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虯髯客自太原「脫險」歸來,原應該高興,但相反的,他的心情顯得相當消沉。爽朗的大笑,難得聽見了,經常鎖著一雙濃眉,閉緊了嘴,在他自己的屋子中,不知想些什麼。
只有見了張出塵,他依然保持著友愛的微笑。可是機敏的張出塵,很快便看了出來,那是做作的笑容。她是慷爽樂觀的性子,任何艱險困苦都不在乎,卻忍受不了抑鬱不歡的氣氛。同時,她對虯髯客確也有了嫡親兄妹樣的感情,因而她看到他那樣子,不僅感到關切,還覺得惶惑和煩躁。
心中的這份焦憂,自然是第一個訴說給李靖聽。
「太原之行,對三哥的精神上是一大打擊。」李靖慢吞吞地答道,「他一直不做第二人想,可是,李世民把他比下去了!」
「我不信。」她表示異議,「三哥不是那樣看不開的人。」
「這不是看得開、看不開什麼的!與他平生大志、切身事業有關。」李靖的聲音更低沉了,「三哥的志向你還看不出來?他要取楊廣而代之。可是見了李世民,他知道他的願望不一定能達到。」
「事在人為。李世民高明,究竟只有李世民一個人,我不相信你跟三哥合在一起,會抵不過李世民。」
「我?」李靖說了這一個字,默默地把臉轉向別處。
這態度太奇怪了!張出塵神色嚴重地問道:「藥師,難道你對三哥還有二心?」
「出塵,」李靖迅速轉臉,似有些惱怒地說,「你怎麼說話沒有分寸?」
張出塵第一次對他不服,抗聲相爭:「你不想想,三哥是怎麼待咱們的?而且現在成了什麼關係……」
「出塵!」李靖痛苦地打斷她的話,「你別說了,我都知道。我跟李世民有約,除非我自己有一番作為,如果依人成事,第一個要幫他。當初,我原想說動楊素,讓他支持我起兵,結果,事與願違,所以我才投奔河東,準備踐約。你總不願意我做個背信的人吧?」
「既然如此,你怎麼又從靈石跟了三哥回來?」
「那一來是三哥的恩義;二來,我看出三哥不簡單,想拉他跟李世民合作。出塵,你得把公私分清楚,在這裡,我是住在『親戚』家,跟我自己原來要想幹什麼,沒有關係。」
「你簡直強詞奪理!」張出塵侃侃然分析,「談三哥的恩義,背之不祥。談對李世民的承諾,這一趟等於破了臉。而且三哥的機密都告訴你了,你卻投到太原,別人會把你看成怎麼樣的一個人?」
「是啊!」李靖躊躇地答說,「就是為了這一點,我在為難。」
「沒有什麼為難。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你到太原去好了!可是我,我總不能背棄自己的哥哥,我在這裡。」張出塵停了一下又說,「照我看,你在三哥這裡,將來還有跟李世民合作的希望。你要一到了太原,『合作』二字,從此休提!」
這最後一句話,倒是真的打動了李靖的心。剛要開口,門口出現了虯髯客的影子,他趕緊說道:「三哥來得正好,請進來!」
「有話要跟我說?」虯髯客問道。
「是的。」他口中回答虯髯客,眼卻看著他妻子,點一點頭,先叫她放心。
「三哥!」張出塵的性子比較急,開門見山地問道,「太原回來,你好像有些心灰意懶,是不是?」
虯髯客看了他們夫婦一眼,點點頭。
「只是為了李世民嗎?」張出塵故意激他一下,「李世民神通廣大,三哥不是他的對手?」
虯髯客笑一笑,不受她的激。「我在想,該讓李世民出一頭地。」他平靜地說。
「三哥!」這下李靖說話了,「咱們第一目標在推翻暴政,義師越多越好。」
「那自然。」虯髯客毫不遲疑地表示同意,「只不過……」
「不過什麼?」張出塵大聲地說,「三哥,你不能承認失敗!藥師幫著你干。我不相信你跟藥師合在一起,會敵不過李世民。」
虯髯客默不作聲。但他的臉色,慢慢轉為堅毅了,終於,他握著拳說了一個字:「干!」
「這才對!」張出塵眉飛色舞地稱許。
「我原來的意思,就打算請藥師幫我。這話在我心裡好久了,只是沒有說出口——當然,你們也看得出來。不過,咱們弔民伐罪,而在楊素那般人看,就是謀反,身家性命,出入甚大,我得再問一聲,藥師,」虯髯客極鄭重地問道,「你真的願意幫我?」
李靖已完全改變了趨向,清清楚楚地答道:「是的。」
「始終不渝,毫無悔尤?」
「當然。」
「好!藥師,」虯髯客用一種十分謙虛的聲音說,「那麼,我要聽你的進取大計。」
「等我研究了以後,再跟你談。」李靖停了一下,又說,「只是有一點,我不能不提出警告,『兵不厭詐』,若是說穿了一文不值,但是,咱們內部,似乎還有人靠不住。」
「你的話不錯。如果個個人靠得住,咱們的底細,一定不會讓李世民弄得這麼清楚。我已經叫老孫在查這件事了。」
「有了結果沒有?」
「一個掌管文書的傢伙,確是不可靠——那人家住河東。」
