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間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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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人間路窄
進入邊陲小鎮之前,途經一座孤零零的客棧,店外掛著皺巴巴的破舊酒招子。陳平安晃蕩了一下酒葫蘆,就決定去添些酒。酒水的優劣,陳平安喝得出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桂花島的醇釀都喝過,路邊街角酒肆的酒水更是沒少買,沒那麼計較。
客棧外邊趴著一條瘦竿子似的土狗,曬著大太陽,遠遠見著了陳平安三人就站起身,齜牙咧嘴吼叫起來。
這算什麼待客之道?一個小瘸子拎著刀就跑出來,以刀尖指著那條狗,氣勢洶洶道:「再嚷嚷,就取你狗頭!」土狗病懨懨趴回地上。
小瘸子舉頭望去,看到了三個稀罕客人,趕緊將刀藏在背後,笑道:「客官別怕,我們這兒可不是黑店,保證是清白人家做的正經買賣!」
他似乎擔心客人掉頭就跑,先下手為強,轉頭對著裡邊大堂喊道:「老闆娘,來客人啦,快點抹乾凈桌子,有你最喜歡的俊俏公子哥,還是讀書人!」
之後他又趕緊轉過頭,彎腰伸手:「客官們請裡邊坐,我們這兒老闆娘祖傳土法燒造的青梅酒,還有我師父最拿手的烤全羊,千裡邊境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陳平安三人走入客棧。
一樓大堂喝酒吃飯,桌子不多,想來是生意冷清的緣故,二樓可以住人。
此刻大堂並無客人,就一個腳踩長凳的婦人,嗑著瓜子,斜瞥向小瘸子所謂的讀書人。她一開始是沒抱希望的,小瘸子就是糞坑裡泡大的小蛆兒,哪有什麼見識,這輩子都不會曉得「俊俏」二字怎麼寫。
婦人身著一件紅底黃色團花對襟寬袖袍子,袍子質地不俗,樣式也好,就是年月實在有些久了,像是鋪了一層油脂。她的面容豐滿紅潤,身段婀娜,儘管已有三十多歲,仍是不輸那些十五六歲的少女。
婦人眼前一亮,嬌膩嫵媚地「哎喲喂」一聲,丟了一捧瓜子在地上,隨便拿繡花鞋撥了撥,划拉到桌子底下,使勁扭擺著纖細腰肢,跟一條蛇似的,往陳平安那邊扭去。到了跟前兒,一巴掌輕輕搭在陳平安的肩頭,順手一捏:瞧不出,老娘撿到寶了,模樣好看不說,還是個身上有勁兒的,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陳平安見她得寸進尺,還要往自己胸口拍去,這才橫移了一步,讓她一巴掌拍空,笑道:「掌柜的,我要買三五斤酒,不吃飯不住宿,買了酒就走,聽夥計說這兒有祖傳的青梅酒,不知道是怎麼個價格?」
婦人悻悻然收回手掌:「公子這麼急匆匆去那狐兒鎮?真不是我為了招徠生意才嚇唬公子,那兒經常鬧鬼鬧妖,能夠害人鬼迷心竅,今年更厲害,好些商賈和旅人都遭了禍,死人是不曾有,可瘋瘋癲癲的,一雙手之數總得有了。所以啊,公子你還是在我們客棧住下,青梅酒要幾壺有幾壺,不貴,最好的五年釀,兩壺才一兩銀子,再來一隻烤全羊,吃飽喝足,晚上就住我們這兒,到時候……」說到這裡,婦人眉梢帶著春意,微微一挑,「姐兒我親自給公子端洗腳水去。」
裴錢在一旁流口水,聽到「烤全羊」三個字,就走不動路了。她抹了一把嘴,輕輕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陳平安想了想,問魏羨:「能喝酒?」
魏羨點頭道:「海量。」
於是陳平安轉頭對老闆娘笑道:「住就不住了,但是可以在客棧吃頓飯,除了飯桌上喝的酒,額外給我備好五斤青梅酒,我要帶走。」
婦人對那小瘸子一揮手:「給你老駝子師父挑一隻羊去,記得肥瘦得當,用點心,別一天到晚總想著天上掉下個便宜師父傳授你絕世武功,這樣的好事砸不到你頭上。趕緊滾。」
少年嘟嘟囔囔,一路飛奔離去。
三人落座,剛好空著一條長凳,婦人便去櫃檯拿了幾碟子零嘴吃食,放在桌上后,坐在了陳平安對面,問:「聽公子口音,不像是我們大泉人氏。是那負笈遊學的讀書人吧,北晉那邊來的?」
陳平安笑道:「更南邊一些來的。」
婦人身體前傾,彎腰抓過一把從狐兒鎮買來的乾果,沉甸甸的胸脯重重壓在桌面上,發現那個年輕公子哥始終笑望著自己的臉龐,眼神清澈,讓她有些訝異:天底下還有不吃腥的貓?她嫣然笑問:「咱們先喝點小酒?我可以陪公子悠著點喝,等到烤全羊上桌,剛好微醺,到時候撕下金黃油油的羊腿,那滋味真是絕了。」
陳平安點頭說好。婦人去拿了一壇酒和疊放在一起的四隻大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青梅酒呈現出琥珀色,尤其乾淨,並不渾濁,光是看一眼就有些醉人。婦人頗為自得,笑著介紹這祖傳青梅酒分半年釀、三年釀、五年釀,便是最差的半年釀,曾經有個遊歷至此的京城豪俠,牽著一匹高頭大馬,喝了以後都要伸出大拇指稱讚不已,說大泉京城都不曾有如此美酒。
裴錢一臉天真無邪,問道:「京城來的人還只喝半年釀啊?」
婦人給噎得不行,趕緊補救:「那位豪俠起先只是為了嘗個滋味,後來便與你家公子一樣,買走了好幾斤五年釀的青梅酒。」
裴錢皮笑肉不笑,故作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啊,大泉京城人氏可真不豪爽,買點酒水而已,還要先嘗過再說,不如我……爹,要買就直接買最貴的五年釀……」
陳平安一個栗暴砸過去,砸得裴錢雙手抱頭,又順便將裴錢身前那一大碗青梅酒挪給另外一邊的魏羨,讓這位自稱「海量」的南苑國開國皇帝一人兩碗,想必不在話下。
裴錢揉著腦袋,委屈道:「我就不能喝一小口嗎?走了這麼遠的路,我口渴,嗓子眼要冒煙啦!」她嘴唇乾裂,幾乎要滲出血絲來,如果不是腦門上貼著那張鎮妖符讓她綻放出驚人的體力,她肯定撐不到走來這座客棧。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符能使她趕路。說到底,還是因為錢。
陳平安笑道:「誰跟你說喝酒解渴的?等會兒自己跟老闆娘求一碗水。」
裴錢瞥了眼那個花里胡哨的老娘兒們,冷哼一聲,雙手環胸,轉過頭。
婦人不以為意,起身去端了一碗茶水過來,輕輕放在裴錢身前:「喝吧,不收錢。」
裴錢立即雙手捧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
不喝白不喝,她是討厭這個老女人,又不是討厭眼前這碗茶水。
陳平安和魏羨對視一眼。陳平安嘆了口氣,心想這個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燈,喜歡記仇,一點不比裴錢差。這不,方才那碗茶水當中,她背對他們的時候,就往裡邊偷偷吐了一口唾沫,擰轉手腕,稍稍晃蕩一下,端到桌上,了無痕迹。
不過青梅酒的味道真是一絕,除了沒有蘊含靈氣,已經不輸給那艘島嶼渡船上的桂花釀,事後一定要裝滿養劍葫,實在不行,再讓魏羨隨身攜帶幾壇——既然敢說海量,一定是愛酒之人了。
陳平安小口喝著見之可親可愛、入喉如火炭灼燒、入腹卻能暖肚腸的青梅酒,心情都跟著好了起來,問道:「掌柜的,可曾聽說過姚家邊軍?」
婦人隨口道:「這當然,邊境混飯吃的,誰不知道姚家鐵騎的威名?不是跟公子你吹牛,我這客棧曾經就有一位姓姚的小將軍帶著一撥隨從吃過了整隻烤全羊才離開,丟了好大一塊銀錠在桌上。不過這些當兵打仗的,哪怕只是吃飯喝酒也嚇人,我都不敢靠近,總覺得他們身上帶著殺氣。」
陳平安問道:「姚家邊軍口碑很好?」
婦人笑道:「好不好,我們這些老百姓哪裡知道,根本就沒機會跟這些貴人打交道。不過呢,口碑不差是算得上的,畢竟我在這邊開客棧十來年了,沒聽過什麼姚家人欺負誰的傳聞,聽得最多的就是姚家人誰誰誰又立了大功、得了朝廷封賞、升了大官,誰誰誰戰死在南邊的北晉國哪裡了,他的媳婦果然又成了寡婦……大致就是這麼些小道消息,聽來聽去,實在是膩歪了。」
陳平安點點頭,對於這一支從驪珠洞天遷徙到桐葉洲的姚氏有了個大致印象。
魏羨已經喝完了一大碗,這會兒是第二碗了,滿臉漲紅,不過眼神明亮:「邊軍既不擾民,也不養望,擺明了是要跟皇帝表態,沒有藩鎮割據的念頭,這是明智之舉,不然一榻之外皆是他鄉的皇帝哪敢放心。」
婦人愣了一下:「這位大爺,你說的啥?」
魏羨喝了一口酒,一拍桌子:「馬蹄所至,皆是國土,這酒好喝!」
自稱海量的南苑國皇帝說過了這番豪言壯語就醉成一攤爛泥,趴在桌上醉死過去,鼾聲如雷,這下子不住客棧也得住了。
之後小瘸子和一個駝背老人將一大盤烤全羊合力端上了桌,陳平安難得吃這麼飽,裴錢更是吃得十二分飽,到最後差不多是強行撕下羊肉往嘴裡塞了。陳平安細嚼慢咽,吃得慢,喝酒也不快。
老闆娘坐在櫃檯邊,陳平安先前邀請她一起吃飯,她婉言拒絕了。陪著喝點小酒無妨,可要是厚著臉皮跟客人一起吃飯,也太不厚道了,沒這麼開客棧做買賣的。
裴錢吃得挺起肚子,繞著桌子開始散步,不然太難受。
