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丟出觀道觀

第七章 丟出觀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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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丟出觀道觀

回去的路上,陳平安跟種秋討教了許多這方天地的武學拳理,受益匪淺。

兩人在半路分道揚鑣,陳平安挑了一家街邊酒肆,要了一壺酒和兩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貴的那種。

老道人憑空出現,就坐在陳平安對面,熱鬧的酒肆無一人察覺到不對勁。他身前出現一隻酒碗,酒水自己從酒壺倒入碗中,伸手時,手中就多出一雙筷子,夾了一塊蔥炒雞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太多理所當然了,總覺得自己是個尋常人,只要別人願意努力,大多數都可以走到你今天這一步?是不是才發現,這很可笑?」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這麼空閑?」

老道人也如陳平安這般答非所問:「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傳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那人一樣的處境,茫然四顧,孑然一身,到時候還不願意求人,唯恐牽連別人,哈哈,大概一個『死得其所』還是能夠撈到手的。」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我不夠好,現在就不是坐在這裡跟老前輩優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這裡,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輩子,哪怕僥倖開竅,但是等我離開藕花福地,不管外邊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恨不得跟老前輩拚命。」

老道人喝著酒,吃著下酒菜,隨口道:「那當然,既然進了藕花福地,如果本事不濟,死在陸舫或是丁嬰手上,除非是陳清都和老秀才聯手,我才會捏著鼻子放你出來,不然你就乖乖待在這裡轉世吧。所以,你應該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來。」

在陳平安內心深處,這個老道人比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好不到哪裡去。不是說老道人故意針對他陳平安,事實上陳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資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對,陳平安只是純粹不喜歡那種感覺,甚至他們都不是山上人看著螻蟻的眼神,更像是一個人在看待自己養的雞崽兒,是養肥了宰掉吃還是繼續養著,只看他們的心情。不過也有可能是陳平安站得還不夠高,根本看不見他們眼中的人間風景。

陳平安喝了一碗酒。且不談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陳平安慢慢喝著酒,竟是完全無視了老道人,很用心想著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的。從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門外的那條巷子。

原來人世間,每個人腳下都有無數條岔路。要善待自己,才能善待人間。

可是這很難啊。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澆之,可世間那麼多不平事,又當如何?我陳平安以後,拳越來越高,劍越來越快,那麼本事越大,見到了別人的不平事,難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裡的坎如何過?不也是一樁不平事嗎?會不會辜負了齊先生,辜負了書上的道理,辜負了自己是李寶瓶的小師叔?但是我也要報仇,要完成與劍靈姐姐的約定;要練拳,成為七境武夫;要練劍,修了長生橋去當大劍仙;要讀書,要做齊先生那樣的人;我還要娶那麼好的姑娘做媳婦……

怎麼辦呢?萬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說!

陳平安撲通一聲,腦袋重重摔在酒桌上。睡夢中,好像有人問他見過最大的江河后覺得如何,他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說水那麼大,魚兒一定大,以前小寶瓶總抱怨自己的魚湯太淡,下次一定釣一條大魚,加足夠的鹽!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從壺中汲取酒水,而是親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又問道:「那麼多高山,風光如何?」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舊醉話連篇,喃喃而語:「我不知道啊,不過書上有句話,我見青山多嫵媚……可是我走過很多山路,雨雪天氣難走,太難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著陳平安,沒好氣道:「齊靜春怎麼教出這麼個酒鬼?」

陳平安醒來的時候已是月上梢頭,興許是自己懸刀佩劍,酒肆掌柜沒敢趕人,捏著鼻子由著這麼個遊俠兒占著茅坑不拉屎,陳平安便多給了他些銀子。天降一筆橫財,老掌柜挺樂呵。陳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狀元巷,青樓生意冷冷清清,百無聊賴的嬌艷女子們慵慵懶懶地趴在欄杆上,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發現這些女子的脂粉梳妝淡了許多,卻比以往的濃妝艷抹似乎更好看一些。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樓上搭訕和調侃,還有一個直接丟了綉帕給陳平安,嚷嚷:「俊小哥兒,上來坐坐,姐姐請你喝茶,坐姐姐腿上。」她所在青樓和附近勾欄的女子頓時開始起鬨,葷話不斷。

陳平安輕鬆躲過了那塊綉帕,只是回頭看了眼,又回去撿起來,捲成團輕輕拋還給那名女子。街上青樓女子們先是沉默,然後哄然大笑起來。

陳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條巷子。街巷拐角處站著尋常市井裝束的一男一女,年紀不大,不到三十歲,但是呼吸綿長,氣息沉穩,在藕花福地應該屬於天賦好、底子也打得不錯的年輕高手,當然比起笑臉兒錢塘、簪花郎周仕這些天才,差距還是很大。

兩人自報名號,是國師種秋直接統轄的京師諜子。男子交給陳平安兩個包裹,裝了他們從鄰近一座坊市書肆搜集回來的失竊書籍,還有就是從工部衙門揀選出來的有關橋樑建造的書。女子則遞給陳平安一封秘密檔案,關於蔣姓書生和琵琶妃子。

陳平安發現這兩人交給自己東西的時候,無論是心境還是雙手都很不穩。他對他們笑了笑,道謝之後就走向曹晴朗那棟宅子。

當街擊殺粉金剛馬宣和琵琶女,之後差點擊殺鳥瞰峰陸舫,打敗國師種秋,最後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嬰。對於這些南苑國遊走在朝廷和江湖邊緣的諜子而言,就像當時老將軍呂霄在城頭上親眼見到俞真意和女冠黃庭巔峰一戰後,會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陳平安如今在這裡,比起丁嬰聲勢最盛時猶勝一分。

等到陳平安緩緩走到院門,推門而入,年輕女子這才吐出一口氣,原來她始終憋著口氣不敢喘,細細微微輕聲道:「原來真的這麼年輕啊。」

男子有些無奈,沒說話。

女子笑道:「長得真好看。」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有些赧顏。

就在此時,陳平安突然退出院子,身體後仰,對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雞,便是那個不苟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關門聲輕輕響起,女子猛然捂住臉龐,狠狠跺腳。

男子嘆了口氣。其實她平時不這樣犯痴,擔任諜子七年以來,擅長潛伏,向來縝密沉穩,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勞,就連種國師都對她青眼有加,這次兩人負責盯梢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足可見種秋的信任。

院子里,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兩個同齡人沒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應該是跟曹晴朗討要的,瓜子殼隨手丟了一地。見到陳平安后,她有些慌張,陳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將手中瓜子放入兜里,然後收拾起來。

陳平安跟曹晴朗打過招呼后就去了屋子,點燃油燈,打開兩個包裹。被小女孩賤賣的書籍都完好無損,陳平安將它們重新疊放在桌上,工部衙門那些書籍則放在另外一邊。兩座小書山,一左一右,如門神拱衛。陳平安打開那封秘檔,上邊詳細記錄了蔣姓書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過往。快速看完后,陳平安將秘檔重新放回信封,夾在一本書內,開始復盤這場莫名其妙的棋局。

這次進入藕花福地,雖然險象環生,但是收穫頗豐。

與武學大宗師種秋一戰,不但成功破開四境瓶頸,第二場交手,種秋當時還自降身份主動喂拳,幫助自己穩固五境境界。雖然說種秋也有自己的考量,猜測到丁嬰和俞真意極有可能聯手布局,不願讓他們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種秋無論是宗師氣度、武夫實力還是心性,都讓陳平安心生佩服。