「對那人作何處置?」
「還沒有辦。」虯髯客問,「你看呢?」
「斷然處置!」
虯髯客不答。
「如果不能以軍律從事,一旦起兵,紀律無法維持的。」
「都是子弟兵。似乎……」虯髯客十分為難。
李靖也沉默了,空氣顯得有些僵硬,張出塵微感不安——一開頭就格格不入,徵兆不好。
正當她在思索著要想句話來轉圜時,虯髯客卻作了讓步的表示:「藥師!」他說,「我也知道該照軍律來辦,只是有些不忍。既然今後我要付託你大事,當然該尊重你的意見。不過,」他轉臉對張出塵說,「藥師加盟以後,所辦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恐怕會引起弟兄們的反感,說他殺人立威。一妹你說,為了愛護藥師,我是不是該有此顧慮?」
張出塵還沒有開口,李靖搶著答道:「三哥既這樣說,我收回我的意見。」
「藥師,你不能對我有誤會。」虯髯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不安的神色,「事實上,咱們這裡也還沒有一部軍律。我現在請你擬訂,訂好了歸你執法,包括我自己在內,任何人犯了軍律,都該得到應得的處罰。你看這樣好不好?」
虯髯客這樣推心置腹地表示尊重,李靖真是被感動了。他覺得唯有當仁不讓,才是報答知己的最好的方式,於是慨然答道:「三哥的吩咐,我儘力去辦。」
「可是藥師呢?」張出塵插口問虯髯客,「他要是執法犯法,又當如何?」
「那自然只有你來處罰他了!」
這句話把李靖都說得笑了。可能會產生的芥蒂,便也在這一笑中,消失得乾乾淨淨。
從這天起,李靖志有專屬,收拾起閑散觀望的心情,大忙而特忙起來。第一件工作,就是擬訂一部軍律——軍律原是有的,只不過未曾具體見諸文字而已,因為如此,律的尊嚴便不顯著。李靖親自向孫道士等人,問明了那些軍律上的不成文法,先記錄下來,然後逐條研究,歸併增刪,約成「義軍九大軍律」,寫成了先拿給張出塵看。
「怎麼?」張出塵有些失望,「你費了那麼大勁,只寫了九條?」
李靖滿心以為她會誇獎他兩句,一聽這樣說法,大為泄氣。「你別看不起這九條!」他說,「律不宜繁。漢高祖入關,約法三章,收到極大的效果。我這已比約法三章,多了兩倍了。」
她聽見這話,知道自己批評錯了,便細細看了一遍。在相府,她曾見楊素裁決過不少軍國大政,所以在這方面不算太外行。仔細推敲,那九條軍律,簡明扼要,而且留下適當的斟酌餘地,可供執法者權衡輕重,具有方便、靈活的特色,對於統一號令,大有幫助,確是一部好律。
「我倒真的小看了它。」張出塵笑道,「簡簡單單、明明白白的九條,容易記,自然也容易遵守。」
「對了!」李靖這下感到欣慰了,「你總算還懂。我告訴你,律如牛毛,國家必亂。那些苛細瑣碎的律,是有些官吏故意搞出來的,作用就在叫人記不住,弄不懂,他們才好從中上下其手,玩法舞弊。」
「那麼,拿給三哥去看吧。」
「不!」李靖又說,「立法宜慎,不可隨便公布。我要把它擱一擱,慢慢考慮,等斟酌盡善,行之一無扞格,律的威信才能建立。」
於是,那九條律稿,暫時被收藏了起來。李靖開始做第二件工作——規劃進取的大計。他畫了好幾張兵要地圖,張出塵做他的助手,衝要險地,得做上紅色的記號,一時找不到銀硃,她用她的胭脂代替。
在那用胭脂所畫成的紅圈中,最大的一個是「洛口」。
「打仗不外兩個字:一個是兵,一個是糧。足食足兵,加上好的訓練和紀律,就能打勝仗。你看……」
「等等!」張出塵打斷他的話說,「我把三哥請來,你跟他談。省得你說兩遍。」
等把虯髯客請了來,李靖指點地圖,正式報告他的進取計劃。第一個目標是洛口,洛口有倉,經常存著幾十萬石的米和麥子,那是暴君楊廣橫征苛斂,從中原江淮搜刮來的。如果能攻佔洛口,開倉放賑,義民必然聞風而至,這下,兵也有了,糧也有了。
「好!」虯髯客脫口贊道,「探驪得珠,你的計劃一開始就好。攻洛口,自然是李密的事。」
「我正是這樣想的。」李靖問道,「李密應該能把洛口拿下來吧?」
「那得我親自去指揮。」虯髯客說,「你先別管它,說下去!」
「一占洛口,從淮河以北到山東的義軍,東海李子通,任城徐圓朗,齊郡孟讓,一定都會起來響應。這以後,就得破虎牢關,進窺洛陽。」
「不錯。」虯髯客點頭同意,「洛陽一下,中原的形勢就完全在咱們掌握中了。這以後呢?」
「自然是西進潼關,直搗長安。」
「好!藥師,我完全照你的計劃做。兩三天以內,我就要親自到瓦崗去一趟,跟李密計劃攻洛口。這裡,」虯髯客停了一下又說,「要偏勞你了!」
「是叫我替你看家?」
「不,那豈不是大材小用了?我的意思是,洛陽以西到關中一帶的部隊,都歸你指揮。」