陳平安要了樓上三間相鄰的屋子,把魏羨攙扶上樓,丟在床上。好在魏羨酒量不行,酒品還不錯,喝醉了就睡,不發酒瘋,不說酒話。裴錢去了中間那屋,關上門,開始打飽嗝。陳平安摘了竹箱,放在自己屋內就出門,準備下樓跟老闆娘多打聽一些大泉王朝的風土人情,然後就發現客棧來了一位客人,鬍子拉碴的,身穿青衫長袍,約莫三十歲的樣子,坐在一張桌子上,痴痴笑望向櫃檯邊冷著臉的婦人,桌上沒有酒沒有菜,連一碟子吃食都沒有。下邊樓梯口坐著那個店夥計小瘸子,滿臉嫌棄地望著男人。大堂灶房門口懸挂的布帘子那邊,駝背老人坐在一條長凳上,蹺著二郎腿,抽著旱煙。
陳平安不著急下樓,趴在欄杆上。
先前阻攔兩名追殺姚家邊軍的刺客,其中那個劍修分明是留有後手的,陳平安察覺到遠處那若隱若現的暴戾氣息,應該是一隻道行不淺的大妖,至少也與劍修境界相當。只是它最終卻驟然出現驟然消逝,是被一股浩然正氣給強行鎮壓了,所以劍修才會倉皇退去,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從也只得一起逃命。
陳平安看到那衣衫不整的青衫男子,第一感覺此人有可能就是那個瞬殺大妖的隱匿人物,要麼是桐葉洲「宗」字頭門派走出的天才修士,要麼就是……如周巨然那樣,出身儒家書院!
但是陳平安很快就吃不準了,因為那人被老闆娘嫌煩、被小瘸子白眼、被駝背老人無視,而且囊中羞澀,又被客棧知根知底,想要打腫臉充胖子都沒有機會,一時間悲從中來,望向婦人,痴情道:「九娘,我不嫌棄你是寡婦又有孩子,真的……」
陳平安一拍額頭。且不說這個男子的身份和修為,只說在男女情愛一事上比他還不如,活該不招人待見。哪有這麼跟女子說話的?哪裡是什麼情話,分明是往那婦人心窩上捅刀子啊。
果不其然,本來還只是冷漠示人的婦人抬起頭死死盯住那個王八蛋,咬牙切齒道:「信不信我去羊圈拿一簸箕糞過來倒在你頭上?!」
青衫男子趴在桌上,手腳亂舞,尤其是一雙手跟抹布似的,傷心傷肺:「九娘,你怎的如此絕情,這讓我怎麼活啊!我不就是窮嗎,可是文章憎命達,讀書人不窮不行啊,不然寫不出妙筆生花的千古文章啊……」
小瘸子狠狠吐了口唾沫:「千古文章你大爺,就你那些打油詩,我一個沒念過書的聽著都覺得噁心。」
駝背老人似乎被嗆到了,顯然也對那人的「千古文章」心有餘悸。
青衫男子驀然開竅一般,立即坐直身體,笑望婦人:「九娘,你莫不是怕耽誤我的錦繡前程,所以不願跟我在一起?沒關係的,世俗眼光,我並不在意……」
婦人實在受不了了,冷聲道:「小瘸子、老駝背,都給我動刀子,誰能砍死他,我給他十兩銀子!」
駝背老人還沒動作,小瘸子已經撒腿狂奔,去灶房拿刀了。
青衫男子站起身,正了正衣襟,飛快轉身,一溜煙跑了。
陳平安不再下樓,返回自己屋子,關上門后,拿出了第二幅畫卷放在桌上——武瘋子朱斂。
人世間的隱士遊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對那個深藏不露的青衫客並不好奇,就像先前磨刀人劉宗所說,大伙兒腳下的這條路這麼寬,不是羊腸小道,更不是獨木橋,大家各走各的,沒毛病。
客棧外邊,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沒有走遠,其實就蹲在客棧門口,身邊趴著那條瘦狗。他轉頭看著狗,覺得自己活得比它還不如,一時間就想要吟詩一首,可是搜刮肚腸半天也沒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譏諷為「打油詩」的佳作。他在心裡安慰自己:沒關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強求。
客棧二樓,陳平安正在猶豫要不要再請出朱斂,原因是他想要在這大泉王朝多待一會兒,身邊只有一個魏羨,最多護住裴錢,很難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樣的險境,各方皆敵,他擔心會忙中出錯。
他自從成功請出魏羨后就再沒有去動第二幅畫卷,不是心疼穀雨錢,畢竟十一枚穀雨錢就能換來一位南苑國開國皇帝,歷史上的陷陣萬人敵,曾經的天下第一人,陳平安沒偷著樂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當時之所以敲定底線在十枚穀雨錢上,不是陳平安覺得魏羨之流只值這個價格,而是那會兒他害怕最後一次見面彷彿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給了畫卷,自己卻根本養不起。老道人既不壞規矩,又能噁心人,他總不能一直賭下去。穀雨錢畢竟是三種神仙錢中最珍稀的,一枚就等同於百萬兩銀子,一座小銀山了。吞併盧氏王朝之後的大驪王朝號稱國力冠絕東寶瓶洲北部,一年稅收才多少?六千萬兩白銀。當然,這只是大驪宋氏擱在檯面上的銀子。
這些天按兵不動,是因為他從背著那隻金黃養劍葫的小道童言語當中,嚼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傢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瘋子朱斂這幅畫上。老道人估計是礙於臉面,只給陳平安挖了一個小坑,小道童便使勁刨出了一個大坑。
陳平安將剩餘的穀雨錢都堆放在手邊,拈起一枚,輕輕丟入畫卷中。
雲霧升騰,百看不厭。
一樓大堂,駝背老人敲了敲煙桿,站起身來到櫃檯,瞥了眼門外:「那個落魄書生可不簡單。」
婦人心不在焉地撥動算盤:「三爺,你都嘮叨過多少回了,我心裡有數,不會當真惹火他。」
駝背老人手肘抵在櫃檯上,吞雲吐霧,沉聲道:「要是真喜歡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應,回頭我給你撐腰。」
婦人一跺腳,惱羞成怒道:「三爺,你瞎說什麼呢,我怎麼會喜歡他?!」
駝背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雖然不曉得來歷根腳,可我都看不出深淺的年輕人,在大泉邊境能有幾個?刮乾淨了鬍子,說不定模樣還是能湊合一下的。」
婦人直接忽略了後邊那句話,抬起下巴,朝樓上陳平安房間點了點:「能有幾個?三爺,這個穿白袍子掛紅葫蘆的年輕外鄉客人連同他那個貼身扈從,您瞧出來高低深淺沒?沒吧?店裡店外,這不就一下子三個了?」
駝背老人板著臉撂下一句話就要回灶房給自己搗鼓一些吃的犒勞犒勞五臟廟:「好心當作驢肝肺,活該守寡這麼多年。」
婦人早已習慣了他的脾氣,輕聲喊住他:「不管如何,樓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別擅作主張給人下藥。上回那倆遊俠兒給你剝光了衣服,連夜丟到狐兒鎮大門口,好好兩個大老爺們兒,給你害得變成了黃花閨女似的,差點上吊呢。」
駝背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惡貫滿盈的主,我給人家下藥作甚。我倒是怕你給那後生下藥,迷倒了,為所欲為。」
婦人作勢揮了一巴掌:「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駝背老人是個喜歡較真的:「你去問問門外的那條旺財,它能吐出象牙來不?」
婦人頂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財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駝背老人用煙桿點了點婦人:「誰以後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
婦人可不在乎這些個言語,混跡市井、經營客棧這麼多年,招待八方來客,話裡頭帶葷腥的、帶刀子的、帶醋味的,什麼沒見識過?她壓低嗓音:「那隻大妖該不會是給此人打殺的吧?」
駝背老人搖搖頭:「若真是松針湖水神麾下頭號大將,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雖說這個弔兒郎當的讀書人肯定不簡單,可還不至於這麼強,又不是書院那幾位做大學問的老夫子。那些儒家聖賢做了這等義舉不會藏頭藏尾的,也無須刻意隱瞞不是?」
婦人陷入沉思,駝背老人最後勸說道:「行了,好話不說兩回,最後跟你嘮叨一次,我覺得那落魄讀書人除了窮了點、丑了點、嘴巴賤了點、為人沒個正行了點,其實都還可以的,好歹是個青壯漢子……」
婦人黑著臉,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滾!」
駝背老人臉色如常,轉身就走,滄桑臉龐就像一張虯結的老樹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計老人稍微皺個眉就能夾死它。
雙手負后,左手搭著右手腕,右手拎著老煙桿,駝背老人好似自言自語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來的貓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兒還問我來著。」
婦人臉色微紅,咬牙切齒,罵道:「老不正經的玩意兒,活該一輩子光棍!」
小瘸子剛收拾完飯桌,聽到了駝背老人和老闆娘最後的對話,一臉好奇道:「老闆娘,到底咋回事?咱們客棧也沒養貓啊,是從外邊溜進客棧的野貓不成?要是給我逮著了,非一頓揍不可。我就說嘛,灶房經常少了雞腿饅頭什麼的,應該就是它饞嘴偷吃了。老闆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來……」
