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謹遵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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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謹遵法旨
陳平安心中有些惱火,心想不該如此隨心所欲,念頭一起,就信馬由韁,這趟三百里水路,惹來這些水妖水鬼的覬覦,真要起了衝突,養劍葫蘆還在肉身那邊,之前在河上練習六步走樁,十分生澀,又出了幾拳,更是綿軟無力,陰神好似天生不擅武學拳法。一想到方才河底那對燈籠眼,陳平安就有些后怕。
鍾魁興許是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道:「陰神本就喜好夜遊天地,你初次出竅神遊,新生陰神別處不去,偏偏就來到這埋河水神廟,按照練氣士的說法,這就有可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了。但仍是要小心應對,機緣一事,福禍不定,可不全是好事。」
陳平安問道:「那水神廟裡頭的廟祝,是不是修士?能發現我的陰神身份嗎?」
鍾魁沒好氣道:「就埋河娘娘那性子,隔三差五就要去跟水妖打生打死,河裡頭又有這麼多冤魂厲鬼,全部被那頭水妖驅使,你覺得還擺放著她金身的水神廟,能沒有高人坐鎮?不然早給那頭自封『黃仙君』的水妖,連廟帶小山一起吞入腹中了。」
陳平安汗顏道:「好像是這麼回事。」
鍾魁總算說了個好消息,道:「不過你放心,你這尊陰神,很虛,只要不進祠廟燒香,水神廟那邊就沒人看得出來。」
鍾魁皺了皺眉頭,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嘖嘖稱奇,道:「陳平安,你是不是遭遇過兩次大禍?一次極早,傷到了命數;一次就在幾年前,斷了長生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一向謹小慎微的他,破例沒有刻意隱瞞,道:「差不多是這樣。」這既是因為鍾魁身上的大伏書院君子頭銜,更是因為此人口中稱呼的那聲「齊先生」。
鍾魁揉著下巴,陷入沉思。
陳平安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鍾魁依然在打量著陳平安,緩緩道:「樹有年輪,可觀歲數。這人的魂魄,其實也差不多,只是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人之皮囊血肉筋骨,就像在兩者之間樹立了一堵牆。」
見陳平安一臉迷糊,鍾魁舉了個例子,道:「打個比方,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修士想要相互查看,即便熟稔神人掌上觀山河的神通,任你是十二境仙人的修為,都不管用。可當你陰神顯化后,魂魄就如水落石出,清晰可見,便能夠讓我看出許多端倪。」
鍾魁突然笑道:「陳平安,你這個縫補匠當得有點辛苦了。」
本命瓷碎了,在驪珠洞天中陳平安便抓不住任何福緣。長生橋斷了,一副身軀四面漏風漏雨,才需要練習撼山拳吊命。鍾魁說陳平安是個苦兮兮的縫補匠,可謂一語中的。
前有寶瓶洲賢人周矩,口誦詩篇,就能讓敵人身處罡風,瞬間形銷骨立;後有桐葉洲君子鍾魁,更是深不可測,陳平安一時間對這些儒家書院,有了更複雜深刻的感受。
陳平安問道:「你要進廟燒頭香?書院君子這麼做,不會有問題?」
鍾魁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如果被書院某些迂腐夫子曉得了,非議應該會有一些,只是無傷大雅,讀書人沒你想的那麼死板。」
鍾魁「咦」了一聲,滿臉促狹笑意,道:「好嘛,借你的光,我可以領教一下埋河水神娘娘的暴脾氣了。」
鍾魁嘴唇微動,兩人四周的埋河水流如遇河中砥柱,繞行而過,同時泛起一陣淡淡的熒光,大傘遮蔽,華蓋當頭,遮掩了兩人身形。鍾魁抓住陳平安手臂,道:「隨我一起去看好戲。」
埋河變得渾濁不堪,洶湧澎湃,像是有一連串水下悶雷在河中炸開。
距離水神廟三四里,一段河流的底部,成了一處戰場。陳平安遙遙望去,有一個嬌小身影,手持一物,每一次揮動,都在水中畫出一條絢爛的銀色弧線。由於速度太快,銀線不斷累積,就像一幅凌亂的草書,充滿了大寫意風采。
那個身影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在漆黑河底,像是點燃了一盞明燈,尤為矚目。
女子個子很矮,顯得嬌小玲瓏,相貌年輕,長得姿容平平,還有些娃娃臉,圓乎乎的,只是一身湛然金光,眼神凌厲,很有威勢。她腰間挎長刀,背後負長劍,手裡頭還拎著一桿鐵槍,極長,快有她兩人高了。
刀鞘呈青紫色,以金絲纏繞了大半。劍鞘與劍柄交界處,有五彩雲霞蒸騰而出,景象瑰麗。想來那把鞘中長劍,定非凡品。
她在水中來去如風,毫無阻滯,快若奔雷,手中長槍,數次劃破那頭水中妖物的龐大身軀,鮮血四濺,使得埋河之水充滿了血腥氣味。
一次她被水妖頭顱撞在身上,給砸入河底,帶起一陣轟隆隆聲響,轉瞬間身形暴起,一槍刺透那巨妖的下頦。妖物的哀號震天響,瘋狂扭轉身軀,使得埋河中掀起滔天巨浪,就連水神廟那邊的老百姓都發現了異樣,只是人人並無畏懼,踮腳翹首,紛紛開始遠眺,當作一樁新鮮事看待。
矮小女子除了出手暴戾迅猛之外,還是一個喜歡打架時罵人的黑衣姑娘。
「孽畜你反了天!我不去找你的麻煩,已經算你祖墳冒青煙了……罷了,你本就是個沒祖墳的孽畜。既然你有膽子來我廟前,我就要你在這裡留下幾百斤肉!
「別以為你朝中有人,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萬兩銀子,一直想要將我撤掉府君身份,我就怕了你,便是埋河水廟哪天真成了大泉淫祠,拼了金身不要又如何?說了要將你砍成十八截,就不會只將你剁成十七段!
