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在宮裡,從扔了炸彈那天起,王士珍、陳寶琛都不再進紫禁城了。醇親王載灃,由於張勳有一道擅自發布的「上諭」:禁止親貴幹政,賭氣不再「上門」。因此,內外消息隔絕,溥儀既不需在養心殿接見「大臣」,亦不必上毓慶宮念書,於是敞開來大玩特玩。

真正好景不長,只玩了一天,便有槍炮聲了。一時人心惶惶,奔走相告。太妃們成天在宮裡念佛;溥儀也是一顆心七上八下,再好玩的花樣也引不起他的興緻,只派太監一遍遍到內務府去找人,但所得到的報告是相同的:「啟奏萬歲爺,內務府只有看屋子的『蘇拉』!」

這天中午,槍炮聲忽然消失了。奏事處的太監,喜滋滋地來報:「護軍統領毓逖奏聞:張勳的軍隊打了勝仗,段祺瑞的軍隊全敗下去了。」

這消息很快地傳到了太妃那裡,於是里裡外外,太監、宮女們無不眉開眼笑。有個在「御前」當差的小太監說:「關老爺騎的赤兔馬,渾身汗淋淋,可見是關老爺保了駕,張勳的軍隊才能打勝仗。」

接著便有另外一個太監說:「今兒早上,奴才聽見養心殿西暖閣後面,有叮叮噹噹盔甲的聲音,必是關老爺去拿那青龍偃月刀。」

宮裡一向崇拜「關聖帝君」,太宗年間還將《三國演義》譯成滿文,頒發八旗將領,當作兵法來讀。因此溥儀和太妃們對這些鬼話都深信不疑,連朝食不下咽,這天卻都胃口大開,而且睡了一個安穩覺。

到得「寅卯不通光」的時分,正是夏日一天最涼爽,好夢方酣之時,溥儀為太監喚醒了。

「太妃交代,張勳打了勝仗,今天一早會上朝,請皇上早早預備。」

一聽這話,溥儀精神一振,起身漱洗,喝了燕窩粥,又吃了蜜糕跟水晶包子,最後還找補了一碗小米稀飯,吃得飽飽的,擺駕養心殿,等候張勳來奏捷。

哪知來的是醇親王和陳寶琛,臉上的氣色又灰又黃,一看就是副倒霉相。

「怎麼著,」溥儀問說,「張勳不是打了勝仗嗎?」

「打、打、打的是,」載灃更結巴了,「是、是敗仗。」

「打敗仗!」溥儀大驚,「怎麼毓逖奏報,說打了勝仗呢?」

「不、不知道。反正,打敗、敗仗,沒有錯兒。」

「那麼張勳呢?」

「逃!逃——」

陳寶琛受不了載灃那個口吃的毛病,便代為答說:「逃到荷蘭公使館避難去了。」

溥儀目瞪口呆,回想前幾天張勳帶著提了機關槍的衛士上朝,那種睥睨無人的姿態,怎麼樣也不能相信他會逃難!

溥儀愣了好一會兒,問出一句話來:「他逃走了,我這個皇上還當不當?」

這個叫載灃就無法回答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陳師傅,你說!」

「皇上還是皇上!不過五月十三那道上諭要取消了。」陳寶琛說,「醇親王跟臣等公同商議,擬了一道上諭在這裡,請皇上看一看。」

於是載灃呈上一通退位詔書,一開頭寫的是:「宣統九年五月二十日,內閣奉上諭。」溥儀便說:「日子不對吧?今兒是二十幾了?」

「是,今兒二十五。不過,上諭上不能不『倒填年月』。」

「為什麼?」

「這表示不是段祺瑞的兵進了京,才下的咨書。」

溥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接著往下看,只見寫的是:

「前據張勳等奏稱,國本動搖,人心思舊,懇請聽政等言。朕以幼沖,深居宮禁,民生國計,久未與聞。我孝定景皇后遜政恤民,深仁至德,仰念遺訓,本無私天下之心,惟據以救國救民為詞,故不得已而允如所請,臨朝聽政。乃昨又據張勳奏陳,各省紛紛移兵,是又將以政權之爭,致開兵釁。年來我民疾苦,已如水深火熱,何堪再罹干戈,重茲困累?言念及此,輾轉難安。朕斷不肯私此政權,而使生靈有塗炭之虞,致負孝定景皇后之盛德。著王士珍會同徐世昌,迅速通牒段祺瑞,商辦一切交接善後事宜,以清人心,而弭兵禍。欽此!」

看到最後幾行,溥儀突然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心裡委屈無比,不由得放聲大哭。

這一來將載灃嚇壞了,「皇帝!別、別哭。」他說,「沒有什麼大、大不了的事!」

溥儀之哭,多少也有點害怕的心理,所以這句話的安慰很發生作用。不過,他相信陳寶琛遠過於親父,當下收淚問道:「師傅,咱們也要逃難不?」

「不會,不會,絕不會,」陳寶琛急忙答說,「有徐世昌極力維持,不要緊!」

「人心還是思、思舊。」載灃也說,「這一回,都、都怪張勳太、太霸道。」

這話不是載灃第一個說。大總管張謙和平時雖然迷信,打個噴嚏都要去看一看「皇曆」,這天的日子好不好。但復辟第一天,看了大批上諭后卻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徐中堂弄個空頭『弼德院院長』,他肯就嗎?他不就,事情可就麻煩了。」