婦人從櫃檯後邊拿出一根雞毛撣子,對著小瘸子的腦袋就是一頓打:「揪出來,我讓你揪出來!」她還不解氣,繞過櫃檯,對著腿腳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陣追殺,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健步如飛了。
婦人隨手丟了雞毛撣子,猶豫了一下,躡手躡腳上樓,放慢腳步,來回走了一趟,沒能聽出什麼動靜來,回到一樓大堂,發了會兒呆,去帘子後邊老駝背的地盤,在灶房拎了塊巴掌大小的干肉,又拿了一小壺半年釀的青梅酒,走到客棧外,看到那個蹲在狗旁的落魄讀書人,喂了一聲,在對方抬頭后,拋了酒肉給他,冷聲道:「一兩銀子,記在賬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婦人跨過門檻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視線,唏噓道:「旺財啊,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就叫最難消受美人恩啊。」他撕下一小塊肉給腳邊的旺財,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這要是颳了鬍子,還得了?!」
在婦人走上二樓的時候,陳平安輕輕按住畫卷,轉頭望向門口,所幸婦人沒有敲門打攪。等到她走下樓梯,陳平安才開始繼續砸錢。
他一口氣往畫卷中砸下十二枚穀雨錢,依舊沒能讓朱斂現身。他拿起手邊養劍葫,才記起進客棧前就沒酒了,只能輕輕放下。
老龍城宋氏陰神支付那支竹簡,掏出十枚穀雨錢;飛鷹堡陸抬分贓,付給陳平安二十枚;加上倒懸山之行的收入,陳平安總計擁有二十九枚穀雨錢。為了魏羨,給畫卷吃掉了十一枚,剩餘十八枚,當下桌上就只有六枚了。
武瘋子朱斂暫時依舊在畫上「擺譜」,不肯走出,那麼其餘兩幅,又得讓他掏出多少來?陳平安嘆了口氣,瞥了眼畫上那個笑眯眯的老頭兒。
再往裡頭丟,自己可就真要傾家蕩產了。雖說雪花錢和小暑錢積攢了不少,可那只是數字而已,真正折算成穀雨錢后,就嚴重縮水了。陳平安有些無奈,收起畫卷藏入飛劍十五當中,打開門,下樓去喝酒解悶。先前為了背魏羨上樓,忘了往養劍葫里裝酒。晃著空蕩蕩的「姜壺」,陳平安想著那個背負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心中腹誹:說了世間其餘六隻「最」如何的養劍葫,小道童背著的那隻該不會是最能裝酒水吧?
陳平安這會兒並不清楚,還真給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實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那隻名為「斗量」的金黃養劍葫確實裝著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東海之水,為此整座東海水面下降了數尺。故而有個窮秀才都要忍不住嘖嘖稱奇,外加最後半句馬屁:「小小葫蘆,可養千百蛟龍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與老道人坐而論道,毀壞了蓮花洞天的好些荷葉,才說這句話討個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譽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廟中,那些至今還高高矗立在神台上的泥像聖人肯定做不出這種事情,壞了人家東西,還要賣個乖耍無賴。可他這個神像被搬出文廟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個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內的道家仙人還自然。
到了樓下,老闆娘笑靨如花。
俊俏、有錢、氣質還好,婦人越看陳平安越養眼。
陳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釀的小壇青梅酒,當著老闆娘的面倒入養劍葫。
在婦人眼中,養劍葫就只是個硃紅色酒葫蘆而已,摩挲得光可鑒人,不值錢,但一看就是最少兩代人的心愛之物,才會給用成了老物件。她單手撐著腮幫,側過身坐在長條凳上,轉過頭望著倒酒時手很穩的年輕人,兩頰微紅,酒暈尚未褪去,笑問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給你喝完了這一斤酒,不還得再往葫蘆里裝一次?」不過哪怕如此,她還是自己拎了壺酒過來,自飲自酌,沒忘記捎來三碟子佐酒菜,當然,還有兩雙筷子。
陳平安笑道:「我也就這點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裝。」
婦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陳平安有些汗顏,心想魏羨你好歹是一個開國皇帝,也太丟人現眼了些。
他看似隨意地問道:「姚家邊軍既然在邊關名聲這麼大,老闆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婦人一挑眉頭:「喲,公子,你該不會是北晉國的諜子吧?」
陳平安指了指樓上:「有我這樣的諜子嗎?身邊帶著個這麼會喝酒的朋友,還跟著個孩子。」
婦人點點頭:「倒也是,北晉國如果都是公子這樣的諜子,哪來這麼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長胳膊,夾了兩次也沒能夾住一盤碟子里的醬肉。陳平安輕輕將碟子推過去些,她嫵媚瞥了眼,乾脆放下筷子:「與你說些也無妨,好教你們這些南邊蠻子曉得我們大泉邊軍的厲害。」她打了個酒嗝,沒覺得有什麼難為情,「那位半輩子都在馬背上的姚老將軍是我們大泉的『征』字頭大將軍之一,膝下有三兒兩女,可惜兒子死了兩個,女兒死了一個。年紀最小的女兒嫁去了京城,難得的好人家,都說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緣。孫子孫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兩個,孫子叫姚仙之,聽說十歲就入伍了;孫女叫姚嶺之,更了不得,習武天賦好到整個邊境都聽說了。」
陳平安好奇道:「怎麼都以『之』字命名?」
婦人笑道:「『之』字輩嘛。」
陳平安愈發疑惑:「定輩分那個字,不應該在中間嗎,難道你們大泉不一樣?」
婦人沒好氣道:「我哪曉得那富貴姚家的祖宗規矩,還不許有錢人有點怪癖啊?」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姚家鐵騎名聲這麼大,在你們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紅的人吧?」
婦人白了一眼:「你問我,我問誰去?問皇帝陛下啊?」她自顧自笑了起來,媚態橫生,「那也得皇帝老兒瞧得上我的姿色,納我入宮。歲數大就大了,好歹是當皇帝的,說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興許是總算說到了些讓人開懷的事情,婦人舉起酒杯,朗聲道,「人間路窄酒杯寬,我九娘陪公子走一個。」
陳平安眼睛一亮,舉杯笑道:「這句話我得記下來,說得好!走一個!」
兩人各自飲盡碗中余酒。
門檻上坐著的青衫客偷偷望著他倆,滿臉幽怨碎碎念。
「好狗不擋道!」一個大嗓門響起,落魄書生被人一腳踹了個東倒西歪。
三名腰間挎刀的男子先後大踏步走入大堂,為首一人身材壯實,大冬天還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陳平安左邊的長凳上。漢子手底下兩人熟門熟路去拎了酒和碗過來,坐一張長凳,一張桌子瞬間坐滿了。壯漢偏偏不要陳平安遞過來的白碗,搶過婦人身前那隻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濺,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一手捂住肚子,滿臉惶恐,一手顫抖著指向婦人,顫聲道:「這酒不對勁……酒里有毒……」桌對面兩個年輕人頓時按住刀柄,臉色微白。
婦人沒好氣道:「馬平,你腦子裡有屎吧?是不是今兒午飯屎吃多了,剛好屎里有毒,然後把你腦子給吃壞了?」
馬平嘿嘿一笑,恢復正常臉色:「開個玩笑而已,咋還罵上人了。」
他身邊兩個年輕同僚嚇得趕緊喝酒壓驚。
馬平瞥了眼礙事的陳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關文牒拿出來!」
婦人剛要說話,陳平安已經從懷中掏出關牒,輕輕放在桌上。