之後與丁嬰一戰,酣暢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劍迎敵,果然純粹武夫還是要在生死一線砥礪體魄,即便陳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認自己的五境底子打得相當不錯。這是立身之本,陳平安再財迷都萬金不換。

退一萬步說,哪怕這趟藕花福地之行依舊搭建不起長生橋,那也不虧。比起之前希望去古戰場遺址或是武聖人廟碰運氣躋身五境,結果已經好了太多太多。

不過形勢一片大好之下同樣暗藏兇險,問題就在於被丁嬰的陰神金身從牯牛山之巔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後的「雷池」底下,藕花福地被牽扯到牯牛山一帶的磅礴靈氣和破碎武運,海水倒灌,一股腦湧入陳平安體內,滲入魂魄,陳平安依稀察覺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陣霧靄,縈繞不散,雷電交織,如蛟龍蛇蟒騰雲駕霧,並且有一道道劍光在霧靄中一閃而逝,彷彿是在劍斬蛟龍。

所幸這些與純粹武夫一口真氣相衝突的靈氣在偏遠藩鎮割據,暫時沒有揭竿而起。畢竟在浩然天下,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從一開始就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武夫要散盡體內靈氣提煉出宛若火龍巡狩四野的純粹真氣,而練氣士的第一步則是天地靈氣,多多益善,之後無非是去蕪存菁,開疆闢土,將一座座氣府竅穴打造成府邸城池,成為自身的小洞天,如大江大河旁邊的巨湖,無論是洪澇泛濫還是枯水期,練氣士都能夠始終勾連自身和天地,靈氣源源不斷,最終辟出丹室,結成金丹客,之後溫養出陰神和陽神,最終成就一方地仙境界。

目前陳平安體內的格局就是純粹真氣與天地靈氣兩軍對壘,各自結陣,堪堪維持住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陳平安收起思緒,拿起桌旁的養劍葫,喝了口酒。

真是毀長生橋容易建長生橋難,一想到自己差點死在這兒,陳平安就難免后怕。即使藕花福地的一甲子不等於浩然天下的六十年光陰,可肯定會錯過跟寧姑娘的十年之約。十年之後,李寶瓶、李槐他們都該多大了,在這期間會不會被人欺負?還有去了書簡湖的顧璨呢?劉羨陽會不會衣錦還鄉,回到小鎮卻找不到自己?龍泉郡的落魄山竹樓和泥瓶巷祖宅,還有騎龍巷的鋪子怎麼辦?

陳平安站起身,很快院門口就傳來敲門聲。枯瘦小女孩邀功一般跑到陳平安偏屋,正要提醒陳平安有客來訪,屋門已經打開。陳平安看到那名南苑國女諜子站在院門外,捧有一個長條盒子。他走過去,她輕聲解釋道:「這是琵琶妃子的遺物,國師剛剛命人拿來,讓我交予陳仙師。」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她已經微紅著臉落荒而逃。曹晴朗看著這一幕,只是好奇。枯瘦小女孩則眼珠子滴溜溜轉起來,若有所思。

陳平安將那把琵琶放回屋子,曹晴朗回自己屋子挑燈夜讀,小女孩繼續坐在板凳上嗑瓜子,這次學乖了,瓜子殼沒敢天女散花似的胡亂丟地上,全在腳邊堆著。

陳平安走向板凳,發現曹晴朗將蒲扇留在了凳子上,輕輕拿起,落座后,對小女孩說道:「你可以回家了。」

枯瘦小女孩嗑著瓜子,眨了眨眼睛,搖頭道:「家?我沒有家啊,我就是個小乞丐,哪來的家。乞丐里壞人可多了,經常打我,我年紀太小,吃不飽飯,力氣更小,可打不過他們。京城的好地兒都給他們霸佔了,我爭不過,只能自己隨便找地方住,比如橋底下啊,有錢人家的石獅子上邊啊。」

陳平安問道:「你爹娘呢?」

枯瘦小女孩嗑著瓜子笑道:「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家鄉離這邊有好幾千里遠哩。遭了瘟疫,我那會兒還小,跟著爹娘逃難,娘親死在了路上,爹帶著我到了京城。京城裡的官老爺們還不錯,在城外搭了好多粥鋪,我爹是喝了一大碗粥后才死的。」

陳平安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枯瘦小女孩吃完了瓜子,伸出兩隻手掌,勾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九歲啦。」

陳平安不再說話,枯瘦小女孩哈哈笑了幾聲:「我看著是不像九歲,對吧?沒法子,餓的,個子長不高。上回你看到送我小雪人的人沒,她才六歲多呢,個子就比我還要高一些了。這院子里的小夫子,那個曹晴朗,歲數也比我小呢。」

陳平安輕輕搖晃蒲扇,顯得無動於衷,冷漠無情。

枯瘦小女孩其實一直在打量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見他這副模樣,她在肚子里腹誹不已:有錢人果然沒一個是好東西!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死活,明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手指縫裡漏出一點銀子就能讓她過上好日子了,偏偏就是不肯。

她已經九歲,卻瘦小得像是五六歲的孩子。對此,陳平安並沒有覺得奇怪,因為他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一直到離開泥瓶巷和小鎮,去了姚老頭的龍窯當學徒,個頭才開始躥上去,在那之前,陳平安比同齡人要矮半個腦袋。

陳平安今天就一直沒有摘下痴心和停雪,於是哪怕坐在小板凳上,還是很有威嚴,這才是今夜讓枯瘦小女孩一直特別老實本分的原因。

蒲扇搖晃,清風陣陣,陳平安問道:「你偷走那些書,賣了多少錢?」

枯瘦小女孩皺著臉,想要擠出一些眼淚,可是做不到,只好抬起一隻手掌,帶著哭腔喊冤道:「我真沒有偷書,我可以發誓,要是說了謊,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陳平安笑問道:「你說了謊,是誰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好像沒說清楚。」

枯瘦小女孩臉色微變,乾笑道:「當然是我啊,還能是誰?」

陳平安點點頭:「那麼你是誰?姓什麼名什麼?」

枯瘦小女孩彎腰低頭,用手指撥弄著那堆瓜子殼:「有個姓,還沒名字呢,爹娘走得早,來不及給我取名。」說到這裡,她抬起頭,笑臉燦爛,「不過爹跟我說過,我們家裡祖上有錢得很,出過很大很大的官,管著好幾千人哩。」

陳平安停下蒲扇,晃了晃酒葫蘆:「想不想爹娘?」

枯瘦小女孩脫口而出道:「想他們做什麼,模樣都記不得了。」

大概是覺得這麼說會不討喜,她又立即改口:「其實還是很想的,這不,我就經常做夢夢到他們,可惜還是瞧不清他們的樣子。每次夢到他們,我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都一臉眼淚呢,可傷心啦。」