果然,麻煩還真不小!不過,徐世昌在北洋中的地位,溥儀不知聽人說過多少回了,深信段祺瑞一定會聽他的話,既然有他「保駕」,自然可以安心。

「還有,」溥儀忽然想起一個人,「康有為呢?他怎麼樣?」

「他躲在美國公使館。」陳寶琛答說。

關於康有為的故事,溥儀常聽太監談起,說法不一。不過由於大家同情光緒的緣故,說他好的多,壞的少。溥儀一直想「召見」這個孤忠耿耿的先朝老臣,問問許多他感興趣的事,特別是所謂「衣帶詔」的真相。但如今看來,此願亦將落空了。

「陳師傅,」溥儀又問,「優待條件,還能不能保全?」

由深宮到「北府」,最關心的正是這件事,最傷腦筋的也是這件事。前途如何,無甚把握,但為寬「聖衷」起見,陳寶琛晃動著花白小辮子,不斷地點頭答說:「能,能!」

七月十四日,段祺瑞由天津專車進京,萬人空巷,夾道歡迎。報上稱之為「再造共和之元勛」,與不到兩個月之前,為黎元洪免職,黯然離京的凄涼境況對照,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到得府學衚衕私邸,段祺瑞第一件事是,派江朝宗到日本公使館迎接黎元洪回總統府復行視事。

「不必了。」黎元洪搖搖頭,「我亦沒有這張臉回去,你替我謝謝段總理的好意。」

「那麼,」江朝宗問,「大總統是回官邸?」

「不是什麼官邸!」黎元洪糾正他的錯誤,「東廠衚衕是我的私產,項城送我的房子。」

「是,是!朝宗護送大總統回公館。」

回到東廠衚衕,黎元洪找了饒漢祥來,發通電宣布下野,表示此後不再與聞政事,並推馮國璋繼任大總統。馮國璋少不得也有一番謙讓,通電奉還代理大總統職權。這都是官樣文章,段祺瑞無心過問,他自己有兩件大事要辦,一件是組閣,一件是料理善後。

閣員名單是在天津就商量好的,研究系梁啟超、湯化龍、林長民聯袂入閣,分掌財政、內務、司法。外交總長汪大燮與研究系的淵源亦很深,加上蟬聯的教育總長范源濂,由國務院秘書長調任的農商總長張國淦,莫不與研究系接近,因此作為研究系首領的梁啟超,風頭之健,僅次於段祺瑞。

此外劉冠雄復掌海軍,陸軍由段祺瑞自兼,唯一未決定的是交通總長,實在找不到適當的人選,只好暫且擱下,先來料理善後。

第一件是遣散辮子兵,留槍走人,每人發餉一個月,火車票一張,事情毫不麻煩,麻煩的是如何酬庸及安撫第十六混成旅。

酬庸又比安撫容易,陞官給獎,便足以酬其功;安撫卻無善策。因為馮玉祥發了一個通電,針對「小朝廷」及復辟分子提出四個條件:取消優待清室條件;取消「宣統」等年號,貶溥儀為平民;宮內外清室公地收歸國有;嚴懲此次叛逆禍首及從逆。

這個通電是用「北洋軍界全體」發表的,而據段祺瑞接到的報告,馮玉祥還打算用武力驅逐溥儀,這就更加要小心了。所以他一面叮囑段芝貴嚴密防範,一面派專車到天津,將徐世昌接到京來,商量保全清室的辦法。

等徐世昌七月十六日一到京,載灃就知道了,派世續拿著他的名片去致意,同時將倒填年月的「退位詔書」拿給徐世昌看,說是打算用內務府的名義,咨請民國國務院發布。

「不妥,不妥!」徐世昌大為搖頭,「在民國的立場,尤其是反覆辟之後,何能公布這道『退位詔書』?大哥,不是我說句『大不敬』的話,連『朕』的字樣都不能用。」

「是,是!我回明皇上,照尊意改正。」

「也不能光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得找芝泉商量。改好了,我再通知大哥。」

「好!我待命就是。」世續又說,「關於優待條件——」

「大哥,你請放心。」徐世昌打斷他的話說,「我在天津就告訴芝泉了。」

原來當段祺瑞赴馬廠誓師以前,向徐世昌去辭行,徐世昌特別叮囑,說復辟非清室本意,就是張勳,亦是一時糊塗,總要念北洋袍澤之誼,網開一面。段祺瑞表示,他亦是吃過清朝俸祿的,哪裡會不念故主;至於張勳,未見得肯投降,大致是往東交民巷一躲。如果抓住張勳,也一定會放掉他。無煩諄囑。

「不過,」徐世昌又說,「現在南方要求取消優待條件,可以不理。馮玉祥近在咫尺,而且這一次用兵,十六旅亦很出了力,其勢不得不加以安撫,事情比較麻煩。請你轉告北府,優待條件一定可以保全。但恐有委屈皇上之處,不能不預先告罪!」

「言重,言重。老弟台朝廷柱台,真正是一柱擎天,全要仰仗了。」言罷世續興辭而去,約定第二天上午見面。

第二天上午,傾盆大雨,但世續仍舊一早便到了賢良寺,在先後為曾國藩、李鴻章,以及最近康有為住過的那五楹精舍中,再度見到了徐世昌。

「稿子改過了,請大哥過目,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咱們再商量。」

世續接過稿子來看,是一道「大總統令」,程序及內容有幾處重要的改變。程序上是由內務府致函內務部,由內務部呈國務院,再辦「府稿」發布。內容上,第一,溥儀自稱「沖人」,避免用「朕」及「上諭」字樣,免得刺激國民公意;第二,不說「不得已而允如所請」,只說張勳「率領軍隊,入宮盤踞,矯發諭旨,擅更國體,違背先朝懿訓,沖入深居宮禁,莫可如何」。