「孽畜,來來來,再吃我一槍!回頭我要讓府上做一碗爆炒鱔魚面,味道絕好!」
妖物體形巨大,金黃色,無鱗片,那種滑膩,讓人作嘔。它本是大泉一座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間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緩慢,雖有一份天大機緣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懇修行后,依舊被攔在龍門境門檻外一百多年。後來經一位泛湖遊歷的高人指點,它便離開了湖中老巢,上了岸,歷盡坎坷,從埋河源頭開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龍走江,破了瓶頸,得以躋身龍門境。若是讓它一路暢通無阻地走下去,到了埋河與江交匯處,再順勢入海,說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承想經過埋河水神廟時候,那個臭娘們竟然嫌棄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說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與它拚命。它那會兒剛剛躋身龍門境,氣勢正盛,並沒有將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鎮,不過是它的應聲蟲而已,對它卑躬屈膝,每年還會向它納貢。
當時從埋河水神廟外的河段,雙方一直往上游殺去,那一場廝殺打得翻天覆地,最終水漫兩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嶺的河段,才沒有殃及百姓。
妖物在水中竟然不敵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養了數十年,在龍門境穩固后,便幻化出人形,以壯漢形象上岸,攜帶重寶,親自去碧游府登門請罪。哪裡知道那個腦子壞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妖物也是凶性大發,雙方法寶盡出。那次交戰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戰,更為慘烈,碧游府被淹沒大半,損毀嚴重,水神廟的河神金身都出現了裂縫,而妖物更沒討到好處,一件本命法寶和一件鎮水重寶,一損一毀,慘敗而退。之後這兩百多年,它將那碧游府之戰,視為奇恥大辱,發誓只有這個瘋婆娘金身崩壞、祠廟廢棄之日,它才會大搖大擺上岸,因此即使它在種種經營謀划之後,道行暴漲,已經臨近金丹境門檻,可是始終沒有幻化人身。
至於河神的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盤中餐了,說不定不用去往那條入海大江,就可以一舉躋身金丹境!
只是打了兩百多年的交道,正兒八經的水中廝殺,它還真不是這位埋河水神的對手,一次都沒有佔到過便宜。那婆娘好像鐵了心要將它攔阻在埋河上游,同時她也因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哪怕年復一年受著那麼多人間香火,金身塑造還是進展緩慢。
今夜妖物又毫無懸念地吃了一場敗仗,只好迅猛地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見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殺不已,它就上岸禍害百姓,這才憤憤然收手。
那桿鐵槍早已在大戰中墜入河底,她收了刀劍入鞘,找到那件最稱手的兵器,罵罵咧咧,身形一閃而逝,返回碧游府。
鍾魁這才和陳平安一起現身,兩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廟。
來此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竟然有將近千人之多,山腳停滿了馬車和驢騾,廟外擺了許多夜宵攤子,熱鬧非凡,加上方才上遊河段的異象,人人興奮不已。
鍾魁陪著陳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碑文。
白玉碑碑文多是大泉歷代皇帝和地方官員的祈雨文,其中還有些類似罪己詔的內容,以及祈雨成功后的謝雨文,這些碑文陳平安看得快,一掃而過。
鍾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邊,蹲在地上,看著一塊磨損嚴重的古老石碑,大概是歲月悠悠,風吹日晒雨淋,碑文只剩殘篇數十字,內容斷斷續續,缺失許多文字。
陳平安來到鍾魁身邊,也蹲下觀看,發現是一首詩,並無落款:天地聾,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訴苦……縛以鐵札送酆府。驅雷公,役電母,須叟天地間,風雲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掃卻天下暑……
鍾魁問道:「能看出點什麼嗎?」
陳平安搖頭道:「認得字而已。」
鍾魁感慨道:「先生曾言,這塊石碑所載文字,其實是一篇失傳已久的道門修真口訣。」
陳平安問道:「那你看出門道了?」
鍾魁一本正經道:「認得字而已。」
陳平安呵呵一笑。
兩人站起身,看見祠廟大門那邊,人滿為患,鍾魁埋怨道:「為了你,我算是燒不成頭香了。」不過鍾魁很快無奈道:「後門會比大門這邊早開一兩刻鐘的,肯定早有官員或是權貴等著了,由廟祝親自開後門,所以廟外邊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幾天幾年,這輩子都燒不成頭香。」
陳平安猶豫道:「我家鄉那邊,有四字佛語,叫作莫向外求。」
鍾魁「嗯」了一聲,道:「此語絕妙。佛家講究一個正信,就是要人篤信正法之心。關於頭香一事,其實是世上許多香客們誤解了。燒頭香,不是進廟燒香的香爐里那第一炷香,頭香只是每個心誠之人自己的頭香,此生頭香,今年頭香,本月頭香,都是頭香。」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鍾魁笑道:「你以為成為書院君子很容易嗎?學問需要很大才行。」
陳平安問道:「那你給我作一首詩,題目就是《觀祈雨碑文有感》。我見文人筆札上經常有此舉動,你試試看?」
鍾魁抬頭看了眼月色,道:「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門訪府,宜近神祇,唯獨不宜吟詩。」
陳平安又呵呵一笑。
鍾魁惱羞成怒,道:「陳平安,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他嘿嘿一笑,問道:「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游府?那可是未來的水神宮,稀罕得很,在整個桐葉洲都屈指可數,運氣好的話,你還能見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
陳平安說道:「方才不是見過了嗎?」
鍾魁一拍額頭,只是這一拍,使得他靈光乍現,道:「機緣!你此次陰神夜遊的機緣,說不定就在碧游府和她身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我得趕緊回去。」
鍾魁一副見鬼的表情,世上還有人這麼不把機緣當回事?