陳平安轉頭望向她,她又伸出手掌:「我發誓!」

陳平安問道:「你真不怕有老天爺啊?」

枯瘦小女孩有些惱火,但是不敢頂撞這個傢伙,趕緊低下頭,嘟囔道:「有個屁的老天爺。」

陳平安站起身,放下蒲扇,走出院子,有一人站在街巷拐角處,頭頂銀色蓮花冠,稚童容貌和身高,斜背著一把長劍。

陳平安走到拐角處,那人已經退到街對面,算是表明一種態度:並非登門尋釁,而是有事相商。

俞真意微笑道:「我這次折返,回到南苑國京城,是為一公一私。公事是想要跟種秋商量一下,讓他交出那本五嶽圖集,我和湖山派可以遷入南苑國,並且不跟種秋爭搶國師之位。私事則是想問一問你手上有沒有謫仙人所謂的神仙錢,我願意拿東西跟你交換,只要藕花福地有的,我都可以幫你找到。」

陳平安反問:「我如果真想要,難道我自己找不到?」

俞真意搖頭道:「你何必虛耗光陰,我終究比你更熟悉藕花福地的四國江湖和廟堂。修道之人,光陰最值錢。」

牯牛山一帶的靈氣匯聚,那是老道人以通天術法將藕花福地的所有靈氣移山倒海而來,絕非常態,可謂百年難遇,但是謫仙人的三種神仙錢卻是天地靈氣的具象化,一心證道長生的俞真意急需此物,並且也只有他出得起價格。

俞真意指了指身後背負的琉璃飛劍:「陳平安,除了這把劍可以拿來跟你換神仙錢外,我還可以親自幫你收集遺落在藕花福地的謫仙人遺物,甚至可以幫你拿來唐鐵意、雲泥和尚等人新獲得的法寶。而且你是純粹武夫,丁嬰的魔教三門、童青青的鏡心齋這些武林聖地收藏了大量武學秘籍,說不定其中就有你能看上眼的。」

陳平安問道:「你這次入京,肯定是先找的我。我可以確定,你是真心想要做成這樁買賣,但你也想要借勢壓下種國師吧?一旦我點了頭,種國師和南苑國就會有壓力。再者,你所謂的親自幫我搜集武學秘籍,何嘗不是以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名頭壓下整個江湖,任由你找尋那些謫仙人的術法殘篇?不然的話,你俞真意一人,哪怕實力再高,還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畢竟武瘋子朱斂和魔教丁嬰都是前車之鑒。」

俞真意沒有否認,點頭道:「可你還是會因此受惠,並且從頭到尾,根本不需要你拋頭露面,惡人我一人來做。」

陳平安拔出狹刀停雪,俞真意背後琉璃飛劍嗡嗡顫鳴,亦是準備出鞘。他臉色陰沉,沒有想到陳平安如此不可理喻。

但是接下來,陳平安用刀尖在地上刺出兩個小洞,然後在兩點之間劃出一條弧線,收刀入鞘后,問道:「初衷是好的,你所希冀的結果也是好的,但這是你不擇手段行事的理由嗎?」

俞真意瞥了眼陳平安腳下的那條弧線,收起視線,淡然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今日之失,他日之得,有大小之分,而且極為懸殊,我問心無愧,為何不做一做?在此期間,死掉榜上幾個十幾個人算得了什麼?你知道因為謫仙人,歷史上枉死了多少萬人嗎?不說那些慘絕人寰的戰事,只說你見過的榜上十人,周肥禍害了多少人?」

陳平安點頭道:「我翻了很多書,不敢說全部知道,但是知道不少,光是歷史上可能因為謫仙人而引發的戰事名稱,我現在就能報出六十多場。」

俞真意不再說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指加了兩條線,一條直線,一條位於弧線和直線之間,弧度更小。他站起身道:「我不苛求你俞真意當道德聖人,也沒這本事,目前都不好說你就是錯的。但是拋開這些不去管,我不會跟你做買賣。神仙錢我有,而且有不少,但是一枚都不會賣給你。」

俞真意眯起眼:「哦?」

陳平安笑道:「怎麼,不爽了?很好,那麼我現在挺爽的。」

俞真意突然展顏一笑:「希望我們後會有期。」琉璃飛劍瞬間出鞘懸停在腳邊,他踩上飛劍,準備御風離開南苑國京城。至於種秋,不用去找了。如陳平安所揭穿的那樣,只有陳平安點頭答應,他才有機會說服種秋。

俞真意腳下飛劍才剛剛升空一丈,就聽那人笑道:「矮冬瓜,還是別後會有期了。」

俞真意猛然間殺氣四溢,調轉劍尖,冷冷盯著那個出言不遜的年輕謫仙人。

陳平安神色從容,問道:「給人罵一句矮冬瓜就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修了道法,當了神仙,了不起啊?」他的雙手其實已經按住了痴心劍柄和停雪刀柄。

俞真意冷哼一聲,御劍攀升,化作一抹長虹破空而去。

陳平安轉身走回巷子,那邊一個探頭探腦的傢伙趕緊掉頭就跑。

枯瘦小女孩一邊跑一邊惋惜,要是兩人都打得死翹翹了該有多好。

陳平安回到院子,關了門。灶房門口,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歪著腦袋裝睡,曹晴朗則已經熄燈睡覺。陳平安進入屋子,摘下刀劍,開始翻書,翻看那些有關橋樑建築的事項。

之後一直太平無事,南苑國京城是如此,整個天下好像也差不多。

就這樣,從夏天最後一個節氣,在陳平安的翻書聲中,慢慢悠悠到了立秋。老道人不來找他,他就只能等著。

家鄉那座驪珠洞天,曾經是一顆懸挂在大驪版圖上空的珠子。倒懸山那塊破碎不堪的黃粱福地,也是神仙難尋入口處。天曉得藕花福地到底是什麼,在桐葉洲的哪裡。

巷子附近那座學塾還是沒有開門,枯瘦小女孩死皮賴臉在這邊待著,倒是學會了每天挑水掃地,雖然還是偷工減料,能偷懶就偷懶。

一般來說,立秋之後,市井人家就可以盼著中秋月圓了。尤其是孩子,都開始眼巴巴掰著手指頭算時日。闔家團圓吃月餅,望著掛在天上的那個大圓盤,歡聲笑語。

陳平安這天夜裡在院中乘涼,突然發現,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會期待那個中秋節。不過這段時間,曹晴朗笑容多了許多。他有些時候,會真的很煩那個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樣毒的小女孩,但是煩過之後,該怎麼相處還是怎麼相處。他不記仇,偶爾還會跟她吵幾句,可曹晴朗哪裡是她的對手,有一次還給罵得眼眶發紅,氣得嘴唇顫抖,可當晚她跟他討要瓜子,他還是默默拿出來給她,說就剩下這麼多了。誰知小女孩來了一句:「沒了就趕緊去買啊,恁大個人了,還要我教你買東西啊?」又讓曹晴朗悶悶不樂了老半天,一晚上沒跟她說話。小女孩哪裡會在乎這個,自顧自嗑瓜子,與他聊天,從來不管他搭不搭話,她只講自己想要說的。曹晴朗直翻白眼,最後實在受不了,就去屋裡看書,壯起膽子回頭瞪了她一眼,可她一回瞪,作勢起身要拎著板凳揍人,就嚇得他趕忙跑進屋子關了門,然後趴在窗口,看到陳平安瞥了一眼那個壞丫頭,那個壞丫頭就趕緊端正坐好,解釋說是在跟他鬧著玩,他便開心笑了起來,開始挑燈看書,這也是陳平安沒有趕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著不知是井水還是雨水的半桶水,滿臉諂媚,回到院子後跟陳平安說學塾開了。