這個將一切責任推到張勳頭上的原則,是段祺瑞早就與他的智囊們商量好的不二法門。所以早在馬廠誓師時,梁啟超執筆的討逆檄文中,便對張勳作了醜詆。他說:「該逆張勳,忽集其凶黨,勒召都中軍警長官三十餘人,列戟會議,復叱吒命令,迫眾雷同。旋即挈康有為闖入宮禁,強為擁戴。世中堂續叩頭力爭,血流滅鼻,瑾、瑜兩太妃痛哭求免,幾不欲生。清帝孑身沖齡,豈能御此強暴?竟遭誣脅,實可哀憐。」遠比陳琳討曹操、駱賓王討武則天的檄文來得肆無忌憚。

但想不到有馮玉祥代表「北洋軍界全體」,要求驅逐溥儀的通電發表。段祺瑞、徐世昌想一手掩蓋天下人耳目,已不太可能。除了清室必須保全以外,復辟的禍首,就不能不辦了。

於是繼七月十七日「據內務部呈稱,准清室內務府函稱:奉諭『云云』等情,此次張勳叛國矯挾,肇亂天下,本共有見聞,茲據呈明咨達各情,合亟明白布告,咸使聞知」這一道由「國務總理段祺瑞」具銜的「大總統令」以外,第二天又有一道「懲治復辟禍首」的命令。

命令中說:「除張勳已於六月褫奪官勛,明令通飭嚴緝,及雷震春、張鎮芳、馮德麟,於十五日分交法庭,依法嚴懲外,所有此次同謀造亂之康有為、劉廷琛、萬繩栻、梁敦彥、胡嗣瑗等,均著京內外軍警長官,一體嚴緝懲辦。其實被罔脅者,一概從寬免究。」此時除康有為在美國公使館,萬繩栻在法國醫院以外,劉廷琛已潛回老家,胡嗣瑗本在馮國璋幕府,覆巢之燕,重回故壘。梁敦彥亦列名禍首,令人不無意外之感,而實在並不冤枉。

此人字崧生,廣東順德人,與唐紹儀同學,都是曾國藩所遣派的「留美幼童」出身。但除了英語說得跟美國人一樣以外,別無所長,所以雖在袁世凱時代當過外交總長、交通部長,但當過就算了。外交界、交通界都當沒有這個人一樣,有事從來都不曾想到過他。

因此,當張勳復辟時,他聽說少一名「外務大臣」,便興沖沖地毛遂自薦,自道與各國公使都有交情,可以說服他們承認復辟。及至「拜印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奔東交民巷,分訪各國公使,要求承認,當然碰了一鼻子灰。後來又要求使節團出面調停戰事,亦遭峻拒。好些「議政大臣」對他不滿,認為他太無用,只一味會吹牛,誤了大事。由於風評如此不佳,段祺瑞左右,便拉了他來湊數。好在他的外國朋友不少,不必託庇使館,只要一進東交,便不愁沒有藏身之處。

最倒霉的當然是被捕的雷震春、張鎮芳、馮德麟,其中張鎮芳霉氣最重。雷震春有段芝貴,馮德麟有張作霖保,只受了幾天牢獄之災,張鎮芳就不同了。

張鎮芳自恃與袁世凱為中表兄弟,而且為人刻薄,所以一向人緣極壞。由於段祺瑞在袁世凱竊號自娛時,不肯盲從,結怨更深。這一次天網恢恢,以復辟禍首被捕,沒有人肯出面保他,更沒有人為他到段祺瑞那裡去求情。於是天津地方法院公事公辦,押在看守所,家屬請求保釋,批示不準。

這一下只好請律師。當時京津一帶最紅的一個律師叫汪有齡,字子健,杭州人,以日本留學生在民國元年當過司法部次長,好些庭長、推事是經他的手放出的。他之能獲得當事人的信任,這一點很有關係。張家請他辯護,亦就是看中了他在司法界的這層淵源之故。

汪有齡心想,復辟禍首,身系囹圄的,只有張鎮芳一個,以後也不會再有人被捕。所以辦了張鎮芳,就等於辦了全部禍首,此案必為全國視線所集。「千夫所視,無疾而死」,為了滿足社會的疾惡情緒,張鎮芳判罪絕不會輕。案子既不會輕,而且替復辟禍首辯護,必挨小報的罵,因而敬謝不敏,借口是他要忙於競選。

越是如此,張家越要請他,托出好些朋友來打招呼。汪有齡勉強鬆口了,提出的條件是公費十萬元先付,辯護到不判死刑。張家無奈,決定接受。

案子審得很快,判了十年徒刑。張家要求上訴,汪有齡說:「不判死刑,我的責任已了。上訴請你找別人。」

「還是要請汪大律師幫忙。」

「那得另外算公費。」

「是,是!」張家也豁出去了,「請汪大律師吩咐一個數目,馬上送過來。」

汪有齡總算還講「職業道德」,當下很誠懇地說:「我老實告訴你,這一案想改判無罪,是絕不可能的事。上訴就算不被駁回,至多也不過減個兩三年。判十年與改判七八年,並沒有多大分別。不如放棄上訴,表示悔罪,等事情冷一冷,托個大有力的人出來,請求特赦,不過一年半載的牢獄之災而已。如果一上訴,將來請求特赦的文章就不好作了。」