山腳那邊鬧哄哄,鍾魁一把扯住陳平安,道:「麻煩事來了,去看看。」
這座祠廟的廟祝老嫗,與一位仙風道骨的駐廟老修士,並肩站在山腳,攔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
遠處夜宵攤子的百姓們指指點點。
女子臉色呈現出病態的慘白,不但如此,雖然看似衣裙與老百姓無異,可是細看之下,她身後一路行走而來的道路上,如一隻竹籃始終漏水,路上濕漉漉的,痕迹明顯。
老嫗手持龍頭拐杖,重重敲地,冷笑道:「小小水鬼,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廟,自尋死路!」
老修士笑道:「本就是一頭水中惡鬼了,死路一說,似乎不太妥當。」
老嫗笑容陰森,死死盯住這個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小傢伙而已,一拐杖下去就能魂飛魄散,將其打殺了,也算一樁功德。
那水鬼女子戰戰兢兢,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望向兩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怯生生開口道:「廟祝老神仙,這位仙師,我來此是為了尋找一位讀書人,他說可以幫我掙脫水妖的束縛,不用繼續為虎作倀……」
老嫗一挑眉頭,道:「笑話!你無故上岸,定是那水妖的陰謀詭計!」
老修士撫須笑道:「我來還是你來?」
老嫗握緊拐杖,就要杖斃此鬼,卻發現龍頭拐死活提不起來,駭然轉頭,看到一個笑臉書生對她說道:「有話好好說,這位姑娘並未說謊,我確實答應過她此事。她敢冒著被水妖折磨的風險,上岸找我,很不容易,萬一我是那信口開河的騙子,她以後十年百年可就慘了,說不定就要淪為這埋河底下的魂魄燈芯,在水中一直燃燒到魂魄殆盡。這種折磨,可比人間任何酷刑都要可怕。」
鍾魁對那個先前被他扯過頭髮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膽識,眼光更好。這樁心愿,我幫你了了便是!就沖你敢上岸,我爭取連你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求一求……」
老嫗臉色漲紅,都沒能挪動手中龍頭拐分毫,惱羞成怒道:「黃口小兒,你在胡說什麼?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頭水妖麾下的水鬼?」
老修士眼神陰沉,嘴上言語更是險惡,道:「這人居心叵測,說不定是想要裡應外合,幫著水妖謀害咱們水神娘娘。」
鍾魁置若罔聞,只是盯著女水鬼的眼睛——她眼中有畏懼、悔恨,還有一絲對眼前落魄書生的愧疚。
鍾魁笑著點頭,道:「就沖你這份善心,便是先生責罵,我也要為你破例一回,至少在我鍾魁身前,善有善報,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請稍等片刻。」
鍾魁伸手輕輕往下一扯,那重達百斤的龍頭拐竟直直釘入地面,沒了蹤跡,接著他一巴掌打得那廟祝老嫗在空中旋轉了幾十圈,摔在十數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個筋斗摔入了埋河水中。
陳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點不講禮了啊。」這是當初鍾魁在客棧對他說的。
鍾魁哈哈笑道:「捫心自問嘛。」收起笑容,鍾魁一臉的無賴樣:「占著理就行了,『禮』這個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聖人,暫時還用不著。」
那埋河女鬼張大嘴巴,她猜得出眼前的書生是一位道行不淺的練氣士,可絕對想不到能夠一巴掌一個,打得那兩位老神仙毫無招架之力。
鍾魁氣勢大步向前,雙袖扶搖,在女鬼身前站定,沉聲道:「報上姓名、家鄉、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鍾魁點點頭,示意自己知曉了,雙指併攏,輕輕抵住女鬼額頭眉心處,淡然道:「我,大伏書院,君子鍾魁。」
陳平安發現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廟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靜止狀態,光陰長河出現了短暫的停頓。
鍾魁緩緩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陰冥,萬鬼不可侵,閻羅不可辱,種種業障一筆勾銷,我來受之,放其轉世,得大福報。」
陳平安猛然抬頭,只見那埋河百丈上空,烏雲密布,遮住了明月,隱約有大如山峰的一個陰冥鬼物的頭顱浮現,氣勢驚人,模樣與某些山上仙家畫卷上所繪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轍。然後雲海越發厚重,下墜,鋪滿了埋河之水,那個傳說中的陰間官吏,從黑霧中緩緩走出,上岸之後很快就停下了腳步,他低下頭,頭上是一頂冥府官帽,抱拳道:「謹遵法旨!」隨著他抬手抱拳,響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響,原來他雙臂纏繞著兩串鐵鏈,一直垂到地上。
鍾魁收回手指,女鬼的神魂開始消散,如螢火點點,紛紛飄蕩向立於河岸的鬼差。
她泣不成聲道:「謝過鍾公子,希望來世可報大恩。」
鍾魁笑著擺手道:「不用,切莫再與我扯上關係了,下輩子安心當你的千金小姐。」
女鬼最終被那個類似巡狩使節的酆都大鬼差帶走,埋河河面和空中的烏雲黑霧驀然一卷而散。
臨了,那鬼差有意無意瞥了眼陳平安的陰神。
鍾魁抹了把額頭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陳平安提醒道:「你這陰神果然不同尋常,竟然可以不受壓制,難道你以前走過光陰長河?這不可能吧?」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道:「我覺得九娘應該會喜歡上你的。」
鍾魁眼前一亮,驚喜道:「你真這麼覺得?」
陳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氣一下,別當真。」
鍾魁苦笑不已,然後喃喃道:「被你耍了,被你耍了。」
鍾魁突然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嘖嘖道:「我真牛氣啊,如我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見了。」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還能寫打油詩,當賬房先生。」
鍾魁哀嘆一聲,道:「跟你聊天,真沒勁。」
碧游府並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於山谷之中,距離河水有十數里遠,加上這段河流兩岸山路不通,窮山峻岭,人跡罕至。許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要一年一次登門寒暄,早已是官場慣例,但地方官員想要拜訪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龍見首不見尾,免去他們許多辛苦。
金頂觀師徒尹妙峰和邵淵然是修行中人,當然不會覺得有何難處。來到碧游府大門前,尹妙峰朗聲報上名號,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還報上了師門金頂觀。沒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氣,大泉修士都聽說過,尹妙峰生怕自己不搬出金頂觀,碧游府今晚很可能不會開門。
不過這位葆真道人還是想錯了,哪怕他報出了金頂觀和邵淵然師祖的身份,碧游府依舊大門緊閉,連個看門的門房雜役都沒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悅,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再次懇請埋河水神開門一見,還坦言自己帶著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淵然則越發好奇,師父到底是為了什麼大事,才害得他們兩個吃這一頓閉門羹。
佔地百餘畝的巨大府邸燈火輝煌的大廳中,有個矮小女子正一腳踩在長凳上,埋頭吃著桌上那碗麵條。
準確說來,是一大盆,比她兩個腦袋還大,正是爆炒鱔魚面。
大廳里站著好些個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在埋河中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輕聲問道:「娘娘,真不見那兩位金頂觀道士?」