陳平安在這一天,撐著油紙傘,陪曹晴朗一起去學塾。

兩人走在小巷中,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小女孩小跑到院門口,看到陳平安撐著那把雨傘悄悄歪斜向曹晴朗,兩人好像聊著天,曹晴朗說得多一些,陳平安就微微笑著,看著曹晴朗。

那一天,她在院門口站了很久。

人心不是街面,能夠一場大雨過後就一下子變得乾乾淨淨。

京城那場不論在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看來皆是神仙打架的風波依舊漣漪不斷:當時陳平安幫種秋教徒弟,閻實景那些湊熱鬧的朋友就是漣漪之一。老將軍呂霄走下城頭後跟孫子孫女吹噓自己跟陳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狀元巷附近許多戶人家的搬遷更是。丁嬰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劍遠去,只留下種秋收拾殘局。

送了曹晴朗去學塾,陳平安原路返回,撐傘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

隨著朝廷逐漸放鬆對這座坊市的戒嚴,街道上已經可以見到稀稀落落的路人,但人氣還是很淡,多是一些膽子較大的江湖人士來此瞻仰戰場,對著街上那條被陸舫劈出的溝壑嘖嘖稱奇。至於牯牛山一帶則仍是禁地,附近出現了許多欽天監官員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間簡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俠瞧見了陳平安,只當是跟他們一樣來此仰慕宗師風采的人物。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去往那間武館登門拜訪,門房見他不像「挑館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氣質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館主通報。教拳的老師傅親自出來迎接陳平安,聽說是慕名而來,頗為自得,隨從弟子亦是覺得臉面有光。主要是關於武館授拳的章法路數,陳平安說得頭頭是道,寥寥幾句就說到了老人心坎上,顯然事先是確實聽過武館名聲的。京城武館,真正的收入還是撈到幾條憧憬江湖且兜里有銀子的大魚,有了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武館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賦的弟子是裡子,來武館混個熱鬧的公子哥是面子,兩者缺一不可。

老師傅在正廳款待陳平安,讓弟子端上茶水,開始閑聊。聊到涉及武學根本的「校大龍」一事,老人沒有深談,也不會這麼不講究,隨便外傳細節,只是感慨哪有那麼容易找到好苗子,運氣好,三年五載;運氣不好,十年都碰不著一個。

老師傅還說練拳不單單是強身健體,更像是給學拳之人遞兵刃之舉,首重武德,不然教出來的弟子武藝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歡仗勢凌人,就越能闖禍,一言不合,三兩拳就打死了人,最後還不是要連累門派和武館。

陳平安又問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師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難色,陳平安故作恍然,說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兩銀子放在手邊茶几上,說打算近期在武館學拳,但是不保證每天都來武館。老師傅眼前一亮,這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跟陳平安說起了那些最爛大街的拳理。陳平安一一記在心中,嘗試著跟《撼山譜》相互佐證。聽過了這些粗淺拳理,陳平安終於下定決心,搜集這方天地的武學,從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後練拳之餘可以隨手翻翻,說不定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樁,融合種秋的頂峰大架,就成功讓陳平安一舉破開四境瓶頸,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種丁嬰走入白河寺大殿、種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氣勢」,此方天地所謂的天人合一,陳平安覺得大有玄機,說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后,還有額外的裨益。而且極有可能,將來五境破六境,契機就在這其中。陳平安猜測離開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后,自己會陷入泥濘境地,狀況有點類似樊莞爾當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種身負重石、拖泥帶水的遲滯感覺,又有點像是楊老頭當初在自己手腳上嵌入四張真氣符。

這是陳平安練拳以來第一次「活了」,開始嘗試著自己去想得失,迎敵期間悟得種秋的頂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開始練習撼山拳是為了吊命,那叫一個埋頭苦練,按部就班,不敢有絲毫偏差,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練了一遍又一遍,爛熟於心,融入魂魄。哪怕後來在竹樓被崔姓老人授拳,還是老人教什麼,我陳平安就學什麼。不是說這不好,而是拳練到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經殊為不易,只是還不夠。想要更進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機緣去開竅,外人不能說,說了反而不靈。

但是陳平安沒有意識到,他練拳百萬之後才開此竅,可練劍一事,他卻早早學會了活學活用。齊先生在古寺那破開粉袍柳赤誠的一劍,劍靈在山水畫卷「出鞘」的一劍,自己劈向穗山的一劍,都已經是他的劍,阿良曾說他練劍一定比練拳更有出息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劍之人,拳法太高,劍術太高,學拳學劍之人就越難由死到活,其中艱辛坎坷,鄭大風就是一例明證:天資足夠好,境界已經足夠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龍城,在那生死一線,才因為旁觀者陳平安的言語,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師」一理,從而破開瓶頸。

練拳要修心,陳平安兩次詢問種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閻實景為何不敢出拳,為何種秋沒有對閻實景太過失望?並非種秋對他沒有寄予厚望,而是陳平安本身已經給出過答案。種秋可說「拳高莫出」四字,閻實景暫時說不得做不到。一樣的道理,「迎敵三教祖師,撼山拳意不可退」,陳平安經過千錘百鍊之後,可以說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閻實景不行,他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所以不用強人所難。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需要自己出拳百萬、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過閻實景和他小師妹的對話,陳平安已經明白自己的「不同尋常」。種秋弟子這樣的天之驕子,魔教鴉兒和簪花郎周仕,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陳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舉世無敵,好在他已經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跡象,這就是踏踏實實的一步,這是純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許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會有的心境機緣。

陳平安離開武館后,回到住處,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發獃,滂沱大雨轉為淅淅瀝瀝的小雨,她見到了陳平安后,咧嘴一笑。

陳平安發現她身上有些濕漉漉的雨水,假裝沒有看到,拿了裝有那把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蔣的書生,他的住處和這裡隔著三座坊市,並不算近。

等到陳平安離開院子,剛剛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趕緊閂上院門,在屋檐下有模有樣「練拳」,是偷學陳平安模仿丁嬰和玄穀子的雷法架子,一手攤開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緩緩而行。

兩者門檻都極高,一個是這個天下的第一人,一個涉及了練氣士的雷法,陳平安暫時都只有粗劣架子而無幾分真意,更別提一個連拳都沒有學過的小女孩。她學了這套「拳法」之後,便覺得有些無趣,改為其他架勢,都是當時她在大街上偷師而來的,有種秋的某一次出拳、陸舫劈開街道的一劍、陳平安的六步走樁。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門而入,更別說學得皮毛了。

胡亂折騰了半天,小女孩呼喝聲中,來了一個氣勢洶洶的迴旋踢,結果把自己給摔得不輕,起身後就覺得餓了,一瘸一拐去灶房偷吃東西。她覺得自己已經學得了一身高明武藝,打算等曹晴朗回來后先拿他練練手,當然前提是陳平安不在場。

陳平安在一座屋頂上看著她胡鬧,皺了皺眉頭,默默離去。

之前她說自己九歲時,還隨隨便便伸出了雙手,其中一隻手掌彎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餘四根手指極其筆直。而且她從水井那邊拎桶而回的時候,陳平安細緻觀察過她的呼吸和腳步。陳平安撐傘走在街上,決定以後不在小院練習走樁。