張家將這番話轉告張鎮芳,問他的意思。張鎮芳認為極有道理,告訴他的家屬,不妨找倪嗣衝出面,請求特赦。

倪嗣沖是最幸運的一個,當時發起複辟時,他的態度比張勳還要堅決。哪知掛了一天龍旗,聽說段祺瑞決定組織討伐軍,曹錕已經轉向,趕緊收起龍旗,重現五色。以後張勳手下大將,徐海鎮守使張文生所部,因為聽說張勳兵敗而嘩變,馮國璋命倪嗣沖安撫收編,實力反而增加了。

同樣地,第十六混成旅亦因辮子兵潰散而擴充了實力。當馮玉祥發表驅逐溥儀的通電以後,段祺瑞為了安撫起見,特地召見馮玉祥,加以慰勉。

「你還是回十六旅去吧!」段祺瑞說,「我馬上叫他們發表命令。」

「這不太好吧?」馮玉祥大唱反調,「給人家瞧著,咱們這次討伐復辟,到底是為了保衛民國,還是搶官做呢?我是不能幹的。不但我不幹,還要勸總理也不要干,瞧著說不過去。」

說的話實在不中聽,段祺瑞很不高興地說:「你別說傻話了!還是快回旅部吧。」

等馮玉祥一回旅部,段祺瑞已經派人將委任狀送來了。馮玉祥不收,回去一報告,有人就說:「馮大個專做假惺惺的事。既然他不幹十六旅,為什麼人家管他叫旅長,他又答應?把委任狀送到廊坊去好了,自有人代收。」

果然,一送到廊坊十六旅旅部,便有人代收,而且照官場一般的習慣,還犒賞了送委任狀的傳令兵四塊大洋。

過了幾天,段祺瑞又親自打電話到廊坊,問他這一次戰役報銷多少。

「一萬多元。」

「才一萬多元?」段祺瑞大為詫異。

「是的。一萬多元已經很不少了,餉是平時就有的——」

「好了,好了!」段祺瑞不願聽他借題發揮的話,「你的報銷辦不辦都不要緊,我另外撥款子給你。」

這一次討逆軍事,前後不過十天工夫,但靳雲鵬與段芝貴的軍費,一共五筆:「討逆軍總司令部七十萬元」;「直隸墊撥討逆軍總司令部十五萬元」,所謂「墊撥」是一句話,實際上就是另外給曹錕十五萬;「士兵犒賞十萬元」;「陸軍部收來臨時增加軍隊七十萬元」,這筆款子專用來解散辮子兵;「遣留東廠衚衕衛隊及馮德麟部下用款二十萬元」,東廠衚衕指黎元洪的私邸而言。總共報銷了一百八十五萬元。

但是討逆軍的主力第十六混成旅,軍費只報一萬多元,相形之下,花賬未免太大了。所以乾脆不要馮玉祥報銷,除了事先已經送過的款子以外,決定再撥五萬大洋。

馮玉祥帶兵的作風是,凡遇大筆款項收入,首先考慮的事是買軍火。這一回他想買一門大炮,可是派人到王府井大街的洋行里一打聽,一門炮起碼要二十萬,只好知難而退。

於是有個連長石友三建議:「馮德麟進關是帶了手槍隊來的。馮德麟一垮,手槍隊的手槍都三文不值兩文地賣掉了,流落在前門外店鋪里的很不少。咱們不如收買手槍,成立一個手槍隊。」

馮玉祥接納了這個建議,而且將收買手槍的差使,就交給了石友三。他是吉林人,馮德麟的手槍隊中,有不少是他的同鄉,如今流落在北京的,也還有好幾個。石友三找到一個同鄉,了解了情況以後,便去找一家字型大小叫作「求增號」的軍裝鋪,一談即妥。稱為「自來得」的手槍倒不貴,每支不過四五十元,但光有槍沒有子彈也無用,一發子彈要一塊兩毛,每支槍配一百發子彈,總數便得一百六七十元。

當時軍閥的風氣,以成立手槍隊作衛隊為時髦。馮玉祥當然不為了趕時髦,照連的編製,組成兩個手槍隊,將李鳴鐘的營副劉汝明調為旅部副官,管理這兩個手槍隊,一面訓練,一面南下援閩——這是段祺瑞左右的一條調虎離山之計,省得馮玉祥專門在京里說些「怪話」。

梁啟超入閣,有兩大計劃:第一是認為張勳復辟,中華民國的法統即已中斷,所以主張照武昌起義后的先例,召集臨時參議院,重新制定國會組織及選舉法。這話表面上聽來言之成理,但稍微多想一想,便先站不住腳。最明顯的一點,如果法統中斷,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由約法而產生的大總統黎元洪、副總統馮國璋,亦應去職,那一來不是搞得天下大亂了?