女子頭都沒抬起來,下筷如飛,發出嘩啦啦的吃面聲響,含糊不清道:「見個屁!說來說去就是那套說辭,煩死個人。」
她突然抬起頭,對一名正在摘下袖套的廚子說道:「燒得不錯,下次多放些辣椒,放個三四兩的,這味道就更好了。別忘了,最好是劉老三鋪子的朝天椒,那個辣味最正宗!」
那廚子模樣的憨厚漢子好像是個結巴,點頭道:「娘……娘,我……我……曉得了。」
矮小女子翻了個白眼,憤憤道:「娘你大爺的娘,老娘還是黃花大閨女!」
她突然心頭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滿臉殺氣,罵道:「他娘的,還有人敢在祠廟那邊搗亂?膽子有點肥啊!」
桌上出現一縷煙霧,如人焚香,煙霧裡有一名老嫗的聲音響起。
女子凝神聽完,殺氣騰騰地打了個飽嗝,又低頭彎腰,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爆炒鱔魚面,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走到門檻附近的時候,她對老管家說道:「我要去趟祠廟,你去打發了門外客人,就說還是那麼個意思,除非朝廷能夠讓書院拿出那本書,否則咱們碧游府就寧肯守著那塊舊匾。」
老管事愁眉苦臉,他雖然敬重這位水神娘娘,卻也不畏懼,徑直問道:「娘娘,萬一那兩位道門神仙動了肝火,將我打得魂魄皆無,如何是好?那以後誰給娘娘你去人間市井置辦物件?」
她「呸」了一聲,斥道:「怕死就怕死,還給自己找由頭。」說是這麼說,她一步跨出門檻后,就沒了蹤影,只有話語回蕩在碧游府門外:「好好說話,不許殺人……錯了,是不許殺仙。」
埋河水神廟內,憑空出現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劍,沒帶上那把鐵槍。身處金身祠廟地界,她一步就來到了那兩個罪魁禍首身前,責問道:「你們兩個,怎麼回事?為何要在此生事?那個刺史強行丟進來的廟祝老婆娘,說話從來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過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幾斤的措辭,可此地動蕩,我一清二楚,你們說說看,我聽著便是。」
與陳平安和鍾魁對峙的她一邊說話,一邊悄悄後退。不是忌憚什麼,而是仰著脖子與人說話,她覺得太沒面子了。
等到無須如何抬頭,她才停下身形,記起一事,自我介紹道:「對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
鍾魁便將過程說了一遍,簡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聽完之後,輕輕點頭道:「差不多是這樣了,那麼你們隨意逛,我會讓那廟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對你們使絆子。」
鍾魁見她要走,趕緊挽留道:「我還真有正經事找你。」
她臉色凝重,作為統轄埋河水運的正統水神,先前此地動靜詭譎,有人遮蔽了天機,好似方圓十數里都被山霧籠罩,使得她無法探查其中古怪,但是對方大致深淺,她心中有數,比起那頭棘手的水妖,只強不弱。雖然身處祠廟之中,她的戰力比水底更勝一籌,但是打架這種事情,她一個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個讀書人把話說清楚了,那就當作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鱔魚面嘛。
不承想眼前的書生還有正經事要說,難道還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宮一事?
她直截了當問道:「你是大伏書院的人?」
鍾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別『果然』了,打住打住!」她舉起一隻手,打斷了鍾魁後邊的客套話,沒好氣道,「你們讀書人喜歡溜須拍馬,果然不假。」
陳平安覺得有趣。
鍾魁撓撓頭,問道:「真不能換一本聖人典籍?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鑽牛角尖,大泉劉氏皇帝會很為難,蜃景城那位書院君子,說不定也會惱火於你的不知好歹。並非是我們大伏書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這要求,過於不合常理了。」
她點頭道:「我曉得是我要求過分了,所以你們就別答應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麼碧游宮。對了,希望你們書院千萬別遷怒大泉朝廷,真有什麼事,就沖著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碧游府這點擔當,還是有的。」
鍾魁無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麼就非得討要那位聖人的典籍?難不成你還與那位聖人認識?」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勁搖頭,道:「我一個小小水神,哪能認識那位學問比天大的文聖老爺,就是看過他老人家的書,覺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璣,寫得比道理很大但措辭沉悶的禮聖,還有學問更差勁一些的亞聖,都要好很多。嗯……至聖先師跟文聖老爺相比的話,勉強算是不相上下吧……」
鍾魁眨了眨眼睛,道:「水神娘娘,你當著一位書院君子的面說這話,不怕被雷劈死嗎?嗯?」
鍾魁終究出身於最正統的亞聖一脈,何況他的授業恩師——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從中土神洲那座亞聖府邸走出來的。
鍾魁氣歸氣,倒還不至於對眼前這位水神娘娘做什麼,但是不嚇唬她一下,又良心難安。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鍾魁擔心此地異象引起了坐鎮桐葉洲中部的先生的注意,以神通觀望此地山水,那麼他這會兒要是還不仗義執言,為自己所在的這支文脈挽回點顏面,回去之後還不得被先生罵死?
大概是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擇言,已經屬於大不敬了,水神娘娘眨了眨眼睛,告辭道:「我家裡還有碗麵條沒吃完,得回去了,涼了不好吃。」
陳平安一言不發站在旁邊,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埋河水神廟的廟祝老嫗,是當地刺史府邸的親信,除了刺史大人的引薦,她自己又花了許多家底銀子,跟蜃景城禮部衙門打點關係,才得以佔據這麼個油水十足的位置,不知有多少練氣士眼紅。老嫗先前以焚香告神的手段,跟碧游府告狀,這會兒不用水神娘娘提點什麼,自己就消停了,徹底沒了報復的心思——不敢,萬萬不敢。
大伏書院的年輕君子,放個屁都能崩死她。
大泉王朝為何數十年來蒸蒸日上,在桐葉洲中部隱約有諸國盟主之勢?除了皇帝英明神武,文臣武將群英薈萃之外,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因為蜃景城有一位君子坐鎮,而北晉、南齊這些傳統強國,如今連書院賢人都沒有一個。
眼前這位書院君子,如此年輕,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威懾。
而立或是不惑之年才艱辛考取狀元郎,這與少年神童一舉奪魁,是天壤之別。
廟祝老嫗和那個返回岸上的老修士,像是兩個等待夫子板子拍下的犯錯蒙童。這兩位老神仙,與碧游府關係很一般,曉得水神娘娘打心底瞧不上他們,礙於刺史府和朝廷顏面,娘娘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撈錢一事,只要不過分,就不會與他們水神廟計較。
只是今晚有些難熬了,因為水神娘娘和祠廟不再是他們的護身符。
鍾魁厲聲呵斥道:「一個是負責祠廟香火的廟祝,一個是大泉朝廷的駐州修士,半點惻隱之心都沒有,不問青紅皂白,就要仗勢行兇,難怪這埋河底下水鬼如此之多,除了大妖禍害之外,你們兩個同樣難辭其咎!」
老嫗和老修士嚇得臉色雪白,書院夫子「正衣冠」后的金口玉言,每一個字都重達萬斤,可不是什麼虛言。
水神娘娘沉聲道:「埋河水鬼泛濫一事,主要還是我的過錯。」
鍾魁一揮袖子,絲毫不賣水神娘娘的面子,斥道:「兩回事!這兩人職責如此重要,卻想著事事省心省力,不肯多問半句,不願多想半點,何等瀆職!他們又不是那躺著享福的富家翁,在其位謀其政,在這裡,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涉及朝廷的山水氣運!」
兩位老神仙肝膽欲裂,看這架勢,已經扯到了朝廷大義,若是年輕君子再往書院宗旨上邊靠,他們兩個豈不是要萬劫不復?