「這樣說,打下潼關,就是我的責任?」
「潼關!」張出塵警告似的插了句嘴,「可是易守難攻噢!」
「不管怎麼難攻,也得把它拿下來。」
「你有把握嗎?別誤了三哥的大事!」
「一妹,你這話就不對了!」虯髯客說,「咱們共圖大事,現在還說不上是誰的。而且,」他停了一下又說,「那天藥師說得不錯,咱們第一目標在推翻暴政。」
張出塵不響了。李靖卻了解她完全出於過分關切之意,便執著她的手安慰著說:「你放心,從古以來就沒有什麼鐵桶江山。潼關誠然易守難攻,可是不能力敵,亦可智取。總能想得出辦法來的。」
看到他那從容的神情,不僅是張出塵,連虯髯客也深深佩服,對他的信心,又增加不少。
「三哥!」李靖正一正臉色,又說,「你交付給我的責任,我一定盡我力之所及去做。不過,我有個不情之請,『名不正則言不順』……」
「我知道,我知道!」虯髯客趕緊搶著說,「我早就想到了。」
說完,虯髯客匆匆離去,把義軍所有地位較高的人,都召集在大廳中。然後請了李靖去,當眾宣布:李靖是他的副手,李靖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
大家一齊歡呼鼓掌,表示了擁護的熱忱。
「各位弟兄!」李靖抱拳致意,「從今以後,生死相共,患難相扶。我李靖決不負三哥的期望、各位的愛護。」
「藥師!」虯髯客轉臉問道,「那軍律,你擬好了沒有?」
李靖原來打算把那九大軍律,還要細細考慮,但想到虯髯客馬上就要離去,而且此刻也是一個宣布的好時機,便點一點頭說:「擬好了,一共九條。」
「念給大家聽!」
於是,李靖以清清朗朗的聲音,把九大軍律,逐一念了出來,同時作了詳盡的講解。
大家鴉雀無聲地靜聽著。從他們臉上的表情來看,顯然,都接受了這九條軍律。
「各位都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了。」
虯髯客還要說什麼,李靖搶著先開口。「三哥!」他說,「立法不宜執法。我以為最好由大家推選一位弟兄,負責來執行這九大軍律。」
虯髯客接受了他的建議,主持推選,結果選出了老陳來負責。
李靖的作風公正平實,立刻在義軍弟兄中間產生了極好的反應。虯髯客完全放心了,第二天便欣然就道,趕到滑縣東北的瓦崗,去進行攻佔洛口的活動。
這一來,虯髯客的根本重地,都交給了李靖,責任極重。幸好內有賢助,外有孫道士、老陳等人,大家同心同德,重新展開了整頓工作。不過一兩個月的工夫,凡百設施,都已建立了制度,儲備軍需,操練戰法,按照日程著著進展,用不著他再費心督促了。
於是,李靖開始潛心規劃西破潼關的大計。研究的結果,還是以智取為上。因為用兵猛攻,即使成功,犧牲一定也很大。
他認為有找一個人來商量的必要。這個人,自然應該是孫道士——在義軍中,他的地位僅次於李靖,而且機變百出,往往有死中求活的絕招想出來。李靖自與他共事以後,對他的重視,可說是與日俱增。
聽完了李靖的意見,孫道士徐徐答道:「潼關自秦以來,就是兵家必爭的要地,到底經過多少大戰役,你說給我聽聽!」
李靖心想,孫道士莫非有考驗之意?不管它,既然他要聽,自然得詳細地說一說。
李靖精通兵法,對於歷代用兵得失,更有研究。他稍微想了一下,慢慢地從頭談起:「潼關,高出雲表,白日成昏,又稱雲潼關,據有崤山、函谷關之險。蘇秦、賈誼都曾一再指出:秦據崤函之固……」
於是,李靖從楚、齊、燕、韓、趙、魏六國用蘇秦連橫之策,會師伐秦,到函谷關敗退,一直談到東魏天平三年,宇文泰如何自潼關的「小關」,出兵擊潰竇泰的部隊。泄氣的是,曆數戰役,都在證明了潼關是不容易從東面攻得下來的。
「你說的『小關』是什麼地方?」
「那時潼關左面有個山谷,稱為『小關』。」
「現在呢?」
「大業七年,潼關的關城遷移……」
「我知道,新關跟舊關相差四里多路。」
「既然你知道,怎麼又問我?」李靖不解地問。
「我不知道舊關還有所謂『小關』這個地方!」孫道士停了一下說,「我問你的意思,是想研究一下能不能利用這個『小關』?」
「那怕很難,據我知道,舊關完全封閉了。」
「也許『小關』還沒有。」孫道士不以為然,「照你所說,『小關』是條捷徑,凡是捷徑,沒有人肯把它封死的。官吏要封,老百姓不肯封,采樵的、負販的,尤其在這亂世,走私行險,懂門道的都會走這條捷徑。不過這當然都是秘密,沒有人肯張揚去,所以外界不知道。」
李靖覺得他這番話,完全是出於江湖的經驗之談,自愧不如。因此,用請教的口吻說:「那麼,你看咱們應該怎麼辦呢?」
「我現在還不敢說。」
李靖大為失望,但他的臉上剛表現了一點點,孫道士便覺察了!