馬平拿起,看著上邊鈐印著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嘖嘖道:「印章還真不少,走了這麼遠的路?」
陳平安笑著點頭。
馬平看他這副模樣就來氣。見慣了狐兒鎮老百姓的卑躬屈膝和諂媚笑臉,來了這麼個不會溜須拍馬點頭哈腰的,關鍵是模樣還挺俊,就想著找個法子收拾收拾,好教他知道自己才是狐兒鎮這一片的地頭蛇,便是下山虎遇上了他馬平也要乖乖蹲著,過江龍就老實盤著,沒有跟客棧九娘眉來眼去的份兒。
婦人突然問道:「聽說鎮裡邊又鬧鬼了?這次是誰魔怔了?」
一說到這樁晦氣事,馬平就沒了興緻,將通關文牒丟還給陳平安,喝了口悶酒,瓮聲瓮氣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禍害外鄉人,這次竟然是小鎮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條胳膊的劉老兒知道吧,開紙錢鋪子的,經常幫人看風水的那個糟老頭兒。他徹底瘋了,就這天氣,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還說自己太熱,哥兒幾個只好把他鎖了起來,沒過幾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氣熏天,今兒才清醒一點,總算不念叨那些怪話了,兄弟們這不就想著趕緊過來跟九娘你討要幾碗青梅酒,壯一壯陽氣,沖一衝晦氣。」
婦人皺眉道:「這可咋整?上次你們從郡城重金請來的大師不是給了你們一摞神仙符籙嗎?你當時是怎麼跟我吹牛來著,說是『一張符來,萬鬼退避』。」
馬平轉頭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濃痰:「狗屁的大師,就是個騙子,老子也給他坑慘了,韓捕頭這段時間沒少給我小鞋穿。」
他吐出一口濁氣,擠出笑臉,伸手就要去摸婦人的小手兒。婦人不動聲色地縮回手,沒讓他得逞。他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覺得我這個人咋樣?多少算是個狐兒鎮有頭有臉的人吧?掙錢不少,家世清白,還練過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氣力,你就不心動?九娘啊,可別抹不下臉,你馬大哥不是那種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過往。」
婦人呵呵一笑。之後馬平幾次借著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給她躲過了。
馬平和兩個同僚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葷八素,吃得滿嘴流油,看樣子是明擺著打秋風來了,最後竟然還賴著不走,去了樓上睡覺,說是明兒再回狐兒鎮。
陳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婦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時候也坐到陳平安旁邊,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這個馬平是狐兒鎮的捕快,他家世世代代做這個行當,跟官府衙門沾著點邊而已。那麼個屁大地方,所謂的官老爺,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個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餘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個個架子比天大。」
裴錢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輕輕打開屋門,蹲下身,腦袋鑽在二樓欄杆間隙裡頭,偷偷摸摸望著下邊那倆傢伙,結果好不容易才拔出來,一路小跑下樓梯,剛靠近酒桌,就聽到婦人在跟陳平安抱怨官場上的小鬼難纏,說那些捕快經常來客棧混吃混喝,她只能花錢買個平安,不然還能咋樣。裴錢偷著樂呵,嘴巴咧開,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錢買平安,買個平安……哎喲,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裴錢身邊:「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錢立即停下笑聲,可憐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婦人一頭霧水,不知道那個賊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麼。
陳平安跟婦人道別,一路扯著裴錢的耳朵往樓梯口走去。裴錢歪著腦袋踮著腳尖,嚷嚷著「不敢了」。
陳平安走上樓梯就鬆開了裴錢的耳朵,到了房間門口,轉身對裴錢吩咐道:「不許隨便外出。」
裴錢揉著耳朵,點點頭。等陳平安關上門后,她站在欄杆旁,剛好與那個仰頭望來的婦人對視。裴錢冷哼一聲,蹦跳著返回自己屋子,使勁摔門。
客棧外夕陽西下,有人策馬而來,是一名豆蔻少女,扎馬尾辮,長得柔美,卻有一股精悍氣息,背著一張馬弓,懸佩一把腰刀。她將那匹駿馬隨手放在門外,顯然並不擔心會走失。
落魄書生還在門外逗弄著那條狗,少女看了眼他,沒有上心,走入大堂,左右張望,看到了滿臉驚訝的婦人後,她有些不悅,停下腳步,對婦人說道:「爺爺要我告訴你,最近別開客棧了,這裡不安生。」
婦人在少女跟前再沒有半點媚態,端莊得像是世族門第走出的大家閨秀,豎起手指在嘴邊,示意隔牆有耳,然後輕聲道:「嶺之,我在這邊待習慣了。」
姚嶺之憤憤道:「不知好歹!」
婦人笑問:「要不要喝點青梅酒?」
姚嶺之滿臉怒容:「喝酒?!」
婦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姚嶺之冷聲道:「給我一間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細考慮。」
小瘸子戰戰兢兢領著她登上二樓,在老闆娘的眼神授意下,專門挑了一間最乾淨素雅的屋子給她。
在那串輕盈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后,陳平安將僅剩的六枚穀雨錢疊在一起,一枚一枚丟入畫卷之中。當第三枚穀雨錢沒入畫面后,陳平安站起身,緩緩後退幾步。
一個老人彎腰弓背,從畫卷中蹣跚走出。他跳下桌子,對陳平安眯眼而笑,轉身伸手摸向畫卷,但是摸了一個空。就連裴錢都偷偷摸過一把的畫卷,對於朱斂而言,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虛無縹緲,不可觸及。
朱斂倒是沒有氣急敗壞,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爺,這就是你們浩然天下的仙家術法嗎?」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
這個習慣性佝僂著身形的老人似乎與傳聞中那個走火入魔的武瘋子完全不像。老人臉上總是帶著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點將整座江湖掀了個底朝天。後來居上的丁嬰同樣是天下第一人,就擁有極其鮮明的宗師氣勢,這大概也跟丁嬰身材高大,不苟言笑,並且戴著一頂銀色蓮花冠都有一定關係,眼前這個名叫朱斂的武瘋子就差了很遠。
相較於魏羨的什麼話都憋在肚子里,朱斂似乎更加認命且坦白,開誠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爺的家鄉,光是適應浩然天下的氣機流轉就得花費好些天,想要恢復到生前的巔峰修為更不好說了。嗯,按照少爺這裡的說法,我目前應該是純粹武夫的第六境。」說到這裡,他頗為自嘲,「有可能一舉破境,有可能滯留不前,甚至還有可能被這邊的靈氣倒灌氣府,消耗真氣,修為給一點點蠶食。不過,我有一種感覺,除了七境這道大門檻,之後成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麼太大問題。」
朱斂說得很開門見山,比那個悶葫蘆魏羨確實爽快多了。他走到窗口,推開窗,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七境,有點類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後天轉先天,是最難跨過的一步。只要躋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後修為攀升不過是年復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說肯定九境,八境絕對不難。」他轉頭微笑,「當然了,只要適應了這邊濃郁靈氣的存在,我對上一個底子一般的七境純粹武夫,打個平手,還是有機會的,不至於被境界壓制,見了面就只能等死。至於同境之爭,只要不是公子這樣的,勝算極大。」