蔣泉是一名寒族子弟,寒窗苦讀十數載,腹有詩書,在家鄉是公認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輸在了科舉制藝上,如今雖然落魄,但並未怨天尤人,與同鄉合租了一棟宅子,每日依舊勤勉讀書,只是眉宇之間愁緒淡淡,讀書疲乏之後就會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兩名同鄉知曉蔣泉的心結所在,今日便帶著他去鄰近一座坊市購買書籍。說是購買,其實三人都囊中羞澀,不過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聖賢書籍,遠遠瞅幾眼如絕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饞罷了。

在掌柜不耐煩的眼神當中,三人悻悻然走出書鋪,看到外邊站著一個持傘背行囊的年輕男子。男子望向蔣泉,問道:「是蔣泉嗎?我是顧苓在京城的親戚,有事找你。」

蔣泉滿臉驚喜,雀躍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蔣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國京城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親戚借錢后就沒了消息,加上他所住臨近巷弄還死了人,衙門當時態度惡劣地驅散了旁觀眾人,卷了鋪蓋將屍體帶走,只聽說是個死相凄慘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測定然是死於恩怨仇殺,這讓蔣泉擔憂不已,日復一日,這些天連書也靜不下心來看了。

那人淡然道:「我們顧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門庭,雖說顧苓這一房在地方上仕途不振,聽說還有人混了江湖,已經好些年沒臉皮跟我們聯繫,這次她主動找上門,一開口就是借錢,家裡長輩不太高興。倒不是在乎這點銀子,只是覺得有辱門風,不願認這個親戚。顧苓執意要借銀子,還信誓旦旦說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還上銀子,你還會將她明媒正娶。家裡長輩深知科舉不易,豈會相信你一個窮書生可以考中進士,便跟顧苓要了這把琵琶,才願意借錢給她,同時要求她答應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進士你們才能見面。如今她已經在返鄉路上,也絕對不會與你書信往來。」

那人摘下行囊遞給蔣泉,還掏出一隻鼓鼓囊囊的錢袋:「裡頭有銀子五十兩,還有兩張銀票,節省一點開銷,足夠你撐到下一次春闈了,你要是沒信心考中,我其實也可以捎話給顧苓,你們倆私奔了便是,一個舍了家風,一個舍了聖賢書,好歹能夠在一起過日子,我覺得總好過苦熬三年,到時候被家裡長輩光明正大地棒打鴛鴦。對了,家裡長輩氣憤她鑽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後有機會,可以再給她買一把新的。」

蔣泉愣在當場。他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富貴門庭走出的世家子弟。其實他內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他有些自慚形穢。

蔣泉怯生生問道:「你為何幫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幫顧苓,不是幫你。」

蔣泉抱過琵琶,卻沒有接過錢袋子,好奇問道:「你不是顧家子弟嗎,為什麼願意偏袒顧姑娘?」

「既然顧苓那麼喜歡你,我就想來看看你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那人說完沉默片刻,緩緩道,「書上說兩情若是久長時……」

蔣泉會心一笑,心裡有了點底氣,像是在鼓勵自己,使勁點頭道:「又豈在朝朝暮暮!」然後又搖頭,「錢我就不要了,出去擺攤子,幫人寫家書、寫對聯什麼的,總能養活自己,沒理由收了這錢,讓顧姑娘在家族裡受氣,白白給人看輕了。不過還要麻煩你回家后寫封信給她,就說只管等我考中進士!」

說到這裡,蔣泉燦爛笑道:「說不定將來還能為她掙一個誥命夫人呢。」又趕緊擺擺手,「這句話你莫要在書信上說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裡,真有那一天,我再帶她來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兒就有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個怪人,仍是將錢塞給蔣泉,說了句怪話:「錢,你一定要收下,這是顧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乾淨的銀子。」

其餘兩名同鄉也勸說蔣泉收下。

那人轉身離去,蔣泉高聲問道:「小兄弟,考中之後,我該怎麼找你啊?」

那人轉頭道:「你如果考中了,自會有人找你,告訴你一切。」

一場小雨又來到人間,蔣泉與兩個好友離開坊市,遠處,那個送信人就撐傘站在街邊一處屋檐下,目送他們漸漸行遠。

老道人出現在陳平安身邊,笑問道:「怎麼不直接告訴他真相?」

陳平安輕聲道:「什麼都不告訴他,什麼都告訴他,以及三年之後,不管蔣泉有沒有考中,都讓種國師幫我告訴他,我覺得第三種選擇,對他和對顧苓都會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問了個問題,直指人心:「那麼哪一種選擇,你心裡會最好受?」

陳平安回答道:「進入藕花福地之前會選第一種,行走江湖,誰都應該生死自負。這會兒,應該是第二種,可以求一個最簡單的問心無愧,不會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於為什麼選第三種,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對錯是吧?」

陳平安轉過頭:「怎麼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陳平安肩頭,說道:「接下來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彷彿是一天的拂曉時分,旭日東升,南苑國京城的宮門之前,皇宮的開門人重重吆喝一聲。

老道人笑問道:「知道為何有此傳統習俗嗎?無論是浩然天下還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這樣。」

只得收起傘的陳平安搖頭,老道人說道:「皇宮需要借著曙光降臨的時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覺得是誰的冤魂?」

陳平安還是搖頭,老道人又道:「歷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鯁之臣、死諫而亡的國之棟樑。」

之後,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一年、十年、百年,彷彿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念之間。

下一刻,老道人帶著陳平安見到了一位皓首窮經的老夫子,下筆如有神,卻疏於約束子孫,去世的時候,畢生心血被子孫四處兜售無果,氣憤之下,乾脆付之一炬。

還見到了一位總算在晚年寫出了真正富貴詩詞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譏諷為穿金戴銀穿草鞋。

另有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樞重臣,兩袖清風,有口皆碑,地方上的親戚卻欺男霸女,人人家纏萬貫,他寫出的每一封家書卻都苦口婆心,告誡家人要勤儉持家,要道德傳家,書信內容現世之後,在當世後世皆傳為美談。

一位大雪天在課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晉國皇子;一個在外橫行無忌、惡貫滿盈的紈絝子弟,到了家孝順奶奶,默默幫長輩捂好被角。

一位勵精圖治、變法改革的松籟國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當中有大半數假借變法之名謀取私利、排除異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結黨,最終變法失敗。那位重臣入獄之後,猶然慷慨,只恨壯志未酬身先死。

一個走投無路的江湖少俠,父母死於仇殺,此後十數年曆盡坎坷,忍辱負重,復仇之時殺盡了仇家上下數十口人,快意恩仇。一個小女孩帶著一個年紀更小的孩子當時剛好捉迷藏,躲在夾壁之中逃過一劫,最後兩個孩子在墳頭磕頭,立志要報仇雪恨。

同樣是兩次關於折箱遞本的事故,同樣是牽涉其中、需要被朝廷問責的縣令,一名縣令私底下對那驛卒馬夫授予錦囊妙計,謊報說是路途上遭遇匪寇,還讓那驛卒以刀割傷自己,最終騙過了兵部審查此事的朝廷官員;另外一個,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驛卒為了完成任務,強行渡河才讓遞本溺水受損,縣令據實上報,結果驛卒被杖一百,流千里,縣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評為下評,五年之內陞官無望。