「你先不要急。等我親自到潼關去一趟,打探明白了,咱們再研究。」
這可是太好了,李靖站起來,抱拳笑道:「你什麼時候走?」
「說走就走!明天動身。」
第二天一早,孫道士晃蕩著寬大的道袍,瀟瀟洒灑地往西而去。
就在這時候,太原方面也在圖潼關。
自從結納虯髯客,互相合作的計劃失敗以後,李世民只好先作自己這方面的打算。劉文靜固然力主急進,搶在虯髯客前面。李世民也覺得先出兵佔了優勢,再來商談合作,比較易於成功,所以同意了劉文靜的主張。
從河東出兵,當然以破潼關、進長安、號召天下為不可易的上策。然而李世民的顧慮,跟李靖的看法正好相同,認為以大軍猛攻潼關的天險,敗了不必說,全軍盡沒,一蹶不振;就是勝了,一定也大傷元氣。所以潼關是一難關,過了這個難關,永豐倉即在掌握之中,那時與來自長安的隋軍,盡可從容周旋,因為軍糧無虞,便不愁曠日持久。
就這時,潼關守將更動了。新任的都尉,是李世民的朋友,這有一條路子可走了。
一份重禮,一封激以大義、動以友情的書信,由李世民親自交給劉文靜的親信丁全,專程到潼關投遞。
丁全自河東出發,還在路上時,孫道士卻已到了潼關,在都尉署附近的一家旅店住了下來。到了晚上,等掌柜的算完了賬,孫道士提一壺酒找他去聊天。
「道爺從哪裡來?」掌柜寒暄著。
「從洛陽到此。」
「準備進京?」
「也不一定。出家人隨緣度日,走到哪裡算哪裡。」孫道士又說,「我一生好山水,潼關卻還是第一次到,不知道這裡有什麼名山?」
「名山談不到。」掌柜舉手在空中畫了大半個圈,「不過潼關的山倒是不少。西南象山,正南鳳凰山,東南麒麟山,都還可以逛一逛。」
孫道士心想,「小關」說是在關左,那應該是東南的麒麟山,於是故意裝糊塗問道:「有個叫『大關』的地方,是在麒麟山吧?」
「『大關』就是潼關,哪還有大關?」掌柜笑道,「道爺一定弄錯了,是『小關』,可是不能去。」
「怎麼?」
「時世不好,各處關隘都嚴得很。『小關』有兵守著,去了自己找麻煩。」
孫道士點點頭,心想不能再問下去了,如果再打聽駐軍的數目,掌柜會起疑心。「啊,多虧掌柜你告訴我!不然,糊裡糊塗闖進關防要地,給不明不白地抓了起來,才冤枉呢!」說完,又談了些別的,回屋睡覺。
這以後,一連幾天,孫道士在潼關城內走遍了大街小巷,算是把整個關城的形勢摸熟了,只是「小關」駐軍的虛實,卻始終沒有能打聽出來。
「怎麼辦?」在旅店門口閑眺的孫道士在心中自問,「是回去呢?還是冒險到『小關』去看一下?」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陡然發現一匹快馬,馬上的人,令人特別注目,看服飾像個公差,看面貌卻像個土匪,眼上蒙著布罩,不似善類——背上有個很大的包,方方正正,是個盒子。
那匹馬很快地過去了,孫道士卻似有意會,怔怔在想:那是什麼人?
忽然,他想到了!虯髯客告訴過他,在太原旅店,曾用一把剪刀傷了劉文靜派來窺探的人,莫非就是這個傢伙?