陳平安喃喃道:「關隘只在七境嗎?」
朱斂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我願意為公子賣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後能夠給我一個自由之身,如何?」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並不知道如何恢復你的自由之身。」
朱斂愕然,陷入沉默,盯著那幅畫卷。
陳平安猜測畫卷本身類似驪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一想到這裡,他就笑了笑。
魏羨爛醉如泥,躺在床上說起了夢話:「身無殺氣而殺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門聲響起,陳平安收起最後三枚穀雨錢和畫卷,正要去開門,朱斂竟然代勞了。
裴錢眨著眼睛,然後迅速離朱斂遠遠的,跑到陳平安身後。
朱斂關上門,轉身笑呵呵道:「小丫頭根骨真好,是少爺的閨女?」
裴錢使勁點頭,陳平安搖搖頭,然後轉頭問道:「找我有事?」
裴錢看了看朱斂,搖頭。
朱斂識趣,笑問道:「少爺,可有住處?」
陳平安道:「出了門,右手邊第二間就是了。不過魏羨住在那裡,你要是不願意與人同住,我幫你再要一間屋子。」
「行走江湖,沒這些講究。」朱斂擺擺手,然後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爺先選了那個南苑開國皇帝?」
陳平安點點頭,叮囑道:「你們兩個,可別有什麼意氣之爭。」
朱斂笑道:「萬人敵魏羨,我仰慕得很,敬他酒還來不及,豈會惹他不高興。」說完就走出屋子,輕輕關上門。
只留下一道縫隙的時候,朱斂突然問道:「敢問少爺為我花了多少錢?」
陳平安答道:「十五枚穀雨錢。」
朱斂笑道:「讓少爺破費了。」
裴錢在朱斂離開后猶不放心,去閂上了屋門,這才如釋重負。
陳平安問道:「魏羨每天板著臉你都不怕,朱斂這麼和和氣氣的你反而這麼怕?」
裴錢輕聲道:「就是怕。」
陳平安又問道:「什麼事情?」
裴錢道:「我覺得那個老闆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個小瘸子,一個老駝背,多怪啊,這兒會不會是黑店?天橋底下那說書先生講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說到黑店最喜歡給客人下蒙汗藥,然後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陳平安氣笑道:「別胡思亂想,趕緊回去看書。」
裴錢唉聲嘆氣地離去。
陳平安已經沒心思去翻剩餘兩幅畫卷了,盧白象、隋右邊,剛好一個不太敢請出山,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另外一個更不敢。
想起裴錢對魏羨、朱斂兩人的觀感,其實她的直覺半點沒錯。
魏羨看人的眼神是從高處往低處,畢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國之君。朱斂看人的眼光則像是活人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臉上掛著的笑意更別當真。
客棧門檻上,落魄書生背對著大堂,抬頭望向天邊的絢爛晚霞,輕輕拍打膝蓋,拎著酒壺,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嘮叨一句:「雲深處見龍,林深時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場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聲,他摔了個狗吃屎,倒也沒忘記死死攥緊酒壺。原來是小瘸子一腳踹在他後背上,怒氣沖沖道:「沒完沒了,你還上癮了?忍你很久了!」
他狼狽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沉聲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瘸子瞧著忽然有些陌生的窮酸書生便有些心虛,硬著頭皮喊道:「你誰啊?」
這位青衫客一本正經道:「你喊九娘什麼?」
小瘸子愣了愣:「老闆娘啊。」
青衫客又問:「那麼老闆娘的夫君又是你什麼人?」
小瘸子差點氣瘋了,飛奔出門檻,拳腳並用,對著這個只知道姓鐘的王八蛋一頓追殺。男人高高舉起酒壺四處躲閃,一邊逃竄一邊喝酒,挨了幾拳幾腳都不痛不癢。
夕陽西下。關於書生,曾有讖語,是連書生自己也不當真的一句話:
鍾某人下山前,世間萬鬼無忌。
大日墜入西山後,暮色便深沉起來。借著最後一點留戀人間的餘暉跟小瘸子追逐打鬧的青衫客停下身形,望向南邊道路盡頭。小瘸子趁機捶了他肩頭一拳,他晃了晃,沒有理會。小瘸子有些好奇,跟隨這個書生的視線一起望向遠方,並無發現,以為書生是故意打岔,正要繼續飽以老拳,讓他以後都不敢再調戲老闆娘,卻驀然心頭一震,趴在地上,耳朵貼地,臉色凝重:是一支騎軍,數目還不小。
狐兒鎮除了驛卒偶爾經過,從無大隊騎軍露過面,鎮上的年輕人們為了瞻仰姚家鐵騎的風采,經常結伴去往遠處的掛甲軍鎮,才有機會遠遠看上幾眼。
鐵甲、戰馬、輕弩、戰刀,這一切在狐兒鎮貧家子弟眼中就是天底下最有男兒氣概的物件。小瘸子也不例外,只是狐兒鎮同齡人不愛帶他一起玩兒。
此時小瘸子把青衫客晾在一邊,去了大堂跟老闆娘通報一聲。婦人打著哈欠說:「曉得了,這些軍爺肯定瞧不上咱家客棧和狐兒鎮,多半是連夜行軍,去往北邊的掛甲軍鎮,不用在意。」
小瘸子哦了一聲,立即跑出客棧,爬上屋頂,伸手遮在眉宇間舉目遠眺。趁著天未全黑,勉強還能看見東西,他想要近距離見識一下邊軍鐵騎的裝束,下次再被老闆娘使喚去狐兒鎮購置油米,好跟那些同齡人顯擺顯擺。
道路遠方依稀可見塵土飛揚,大地上的沉悶震顫越來越清晰。
可是天色不等人,小瘸子有些著急,趕緊爬下屋頂,去了大堂,詢問老闆娘能不能掛上燈籠。婦人瞪眼:「這麼早掛燈籠,火燭錢算誰的?」小瘸子拍胸脯說:「算我的,實在不行先記在老駝背的賬上。」婦人點點頭,小瘸子歡天喜地地去掛了兩盞大紅燈籠在客棧外,剛要爬上屋,就發現有一騎稍稍繞出官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客棧外邊,身上披掛甲胄,極為鮮亮華美,不同於姚家邊軍的樸素樣式。那名騎卒摘下頭盔捧在胸前,臉色漠然問道:「是不是有賣青梅酒?」
小瘸子咽了口唾沫,膽戰心驚道:「回軍爺的話,有的。」
那名騎卒沉聲道:「一炷香內,讓掌柜騰空整個客棧,然後準備五桌吃食,拿出最好的青梅酒,所有開銷,一文錢都少不了你們,若是青梅酒果真有傳聞那麼好喝,還有重賞!記住了,進了客棧后,我們會有人專門查看房間,若是還有誰滯留其中,殺無赦。我們離去后,所有住店客人自可入住。」
騎卒重新戴上頭盔,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小瘸子臉色獃滯,青衫客獨自蹲在客棧門口,那條土狗已經回窩,可他還是沒有個落腳地兒,見少年還在發獃,提醒道:「趕緊給九娘說事去,惹惱了這些京城貴人,客棧會開不下去的。」
小瘸子趕緊飛奔進大堂,發現婦人已經在跟駝背老人碰頭合計這事,小瘸子一到,剛好當這個出頭鳥,讓他去跟樓上客人們說明情況,勞煩他們趕緊先離開客棧,省得有血光之災。小瘸子有些為難,婦人大手一揮,說火燭錢免了,小瘸子立即衝上二樓。
第一間屋子就住著陳平安,小瘸子跟他稟明情況,他無所謂,笑著說其餘兩間屋子他來打招呼,要小瘸子直接去其他屋子喊人。小瘸子道了一聲謝,匆忙離去。
裴錢打開門,桌上點著油燈,一本書攤開在那邊。她笑著說:「我正在讀書呢。」
其實裴錢一直在聽朱斂魏羨那邊的牆根,只是聽到敲門聲后才從包裹里拿出書籍,跟陳平安裝模作樣。
陳平安沒有揭穿她的小把戲,要她收拾一下包裹,說要暫時離開客棧。
隔壁屋子,朱斂已經打開門,跟陳平安笑著說:「魏羨開了門后就又去睡覺了,我去喊醒他?」
就在朱斂剛要轉身的時候,滿身酒氣的魏羨已經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對兩人說道:「醒了。」
馬平在內的三個狐兒鎮捕快一聽說是騎軍經過,罵罵咧咧,仍是乖乖離開屋子。
扎馬尾辮的少女姚嶺之站在欄杆外。她住在二樓廊道最盡頭一間屋子,這會兒瞪著大堂一樓的婦人:「你的客棧就這麼招待客人?真是長見識了,在邊境上,竟然還有人敢在姚家鐵騎的眼皮子底下這麼不講道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夠一句話就把人趕出客棧!」她單手撐在欄杆上,直接從二樓跳下,看得馬平三人眼皮子直顫:哪來這麼個硬把式的小娘兒們?