老嫗率先跪地求饒,無非是些以後絕不再犯的言辭。老修士也彎腰作揖,說自己愧對朝廷信任,日後必然鞠躬盡瘁。
鍾魁冷哼道:「念在你們初犯,就由水神娘娘處置。」
兩人趕忙起身致謝,再向水神娘娘請罪。
鍾魁嫌兩人實在礙眼,揮袖訓斥道:「還不速速返回祠廟閉門思過,少在這邊丟人現眼!」
兩人狼狽離去。
鍾魁轉頭對水神娘娘正色道:「身為埋河水神,受萬民供奉,你好歹管一管下邊的人,別總盯著那頭水妖。神道香火一事,可不只是打打殺殺。燒香百姓若是心誠,哪怕一年只有一炷,香火都不算斷,可若是轄境內人人利欲熏心,來此燒香,只為索取,對你並無太多誠心,又能如何?數百年香火,香霧漫天,連大晚上還有數百人在外邊等著進廟燒香,聲勢比蜃景城的文廟和城隍閣都要大了,真正的香火每天到底有幾斤重,凡夫俗子不清楚,廟祝不清楚,你身為埋河水神,能不知道?若非靈感娘娘殿的存在,幫你拉攏了一大批誠心婦人的香火供奉,你的水神廟、碧游府早就被那天賦異稟的水妖,給剷平了!」
水神娘娘破天荒有些心虛和羞赧。
鍾魁不再言語。陳平安心湖已平靜,兩次遊歷浩然天下,外人提起齊先生和文聖老秀才,只有三次。
東寶瓶洲綵衣國的城隍爺沈溫,藕花福地的老道人提到了順序之說,再就是眼前這位水神娘娘,竟是讀過了書,便成為文聖老秀才的……崇拜者,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仰慕,是近乎痴迷,連陳平安都不敢說老秀才的學問連至聖先師也不過堪堪持平。崔東山當年也只說自己的先生文聖學問通天,在世間讀書人眼中如日中天,卻並沒有與任何一位文廟神像聖人比較。
何況向大伏書院請出一本儒家典籍,供奉於祠廟之中,涉及一位神靈的金身根本,更兼還牽扯到山水神祇夢寐以求的府邸升宮。
陳平安對於這位水神娘娘的決定,既震驚不解又由衷高興,就好像世間人海茫茫,終於遇到了一個同道中人。
鍾魁對陳平安說道:「知道為何道理講得通嗎?不只是兩巴掌的事情,甚至都不是因為我的君子身份。」
陳平安確實好奇,誠心詢問道:「怎麼說?」
鍾魁神色慷慨道:「是我們儒家書院用一部部聖賢典籍,千年復千年的教化,和七十二座書院在九大洲立得住,使得山上山下,人人心生敬畏。若是書院夫子們,處處只靠武力,山上山下自然口服心不服,只會積弊叢生。我鍾魁不過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罷了。」
陳平安覺得有些古怪,鍾魁當下的言行舉止,跟平時可謂天差地別。
當然,鍾魁所說之理,挑不出毛病。
鍾魁眼珠子轉悠幾下,擺出豎耳聆聽的姿勢,笑出聲,低聲道:「先生總算走了,想必今夜風波,已經被我應付過去。因禍得福,哈哈,說不定下次返回書院,先生還會口頭嘉獎我幾句。」
陳平安無言以對,這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鐘魁。
埋河水神娘娘大開眼界,差點要懷疑此人的君子身份,是不是偽造。
鍾魁拍了拍肚子,問道:「給你說的那碗麵條勾起了食慾,我們去你碧游府上吃頓夜宵?」
陳平安皺眉道:「不遠處就有夜宵攤子。」
如今陳平安早已不是不諳世事之人,當初文聖老秀才神像被搬出文廟,還被人砸了,所著典籍,在浩然天下一律禁毀,九大洲的七十二書院,要麼是山主親自出面,至少也是一位君子來負責督促各地朝廷奉行此事,不得有誤。現在一旦他摻和到埋河水神廟、大泉朝廷與大伏書院之中,只要被有心人利用,到時候很有可能害人害己。
已經蓋棺定論的文脈之爭,後世最不用講理,為何?因為聖人們早已說盡了道理。
那位身形玲瓏的水神娘娘,好像改變了主意,主動邀請兩人去往碧游府,笑道:「祠廟外邊的攤子,哪裡比得上我碧游府的夜宵?來來來,我正好拿出一壇百年陳釀美酒,款待兩位貴客。」
她是想著用這位書院君子的身份,狐假虎威,來壓下碧游府外兩位劉氏供奉的軟磨硬泡。
她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的計謀不比那頭水妖遜色。她越想越開心,傻乎乎樂呵呵笑著。
陳平安有些無奈,這水神娘娘也過於實誠了些,好歹等到將人騙進了府邸,你再偷著樂不遲啊。
鍾魁裝眼瞎,視而不見,拉著陳平安,只說想要看看那壇窖藏百年的美酒,比不比得上客棧的五年釀青梅酒。
今夜現身水神廟,已經無法掩人耳目,又有鍾魁當場訓斥廟祝、老嫗,水神娘娘便乾脆放開了手腳,朝埋河伸手一抓,河水頓時激蕩不已,湧出一條水柱,在掠向岸上后,變化為一條栩栩如生的黃色蛟龍,長達百丈。蛟龍來到山上廟外,溫馴俯首,埋河水神躍上龍首,鍾魁拉著陳平安飄掠而上,站在蛟龍脖頸之間。
蛟龍擰轉身軀,從岸上返回埋河,往下游的碧游府迅猛游弋而去。
岸上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們,親眼見到水神娘娘的英姿和神通,一個個跪地磕頭。起身後人人滿臉歡喜,深感此行不虛,得見水神娘娘顯靈,那是多大的福氣!