這本是一時好奇,想到了也就丟開了。孫道士繼續考慮自己的難題,想想老遠地來一趟,不到「小關」去看一看,回去無法跟李靖交代。因此,轉身進店,鎖好房門,決定冒險作「小關」之行。
剛一出門,又看到那個似乎瞎了左眼的人,騎得極快的馬,一衝而至,到店前下來。顯然,他也投宿在這裡。孫道士便站住不動,眼看著別處,其實全副精神在注意那人的動態。
「啊,丁爺!好久沒來了。」孫道士聽見店家這樣在招呼,「正好有一間乾淨上房,你老裡面請!我替你打水洗臉。」
「慢著!你先把我的馬牽了去遛遛,等我出去辦完事回來再說。」
孫道士裝作不經意地轉臉一望,只見那姓丁的已把馬交給店家,把背在背上的盒子解了下來,提在手裡,匆匆離去。
孫道士的心思很快,他想:第一,要辦的事,一定很急很重要,否則,不至於長途跋涉而來,連歇都不肯歇一歇,便忙著去辦事;第二,所辦的事,一定與那盒子有關。然則,那盒子里裝的是什麼東西呢?
心裡這樣想著,他的視線卻始終盯著那姓丁的,眼看他走不多遠,進了都尉署的大門。這不奇怪?太原李家父子,勢成割據,與楊素所能掌握的關中,只有例行公事的往來,派遣專差來見潼關都尉,事有蹊蹺,倒非打聽一下不可。
於是,內心振奮的孫道士,以漫不經意的步伐向那牽著馬在遛的店家走去,從贊馬好開始,話里套話,證實了那姓丁的來自太原。這樣說來,此人就是丁全已再無可疑了!
孫道士機變快,耐心也好,他不去胡思亂猜,枉費精神,只在櫃房裡跟掌柜的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等丁全回來,再作盤算。
約莫有個把時辰,丁全回來了。去時匆匆忙忙,歸時從容自在,手裡提了去的那木盒,已剩下一塊布包袱。
看他那神氣,事情辦妥了。所辦的事,不用說,是送那木盒。如果是文書,用不著裝這麼大一個盒子;若非文書,又是怎麼要緊東西,值得派個專差遞送?
疑雲布滿心頭的孫道士,心想只有接近丁全,才能摸出點根由來。苦苦思索,忽然得了主意,溜到街上,買了箇舊藥箱,配好了必要的藥材,又買了個串鈴,一起包好,拿回店裡。
趁店家都在外面,孫道士背上藥箱,一溜溜到丁全所住的後進西跨院,「克啷啷、克啷啷」,搖兩下串鈴,然後有板有眼地吆喝起來。
「善治大小疑難雜症,七世祖傳眼科秘方,火眼、風眼、豆眼、雲翳星障、胬肉攀睛、見風流淚、異物入目、打傷、刺傷、瞳人反背、夜盲失明,一切眼病,藥到病除!」
一面吆喝,一面偷覷丁全,他正坐在窗下喝酒,抬起一隻眼對孫道士望了一下,別無表示。
孫道士原以為他會招呼的,既然如此,只得自己移樽就教,繼續吆喝著,慢慢走了過去。
「啊呀!」他故意裝作失驚地,「尊駕怎麼喝這烈酒?」
丁全獨眼一翻,冷冷問道:「為什麼?」
「恕我直言!」他指一指自己的左眼,「尊目有傷,能不喝是不喝的好。」
他的態度誠懇,言語受聽,丁全點點頭問說:「你是祖傳的眼科?」
「七世祖傳,算來我是第八代。」
「你倒替我看看。看對了,我重重謝你,看不對一文沒有。」
「尊駕貴姓?」孫道士問。
「丁。」
「丁爺,你上床躺下,我先看了再說。大概只要是眼病,沒有我治不好的。」
「嘿!你這道士口氣倒真不小。」丁全一面說,一面上床仰面躺下。
孫道士慢慢解開他的眼罩,左眼下有個創口,膿血未凈。那隻三角眼中滿布紅絲,猙獰可怕。孫道士取一小塊新棉,輕輕拭凈創口,把他的頭撥了一下,就著亮光細細診察。
「怎麼樣?」丁全催問著。
「丁爺,」他慢吞吞地說,「你眼下這個傷,是利剪所刺。」
就這一句話,把丁全說得大為佩服。「不錯。」他笑道,「你倒是真的有兩下子!不比那賣野葯的信口開河。」
孫道士心裡又得意又好笑,表面上卻是一本正經地說:「丁爺,你放心!你的眼沒有毛病,當初那個傷沒有找好手治,老不收口,血不歸脈,以至於牽連到眼睛。」
只偶爾讀了幾天醫書,「三腳貓」本事的孫道士,這樣胡言亂語著。而丁全卻聽得不住點頭,並且改口尊稱。「道爺,」他說,「你動手替我治傷吧!」
「好!你閉一閉眼,看看牽動傷口沒有。」
丁全照他的話做。單閉一隻左眼很費勁,索性把雙目都合上了。
孫道士哪顧得去看他的傷口?環目巡視,把整個屋子很快地搜索了一遍,目光落在丁全身上,終於有了發現——他懷中揣著個長方扁薄的布包,不用說,那裡面不是公文,就是書信。
念頭一轉,想好了下手的辦法。他叫丁全睜開眼來,替他傷口上敷了些止痛的葯,問道:「怎麼樣?」
「涼涼的,很舒服。」
「那就對了。我再替你點眼藥——我這眼藥點了上去,得要好好休息,還得避光。回頭我煎好了葯,再替你熏一熏,洗一洗。包管你一覺醒來,耳目清涼,痛楚全消。來,丁爺,你現在先脫了衣服睡好!」