第二是想利用緩付的庚子賠款與幣制借款,來徹底改革幣制,整頓金融。這是書生論政的理想,行得通行不通,且可不說;眼前的業務,不能不管。財政總長如主持中饋的主婦,多少人等著要開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國庫如洗的財政總長,恐怕梁士詒都幹不了,何況從沒有財經界經歷的梁啟超?這一點當然是預先可以想到的,因而早就物色好了一名次長來「管家」。

這名次長就是王克敏,由張君勱代為接頭。初意請他以次長專管監務,王克敏不願,提了三個條件:第一,總長不可多立計劃;第二,不可多交條子;第三,不光是管監務,還要管部務。

這不是「管家」,而是想要「當家」。張君勱勸梁啟超接受他的條件,因為王克敏有兩個條件,恰是梁啟超所必須而缺少的:第一,民國元年王克敏做直隸交涉使,北京各外國銀行為了償還外債問題,提出交涉,王克敏很出了一番氣力,替他們直接向財政部接頭,結果相當圓滿,所以各外國銀行都買他的賬;第二,王克敏是富家子出身,聲色犬馬,無一不好,而且揮金如土,慷慨之至,因此,馮、段的幕府中跟他有交情的很多,此外實力派的軍閥,如曹錕、倪嗣沖,都跟他有相當的淵源,一定可以做到政通人和的境地。

這一外一內的兩種關係,足補梁啟超之不足,因而欣然同意。當然,梁啟超一到任,還談不到改革幣制、整理金融,首要之事是要先把臨時參議院召集起來。因為對德宣戰問題,不獨是段祺瑞的一大政治主張,激出復辟這場鬧劇,推原論始,亦由對德外交政策而起。一旦大權在握,當然要實現他的主張。此又不僅是抱負舒展之快,而且還關聯著一個決定段祺瑞政治生命的大問題。

原來段祺瑞一生最大的願望是武力統一中國。既然用武,當然要餉、要軍械,是件最花錢的事。正好日本長州藩閥出身的寺內正毅組閣,一反袁世凱時代大隈重信內閣的猙獰面目,改用笑臉發動銀彈攻勢,決定將過剩的資本,投入中國。於是由久任北洋政府顧問的阪西利八郎,介紹一個經濟專家西原龜三來見曹汝霖。據說他是寺內的親信,在寺內當朝鮮總督時,經濟問題都由西原在幕後策劃。這一次亦是奉了寺內的密令,來做經濟提攜的修好之計。

當時曹汝霖是交通銀行總理,正在進行一筆借款,由交行的董事施肇基跟日本的軍火商大倉喜八郎接頭,目標是五百萬日元,而一直尚無成議。於是曹汝霖便提到此事,西原一口承諾:絕無問題。

果然,西原大有來歷。不多幾天,日本藏相勝田主計親自打了個電報給曹汝霖,日元五百萬元照借,不需抵押品。接著匯款亦到了,西原亦不要回扣。中國自從胡雪岩「發明」借外債以來,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好事。段祺瑞大為興奮,亦因此決定重用曹汝霖,就是要借重他談判大借款,來達成他武力統一的願望。

不過,日本有個先決條件,就是中國一定要對德參戰。事實上,段祺瑞如非假借參戰名義,又何能向日借款,更何能以借款購買大批軍火來打內戰?但一國對外發動戰爭,如非出於國民公意,對外不足以見重,對內何能爭取支持?所以參戰問題,非要經過國會做成決議的形式不可,否則對外尚未參戰,在內反對的聲浪四起,豈不形成國際上的一大笑柄?

因此,段內閣成立不到十天,即由梁啟超執筆,以國務院名義,通電各省徵求召集臨時參議院意見。結果是北洋系軍人贊成,而西南各省在首創約法的孫中山先生領導之下,表示反對。但梁啟超執持不化,段祺瑞一意孤行,終於出現了「護法運動」,造成南北分裂。

不但南北分裂,段內閣內部亦分裂了。原來梁啟超打的是如意算盤,與內務總長湯化龍、司法總長林長民及其他研究系要角開好一張名單,由內務部密電各省照選。段系得此消息,大不為然,公推徐樹錚向段祺瑞進言。

徐樹錚揭發了研究系的私心,是想藉此機會,取國民黨而代之,成為國會中的第一大黨。不但目前政府一舉一動都將受研究系的挾制,而且將來的政局,亦難免為研究系所操縱。及今不為之計,將成心腹大患。

段祺瑞有些為難,因為他跟梁啟超有默契,關於對德參戰、武力統一全國,乃至於由曹汝霖向日本去借外債,研究系都可以支持;但關於製造「新法統」,要求段祺瑞讓他們放手去干。言猶在耳,不能說了不算。

因此,段祺瑞含含糊糊地沒有明確的表示。徐樹錚看他意思是動了,而且自信做得不錯,將來不至於受責備,於是,他倒是放手去幹了。

但是段系耍槍杆子的很多,而議員所長在作弄口舌、耍筆桿,何能在各省找到適當的人選。迫不得已運用軍隊收編、改編的辦法。徐樹錚找了王揖唐來商量這件事,決定設立一個俱樂部,作為段系組織新黨的大本營。

「我一個人搞不起來,得找個幫手。」王揖唐問道,「你夾袋中有沒有人?」

「沒有。」徐樹錚忽然想起,「你不是說段香岩的秘書長,姓梁的,很能幹嗎?」

「啊,啊!」這一下提醒了王揖唐,「不錯,我來找他。」

原來徐樹錚所說的「姓梁的」,名叫梁鴻志,字眾異,福建長樂人,前清是學部小京官,入民國后在國務院當個小差使。他的詩作得很好,與黃秋岳同為陳石遺的弟子,亦同被稱為詩壇「閩派」的後勁。其時段祺瑞的親信曾雲霈,由於同鄉的關係,很照應他。漸漸地,在冠蓋京華中,居然也有人知道了「梁秘書」這個人。

當時政界的風氣,視天津為別府。做官在北京,享樂在天津,周末離京赴津,被看作是件很時髦的事。各省軍閥有所活動,由於北京耳目太密,亦多集中在天津,拿「吃空缺」來的大把銀子,供應政客的聲色犬馬。在這等場合中,脫略身份,往往可以無話不談。因此,要打聽消息,有所謀幹,易於成功。

