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雨歇如今住的是紫竹林,平日里也只是蝸居在那處采采晨露,煉煉金丹。除此之外,便是每隔三個月下一趟人間,喂一回玄奘。對於玄奘本人,她想,她已經有了終生飼養的覺悟。但除此之外,她幾乎已經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這麼說吧,這一千多年下來,她的生活實在是太規律了太規律!
當年所有事情尚在軌道之內時,她一直住的是花落軒。她曾經也以為自己會一輩子住在那裡,但後來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變故太大,砸得每個人昏頭轉向,她在迷茫之中也終於明白,沒有什麼會是永恆的。
這倒不是什麼消極的想法。雨歇覺得可以稱此為大徹大悟!
對於這個曾經的家,雨歇的心情是分外複雜的。她此時便站在花落軒外頭,緊蜷著手指,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突然之間便產生了些「近鄉情更怯」的情懷。仔細算來,這千餘年來,她回花落軒的次數真的是寥寥無幾。即便是回來了,也是在累極之餘,想要找個休息的地方。對如今的她而言,這個曾經的家更像是凡塵中的一間客棧。
花落花開年復年,花期依舊,故人不再,往事難追。
雨歇有點想要嘆氣了,最終還是沒有嘆出來,她已經過了這傷春感秋的年紀了。
前腳剛踏進花落軒,便聽到一聲銷魂無比的:「雨歇噯~~~」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這呆板無趣的名字也是可以念得這般蕩氣迴腸纏綿悱惻銷魂蝕骨的。
一個白色的身影從一大叢花樹上竄出來,以誇張矯情的姿勢向她飛奔過來,在離她三丈處,後腿一瞪,離了地面,目標直指她的懷裡。
雨歇眉毛眼睛嘴角一起抽了個遍,最終平復了兩口氣,慢悠悠側了個身,那白影便直直竄出門洞,以拋物線的姿勢華麗地落在地上,蜷成一團在地上連打了數個滾,滾進了一邊的青詞花叢中,瞬間以絕對優勢壓倒一大片。
雨歇斜倚著門洞,睨了那邊一眼。少頃便見一隻渾身白毛的小狐狸從花叢中一步一搖地走出,像是喝醉了甜酒一般。狐狸滿身都是碾碎的青詞花,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用前爪打理,一邊埋怨地瞪了她一眼。「討厭,人家難得這般熱情,你就不能配合一下么?你難道不知道你如今這個冷淡的樣子會很傷老人家的心的,你讓身心俱殘的人家日後如何自處么~」水汪汪的眼睛里滿是抱怨。
雨歇眼角一抽。「不好意思,你這麼突然竄出來,我還以為你獸性大發,方才這般冷淡的樣子委實也是因為太過害怕,本能反應,並非有意。」
原本水汪汪的眼睛於是更加晶瑩了,簡直就是泫淚欲泣。「討厭,你怎麼可以這樣子說人家~你我同床共枕那麼多年,你難道還不清楚我的為人么?獸性大發什麼的,分明就是你厭棄人家的借口!哦哦哦~」狐狸作一副嬌柔不勝的西子捧心狀。「人家的心好痛,這是碎了么?吼吼吼~」
還真是蹬鼻子上臉了啊。
雨歇面無表情道:「你猜對了,我就是厭棄你了。」
「嚶嚶嚶嚶~」狐狸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人家的心好痛好痛好痛啊~」
「別裝了。」雨歇冷冷地睨了它一眼,「司命辛君還會有心么?若是有心的話,豈不得日日碎上一回!如今也不是肉末,該是漿糊了。」
狐狸聞言,一個媚眼直直拋過來。「討厭討厭討厭~不要這麼直接地揭穿人家么~人家好受傷啊!」
雨歇:「……」
這貨的心大概都是剁碎了長了臉皮了吧?