於是丁全先把揣在懷裡的那長方扁薄的布包取了出來,放在枕頭旁邊,然後脫了衣服,蓋上被子。
孫道士給他點了眼藥,用手指把他的眼皮捺上,取塊黑布蓋住,替他把被掖一掖緊,說道:「丁爺,你好好休息!我找店家去借風爐、銚子,替你煎藥洗眼。」
「勞駕,勞駕!」丁全用感激的聲音答道,「回頭我再給你道謝。」
「好說,好說。」
孫道士一溜煙似的出了西跨院,找到店家,把他拉在一旁,先取塊三兩重的銀子,塞到他手裡。
「這,這,」店家驚喜交集地說,「道爺,你這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你,我發了筆小財。」孫道士滿面堆笑,悄悄答道,「我學過幾天醫道,治眼最有把握。那位太原來的丁爺,不是壞了一隻眼睛嗎?其實沒有什麼,用了我的葯,兩三天就沒事了。說好十兩銀子包醫——丁爺是你們這裡的客人,我不能一個人獨吞,得有一份意思,我交了給你。」說到這裡,聲音放得更低了,「你懂了吧?別讓掌柜的知道,也別叫他闖進來!不然又得分他一份。」
店家怎麼能不懂?不住點頭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絆住掌柜的,不叫他進來撞見了。」
「對。」孫道士又問,「可有風爐、銚子?借給我煎藥。」
「有,有!你先請進去,生好了爐子,我給你送去。」
於是,孫道士仍舊回到西跨院。丁全安安穩穩地睡著,那長方扁薄的布包,仍舊放在枕頭旁邊。
不一會兒,店家捧著個紅泥小火爐,爐上坐一把紫銅銚子,興沖沖地走了進來,高聲叫道:「道爺,煎藥的爐子和銚子來了!」
「費心,費心。請你放在廊下。」
「道爺,還有什麼吩咐?」店家放下爐子,又問。
「請你把銚子里加上水!」
「已經加好了。」
「好!出去的時候,請你把跨院的門,順手帶上,丁爺得要清清靜靜睡一覺,好好兒養一養,他的傷勢才好得快。」
「喳!」店家恭順地答應著,虛掩了跨院的門,到前面去絆住掌柜,不叫他往後面來。
孫道士打開藥箱,揀了幾味清涼明目的葯,投入銚子,蹲在地上,用把破蒲扇,「吧嗒、吧嗒」扇爐子,一面偷覷著丁全,只見他睡在床上,動也不動,不知道睡熟了沒有。
不一會兒水開了,一陣陣大冒白汽。孫道士看看是時候了,走到床前,輕輕叫道:「丁爺、丁爺!」
「嗯!」丁全問道,「道爺,可是要熏眼睛了?」
「還早呢,水剛開,起碼要半個時辰,葯煎透了,才夠勁道。我怕你心急,先告訴你一聲。」
「不急,不急!」丁全趕緊答道,「只是太麻煩道爺你了。」
「一點都不麻煩,你盡睡吧!葯好了,我叫你。」
說著,他又替他掖了一掖被,順手帶走了那個扁薄長方的布包。
回到廊下,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封書信,封面上寫著:「回呈貴上。知名。」翻到背面,桑皮紙的封口,滿漿實貼,封得極其嚴固。
孫道士成竹在胸,避開室內的視線,拿那封信在熱汽上熏著,熏了好一會兒,封皮開始出現遊離的現象,孫道士取一把薄刃的小刀,極小心地揭開了封皮,抽出信箋。
一看,孫道士大為失望,那上面只有八個大字:
拜謝厚貺,悉如尊命。
收信的是誰?不知道!發信的是誰?也不知道——箋尾判著一個花押,根本看不清楚是個什麼字。
然而,這時候孫道士沒有工夫去細想。那八個字很容易記住,他只用心看了看花押,閉著眼想一想,有了確確實實能夠照樣盡畫出來的把握。
於是,他重新把那封信封好,照原樣包了起來,拿在身後,走入屋中。
「丁爺!」他輕輕喊了一聲。
這一次沒有回答,丁全是睡著了,孫道士把那布包放在原處,躡手躡腳走了出來,回到自己屋裡,趁著記憶猶新,取紙筆把那花押模擬出來,密密收好。
再回到西跨院,聞見葯香瀰漫,陡然記起,必是葯煎煳了!趕緊奔了過去一看,果然,若是再遲來一步,水葯要煎成灰了。
「葯煎好了?」剛醒的丁全,亂聳著鼻子,在空中嗅著。
「差不多了。」孫道士從容答道,「等我續上水,再一滾就可以了。」
於是,他重新加水,儘力把火煽旺,也不管那葯還有沒有效,連銚子端到床前,把丁全扶起來,俯倒在銚子上面,再用塊布蒙住了他的頭,讓藥水的熱汽熏眼。
熏完了又洗,洗完了問丁全:「覺得怎麼樣?」
「好得很!」丁全答道,「不那麼火燒針刺地疼了。」
「應該這樣。不然,說什麼『七世祖傳』?」孫道士很得意地說,「不過,丁爺,你可千萬不能再喝酒!」
「這,這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喝?」
