出現在你的面前,連這個人出現的由來,都會被你完全窺視,也不知是何處來的心虛。」
玉無玦道,「我等了你許多年,若是你出現了,我便會更快發現你,你我之間,便不必有那漫長的等待了。」
「無玦……」
玉無玦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頰道,「不過,等待多久,我都願意,只要你出現便好,阮兒,一個人的眼睛,最容易泄露最真實的自己,我曾在你眼中看到自己,因而我才相信,並且敢去懷疑,若非如此,我不知將會如何。」
也不知,若是從阮弗的身上,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但最後卻確定,阮弗只是阮弗,與他心底深處的人毫無關係,他更不知如何對待自己的心,如此,或許他只會認為,褻瀆了那個人罷了。
「我知道……」阮弗笑道,只是想起往事,不免多了些唏噓,「無玦,你知道了,當日我們在宣慈寺的涼亭之中品茗,談起孟阮這個人,我已將你當做今生唯一的知己,那時候我便在想著,就憑你那一日之言,我今生必定追隨於你身後,助你完成大業。」
玉無玦心湖因阮弗一句話如丟入了一塊小石子一般,盪起一圈一圈的漣漪,眸色漸深,但他卻聲音平靜道,「助我完成大業,然後呢?」
阮弗一怔,而後才到,「這個問題,卻當真是未曾想過的。」
玉無玦輕嘆了一聲,道,「你便不會說一句哄我的?」
當老實的時候不見得有多麼老實在,此時她倒是滿口真誠了。
阮弗笑著眨眨眼,玉無玦喟嘆道,「還好我將你認出了,若不此生要去何處找你?」
兩人正說著話,亭子外邊,傳來一聲蒼老而有不失清晰的聲音,「阿彌陀佛,太子和太子妃光臨,老衲有失遠迎。」
玉無玦和阮弗聽到聲音,雙雙站起來,兩人往亭外看過去的時候,便見不遠處站著一位花發須白的大師,大師手執佛珠,衣著樸素,只是寺中一般的僧人所穿戴的灰色僧衣,只是他手中佛珠粒粒將近有初生嬰兒的半個拳頭那麼大,並且大約是因為常年念經和捻珠所致,已呈黑亮之色,而大師雖是年邁和頭髮須白,看起來卻是精神矍鑠。
阮弗與玉無玦對視一眼,雙雙走出涼亭,朝著大事走過去,「大師。」
大師慈和地看著兩人,玉無玦道,「陛下冊封太子也是前不久的事情,聽聞萬國寺眾僧痴迷佛法,不想大師卻早已知曉此事。」
大師微微頷首道,「天地之間,一切皆有緣法,太子殿下的運到了,便當到了,只是,出家人戒貪嗔痴,萬國寺鑽研佛法只為將佛法發揚光大,並無貪嗔痴妄念。」
大師似乎知曉玉無玦原先與阮弗的對話一般,雖是語氣平和,卻道出了這麼一句話。
阮弗在心中悶笑一聲,看了一眼玉無玦,卻發現玉無玦並沒有被抓包的窘迫之感,不由得失笑,「大師莫要誤會,太子並無他意。」
大師極為寬容地念了一句佛偈,倒也不說什麼了。
玉無玦勾唇笑了笑,道,「敢問大師,可是萬國寺主持?」
阮弗微微驚訝地看著眼前衣著普通的僧人,寺中之人的衣著,是有講究的,即便是萬國寺這樣的地方也不會例外,若是主持的話,必定是金黃袈裟披身,怎麼會如此……如此一件樸素灰袍?
大師見玉無玦認出了自己,也只是含笑點了點頭,「太子殿下確然智慧過人。」
玉無玦笑道,「當今萬國寺之中,能有大師這般修為,並且是若此高齡之人,也沒有幾人了,若非是萬國寺主持,本宮不知還能做何人想。」
大師微微一笑,卻突然伸手抓向了玉無玦,玉無玦見著大師出手的時候,已經反應過來,卻不想大師動作極快,只是出手的這麼一瞬間,手掌便變幻於無形之中,讓他難以分辨真假,還不待他抵抗,便覺得手腕被猛地抓住了。
他下意識反抗,但未來得及,便覺察自脈腕的經脈之處,一股細潤的內力被度入自己的體內,如溪流匯入汪洋一般,卻讓他因為早先宮變之夜受傷而留下癥結,如尋得了最適宜的藥物,得以修愈,通身被封閉的經脈大穴如被高人打通。亦如乾涸的土地被春雨浸潤,漸漸升起了暢通之意。
阮弗在一旁看著,剛剛開始還有些著急,卻見玉無玦另一隻不忘護著自己的手漸漸放鬆了力道,只柔柔地抓著她,帶著一絲安撫,再看大師和玉無玦的臉色,也漸漸放心了下來。
約摸過了一刻鐘之後,大師才放開了玉無玦的脈腕,道,「太子曾受過重傷,功力也未曾進入至臻之境,如是長此以往不顧後果,怕終有一日會走火入魔。」
阮弗一聽,猛地抓住玉無玦的胳膊。
玉無玦被大師道出了這一層厲害之處,只好輕輕拍了拍阮弗的手,以示安慰。
阮弗咬唇看著他,玉無玦道,「多謝大師,本宮記住了。」
大師含笑點了點頭,摘下掛在手腕間的佛珠,「今日既然與太子和太子妃有緣,老衲便將這串佛珠贈與兩位,願我佛得以護佑兩位幾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安康,護佑天下百姓。」
說罷,大師已經摘下腕間的佛珠放到阮弗的面前。
阮弗有些意外,卻並未伸手去接過。
但見大師慈和的樣子,只是含笑看著她,似乎是長輩看著一位小輩來拿禮物一般。
阮弗和玉無玦對視一眼,還是猶疑地接過,「多謝大師。」
大師微微笑道,「兩位與我佛有緣,佛珠贈與兩位,乃我佛命中注定,今日老衲不過做了個中間的見證罷了,還望兩位珍惜,也望日後若是天下生亂,兩位當憐憫百姓疾苦。」
阮弗和玉無玦對視一眼,雖心中仍對著大師地這番話存在著許多疑惑,但還是鄭重地應下了。
大師點頭而過,卻也不再多說,便與玉無玦和阮弗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