之後更是詭譎,光陰長河開始倒流。馮青白與唐鐵意稱兄道弟,在邊關城池上對坐飲酒,拍膝高歌。

陳平安還來到了南苑國京城外,見到了顧苓與蔣泉的初次相逢。女子獨自站在大雪中,這一年,她遇到了一個讀書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當中就像又下了一場雪,大地茫茫,乾乾淨淨,讓她誤以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雖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還是那個壞女人,可是能夠有這麼一場相逢,都算老天爺沒虧待她。

一個枯瘦小女孩偶爾會去城外看幾眼某個小土包,青草依依。

陳平安最後看到了自己,看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看自己兩次去往私人書樓翻書看,看自己站在了小巷外院門口,抬起手臂又放下,幾次不敢敲門。他與曹晴朗撐傘去往學塾的時候,小女孩站在院門口死死盯著他們的背影,滿臉雨水,渾然不覺。

最終,陳平安獨自站在屋檐下,手中還拿著那把陪他度過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紙傘,大街上還下著小雨,老道人已經不在身側。

對與錯,好與壞,是與非,善與惡,陳平安看了許許多多,沒有看出一個覺得天經地義的道理來,反而以往許多堅持的道理都沒了道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桂花島風波過後,見到了那位當年為陸沉撐船泛海的老舟子,看著自己說了一句:「你想要壞我大道。」

在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兇手,他仍然下定決心,按照種秋事後說法,如果真有那五個名額,就用其中一個直接將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殺。

在這之前,他對那個枯瘦小女孩充滿了厭惡,卻不知為何,甚至不願深思多想。

不過也不是沒有半點收穫,他開始覺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錢,哪怕那枚雪花錢挨著書中那句他認為極其優美的詩句。

雨後天晴,陳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裡低頭望向井底。

正在此時,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頭看向刺眼的太陽。

觀道觀,道觀道。老道人坐在天上看著兩人。

與藕花福地銜接的蓮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著三人。

按照某個弟子的說法,他只是閑來無事,便看看別人的小道而已。

陳平安突然收回視線笑了起來,離開水井旁,雖然什麼都沒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個惹人厭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為人的道理了。就從最簡單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還是沒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還是要教的,教過之後,她至少知道了何謂善惡。往後再為惡,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臉色陰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著要將陳平安丟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沒能贏了老秀才!

於是他一揮衣袖,陳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到了桐葉洲北晉國外的驛路上,身穿法袍金醴,腰懸養劍葫,唯獨沒有了背後的長氣劍。不過武道境界已是五境,並未與藕花福地一樣憑空消失,而且心意相通的飛劍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養劍葫內。

陳平安趕緊向四周張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遠處,蓮花小人兒在探頭探腦,顯然小傢伙比陳平安還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邊道:「按照約定,你可以帶走藕花福地的五個人,其中四人我幫你選了。」

他手中拿著四支畫軸,隨手丟開,在陳平安身前依次排開,懸停空中。其中一幅畫卷自行打開,上邊畫著一位端坐的龍袍男子:「這是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

一名負劍女子——「隋右邊,捨棄武學,一樣有劍仙資質。」

「魔教鼻祖盧白象。」

「武瘋子朱斂。」

「這四人擁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這之前,你就用穀雨錢養著他們,每天丟入畫中即可,遲早有一天,他們吃飽喝足就可以走出畫卷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於之後他們的武道境界如何,還是轉去修道成為練氣士,就看你這個主人的本事了。當然,前提是你養得起他們。」

老道人顯然不願與陳平安多說什麼,更不給陳平安插話的機會,一股腦說了這麼多,且不等陳平安詢問最後一人是誰,他伸手一抓,已經扯出一個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後腦勺,她摔了個狗吃屎,撲倒在道路上,抬起頭后滿臉茫然。

陳平安望向這個身材高大的老道人,問道:「長生橋怎麼辦?」

老道人臉色漠然:「底子已經打好了,之後自己摸索。」

陳平安再問道:「那把長氣劍呢?」

老道人望向遠處:「我自會還給陳清都。」

陳平安將那四幅畫收入飛劍十五當中,與老道人拱手告別。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與福地接壤的蓮花洞天,發現那傢伙已經離開池畔,這才笑了起來。

陳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他嘆了口氣,問:「你叫什麼名字?」

枯瘦小女孩是個心大的,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拍了拍身上塵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說了,我只有姓,爹娘沒來得及幫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個名字,一個字,就叫錢,我喜歡錢嘛。」

陳平安問道:「姓什麼?」

枯瘦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邊有衣服的『衣』的那個『裴』,聽我爹說在家鄉是大姓哩!姓裡頭有衣服,名裡頭有錢,多吉利。」

陳平安一拍額頭。姓裴名錢,裴錢,賠錢……難怪自己不喜歡她。

總算離開了深不見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離開后,陳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詢問北晉國現在的年份,他真怕書上所謂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給老道人坑了十年幾十年的,又沒了長氣劍,估計想要報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問過北晉官道上的商賈之後,陳平安鬆了口氣:從光熹六年變成了光熹七年而已。這會兒桐葉洲也是秋季,與藕花福地的節氣大致相當,臨近中秋的樣子。

陳平安對北晉已經有了心理陰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聞太平山的大名,還想著去遠遠瞧上一眼,現在已經絕無此念,加上和周肥、陸舫以及馮青白這撥謫仙人的關係可不算好,陳平安現在就想著找一處仙家渡口直奔東寶瓶洲。

雖說當初離開家鄉,楊老頭提醒過五年之內不要返回,但是不回家鄉,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龍城、張山峰和徐遠霞遊歷的青鸞國、宋雨燒的梳水國、顧璨的書簡湖、李寶瓶他們求學的大隋書院,地方不少。總之,桐葉洲不宜久留。

陳平安收起那把從福地隨手帶出來的油紙傘,兩人行走在官道旁,裴錢一直在好奇張望:「這是哪裡?不是南苑國吧?」先前陳平安與人問話,她一句都聽不懂。

陳平安點點頭。多出這麼個小拖油瓶,也是陳平安想要立即離開桐葉洲的原因。帶著她不比先前與陸抬結伴遊歷,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澤野修會很麻煩。不過一想到陸抬,陳平安心頭陰霾更甚。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躋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觀山河,雖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麼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麼讓人感到輕鬆的事情。關於這門神通仙術,將來回到家鄉,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細詢問一番,有哪些門道和講究,又有哪些禁忌和約束。

裴錢繼續問道:「是你家鄉?神仙居住的地方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搖頭:「不是我家鄉,也不是什麼仙境。」

裴錢見他不願多說的樣子,也就不再刨根問底,抬起雙手揉了揉眼睛。

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裴錢揚起腦袋,燦爛一笑:「總覺得怪怪的,可是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方才還在曹晴朗家裡打掃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這裡來了。」

陳平安瞥了她一眼,她立即改口:「是打掃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兩人走出二十餘里,裴錢已經累得氣喘如牛,皺著臉苦兮兮,說腳底磨出泡來了。

陳平安在一座驛站旁租賃了一輛馬車,談妥了價格,約好在北晉的邊境郡城停馬,大概兩天路程。

桐葉洲的北晉跟藕花福地的北晉大不相同,久無戰事,無論是驛路管理還是通關文牒都很寬鬆,只要兜里有銀子,哪怕不是官員,都可以下榻驛館。

裴錢是第一次坐馬車,感覺十分新鮮,坐在車廂里晃晃蕩盪,十分愜意,時不時就掀起車帘子望向外邊的風景。入秋之後,官路不遠處經常能夠看到一片片金燦燦的柿子樹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讓陳平安要那車夫趕緊停下馬車,讓她去偷個十斤八斤回來。