雨歇默了一瞬,轉身走人。跟這貨說話,有種降低檔次的嫌疑。
那貨卻扭著屁股,踩著優雅的小狐步,追了上來。「雨歇怎麼會突然想到要回來了呢?人家還以為你樂不思蜀了呢。」
「這是我家,我為何不能回來?」她翻了個白眼,涼涼道:「不該存在的人是你吧?怎麼說你比我更像是個外人呢。」
「討厭,怎麼能夠這樣子對老人家說話呢!老人家的心靈可是很脆弱的~」
雨歇:「……」
她大半輩子活下來了,目前還沒遇見一隻比狐狸內心更強大的物種。
「雨歇也是來看美人的么?」狐狸陰笑,「真是可惜,美人恰好在昨日走了呢~雨歇你這是失之交臂呢。」
雨歇翻了一個白眼,「閉嘴吧。」
「其實你是賊心未死吧。」狐狸篤定地表示。「他兩日後成婚,白曜遵循禮儀不得不回天界待嫁,你不偏不倚在這個關鍵的時候跑回來,一看就知道是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實在是包藏禍心啊!你莫不是想要將他拐走吧?」被這個想法刺激到,狐狸羞澀捂臉。「你若是真的這樣做了,新嫁娘怎麼辦?天界第一美人啊!讓美人獨守空房真是讓人於心不忍啊~」
雨歇冷冷地掃它一眼。「這麼憐惜她的話你就犧牲一下色相自己上啊。」
狐狸轉身,抱住自己毛絨絨的大尾巴,嬌羞不勝地表示。「冤家,不要對這麼純潔的人家說這種不純潔的話喔~」
雨歇頓了一頓,淡定問道:「你覺得你漂亮還是我漂亮?」
這問題很是具有跳躍性,奈何狐狸的思維本就是十分跳脫的,頓也沒頓便接了上來。
「討厭~」狐狸羞澀地表示,「明明知道人家臉皮子薄,還問人家這麼害羞的話,你讓人家怎麼回答你么~」
雨歇伸出食指按住了不停抽動的太陽穴,反覆按捏。「不用回答了,我想我已經知道你的答案了。」
狐狸的表情於是更加嬌羞粉嫩了。
雨歇作遠目狀。
狐狸涎著一張尖尖的面孔,眨巴著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問道:「問這種問題是要做什麼?這種事情大家心裡都是明明白白的,雨歇你這問出口來意欲何為?」
司命還有不知道的東西啊!雨歇內心吐槽,臉上愈發麵無表情,整一張死人臉。
「沒什麼,只是簡單論證一下。」
狐狸十分配合地抱著爪子追問道:「論證什麼?」
雨歇吐出一口濁氣,抬眼望了望天。「你這麼漂亮,與他朝夕相處,他都對你沒有絲毫興趣。我這種不漂亮的,自然更是不可能拐跑他。所以你還是替新娘子放下心來吧,她未過門的相公很是安全,會完完整整等著洞房花燭夜讓她親自拆封。」
狐狸捂臉,各種撒嬌發嗲。「討厭討厭~人家性取向很正常啦,不要這樣子說人家啦~」
雨歇:「……」
狐狸得出結論。「雨歇你果然還是賊心不死,存了勾搭新郎的心思的。」
「是啊!」雨歇嘆氣,眼神幽怨地快要滴出墨汁來。「可惜我姿色不夠,不若你來吧。」她拿腳踢了踢它的后爪,「來吧,用你的美貌去勾搭新娘子吧,帶她走得遠遠的。我會永遠在心中緬懷你的!」
狐狸嬌嗔。「討厭喔雨歇~老是拿人家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
「討厭討厭~」
雨歇發自肺腑地感言,「你這個樣子,我真的很想要抽你。」
狐狸愈發嬌羞捂面。
「這怎麼好意思呢~」
雨歇:「……」
好不容易打發了狐狸,雨歇更加頭痛了。
狐狸果然是不好打發的!
說起來,狐狸一直是只任性詭異的傢伙,很會選擇時機出現。基本上每次不想見它的時候,它總是會黏在身邊,甩也甩不掉,其粘性比狗皮膏藥更甚;而到了有用得到它的地方時,即便是找遍六界,也不一定能夠找出它的影子來。現在恰好是第一種情況。
總的來說,這是一隻相當欠教訓的物種。
雨歇已經許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累得幾乎暈倒。雖說妖怪的體質十分強悍,但畢竟也不是鐵打銅鑄的,雖然依舊耐折騰,但也不能這般折騰,該垮的時候照樣是會毫不留情地垮掉。回到熟悉無比的房間,她連靴子都懶得脫,直接將自己往床上一扔,輾轉兩下便沉沉睡了過去。
沾枕即睡,這絕對是個優點。
這一覺睡飽的時候已是第三日的黃昏了,也就是說,她像死豬一樣睡了兩天。更重要的是,都沒有人叫她!
雨歇托著下巴,頓時憂傷了,原來她的存在感竟是這麼的微弱啊!
從床上起來時,只覺得大腦一陣發暈。再睡下去她非得就地成仙不可,指不定還能做個睡神仙什麼的。
雨歇扒拉扒拉頭髮,看看窗外的天色,一時也沒想到外頭去的慾望。
腳步聲傳來,極輕,也熟悉。她聽力好得很,一下便分辨出來了。
這算是再見故人了。
喜悅的心情一閃而過,緊接著而來的便是各種複雜糾結的情緒。她不知怎麼的,竟然一愣。也就是在這一愣神的空當,敲門聲已經傳來,「扣扣」兩聲,指骨輕輕敲擊在門扉上的聲音聽著有些發鈍,「雨歇,可醒了?」不再是記憶里清脆泠泠如泉水一般的少年聲音,雖然依舊是相同的溫柔語氣,但是那音質已經不再純粹,稍稍帶了點淡淡的沙啞低沉。
依舊好聽,卻不知為何,讓人略感惆悵。
雨歇發現,雖然她的姨媽已經在很多年前翹家離她而去,但是這擋不住她每月一次的多愁善感。且隨著年齡的增大,這多愁善感的氣質已經逐漸演變為不定時抽風。
作為一隻老姑婆妖怪,簡稱老妖婆,雨歇表示壓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