婦人苦笑,欲言又止。
駝背老人拿著煙桿,想了想:「我去說一聲好了,咱們開門迎客,哪裡還分貴賤。」他徑直走出客棧,身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婦人對著二樓兩撥客人歉意道:「等會兒你們待在各自屋內就行了,今晚的事情,是我們客棧對不住各位,事後送你們每人一壇五年釀青梅酒。」
姚嶺之拔地而起,返回二樓,砰然關上門。
馬平三人悻悻然返回屋子。
陳平安讓魏羨和朱斂先到他房間坐一會兒,裴錢當然不用多說。
婦人讓小瘸子出門喊那個姓鐘的書生進來去二樓挑個房間,省得他在門外晃蕩礙人眼。他挑好后就趴在欄杆上,婦人伸出手指朝他晃了一下:「滾進屋子。」
書生擔憂道:「九娘你姿色如此出眾,那些軍爺兵痞會不會見色起意啊,喝過了酒,更容易酒後亂性……」
婦人笑道:「到時候你不正好英雄救美?萬一我眼瞎了,說不定會以身相許呢。」
書生擺擺手:「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為。九娘你放心,我們讀書人都有一身浩然正氣外加一肚子聖賢道理,只要我站在這裡,他們喝再多的酒都生不出邪念來……」
沒等婦人說什麼,遠處那間屋子的姚嶺之已經打開門,抽刀出鞘一半,發出悅耳的鏗鏘聲,對書生厲色道:「色坯閉嘴!」
很明顯,她的刀子比小瘸子的拳腳要管用得多,書生立即進屋,屁都沒放一個。
越是如此,姚嶺之對樓下婦人就越失望:一年到頭就跟這些男人廝混在一起,賠笑陪酒,與那些青樓女子有什麼不同?
進了屋子,姚嶺之趴在桌上,一時間悲從中來,竟是嗚咽抽泣起來。
婦人站在櫃檯后,嘆息一聲,給自己倒了一碗青梅酒。
撲通一聲,婦人抬頭望去,只見那書生跳下了二樓,摔在地上,起身後,走到櫃檯邊,笑道:「九娘就當我是賬房先生好了,離你太遠,我不放心。」
他笑容溫柔,讓婦人愣了一愣,回答道:「可是你長得這麼丑,靠太近,我噁心。」
書生如遭雷擊,蹲在地上抱著頭。原來那些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那些有跡可循的男女情話都是騙人的啊,屁用都不管。
駝背老人率先走入客棧,身後跟著一行人。大概是對方比較講理,既沒有驅逐二樓客人,也沒有一股腦擁入五大桌子人。
為首一人是個身穿大紅蟒衣的中年男子,面白無須,氣勢凌人。他身後跟著兩人,一個披掛篆有雲紋的銀色甲胄,行走時鐵甲錚錚,一個古稀之年,身穿錦袍,頭戴高冠,仙風道骨。之後還有七八人,應該皆是心腹扈從。
蟒衣男子三人坐一張桌子,其餘扈從坐兩張。扈從中有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腰間懸挂一枚玉佩,看到婦人後,笑了笑。
客棧外是足足七八百精騎,還有十數輛馬車。每輛馬車中都有一名囚犯,左右兩旁各有一人看押,看押之人無一例外全部是大泉王朝的中五境練氣士。
駝背老人皺著臉。他實在沒有想到是這麼些人。
這撥客人可不是賣他一個糟老頭子的面子,而是賣姚家一個面子而已。而八萬姚家鐵騎和征南大將軍的面子不過是讓他們從五桌人變成了三桌人而已,就這麼點大。至於為何不驅逐二樓客人,是其中有個年輕扈從隨口提了一句,說是人多一些,喝酒熱鬧,然後那名不可一世的蟒衣宦官便笑著答應下來。
那名身披銀色甲胄的武將望向婦人,吩咐道:「先上青梅酒,飯菜趕緊跟上。」
駝背老人掀開帘子,去灶房忙碌。小瘸子開始往三張桌子上送酒。
客棧一樓,氣氛凝重,幾乎只有倒酒的聲音。
突然有人舉起手,跟婦人打招呼,笑道:「老闆娘,勞煩你親自給兄弟們倒碗酒。聽說青梅酒是你祖傳的法子,由你親手釀造,當然要親自倒才行。」
這一桌扈從有了年輕人起頭,頓時沒了顧忌,哄然大笑。
婦人拿起一壇青梅酒,笑著就要過去倒酒。只是不知為何,身體緊繃。開客棧這麼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見過了,便是山上神仙練氣士也見了不少,可當她與那個年輕扈從對視的時候,竟然有些畏懼,好像凡夫俗子撞了邪,黑夜遇鬼,從內心深處泛起一股無力感。
書生突然一把拉住婦人,高聲笑道:「九娘今天身體不適,我這個賬房先生來給貴客們倒酒,行不行?」
年輕扈從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話,環顧四周:「兄弟們,你們說行不行?」
等到所有人都說不行,年輕扈從才望向青衫書生:「不行,怎麼辦?不然還是讓老闆娘親自倒酒?倒個酒而已,又不用你的九娘陪咱們去掛甲軍鎮,對吧?」
身穿大紅蟒衣的宦官置若罔聞,頭戴高冠的老仙師則微微一笑。
姚嶺之打開門,臉色鐵青道:「不行!」
年輕扈從站起身,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了。他抬起頭,笑問道:「為何?」
姚嶺之只是與此人對視便有些內心惴惴,下意識按住刀柄,口不擇言道:「這裡是姚家的地盤!」
姚嶺之並不知道,在她握住刀柄的剎那之間,一樓在座所有扈從就都生出了殺意,那名坐在蟒衣宦官和高冠仙師旁邊的銀甲武將更是殺氣騰騰。
年輕扈從始終伸長脖子望向二樓,卻好像將一樓所有動靜都看在眼裡,伸出一手,輕輕下壓,示意所有人不要輕舉妄動,然後微笑道:「可是整個大泉王朝都是我家的地盤啊,怎麼辦?難道你們姚家要造反?」
婦人拎著酒罈走出櫃檯,先對少女沉聲道:「嶺之,退回房間去!」
然後對那個年輕扈從施了一個萬福:「九娘這就給公子倒酒。」
年輕扈從嘴角翹起,死死盯住婦人的那張臉龐,指了指二樓的少女:「你們母女一起來吧,如何?」
婦人臉色慘白。
二樓有房間打開,走出一個白袍年輕人:「我覺得不如何。」
年輕扈從轉過頭,望向那人,眼神玩味道:「哦,你算哪根蔥?」
這一次是一樓有人幫陳平安回答了:「你又算哪根蔥?」
是那個姓鐘的落魄書生。
年輕扈從哀嘆一聲:「得嘞,今兒晚上一個個跟我過不去,不願意趕走客人的客棧、不願意倒酒的老闆娘、口出狂言的姚家少女、穿了白袍子就以為自己是劍仙的外鄉人、穿了青衫就覺得自己是儒家聖賢的讀書人……」
他突然望向婦人,又看了眼姚嶺之,笑道:「沒關係,你倆今晚可以嘗試著救一救姚家,如果我心情好了,說不定可以幫著把姚家拉出火坑。」
婦人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轉頭對那落魄書生說道:「鍾魁,此事與你無關。我也知道你有一些本事,所以接下來你能走就走,別管我們了。」
然後她抬頭望向陳平安,正要說話,陳平安已先笑道:「老闆娘,先前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婦人有些疑惑,一時間沉默不語。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人間路窄酒杯寬。」
路窄,所以會遇到與那片槐葉有關的姚家人。
路窄,所以也會遇到這些,恨不得其他人都走上死路的傢伙。
可是沒關係,這兒的青梅酒好喝。