梁鴻志生性善於投機,心想,要想成為要人,一方面得多識政要,一方面又要多做要人狀。於是每逢周末,他也坐上頭等車,隨帶俊仆兩名,線裝書一函,瀟瀟洒灑上天津。

有一天王揖唐恰好也在車上,閑得無聊,看梁鴻志手邊有詩集,便借一本來看。這本詩集是宋版的杜詩,鈐著好些名家的收藏印。王揖唐不由得刮目相看,請教姓氏,記得聽說過有這麼一個人。

梁鴻志自然識得王揖唐,心裡很想結識這個人,表面上卻是淡淡的。及至送書回來,裡面夾了一張詩箋。梁鴻志一看,知道是王揖唐剛才所作的一首「即興」,塗塗改改,完全是草稿,當然是不經意夾在書中的。

這是個機會。梁鴻志依韻和了一首,當面請教。王揖唐仰慕他的同鄉先輩龔芝麓,亦以愛才自名,便與梁鴻志訂了文字交,頗為投緣。

有曾有王,梁鴻志很快地亦成了段系,不過還是三流角色,所以徐樹錚連他的名字都還叫不出來。梁鴻志當然也知道徐樹錚才大於海,眼高於頂,難以巴結,巴結上了也不見得有多大用處,因而目標在段芝貴這班好相與的人身上。討伐事起,段芝貴被任為東路軍總司令,梁鴻志主動請纓,做了段芝貴的秘書長,隨軍出發,自道「書生從軍」,一路上興高采烈地作了好些詩,將老段、小段恭維成古來罕見的名將。因此,段祺瑞也很知道這個人了。

由於梁鴻志的策劃,王揖唐原來搞的一個小組織「安福俱樂部」,名氣突然很響亮了。

這個俱樂部設在宣武門內安福衚衕,所以取名安福俱樂部。每天高朋滿座,打麻將、抽大煙、叫條子;抽空談一談「正經事」,條件因人而施,或者送支票,或者許官職。就這樣,許多出於研究系的「進步黨黨員」成了安福俱樂部的會員。

不過,段系在政治上很得意,在軍事上卻很掃興。段祺瑞用武的對象,自然是西南四省,以湖南制兩廣,以四川制滇黔。湖南的督軍兼省長是譚延闓,深知湖南處於北京與西南兩大之間,兩廣北伐必須道出湖南,北京征討西南亦必須先取湖南,吳三桂與洪秀全的例子擺在那裡,如果西南與北京發生武裝衝突,最倒霉的定是必爭之地、首當其衝的湖南。為求自保起見,倡議「湘人治湘」「聯省自治」,採取中立的態度。這個態度為湖南人所全力支持,但眼前已有保不住的趨勢了。

由於譚延闓在湖南頗得人望,所以段祺瑞還不敢連根掘掉,發表命令以譚延闓為湖南省長,派他的親信湖南人傅良佐為湖南督軍,表示仍符「湘人治湘」的原則。同時以江西督軍李純調任江蘇,接替入京就職的「馮大總統」,而以素來接近的陳光遠調補李純的遺缺,作為傅良佐的後援。

傅良佐的新職發表后,在京招待記者,宣布湘人治湘,軍民分治,不帶北兵入湖南之大治湘方針。但暗地裡卻有范國璋第二十師,與第八師王汝賢所部,悄悄開拔至湖南。西南方面見此光景,便由兩廣巡閱使陸榮廷組織「兩廣護國軍」,派他手下大將廣西督軍譚浩明為總司令,出兵八十營,組成五個軍,大舉援湘。南、北雙方,眾寡之勢已可判定勝敗,加以范國璋、王汝賢都是河北人,直接聽命於馮國璋,而馮國璋一向與陸榮廷有聯絡,反對向西南用兵,所以范、王二人,在前線陰陽怪氣,不受傅良佐的節制。到了十一月十七日,索性自前線電請停戰。傅良佐一看變生肘腋,倘不見機,有被活捉之危,星夜棄長沙遁走。

在四川這方面,自從蔡鍔一死,川、滇兩軍一直混戰,互有勝負,各不相下。段祺瑞聽從徐樹錚的計謀,製造矛盾,派貴州的戴戡兼署川督,結果川、黔兩軍又發生衝突。段祺瑞便派駐軍岳州的內弟吳光新為長江上游總司令兼四川查辦使,帶領兩個混成旅入川,本意是先利用川軍驅逐滇軍與黔軍,然後以「查辦」為名,佔領四川。這步棋相當巧妙,也相當毒辣。壞在吳光新是個飯桶,由岳州到得宜昌,逗留了個把月,才有一部分軍隊到達重慶。而就在這個把月之中,川軍熊克武已有了布置,湖南的局勢也惡化了。

及至范國璋、王汝賢臨陣欲退,傅良佐棄城而逃的消息傳到四川,與西南已有聯絡的熊克武,隨即發動突擊,包圍繳械。吳光新突圍逃回宜昌,辛辛苦苦由三峽逆水而上的大批輜重,盡為川軍及黔軍截留。

兩路敗報到京,再加上一個直督曹錕、鄂督王占元、贛督陳光遠、蘇督李純聯名主和的通電,搞得「再造共和」的「元勛」,灰頭土臉,見不得人,只好提出辭呈。

初辭慰留,再辭照準,馮國璋派外交總長汪大燮暫代國務總理。這個內閣本來是段祺瑞與研究系的「聯合內閣」,段既辭成,研究系失去了合作的對象,當然也要請辭,梁啟超、湯化龍、林長民,還有一個願與段祺瑞同進退的張國淦,聯翩出閣。這段「政治婚姻」,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一個星期以後,馮國璋任命王士珍組閣,除了曹汝霖蟬聯交通總長以外,其餘都是新任。