三人騎乘著蛟龍,很快就來到那座位於幽寂山林間的碧游府——看似離河頗遠,實則府邸底下,與水脈相連。府邸位於一座陣法中樞,能夠匯聚埋河水精,汲取整個埋河水域的香火氣運,這便是埋河水神的立身之本,祠廟那尊金身神像,只是外在顯化而已。
門口那對出身金頂觀的道門師徒,葆真道人尹妙峰和弟子邵淵然,除了水神娘娘的閉門羹,還吃上了一頓夜宵,老管家讓廚子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加上兩壺美酒,款待兩位揚言不見著水神娘娘便不離去的大泉供奉。老管家心中有些愧疚,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脾氣極好,既不闖入府邸,也沒有放狠話,那位葆真老道,只是跟他們笑著討要了這頓夜宵,讓生怕被打殺於門口的老管家很是感動。
蛟龍化作一條溪澗,迅速消失在府外地上。
鍾魁心中瞭然,瞥了眼身邊的水神娘娘,她乾笑著,裝傻扮痴。
道門師徒二人見到了鍾魁,立即起身相迎,走下台階后打了稽首,自報名號。他們雖未親眼見到鍾魁以陰神陽神,離開客棧去教訓兩位皇子殿下,但是對於鍾魁這個名字,尹妙峰早有耳聞,如雷貫耳。最早是他們二人發現每當姚家鐵騎在邊境上展開廝殺大戰,戰場遠處,就會出現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書生,遙遙觀戰,從不插手,大戰落幕便悄然離去。
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向蜃景城詢問此事,竟無人能夠查出此人根腳,後來藉助師門金頂觀,才得知鍾魁是大伏書院歷史上最年輕的君子,他十二歲成為賢人,十八歲成為君子,二十歲又獲得了君子頭銜的前綴「正人」。獲得「正人」二字,這可不是一位書院山主能夠決定的,需要君子所在文脈的學宮聖人親自考證,再獲得數位在文廟塑有神像的聖人一起點頭認可,才算過關。
因為每一位正人君子,又被譽為準聖人。
大伏書院的名聲,不如位於桐葉洲南北兩端的另外兩座書院,但是在一洲儒家內部,以及宗字頭仙家洞府的視野中,鍾魁作為桐葉洲土生土長的讀書人,很受各方勢力和地仙們的親近。為了爭取讓這位正人君子坐鎮本國,桐葉洲最強大的幾座王朝,都在竭力與大伏書院交好。
哪怕金頂觀觀主,下山遇見君子鍾魁,恐怕都要以平輩之禮相待,所以尹妙峰和邵淵然不敢有絲毫不敬,邵淵然感受到師父葆真道人甚至對鍾魁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討好,他心中有些不適,但是沒有流露出來。
尹妙峰不得不擺出這麼低的姿態,是因為碧游府升宮一事已到了緊要關頭,鍾魁作為大伏書院山主的得意弟子,說不定可以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到時候既完成了蜃景城的秘密任務,又能幫助大泉拉攏一位板上釘釘的未來儒家聖人,那麼自己最器重的弟子邵淵然,未來就有了金頂觀之外的靠山。
鍾魁自然早就見過這對入世道人,而且不止一次,印象不壞,也不算太好,不然早就與他們打招呼了。
尹妙峰說明此次夜訪碧游府的目的后,鍾魁發現埋河水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既好氣又好笑,只是今夜他來這埋河,本就是為了此事,加上水妖賄賂蜃景城一事並不簡單,本就犯了他的忌諱,所以就乾脆對尹妙峰說道:「碧游府供奉典籍一事,就由我來勸說水神娘娘,你們儘管放心稟報蜃景城那邊,當然措辭可以靈活一些。事成了,你們有功勞;事不成,你們不用吃掛落。至於為何我幫你們這一次,其中自有緣由,你們不用瞎琢磨。」
尹妙峰感激致謝,與弟子邵淵然告辭離去。
老管家領路,帶著自家水神娘娘和那位好像來頭更大的年輕客人,一起去往府邸待客大堂。
陳平安走在鍾魁身邊,打量著碧游府的風景,影壁上繪有一幅水神廟和埋河水流的生動畫面,香火裊裊,煙霧升騰,河水翻湧,還會發出流水聲響。
只有水神娘娘看得見陳平安的陰神,道門師徒無法看破,這是因為陳平安身處祠廟和碧游府,都屬於埋河地界。至於水妖,在這條它選擇走江的埋河,其實已經獲得接近水神娘娘的神通,所以也能看到;而那些道行淺薄的水鬼,其實更多是酒鬼「聞到了香味」一般,天生被吸引。
到了一間燭粗如臂的明亮大廳,桌上還放著那碗爆炒鱔魚面。
陳平安看著那隻「大碗」,愕然不能語。
鍾魁臉色如常,一屁股坐在桌旁,跟水神娘娘笑道:「也給我來一份,不用這麼大的碗,小碗就行了。」
她點點頭,然後望向陳平安,問道:「這位公子要不要吃夜宵?」
陰神不似修士身外身的陽神,吃不得人間美食,只以天地靈氣作為進補之物。
陳平安笑著搖頭說不用了。
一水神一君子,同一張桌子,各自吃著盆里和碗里的鱔魚面。
陳平安心湖中有鍾魁的聲音響起:「這位水神娘娘,擅長煉化兵器,不知是什麼機緣,獲得了上古傳承,以石碑上那篇祈雨詩歌,作為煉器法訣。據說這口訣的品秩很高,屬於那位上五境仙人的證道根本,故而某些人很在意,只是礙於名聲,只能徐徐圖之。」
如鍾魁所說,埋河女神總計煉化了九件兵器,兵器數量實在多了點,其中兩件躋身法寶之列,在與水妖廝殺的過程中,打壞了三件。這些兵器都是她能夠在兩百多年內,穩穩壓下水妖的制勝法寶。
世間女子出門郊遊,是換脂粉、換衣裙,這位埋河水神娘娘,巡視轄境,是看心情選擇兵器傍身。
吃過了夜宵,水神娘娘跟鍾魁打開天窗說亮話,道:「勞煩君子給我一個準話,我要是執意討要文聖老爺的那本典籍,大伏書院是不是會找個由頭,要我碧游府灰飛煙滅?不然就是故意刁難大泉劉氏,遲早有一天大泉會被北晉、南齊夾擊而滅國?」
陳平安對她刮目相看。
鍾魁搖頭笑道:「大伏書院還不至於這麼蠻橫,最多就是碧游府自毀前程,以後無論你給大泉王朝做出多大貢獻,再無希望晉陞為宮了。這點你要心裡有數。今天不管是因為你心底覺得碧游宮得之不正,還是真的仰慕那位文聖老爺的道德文章,總之你就是拒絕了大伏書院的好意,書院會把今日事記錄在書院檔案,將來即使你立下造福蒼生、有功社稷的壯舉,仍是只能掛著碧游府的匾額。到時候你若覺得書院處事不公,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選擇。」
她點頭道:「我記下了,到時候肯定不怨你們大伏書院,其實說起來,還是我冒犯了大伏書院的威嚴才對,一報還一報。」
鍾魁冷笑道:「你還知道啊?」
小小水神碧游府,膽敢拒絕大伏書院的敕封,落在桐葉洲其餘幾座書院眼中,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話?