陳平安趁著她往外張望的間隙,取出那四幅畫卷,發現軸頭都不一樣。一幅是防蟲的紫檀木,一幅白玉,還有兩幅材質不明,畫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是尋常的皇帝掛像坐姿,身穿金色龍袍,但是身材並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龍袍寬鬆,就顯得有些不搭;飛升失敗的隋右邊是負劍之姿,英姿颯爽,畫中人如與看畫人對視;魔教魁首盧白象披掛鮮紅甲胄,雙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羨更像一位人間君主;死在丁嬰手上的武瘋子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后,眯著眼,像是個市井坊間的小老頭兒。

這四幅畫卷只吃穀雨錢?問題在於,想要畫卷中的某人走出來,得吃掉多少枚穀雨錢?再者,忠心耿耿這個說法有待商榷。退一萬步說,陳平安一個純粹武夫,連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視為身外物。好在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帶著遊歷天下,陳平安對世事人情了解更多,無形中對於東寶瓶洲的「天下大勢」以及驪珠洞天在大驪版圖的處境、地位,都開始用另一種眼光去看待,對於「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麼極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氣,這四幅畫都有可能被陳平安直接以天價賣了。

裴錢伸長脖子看著隋右邊的畫像,輕聲道:「這位姐姐長得真漂亮呢。」

陳平安不予理睬,輕輕收起四幅畫卷,沒有當著裴錢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暫時擱放在腳邊,心中感慨:這四位祖宗太難養了,哪裡有初一和十五好,有個養劍葫,別說是穀雨錢,相依為命這麼久,多次並肩作戰,一枚雪花錢都沒有花,煉劍、養劍都無須花心思。

其實陳平安擁有一方斬龍台,是世間煉養飛劍的最佳磨石,只是陳平安哪裡捨得那方篆刻有「天真」「寧姚」的斬龍台少去絲毫。好在初一、十五從未因此事跟陳平安鬧過脾氣。不過陳平安打算日後返回龍泉郡還是爭取向聖人阮邛購買一方小小的斬龍台,總不能虧待了它們。這筆開銷,陳平安不會節省,哪怕可能到時候就不是穀雨錢,而是要用上金精銅錢。

陳平安看著裴錢,裴錢也看著他,憂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腳踹下馬車,人生地不熟的,她還不得給人欺負死?在南苑國京城,她好歹熟門熟路,哪些門戶的東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搶,誰不能招惹,誰需要討好,她心裡都有小算盤,到了這邊,馬上就要入冬了,一場大雪嘩啦啦砸下來,她不餓死也會凍死。她親眼見過很多沒能熬過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兒,他們凍死的模樣丑得很。

裴錢知道陳平安不喜歡自己,就像知道他很喜歡曹晴朗一樣。她也沒想要他喜歡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銀子,至於喜歡不喜歡的,值幾個錢?

車夫是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陳平安和裴錢夜宿於一座驛館,車夫自己就在車廂對付一宿。陳平安要了兩間末等屋舍,裴錢住在隔壁。陳平安又跟驛館購置了一些吃食裝在包裹內,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書籍,否則出門在外,兩手空空,太惹眼。

給了裴錢一份食物,陳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劍,點燃桌上那盞油燈,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綠小竹簡,開始以蠅頭小字記錄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見聞。

敲門聲響起,陳平安過去開門,裴錢站在門外,怯生生道:「烏漆麻黑的,有些怕。」

陳平安覺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個膽子大到敢爬上富人家門口獅子背睡覺的,住在屋子裡反而會怕?不過陳平安還是讓她進了屋,她乖巧地關上門,陳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對面,緩緩道:「這裡叫桐葉洲,是一個很大的地方。我們要去東寶瓶洲,我家鄉就在東寶瓶洲北邊,從明天起你開始學東寶瓶洲雅言和我家鄉的大驪官話。」

裴錢笑容燦爛,使勁點頭:「好嘞!」不是她想學什麼狗屁雅言官話的,而是眼前這個傢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帶她去他家鄉,這豈不是意味著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無憂?

但是陳平安接下來的一番話如冷水澆頭,讓她臉色陰晴不定,滿是腹誹抱怨。

陳平安拿起刻刀,繼續在魏檗贈予的青神山竹簡上刻字,低下頭,一筆一畫,刻得一絲不苟,同時對裴錢說道:「從明天開始,我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話,還會教你識字。如果你學得好,就能頓頓吃飽飯;學不好,就少吃。」

裴錢苦著臉:「我很笨的。」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我倒是可以省錢了。」

裴錢偷偷瞥了眼陳平安,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立即笑道:「我會用心學的。」

說到這裡,她趴在桌上,小聲問道:「能給我買幾件衣服嗎?」

陳平安頭也沒抬:「等到天冷了,會給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裴錢嘀咕道:「秋天了,天氣已經很涼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洞了,真的,不騙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還要照顧我,很麻煩的……」說到這裡,她抬了抬腳。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腳趾。

陳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輕輕抹去那些細不可見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覺,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裴錢不再說什麼,默默起身離開屋子,回到隔壁后,關上了門,立即笑逐顏開,而後又立即板起臉,不讓自己笑出聲,撲在被褥上,一通歡快翻滾,最後望向天花板,踢掉腳上的破鞋子,想起陳平安那副模樣,學著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覺」,當然,沒敢說出聲,然後做了鬼臉。睡覺前,她跳下床去點燃了桌上油燈,這才一覺到天明。

不點白不點,有錢人就該這樣。

陳平安在隔壁屋子裡,在足足三枚竹簡上寫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遊記」,吹滅了燈盞,開始練習六步走樁,配合《劍術正經》上的種種握劍手勢,依然是虛握。

步伐無聲無息,如魚在水,拳意盡收,神華內斂。比起當初陳平安在龍鬚河畔打拳,此刻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如今練拳已經完全可以分心想事。《撼山譜》上在走樁和立樁之後其實還有睡樁「千秋」,陳平安早已知曉拳理和架子,如今已經覺得不難上手。關鍵是睡樁的精髓偏偏在於一個「大夢如死」的四字說法上,會使得一個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獲得徹底的休養生息。但是陳平安兩次出門遠遊,一次比一次走得遠,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擱下來,只能等回到龍泉再說。

這次離開藕花福地實在是太倉促了,不然陳平安一定會盡量收集那裡的上乘武學,如今回想起來,丁嬰走的武學路子其實沒有錯,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巔,堪稱藕花福地武學的最高峰。想要走到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樣需要觀看矮處山峰的風光,相互佐證,查缺補漏,最終成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這與讀書的道理何其相似?與工部書籍上的建造橋樑之法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覺,窗外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陳平安如今練一整晚拳都不會出汗,這恐怕也是躋身五境后魂魄大成的方便之處。不過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無所謂。

在陳平安練拳的時候,傷勢已經痊癒的蓮花小人兒就坐在桌邊打瞌睡。離開藕花福地后,小傢伙好像有些心事。

陳平安停下拳,坐在桌旁,小傢伙耷拉著腦袋。陳平安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沒有說什麼。安慰人,實在不是陳平安擅長的事情。