曹汝霖之獨能蟬聯交通總長,原因有二:第一是曹汝霖本已接任交通銀行總經理,不想兼任交通總長,不道交通系的大將葉譽虎極力慫恿,用意是希望曹汝霖為他們看守「大本營」,以待交通系首腦——由於「洪憲禍首」被通緝的梁士詒復起接收。在段內閣垮台以前,梁士詒正應日本財閥大倉、澀澤之邀,由香港到東京,在談「經濟合作」之道,復起有望,自然要支持曹汝霖再看守下去。

其次是,曹汝霖正經手在辦日本的大借款。不管是誰組閣,都不會許他辭職。尤其是段祺瑞,倘無曹汝霖繼續未竟之業,即令能捲土重來,亦無所作為。因此,作為段系靈魂的陸軍部次長徐樹錚,與曹汝霖的交往,反比段祺瑞在台上時,更為密切。

當然,日本人儘管是一等一的「支那通」,看到走馬燈似的中國政局,亦不免迷茫困惑,對於這一次段祺瑞轟轟烈烈進京,不過四個月的工夫,復又黯然離京,更感關切,因為寺內內閣施行藏相勝田主計所謂「菊分根」的經濟侵略政策,自八月底至段祺瑞辭職之前七天,已完成了四筆日幣借款:第一筆,善後借一千萬;第二筆,交通銀行借款兩千萬;第三筆,吉長鐵路借款六百五十萬;第四筆,陸軍部購買軍火借款一千七百餘萬。這四筆總數超過五千萬,約為中國國庫兩個半月支出的巨款,表面上為防國內反對黨阻撓,以及遮蔽國際視聽,由各大銀行組織銀團,作為民間投資,實際上責任全在內閣,倘或出了問題,寺內正毅立刻就會垮台。

為此,作為寺內特別代表的西原龜三,特地去看曹汝霖,要求跟徐樹錚當面談一談,了解真相。曹汝霖自然照辦,一個電話就將徐樹錚請來了。

「徐將軍,」西原開門見山地說,「請原諒我直言,我們也知道段總理閣下是中國軍人的實際領袖,但是這一次因湖南、四川軍事失利而辭職,何以貴國各省督軍沒有希望挽留的表示?」

徐樹錚略想一想答說:「我們北洋軍人,但求國家進步,能夠上軌道,並沒有權力意氣之爭。如果段總理的後繼者,施政符合大家的理想,我們做個太平百姓,亦是一樁好事。倘非如此,當然仍舊要段總理出來,擔當大任。只要時機一到,迎刃立斷,《孫子兵法》所謂『解棼絲不控拳』,易如反掌。現在各省沉靜無事,正表現了我們內部的紀律與秩序。」

所謂「表現了我們內部的紀律與秩序」,就是說段祺瑞對各省督軍,有足夠的控制力。西原對這句話的印象很深,接下來便又問:「就目前看,這一次政變會出現怎麼樣的結果?」

一聽得這話,徐樹錚轉為很嚴肅了:「我只能談一談我個人的看法。」

「是的,是的!就請徐將軍把你個人的意見告訴我。」

「以我的看法,小則,江蘇、江西不免易人;大則,恐怕要請東海出來收拾殘局。」

這話說得很含蓄,但也很露骨。言外之意,西原不容易聽得懂,曹汝霖翻譯時,很費了些心思,終於使得西原大致能夠領會了。

「江蘇的李將軍,一向有反對段總理的言論;江西的陳將軍,不是由段總理放出去的嗎?」

西原指的是李純與陳光遠。李純是馮國璋的嫡系,陳光遠以前雖跟段祺瑞接近,但與馮國璋亦有相當的淵源,一到江西,受了李純的影響,有不受段系節制之意,所以徐樹錚欲去之而後快。不過,這些話,不便明說,笑笑答道:「請足下看事態的演變好了。」

再有一句話,就更不容易回答了。西原問說:「請徐世昌老先生出來收拾殘局,是組閣呢,還是接任總統?」

徐樹錚想了一下答說:「請你想一想東海的資望,就不必我回答你的問題了。」

這便是明明表示,馮國璋任期滿了以後,段系將擁護徐世昌出任總統。這是天字第一號的重要情報!西原大為興奮,當天就發了一個極長的密電到東京寺內首相的私邸,開頭註明「總理大臣親譯」。

約莫隔了三四天,葉譽虎親自打電話給徐樹錚,約他「打邊爐」,吃魚生,聲明「只有曹總長作陪」,再三叮囑:「務必賞光。」

準時赴約,曹汝霖已經先到了。「沒有別的客。」葉譽虎說,「我有一個電報,請又錚兄過目。」

電報是梁士詒從日本打來的,葉譽虎親筆的譯文,說寺內接到西原的報告以後,立即訓令他這一系的「有力諸要人,並達林權助公使,謂段雖暫時去職,北洋系實力並無失墜,此後對華方針,仍認定東海、合肥為政局之中心,遇事力盡友誼援助等語,請即達又錚轉陳合肥」。