鍾魁這些看似輕描淡寫的「定論」,是擔了很大壓力和風險的。
讀書人最講面子,吃了大悶虧都不礙事,可要是給當眾打了臉,多半就要筆刀殺人了,所以鍾魁今晚這些話,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廟的最大護身符。畢竟鍾魁是毫無懸念的下一任大伏書院山主,甚至有人傳言,鍾魁此生有望成為某座學宮的大祭酒。
水神娘娘笑容尷尬,問道:「要不要再來一碗麵條?」
鍾魁嘖嘖道:「一碗面,保全碧游府;一碗面,保下大泉王朝。水神娘娘,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鍾魁嘴上不饒人,卻還是再要了一碗麵條,因為是真的好吃。水神娘娘還讓人端上了兩壇好酒,香味撲鼻,比陳平安喝過的酒水好得多了去了,除了倒懸山的黃粱忘憂酒,大概唯有桂花釀能夠媲美。只不過喝酒吃面,都沒有陳平安的份。
喝酒之前,水神娘娘口口聲聲說,這百年陳釀,萬萬不可多飲,一人至多三大碗,喝多了,神仙也要醉倒。然後陳平安就看到了鍾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一隻酒罈見底,滴酒不剩。接著,水神娘娘又讓府上奴婢拎了一壇上桌。
於是陳平安見到了兩個酒品奇差的醉鬼。
鍾魁哀號著「九娘啊!」。
水神娘娘則大著嗓門說醉話,還時不時一巴掌拍在桌上,幫著自己助長氣勢。這會兒她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蹺著大拇指指向自己,對剛剛認作兄弟的鐘魁問道:「混江湖,靠什麼?」
鍾魁還在念叨著他的九娘。
水神娘娘便自問自答:「骨氣!脊樑要直,拳頭要硬,做人和說話,都要敞亮!鍾魁兄弟,我覺得你這人還不錯,有擔當,是個大老爺們!我便認了你這個兄弟,以後刀里來火里去,你一句話的事情!」
陳平安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心想,若是身為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場,肯定會擔下那朋友義氣,胸脯拍得震天響。
鍾魁伸手指向桌對面的水神娘娘,醉眼矇矓道:「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嗎?你一個水神……不對,好像水神自稱混江湖,才是最名正言順的。好嘛,算你說得對,只是骨氣可不能當飯吃……」
水神娘娘一挑眉頭,灌了一大口酒,大著舌頭含糊道:「平時有飯吃,飽得很!燉蛇肉,爆炒鱔魚面……我家廚子,據說以前是給皇帝老爺燒飯做菜的,手藝那是一絕,所以……骨氣還是要有的!」
鍾魁搖晃腦袋,嘟囔道:「你有你的骨氣,關我屁事,我只要九娘……」
陳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大廳門口賞景,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終歸是看著心煩。
就在此時,鍾魁悚然坐正身體,一襲青衫猛然一震,渾身酒氣蕩然無存。那位水神娘娘則砰的一聲,腦袋磕在桌上,接著腦袋一歪,沉沉睡去。
陳平安轉過頭望去,只見一個中等身高的背影,身穿襦衫。
鍾魁作揖行禮,恭敬道:「弟子鍾魁,拜見先生。」
那人嗓音渾厚,緩緩道:「扶乩宗一位外門雜役弟子,前段時間,無意間撞破一樁天大禍事,那是一頭上五境大妖,把扶乩宗山門毀去小半,扶乩宗兩位玉璞境,一死一傷。大妖也身受重傷,試圖往西海逃遁,好在被最早趕去的太平山宗主攔下。但是太平山鎮壓在井底數千年的那些妖魔,竟然剛好在這個時候,逃逸出大半,如今整個桐葉洲中部,動蕩不已。」
鍾魁臉色凝重,問道:「先生,弟子該如何做?」
那人冷笑道:「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澆愁。」
鍾魁低下頭,道:「弟子知錯。」
那人嘆息一聲,呵斥道:「天亮之前,動身去往太平山。到時候你與所有書院弟子,都要聽從太平山道士的調遣,不可倚仗書院身份各行其是。聽清楚了沒有?」
鍾魁點頭道:「知道了。」鍾魁欲言又止。
應該正是大伏書院山主的男子搖頭道:「圍剿那頭大妖,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資格。」
鍾魁默然。
書院山主最後說道:「鍾魁,你要小心行事,這場禍事,誰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便是我也不例外。」
鍾魁點了點頭,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問道:「狐兒鎮?」
書院山主猶豫了一下,道:「可以暫且放下。」
鍾魁眼神複雜。
儒家聖人駕臨碧游府的法相,已經剎那間消散。
陳平安站在門口那邊,目瞪口呆。
扶乩宗,太平山,都是陳平安恰好相對熟悉的桐葉洲宗門,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鏡心齋仙子——真實身份是名叫黃庭的太平山女冠。
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那頭大妖,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對神仙眷侶,一死一傷?