陳平安輕聲道:「今天要麻煩四位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身後的那間屋子裡走出四人。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在前板著臉道:「無須客氣。」
武瘋子朱斂隨後彎腰走出,站在陳平安另外一邊,雙手負后,笑呵呵道:「少爺這話多餘了。」
一個背負「痴心」長劍的絕色女子站在魏羨身旁,正是藕花福地的女劍仙隋右邊。她容顏清冷道:「謝過公子借劍。」
最後是身材魁梧的魔教開山之祖盧白象,他雙手拄刀站在朱斂身側,微笑道:「主公,這刀不錯。停雪,名字也好。」
最後的最後,一個柔柔弱弱的聲音響起:「爹,我呢?」
陳平安有些無奈,說道:「回屋子讀書!」
裴錢哦了一聲,輕輕關上門后,大嗓門讀書,書上那些聖賢道理給她讀得震天響。
一樓書生聽著二樓書聲,二樓除了書聲之外,還有陳平安、魏羨、朱斂、隋右邊、盧白象。
一座邊陲小小客棧,今夜魚龍混雜。
姚嶺之在那五人走出屋子后,呼吸都沉重起來,這讓她覺得匪夷所思。
面對那個年輕扈從的恐懼,更多是一種雜糅諸多複雜情緒的直覺,例如柔弱女子面對心懷叵測的男人、下位者敬畏無形的權勢、秉性純良之輩先天會遠避鬼蜮之徒。但是姚嶺之望向同一層樓那五人的窒息卻很直觀:同一座山林,兔鹿見虎羆;同一條江河,魚蝦遇蛟龍。
姚嶺之擔任邊軍斥候已經有三年之久,有過兩次命懸一線的生死之戰,她沒有任何一次心生退讓,照理而言,不該有此感覺才對。
她是姚家這一代最出類拔萃的武學天才,不過十四歲就已經躋身四境,並且有望破開瓶頸。十五歲的五境武夫,哪怕是十七歲的五境,都當得起「天才」二字。放眼大泉王朝,無論是軍伍還是江湖,姚嶺之都是一等一的璞玉,稍加雕琢就能大放光彩,沒有人懷疑她未來可以順利躋身御風境,成為雄鎮一方的武道宗師。尤其是行伍出身的高手,殺力尤其巨大,這一點毋庸置疑。江湖上,宗師往往捉對廝殺,多是旗鼓相當的較量;沙場上追求的是一夫當關,是百人敵、千人敵。
姚嶺之手心攥緊一顆銀錠模樣的物件,正是價值連城的兵家甲丸,而且是比被山上練氣士譏諷為「水窪甲」的甘露甲品相更高一等的「池塘甲」金烏經緯甲,是名副其實的仙家法寶,邊軍姚氏對姚嶺之的期望之高可見一斑。
年輕扈從看著那二樓五人,一拍桌子,佯怒道:「仗著人多嚇唬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眼帶笑。客棧內三桌人,屋外還有數百精騎,大概是自己都覺得有點厚顏無恥,忍不住笑出聲。
兩桌扈從模樣的軍中精銳也跟著樂呵起來,全然沒將二樓的動靜當一回事。雖說樓上那些人氣勢很足,甚至有些震撼人心,可又如何?江湖莽夫而已。
大泉王朝的江湖人早就斷了脊梁骨,不過是一群趴在廟堂門口的走狗,搖尾乞憐。而親手摺斷、敲碎整個江湖脊梁骨之人,今天剛好就坐在客棧酒桌上。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名喚九娘的客棧老闆娘並沒有因為陳平安的出現而鬆口氣,心情愈發沉重。三爺先前已經報上了名號,對方還如此咄咄逼人,分明就是沖著「姚」字而來。一旦起了糾紛,就怕對方上綱上線,到時候為難的還是姚家。
駝背老人在帘子那邊向婦人點點頭,婦人苦澀一笑。對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說不定就是唯恐天下不亂,要將整個姚家拖下水。
明知道姚家在如今的風雲變幻中宜靜不宜動,而她和客棧則只能是能忍則忍,可她此時又不好勸說二樓眾人退回去。人家好心好意幫你出頭,你反而要人家當縮頭烏龜,她實在做不出這等事。
鍾魁疑惑道:「這些人是?」
婦人苦笑道:「京城來的貴人,惹不起。」
鍾魁哦了一聲,猶豫了半天,正要說話,婦人無奈道:「鍾魁,算我求你了,別搗亂了,現在事情很麻煩,我沒心情搭理你。」
鍾魁嘆息一聲,果真閉上嘴巴。
陳平安俯瞰一樓大堂,問道:「欺負老闆娘一個婦道人家,不厚道吧?」
年輕扈從笑嘻嘻道:「出來做生意,給客人倒幾杯酒,怎麼就欺負了?」
陳平安指了指年輕扈從的心口:「捫心自問。」
年輕扈從先是一怔,隨即端起酒碗痛飲了一大口,抹嘴笑道:「這話要是書院楚老夫子說出口,我肯定要好好掂量掂量,至於你,配嗎?」
陳平安笑道:「道理就是道理,還分誰說出口?你不就是欺軟怕硬嗎,相信只要是拳頭比你硬的,有沒有道理,你都會聽吧?」
年輕扈從點點頭:「這些話,我聽進去了,確實有道理。」然後他隨手摔了那隻酒碗,高高舉起手臂,五指張開,輕輕握拳,「那就比一比誰拳頭更硬?我倒要看看,在大泉境內,有幾人敢跟我掰手腕子。」
婦人擔心陳平安年輕氣盛,率先出手,到時候吃了大虧還理虧,趕緊出聲提醒道:「公子別衝動,這些人是奉命出京,有聖旨在身的,你要是先出手,有理也說不清了。」
年輕扈從眼神陰沉,轉頭望向婦人:「閉嘴!一個破鞋寡婦,有什麼資格插話?知道我是誰嗎?!」
婦人臉色鐵青。年輕扈從指了指她,再點了點二樓陳平安等人,冷笑道:「姚氏九娘暗中勾結他國江湖人士,試圖劫下囚車,罪大惡極。」
姚九娘悲憤欲絕,終於怒罵道:「你個小王八蛋到底是誰?!」
年輕扈從伸手指向自己,一臉無辜道:「我?小王八蛋?」他咳嗽一聲,正了正衣襟,微笑,「按照姚夫人的說法,高適真就是老王八蛋了,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回到家裡,我一定要把這個笑話說給高適真聽。」
姚九娘與駝背三爺對視一眼,心頭俱是一震。
申國公高適真!大泉王朝碩果僅存的國公爺,深得當今陛下倚重。
大泉承平已久,劉氏國祚兩百年,開國之初,外姓封爵,總計封賞了三郡王七國公,但是能夠世襲罔替至今的,也就申國公一脈而已,其餘都已經摔了老祖宗用命掙來的飯碗。而申國公膝下唯有一子,屬於老年得子,正是小國公爺高樹毅。這傢伙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跋扈王孫,一次次靠著祖蔭闖下大禍,偏偏一次次安然無恙,皇帝陛下對待高樹毅之寬容,諸位皇子公主都比不上。所以京城官場有個說法,叫作「小國公爺出府,地動山搖」。
這麼個惡名昭彰的膏粱子弟,怎麼可能參與此次南下之行?皇帝陛下雖然優待申國公一脈,可是以陛下的英明,絕不至於如此兒戲。大泉王朝最不怕惹火上身的人恐怕就是這個無法無天的高樹毅了,戰功彪炳的大將軍宋逍兼領兵部尚書,在嫡長孫被高樹毅欺負后,也只能罵高樹毅一句「攪屎棍」。
二樓,魏羨輕聲給陳平安解釋了一下申國公的背景。陳平安點點頭,就在所有人以為他要知難而退的時候,轉瞬之間,他就從二樓縮地成寸,來到了那位小國公爺身前。
客棧外的道路上,一名坐在馬夫身後的騎卒正嚼著難以下咽的乾糧,偶爾拎起水壺喝兩口。他抬起頭,看到客棧後邊飛起一隻信鴿,立即有人飛奔而來,肩頭停著一隻通體雪白的神俊鷹隼,等待騎卒下令。騎卒擺擺手:「不用理會。」那人默默退下。
騎卒正是那個最早來到客棧傳遞消息之人,他身旁的車夫腰桿挺直,一動不敢動。
一個老人掀起帘子笑問:「殿下,為何不跟著一起進客棧?」
騎卒笑著搖搖頭。律己是一門大學問,馭人,對於他們這些生於帝王家的人而言,自幼耳濡目染,又能以史為鑒,反而不難。