他又拿出四幅畫卷攤放在桌上,開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押注」。

以往陳平安對於運氣一事畏懼如虎,如今心結解開不少。

其實驪珠洞天破碎墜地后,尤其是被掌教陸沉算計了一次,與神誥宗賀小涼牽連在一起,大隋之行否極泰來,運氣奇好,之後在鯤船上與賀小涼分道揚鑣,運氣依舊不差。再者,如今他身家可不算薄,不說跟陸抬同行的巨大收益,只說老龍城與鄭大風做伴的那尊陰神,花了整整十枚穀雨錢向他購買了一枚奮勇竹的小竹簡,好像就為了買上邊「神仙有別,陰陽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這句話。所以陳平安不奢望能夠「養活」四幅畫,揀選其中一幅,好似那小賭怡情,還算妥當。

亂象已起,陳平安的確需要有些幫手幫忙看護著家業。

崔姓老人,陳平安不敢奢望,一個教拳一個學拳而已,再不能多求什麼。

魏檗終究是山嶽正神,有他自己的職責所在。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兩個小傢伙道行還淺,而且陳平安對待他們更像是兄長看待兩個孩子,這是心性使然,與年紀無關。真攤上大事,陳平安非但不會讓他們涉險,反而只會讓他們遠離是非之地。

對於四位畫中人,陳平安就沒有這麼多負擔。至於相熟之後如何相處,那就到時候再說。

四幅畫卷,陳平安不知道先選誰,但是很篤定先不選誰,那就是隋右邊。要是以後給寧姚知道了自己身邊跟著個從畫中走出的女子,而且還花了不少穀雨錢,這還了得?所以陳平安先將這幅畫收入飛劍十五當中,然後將盧白象的也收了起來。一看就是桀驁不馴之輩,而且開創了藕花福地最大的地下勢力,陳平安好不容易把他請出來后,萬一是那周肥之流的梟雄魔頭,無視倫理,大逆不道,難道又把他關押回畫卷?天底下沒有這麼不把錢當錢的道理,穀雨錢可不是雪花錢,何況哪怕是雪花錢也不行。

收起了第二幅,就只剩下魏良的老祖宗和那個看似和藹的武瘋子朱斂了,後者曾是那頂銀色蓮花冠的主人,這讓陳平安心裡有點打鼓。跟丁嬰一戰,差點把命丟在牯牛山,那是陳平安生平最為兇險的一戰。

陳平安盯著兩幅畫,猶豫不決。

蓮花小人兒默默坐在他身前,一樣在認真打量著兩幅畫像。

陳平安拿不定主意,笑問道:「你覺得哪個順眼些?」

蓮花小人兒轉過頭,只有一條胳膊的小傢伙指了指畫卷,然後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詢問陳平安真的要他來挑選嗎?

陳平安笑眯起眼,點點頭。小傢伙麻溜兒站起身,沿著兩幅畫卷的邊緣,瞪大眼睛,跑來跑去,還會趴在桌面上打量兩個畫中人,很是認真可愛,看得陳平安直樂呵。

小傢伙最後蹲在地上,指了指身邊的那幅魏羨畫像。

陳平安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

小傢伙起身後,快步跑到桌沿,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有些擔心,應該是害怕自己選錯了。

「沒事,反正都要選的,選錯了也沒關係。」陳平安伸出手指撓了撓他的胳肢窩,小傢伙咯咯而笑。

陳平安取出一枚穀雨錢,雙指拈住,輕輕放在繪有南苑國開國皇帝的畫像上。

當穀雨錢觸及畫卷,立即如冰雪消融化開,畫卷表面很快鋪滿了一層穀雨錢的靈氣,霧靄蒙蒙,如湖澤水氣,然後猛然蕩漾四散開來。陳平安再看那魏羨畫像,多出了一分「生氣」,尤其是連經斷緯的華貴龍袍之上,金光閃動。只可惜他看不出更多端倪,到底需要耗費幾枚穀雨錢仍是一團迷霧。

陳平安打定主意,十枚穀雨錢丟入其中,如果還是沒有明確跡象,就當打了水漂。

小心翼翼收好畫卷,陳平安在腰間懸好痴心、停雪,挎上那棉布包裹,出門去隔壁喊裴錢繼續趕路。結果敲了半天門,小女孩才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打開屋門,看到陳平安后,有些不情不願。

陳平安在她穿戴好后,見她走向自己,便指了指床鋪,她一臉茫然。

陳平安說道:「收拾好再走。」

裴錢委屈道:「咱們付了錢才在驛館住下的,你花了好多銀子哩。」

陳平安沉默不語,裴錢只得轉身去收拾被褥。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那盞油燈,皺了皺眉頭。

之後乘坐馬車一路往北,車夫熟稔路線,多是掐好了時間,讓兩位客人住在驛站和一些城鎮客棧,沒有風餐露宿的機會。

陳平安開始教裴錢雅言、官話,以及東寶瓶洲和大驪王朝一些大概的風土人情,再就是拿出一本購自狀元巷書肆的儒家典籍教她識字,剛好讀書認字的同時是以雅言、官話訴說,一舉三得。只是裴錢學得不太上心,不過字已經認識了百餘個。但一看她就是個不喜歡讀書的,明顯更喜歡在車廂里睡懶覺,哪怕什麼事情都不做。陳平安不理她,只要讓她睡覺,她就能睡上大半天,醒了之後就掀開車帘子欣賞風景,看完之後再睡,也算本事。

此後一路多雨水,慢慢悠悠,馬車終於到了那座北晉邊境郡城,陳平安付完另外一半銀錢,帶著裴錢開始步行。

因為天氣轉涼,又經常下雨,陳平安還是給她買了一套厚實衣裳和新靴子,只是沒有立即給她,她便每天眼巴巴望著陳平安的斜挎包裹,甚至破天荒要求她來背好了。

北晉境內的尋常城池門禁不嚴,只要讓車夫打點關係,沒有戶籍和通關文牒的裴錢也可以捎帶著順利入城。但是邊關不同,陳平安就開始帶著她跋山涉水。裴錢跟吃苦耐勞的李寶瓶一個天一個地,哪怕陳平安細緻照顧著她的腳力,她仍是叫苦不迭,一次次擠出眼淚,饒是陳平安脾氣再好,不煩也煩了。

換上新衣服新靴子后,裴錢好了幾天,結果她那一身衣裳因為從不知珍惜,很快就給山野小路上的鉤鉤刺刺弄破了許多,她就故態復萌,在陳平安答應到了下一座城鎮給她再買一身後才有了精氣神。只是北晉國邊境線綿長,山路難行,裴錢一天到晚黑著臉,每次被陳平安要求以樹枝在地上練習寫字都故意寫得如蚯蚓爬動,讓她寫一百個字,就絕不多寫一個字。

在這期間,陳平安又「餵養」了三顆穀雨錢。

因為現在陳平安走路就是練拳,幾乎一呼一吸皆是淬鍊體魄,所以他看似將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劍爐立樁上。

只有到了陳平安練習劍爐立樁的時候,裴錢才有勁頭,也不敢靠近,就站在遠處,默默看他站在原地,木頭一般一動不動,久而久之,裴錢也覺得乏味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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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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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丟出觀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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