看完這個電報,徐樹錚喜上眉梢。「我馬上就轉達。」他說,「請代為向燕公致謝。」

「是。」葉譽虎問說,「此後如何辦法,局勢是如何變動,要請又錚兄早點給我們一個信,以便因應。」

「當然,當然!」徐樹錚起身說道,「暫借筆硯一用。」

就在葉譽虎的書房中,徐樹錚擬了一個分致張作霖、倪嗣沖、陳樹藩、張廣建、李厚基、楊善德、劉存厚、吳光新、盧永祥、龍濟光等人的電報,將他與西原談話及梁士詒傳來的消息,一一詳告。最後加上七個字:「所關甚大,特飛聞。」

寫完了,順手交給葉譽虎。他只看了一個開頭的稱呼,隨即將電稿反折了起來,抬頭問道:「是馬上發?」

「拜託。」徐樹錚大袖郎當地拱一拱手。

「小事,小事!」葉譽虎說,「自然是密電,不過——」

徐樹錚不等他說完,便擺一擺手說:「用你們部里的密碼本好了。」

原來徐樹錚是有意要將這個電報的內容泄露出去。但絕不能用明碼電,因為清末以來風氣如此,非密電不足以表示重要,非「親譯」不足以表示機密。葉譽虎當然深諳其理,但表面上不能不有一番表示格外慎重的做作,打鈴將聽差喚了來,吩咐去請他的機要秘書。

這個秘書姓余,等一請了來,葉譽虎仔細交代:「用第四號密碼本發,請當地電報局長親自送交收電各督軍。原稿馬上送回來。」

「是!」余秘書鞠個躬,拿著電稿退了出去。

「這一下軍心大定了。」徐樹錚很高興地說,「今天可以多喝幾杯了。」

於是葉譽虎關照開飯。先吃魚生,盛在一個特號海碗中,另有兩大盤出汁的蘿蔔絲與現炸的「饊子」,與十來個小盤子,從油鹽到菊花瓣,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卻都是連蘿蔔絲一起拌入魚生的作料。

當然,另外還有燒烤熏鹵的冷葷。賓主剛剛動筷,余秘書已經將發電的原稿,裝在一個信封中,送了回來。葉譽虎接到手中,原封不動地擺在徐樹錚面前。

「兩位不妨看一看。」徐樹錚為了表示可共腹心,主動將原稿公開。

這個稿子寫得層次分明,簡要有法,文字不深,而警辟之處自然予人很深的印象。曹汝霖心想:信筆揮灑,而能有此,實在難得。

「又錚兄,」他說,「不說別的,僅是你這份捷才,就足有資格當『達拉密』了。」

清朝軍機處的「章京」領班,滿洲話叫作「達拉密」,軍機大臣「承旨」以後,轉述與「達拉密」寫出來,即時封寄各省督撫或「欽差大臣」,稱為「廷寄」,貴在簡明扼要,表達得恰到好處。曹汝霖這樣說法,自然是對他的文字的恭維。

但徐樹錚卻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道:「潤田兄,你看我不過一個『達拉密』?」

「不,不!」曹汝霖急忙分辯,「我失言,我失言!」

「那麼,潤田兄,你看我是怎麼樣一個人?」

由於倉促失言,曹汝霖這回不敢隨便開口了,想了一會兒答說:「以我看,左文襄加周公瑾,等於徐又錚。」

這個說法搔著了癢處。「該浮一大白!」徐樹錚喝乾了面前的酒,悵惘地說,「我自信處處不輸左文襄,只有一事不及,左文襄有位周夫人。」

徐樹錚因為寵妾之故,與嫡室不和,所以發此牢騷。曹汝霖同病相憐,很想安慰他一番,但葉譽虎認為「清官難斷家務事」,以不談為宜,趕緊把話題扯了開去。

「兩位聽說過朱爾典請馮大總統吃飯的故事沒有?」

徐、曹都說沒有。葉譽虎便從最近盛傳的一則新聞談起——據說馮國璋自從以副總統「扶正」,遷入設在西苑的總統府以後,不知聽了誰的話,說三海的魚,又大又多,隨它自生自滅,未免可惜,不如撈捕出售,也是一條生財之道。馮國璋嘉納此議,由總統府庶務人員,招商承辦,在三海大設網罟,撈起無數五色錦鯉。太監們傳說,這些錦鯉壽命很長,多則百載,少亦三四十年,大部分是以前宮眷們「放生」養在三海的。

這件事當然比焚琴煮鶴還要煞風景,連外國人都看不慣了,所以與袁世凱有三十年交情的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特為請馮國璋吃飯,頭一道菜便是「三海魚」。

「傳這個笑話的人,沒有說清楚。」葉譽虎笑道,「朱爾典請的是中菜還是西餐,那道魚也不知道怎麼做法。最妙的是,說那條魚上面還拴了一塊小銀牌,刻著萬曆多少年宮女某某人放生。馮大總統為之大窘。」

聽完這個笑話,徐樹錚哈哈大笑。「編這麼個笑話,未免謔而虐矣!」他說,「不過也只有馮大總統能足以當之。」

葉譽虎與曹汝霖相視而笑。他們都知道,這一定是個故意挖苦馮國璋的笑話,因為根本就沒有「三海賣魚」這回事。三海曾作疏浚倒是有的,好事之徒,便以訛傳訛,編這樣一個笑話糟蹋馮國璋。然而這個好事之徒是誰呢?

現在由徐樹錚的話中,透露了消息,一定是段系中人。這個笑話暗中是罵馮國璋貪婪好貨。如果信以為真,覺得馮國璋如此行徑,有失體統,望之不似人君,那麼,這個笑話的效用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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