車輛裡邊盤腿坐著兩名練氣士,一老一少,負責看著一個分量最重的犯人,押送往大泉京師蜃景城。與騎卒說話之人是一個身穿青紫道袍、頭戴魚尾冠的耄耋老者,一手持繩索末端,一手捧拂塵。
犯人披頭散髮,滿身血污,垂首不語,看不清面容。一襲金袍破碎不堪,手腕和腳踝處被釘入金剛杵一般的器物。除此之外,脖子上還被一根烏黑繩索綁縛,正是老修士手中握著的那根。犯人最凄慘的還是眉心處被一柄飛劍透過頭顱,劍尖從後腦勺穿出,就那麼插在此人頭上。
這名重犯是一位正統敕封的山水神祇,曾是七境巔峰練氣士,在其轄境則至少是八境修為。他在一方山水中稱王成聖,對上九境金丹都有一戰之力,只是不知為何淪落到這般田地。
車廂內除了道門老者還有個年輕女子,望向那名騎卒的眼神秋波流轉,雖未言語,其中意味卻也盡在不言中了。她的容貌只算清秀而已,只是氣態卓然,肌膚勝雪,比起凡夫俗子眼中的美人更經得起「細細推敲」。畢竟在山上修士眼中,人間美色,歸根結底,還是一副臭皮囊,皮膚粗糙,種種異味,細看之下皆是瑕疵。
騎卒突然轉過頭望向客棧,似乎有些意外。
道袍老者流露出一抹驚訝:「好驚人的武夫氣勢,而且人數如此之多。小小邊陲客棧,這般藏龍卧虎?難道真給小國公爺歪打正著了,是北晉高手孤注一擲,要來劫持囚犯不成?」
女子試探性問道:「要不要我去提醒小國公爺一聲?」
騎卒搖搖頭,笑道:「咱們腳下已是大泉國境,除非是姚家謀逆造反,不然哪來的危險?」
道袍老者眼中精光閃過,並未作聲。片刻之後,他正要說話,騎卒已經跳下馬車,徑直往客棧行去。
在騎卒遠去后,那個來自山上仙家的年輕女子輕聲問道:「師父,小國公爺這麼逼著姚家人,殿下又不約束,真不會出事嗎?」
道袍老者擺擺手道:「天底下誰都會造反,就姚家不會,國之忠臣當久了……」他嘴角泛起冷笑,「可是會上癮的。」
那名囚犯仍然低著頭,快意笑道:「談及骨鯁忠臣和邊關砥柱竟然以笑話視之,你們大泉王朝就算一時得勢,又能如何?」
「還敢嘴硬!」道袍老者一抖手腕,繩索瞬間勒緊犯人脖頸,犯人渾身顫抖起來,咬緊牙關,抵死不發出任何聲音。
客棧內,異象突起。一襲白袍毫無徵兆地出現在大堂,小國公爺高樹毅察覺到不妙,正要悚然而退,但是眼前一花,肩膀已經給那人抓住。
另外一桌三人,除了宦官依舊飲酒,對此視而不見,高冠仙師和銀甲武將已經猛然起身,想要救下高樹毅,卻又各自停步。因為有一把來自二樓的猩紅長劍懸停在兩張桌子之間,劍尖直指高冠仙師。而銀甲武將停步後轉頭望去,二樓有人橫移數步,滿臉笑意,握住刀柄,手中狹刀停雪將出未出。
魏羨翻過欄杆,落在一樓門檻處,像是要獨自一人攔阻外邊數百騎。
朱斂蹲在了欄杆上,笑眯眯低頭,盯上了那名最鎮定的宦官。
大紅蟒衣的宦官看著不過而立之年,實則已是八十歲高齡,是大泉王朝的武道大宗師之一,被譽為大泉皇城的守宮槐。在他成名之後,素來鬼魅橫行的大泉皇城再無任何奇怪傳言,全部銷聲匿跡。不過這名大宦官真正厲害之處還在於他當年籠絡了一大批江湖爪牙,將大泉王朝境內十數個頂尖武林門派一個接一個剷除乾淨。三年之間,整個江湖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無論正邪,都對這個老太監展開了多次刺殺,但是無一例外,有去無回。
與宦官同桌兩人,高冠仙師名叫徐桐,是大泉境內第一仙家門派草木庵的現任主人,擅長雷法,可以敕令鬼神,詔為己用。他還是醫家高人,精通煉丹,所煉丹藥是大泉王朝權貴公卿瘋搶之物。
銀甲武將許輕舟是大泉軍中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不到四十歲,一身橫煉功夫就已經登峰造極,腰間佩刀「大巧」更是一件兵家重寶,可謂攻守兼備,每次沙場陷陣必身先士卒,所向披靡。
高樹毅運轉氣機,掙扎了一下,毫無用處。他非但沒有懼意,反而笑意更濃:「你們姚家真要造反啊?」
陳平安微微加重力道,高樹毅一陣吃痛,依舊竭力維持笑臉。
陳平安對他說道:「我就是個過路人,你這麼喜歡招惹我,那麼宰掉你后,我往北晉國一逃就是了。至於姚家不姚家的,你們愛怎麼潑髒水,我可管不著。」
這種鬼話,誰信?高樹毅齜牙咧嘴,額頭滲出汗水:「有本事你就殺我嘛。」
陳平安盯著他,高樹毅以極其輕微的嗓音對陳平安輕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看上那對母女,是她們的幸運,否則姚氏被抄家之後,她們很快就要被送去教坊司了,成為人盡可夫的官妓,到時候你倒是也可以嘗嘗滋味。」
他這話剛說完,陳平安一拳已至,直接砸在他額頭上,勢大力沉,巨石攻城一般。
高樹毅腦袋往後一盪,雖然腰間玉佩亮起一陣五彩光華,瞬間匯聚在額頭處,但是仍然被這一拳打得當場暈厥過去,口吐白沫,那塊護身玉佩也出現了一條條裂縫。
由於肩膀始終被陳平安扯住,高樹毅的腦袋就像鞦韆一般盪去又晃回,陳平安第二拳又砸向此人,牽一髮而動全身。
啪一聲,大宦官重重放下筷子,嗓音陰柔道:「年輕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雖然對那個城府深重的小國公爺印象相當一般,可總不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讓人給活活打死。
在他出聲后,徐桐和許輕舟如釋重負。
可陳平安沒有收手,高樹毅那塊祖傳玉佩砰然碎裂。
這時高樹毅反而清醒過來,滿臉漲紅,眼眶布滿血絲,臉色猙獰道:「狗雜種,我一定要你和姚家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大宦官猛然起身,震怒不已。多少年了,還有人敢在自己面前這麼放肆?
姚九娘尖聲喊道:「停手!」
陳平安轉頭望去,婦人輕輕搖頭,眼神流轉,充滿了焦急,欲言又不敢明言,只好搗糨糊道:「公子有話好好說,坐下慢慢聊,相信小國公爺只是跟我們開玩笑的。」
惱羞成怒的大宦官蓋棺論定:「不用聊了,你們姚氏與北晉合夥謀反,死不足惜!」
言語之間,他雙指併攏在桌上一抹,陳平安腰間養劍葫掠出初一和十五,分別擊碎快若閃電的那雙筷子。
陳平安第三拳打得高樹毅整個人砰然倒飛出去,門口魏羨挪開,任由這位小國公爺的屍體摔在客棧外邊。
那名騎卒剛好走到門外不遠處,看著地上那具屍體,一時間還有些沒回過神來,顯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陳平安轉頭對婦人說道:「知道姚老將軍為什麼會差點死於刺殺嗎?因為你們太好說話了,明擺著有人覺得就算死了老將軍,所有姚氏子弟都不敢怒不敢言。」
姚九娘好像沒有聽進去陳平安的話,神色痴痴,喃喃道:「死了,就這樣被你打死了,申國公一定會瘋的,皇帝陛下也一定會龍顏大怒,姚氏完了。」
那個在客棧當廚子的駝背老人亦是茫然失措,姚嶺之更是滿臉驚駭。
客棧內,只回蕩著裴錢有氣無力的讀書聲。
這個時候,鍾魁拍了拍姚九娘肩膀,明明背對著陳平安,嗓音卻清晰地響起於陳平安心湖間:「你只管殺,我管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