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尿床
二癢沒有了口琴,方衛東也沒有了小人書,我心裡平衡了許多。但是有一天,馬蘭在上廁所的時候把我和她一起向孫老師打小報告的事,跟二癢說了。因為方衛東把他的香煙盒一樣大小的收音機給馬蘭聽了一回。那天,二癢回家以後,在我姥娘姥爺面前大鬧,還罵我。我不承認,但二癢一口咬定,並說出了馬蘭,我一下子就啞口無言了。
我媽對我這種吃裡爬外的行徑非常憤慨,罰我不許吃飯。
餓肚子對我來說還不是最殘酷的。最殘酷的是,二癢有一天在班裡公布了我的**。
我姥爺家的院子里有兩棵楝樹,兩棵楝樹之間拴了一根鐵絲,那是我們一家人晒衣服曬被子用的。但是有的時候卻不用,那個時候就是我尿床的時候。
沒進城以前,我就開始尿床,進城以後我尿床就越來越頻繁了。原來,隔三差五地尿幾次,後來發展到每夜尿一次,我媽諷刺我說,死大癢,人家廣播里有「每周一歌」,咱家裡你是「每夜一尿」。二癢當然也不會放過我,二癢更惡毒,一到晚上臨睡前,她就學著廣播里播音員的聲音沖著我說,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是「每日一尿」節目。然後,把門一關,快活地睡覺去了。我這時候很生氣,但不敢表露出來,因為我還在為當天的「每夜一尿」犯愁。
尿床的事情絕對不是我故意要做的。我每天晚上睡覺前都嘀咕不能尿床不能尿床,可到時候還是尿床了。為了不尿床,我想過很多主意,但都沒有成功。睡覺前,我盡量不喝水,晚飯我只啃干饃,一口湯都不喝,這是我媽的主意,後來被我自覺地遵守著,但這並不管用。後來,我躺在被窩裡,用手捏住那個不爭氣的地方,捏得麻木了也不管用,如果不是怕疼,我真想把那個不爭氣的地方用針線給它縫起來。這個主意是我自己想的,我也著手做了,針也找好了線也穿好了,但一想到有多麼疼,我就罷手了。
我每次尿床都要做一個夢,也不是什麼好夢,是好夢也值得,但就不是什麼好夢。所以太不值得。可以說,在該有好夢的年齡里,我好夢沒做成一個,我那時的夢大都是這樣的:
一開始我就覺得要小便了,很急,我到處找可以尿尿的地方,但怎麼也找不著,到處都是人,所有的人都看著我,沖我笑。於是,我就憋著尿不停地跑呀跑,跑得好遠好遠,跑得好累好累,終於找到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是我公社衛生院的家後門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沒有人,只有兩隻蘆花老母雞藏在那裡,最重要的是,那裡放著我爸的三隻夜壺,我太高興了,我馬上拿起夜壺,像我爸一樣,站在那裡放鬆地尿了出來,我覺得真是太舒服了,真是太快樂了……
夢就在這裡戛然而止。醒來,我的屁股下面是一片潮濕。我懊悔不已,我也接受現實。我不敢換墊被,不敢驚動任何人,悄悄地用自己的屁股去焐那片潮濕,想用體溫把那泡尿蒸發掉。
第二天,我還沒醒,屁股就被我媽打了一下。
我媽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看你看,被窩裡發水了,又發水了!死大癢,起來曬被子。
我媽在這裡所說的「曬被子」不是一般的曬被子,而是對我的一種懲罰。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在前面提到,我姥爺院子里那兩棵楝樹和拴在楝樹之間的那根鐵絲。我媽罰我「曬被子」的時候,不是讓我把被子曬到鐵絲上,而是讓我站在那兩棵楝樹之間鐵絲下面,把被我尿濕的被子頂在頭上,像挨批鬥的壞人一樣。
我就那麼站著,頭頂著我尿濕的被子,像個壞人一樣,抬不起頭來。這時,我頭上的被子就是我的罪證,我在陽光下被批駁得乾乾淨淨。有人從我們院門口經過,會和我媽我爸我姥娘我姥爺他們打招呼,還說,喲,大癢又「曬被子」了。在開始,我覺得無地自容,後來就麻木了。
然後,等到他們都吃完早飯,我姥娘過來,手裡拿根桃樹枝,來到我的面前,要幫我趕走「尿床精」。我姥娘說,因為我家有個「尿床精」,所以我才尿床的。我姥娘一邊往我頂著的被子上打,一邊打一邊說唱:
尿床精,真氣人,
太陽底下我求神,
東山裡神,西山裡神,
快來幫幫我家的人,
上來給它兩下子,
(啪——啪——)
尿床精
(我按要求配合我姥娘應一聲)哎哎——
滾!滾!滾滾!
(啪——啪——啪——)
我姥娘說唱完了,就等於對我宣布解放,這時我才可以把被子搭到鐵絲上去曬。所以我後來想,對於我姥娘來說,那時候,與其說把頂被子當做一種儀式來操作,不如說是打著善意的旗號對我進行惡意的懲罰。
二癢隨隨便便地把我尿床的秘密在學校公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