「也不過兩三天的工夫,等眼中紅絲退盡,就可以喝了。」
「好,我聽道爺的話。」丁全取出五兩銀子作為酬謝,「道爺,一點小意思。」
「你請收起來。出家人濟世為本,不是營利。」
「那怎麼可以?」丁全硬要把銀子塞給他,「你的藥材,不也要錢買的嗎?」
「不是!我的葯,是走遍三山五嶽,親自採取,遵古炮製,與眾不同。」孫道士把銀子又放在桌上,很堅決地說,「丁爺,總而言之一句話,我絕不能收你的錢。我在祖師爺面前立下了誓,濟世行道,不得貪財。再說,我看丁爺你是條血性漢子,若不嫌棄,我高攀交你個朋友。」
「說什麼高攀?」丁全慨然答道,「道爺,你既如此說,咱們好好交上一交。請問,你可要到河東去?」
「一時還不得閑。」孫道士故意宕開一筆。
「怎麼?有什麼要緊事得趕著去辦?」
「出家人云游四海,隨遇而安。說不上有要緊事要辦,也不過訪友行道而已。」
「既沒有要緊事,何妨到河東去玩玩。」丁全說到這裡,忽現躊躇之色,眼睛眨了幾下,終於擺出毅然決然的神色,「道爺!河東有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不知道?」
「誰?」他故意裝糊塗。
「李二公子。」丁全放低了聲音說。
「噢,我也聽說過,李二公子疏財仗義。那也不過富家公子生性慷慨而已,到底二十才出頭的年紀,少不更事,怕沒有什麼了不起。」
「道爺,你真是太小看人了!」丁全有些氣憤地說,「你倒再去打聽打聽,誰不說李二公子是個蓋世英雄?」
孫道士看他那神氣,覺得好笑,故意收拾藥箱,裝得毫不經意地說道:「蓋世英雄我倒聽說過一位,可不是李二公子。」
「誰?」丁全大聲地說。
「多說有個虯什麼客來的,才是蓋世英雄!」
「虯髯客!他媽的王八蛋!」丁全睜大了那雙三角眼,破口大罵。
孫道士吃了一驚似的,「丁爺,你幹什麼發脾氣?」他期期艾艾地問。
「噢,對不起。」丁全趕緊解釋,「我不是跟你發什麼脾氣。我是罵虯髯客那個王八蛋!」
「不好,不好!」孫道士搖著手說,「丁爺,你要忍耐,不能生氣。一生氣,肝火上升,對你的眼有害。」
「是,是。」丁全停了一下,忍著氣又說,「不過虯髯客這傢伙,實在太可惡了!早晚,我要宰了他!」
孫道士越發裝出凜然的神色:「你跟他這麼大的仇恨?」
「你見過虯髯客沒有?」
「沒有。聽說他神出鬼沒,就是見到了,我也不知道。」
「他,一臉絡腮鬍子,個子不高,有四十歲的樣子,長得像個狗熊。我告訴你,遇見他可要小心,那傢伙翻臉不認人——他會使飛刀!」
孫道士聽他說完,深深看了看他的眼,點點頭說:「我知道了。怪不得你要宰了他。」
丁全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說:「道爺,我老實告訴你吧,我這傷口,就是一時大意,挨了那傢伙一剪刀才弄出來的。」
「噢,」孫道士極關切地問道,「你,你跟他是怎麼個過節?」
「不關我的事……」丁全不願再說下去。
「丁爺,」道士又使出了激將法,「我勸你格外小心。那虯髯客,多說不好惹。」
「哼,」丁全冷笑道,「遲早要他的好看!」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丁爺,你先把他丟開吧。」
「哪用得到三年?只等太原……」丁全忍然咽住,顯然,他已警覺到不可泄露機密,改了一個話題說,「道爺,我勸你到河東去玩玩。李二公子最好客,凡有一技之長,無不是盡心結交。就算一無長處,投到他那裡,也必定好好看待。」
「這樣說,我倒真想去見一見李二公子。」孫道士心思非常活動,盤算著能到河東去探一探實情,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便留下可進可退的餘地,「好在也還不忙,咱們明天再說。」
回到自己屋裡,孫道士悄悄躺在床上,把前前後後的經過,細想了一遍。最使他感興趣的是,丁全欲語不語的那半句話,丁全的意思,是說報虯髯客的仇,用不到三年,「只等太原」——等什麼?難道太原方面準備發兵攻虯髯客?
想到這裡,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定一定神,冷靜地考慮,不是不可能的,虯髯客的底細,已盡在太原掌握之中,知己知彼,用兵的條件夠了。
於是他又想到那封信。是潼關都尉的復書,應無可疑,所謂「拜謝厚貺」,是指那個木盒,不用說,一盒子的珍寶。
「悉如尊命」是什麼「命令」?
孫道士反反覆復地在心中苦思,由那「太原方面準備發兵攻虯髯客」的假想引申,得到了答案:太原約潼關都尉出兵夾攻虯髯客!
這讓孫道士驚出了一身冷汗。河東之行,他決定不再考慮——除了急於趕回去報告李靖以外,他也怕李世民和劉文靜對他早有所聞,一去,正好自投羅網,萬萬使不得!
體察到敵對形勢的嚴重,孫道士的行動更謹慎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先到丁全屋裡,看他的病。那本來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毛病,只因一路奔波,沒有能好好換藥調養,才有惡化的現象。孫道士的醫道不高明,用的葯卻是不惜工本的地道貨,加以丁全對他具有濃厚的信心,所以經過一夜熟睡,傷口已經大好,眼中紅絲也退了大半。
彼此都非常高興,交情越發深了。但孫道士戒慎在心,絕口不提太原方面的大事,只說等他去了少室山,訪友採藥事畢,一定專程到河東去看丁全。
「一定來!而且得早來!」丁全停了一下又說,「來晚了,怕遇不見我,也怕路上不好走。」
這不是明明表示:太原不久將有動作,他要隨軍出發?孫道士裝作不懂其中深意,很懇切地答應:「一定儘快到河東來拜訪。」
於是,丁全給他留下了太原的地址,他給丁全留下了葯,相互作別。當天丁全就離開了潼關。隨後,孫道士也趕回山中。
「大功一件!」李靖聽了他的報告以後,誇讚他說,「我要叫老陳替你記下來。」
「功不功的,先不談。你看這花押,到底是誰的?」
「那還用說,當然是潼關都尉的。我知道。」
「姓什麼,叫什麼?」孫道士問。
「叫王長諧。」
仔細看那花押,果然是個諧字。
「你認識他?」孫道士又問。
「有數面之雅。」
「為人如何?」
「並不深知。」李靖想了一下,又說,「照我看,才具平常。」
「既然才具平常,楊素何以賦予守關的重任?」
「那是楊素的權術。」張出塵插口答道,「要才具平常,才肯聽他的指揮。」
「照現在看,王長諧是背叛了楊素。」
「這也是大勢所趨。不管楊素也好,楊廣也好,都已眾叛親離。」李靖感慨地說了這幾句,忽又轉為興奮之色,「隋朝的氣運真是完了!此時舉義,一呼百應,推翻暴政,真如摧枯拉朽。」
「這話是不錯。就怕自相殘殺!」
這話自然是有所指的,李靖和張出塵不約而同地問道:「誰自相殘殺?」
於是,孫道士把他所看到、聽到、想到的,李世民和劉文靜可能約同王長諧夾攻自己這方面的跡象和判斷,都說了出來。
「李世民不是那樣的人!」李靖搖搖頭,表示不能同意。
「劉文靜呢?」張出塵追問一句。
「劉文靜自然得受李世民的約束。」
「那麼,所謂『悉如尊命』是指什麼?」孫道士問。
「照我看,是結為內應。但目標不在咱們這方面。」
「這樣說,是跟王長諧借道攻長安。」
「對了,應該作這樣的看法。」
「那麼丁全的話又怎樣解釋?」孫道士說,「怎麼叫報仇用不到三年?又怎麼叫『只等太原……』?」
「只等太原起兵!」李靖答道,「他們自然也知道三哥志在長安,一起兵,搶先進了潼關,叫三哥落空,丁全不就稱心如意,報了那一剪刀的仇了嗎?」
這番分析,把孫道士從牛角尖里拉了出來,心想,運籌帷幄,見事之明,到底不及李靖。於是,點點頭說:「你看得不錯,我真是自愧不如。」
「老孫,你別這麼客氣。」張出塵笑道,「照我看,誰也沒有你的本事大。能把丁全的機密盜了出來,還叫他感激你,拿你當好朋友。誰辦得到?」
孫道士知道她在鼓勵他。但細想一想,自己裝神弄鬼,那番形同兒戲的做作,竟能騙得丁全死心塌地,確也有些得意,便忍不住把丁全受愚的細節又說了些,惹得張出塵笑不可抑。
笑完了,又談正經。「太原方面既然跟王長諧有了密約,那麼一旦起兵過河,開關迎降,內取長安、外拒他人,這局面是太佔上風了!」孫道士憂心忡忡地說。
「當然不能叫太原先取潼關。」
這個答語,使孫道士大為興奮:「這樣說,你已成竹在胸!請教,計將安出?」
「不忙。等太原起了兵,我自然有辦法搶他個先。」
李靖說是這樣說,其實一點路子都沒有。為了穩定軍心,他故作閑豫,只有回到自己私室時,才不掩飾他內心的焦憂。
幸好,張出塵的柔情蜜意,對他發生了極大的撫慰安定的作用,否則,他會急得連覺都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