鍾魁站起身,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不解,問道:「怎麼了?」
鍾魁苦笑道:「我可能會有一個強人所難的請求。」
陳平安立即明白鍾魁的意思,問道:「是那支小雪錐?」陳平安搖搖頭。
鍾魁臉色黯然,只是也覺得是在情理之中。
陳平安笑道:「不能送你,但是可以借你。」
鍾魁大喜,問道:「當真?你可想好了。此次廝殺,兇險萬分,莫說是我鍾魁,便是我家先生都有可能喪命,你就不怕說不定哪天小雪錐就會毀在戰陣中?不怕我鍾魁就算沒死,事後也就這麼賴賬不還了?」
陳平安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
鍾魁哈哈笑道:「懂了,捫心自問。」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問道:「讓我真身來這碧游府?三百里水路,需要耗費不少光陰。不如你直接去驛館河邊取小雪錐?」
鍾魁想了想,道:「可以讓水神娘娘去將你的真身帶來,很快的。因為有些事情我需要在這座碧游府做,不適合給外人瞧見。」
鍾魁邊說邊走到桌前,手指敲擊桌面,嚷道:「水神娘娘,還裝睡呢?」
娘娘笑著直起身,離開酒桌,道:「這就去接回這位公子的真身。只是勞煩公子真身,在我數十聲后,躍入埋河水中。」
這位水神娘娘一邊朗聲數數,一邊身形長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撈人」,這即是一方神祇的獨有神通。
數到十后,陳平安一拍腦袋,想起些什麼,有些無奈。
片刻之後,水神娘娘除了帶回陳平安真身,還帶來個渾身濕淋淋的小跟屁蟲——裴錢。
鍾魁爽朗大笑。
陳平安問道:「陰神如何返回?」
鍾魁一揮衣袖,搖動一陣清風,將陳平安的陰神輕輕拂入真身,提醒道:「在能夠以陽神護駕之前,以後可別輕易陰神夜遊了。」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從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錐,交給鍾魁。
鍾魁接過小雪錐后,問道:「以後怎麼還給你?」
陳平安笑道:「你可以將小雪錐寄往東寶瓶洲的大驪王朝,龍泉郡落魄山陳平安。」
鍾魁點頭之後,臉色古怪,越來越古怪。
實在忍不住,鍾魁問道:「該不會你真的認識山崖書院的齊先生吧?我可知道驪珠洞天的好些事情。」
陳平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那位水神娘娘喝了口酒壓壓驚,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你認識齊先生的先生嗎?」
陳平安撓撓頭,摘下養劍葫蘆喝起了酒。
好像喝酒一事,還是老先生教的?當時老秀才被某個少年背在身後,老人使勁拍打著少年的腦袋,嚷嚷著「少年郎要喝酒哇」。
裴錢說要去大門口那邊看那堵影壁,影壁上面廟裡頭的香火會飄,還有香味,水流會動,還有聲響,太有意思了。
水神娘娘大手一揮,招來一名妙齡婢女,讓其帶著裴錢去賞景。
想起剛剛離開的那位其他文脈的儒家聖人,陳平安便放下酒葫蘆,說道:「齊先生當初在我家鄉龍泉郡——其實最早就是那座驪珠洞天——擔任學塾教書先生。雖然我小時候窮,沒上過學塾,但是齊先生自然是見過的,畢竟小鎮就那麼大。我家隔壁鄰居是齊先生的學生,他經常提起齊先生。」
鍾魁坐回酒桌,笑眯眯倒了杯酒。陳平安這些說辭,他當然信,且不全信,一個年紀輕輕的純粹武夫,就擁有養劍葫蘆和兩把本命飛劍,還能陰神夜遊,雖然驪珠洞天藏龍卧虎,陳平安可能另有福緣,可要說陳平安跟齊靜春只是「見過」,鍾魁打死不信。
但是陳平安有所保留,鍾魁就不去刨根問底。
雖說文聖學問,已被各大書院禁絕,但其實民間書樓私藏幾部文聖著作,看過讀過也不是什麼大事。甚至別說是認識齊靜春,就算是上過那座學塾都沒有關係,只要你陳平安不是繼承齊靜春學統文脈的嫡傳弟子,就絕對不會有任何麻煩。退一萬步說,在桐葉洲的大伏書院轄境內,即便真是,也無妨,有他鐘魁,更有他先生。可要是在南北兩端的那兩座書院,就說不準了。
水神娘娘兩眼放光,雙手撐在酒桌上,急匆匆問道:「那你見過文聖老爺嗎?是不是特別儒雅的一位老人,高冠博帶,袖有清風,嚴肅中又帶著點溫柔,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是位學問通天的世外高人,氣質就跟畫上的那些山林高士差不多?」
陳平安只得違心說道:「不曾見過。」
水神娘娘的眼神中既有惋惜,又有憐憫,前者為自己,後者為陳平安。她頹然坐回位置,豪飲一大碗酒,抹完了嘴,唏噓道:「那真是人生憾事了,你竟然沒有見過這樣的老先生,以後爭取見一見,不然你的人生不圓滿。」
陳平安無奈笑道:「好的,我爭取。」
她記起一事,又問:「那你見過一個叫崔瀺的傢伙嗎?一個身為大弟子卻欺師滅祖的王八蛋。還有那個劍術通神的劍仙,名字特別霸氣,叫左右,據說他的劍術,舉世無敵。還有茅小冬之流……文聖這麼多弟子,你總見過一個吧?」
陳平安提了提酒壺,道:「憾事憾事,喝酒喝酒。」
水神娘娘一拍桌子,滿臉的怒其不爭,斥道:「喝個屁酒,你這人怎麼回事?我要是在驪珠洞天土生土長,離開家鄉后第一等大事,就是去尋訪文聖老爺。若是闖不進那學宮功德林,那就退而求其次,好歹要去罵過崔瀺,見識過左右的劍術,與茅小冬下過棋……」
陳平安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
鍾魁忍著笑:「罵崔瀺?水神娘娘,不是我瞧不起你,那位大驪國師即便按傳聞所說境界大跌,還是可以用兩根手指捏碎你金身的。」
水神娘娘理直氣壯道:「我在大驪京城門外罵上幾句,他也聽得到?」
鍾魁翻白眼道:「那他還真聽不到。」
三人各自喝著酒,氣氛逐漸凝重起來。
潛伏在扶乩宗附近的那頭大妖,被揭穿身份后暴起行兇,竟然讓那對擅長合擊之術的玉璞境道侶,一死一傷,戰場還是在那扶乩宗山頭。那頭大妖哪怕占著先天體魄強韌的優勢,恐怕境界也得是十二境才行。
一頭本該早已揚名立萬的仙人境大妖,竟然無聲無息地隱匿在桐葉洲中部無數年,扶乩宗和書院都沒有絲毫察覺?而且好巧不巧,太平山宗主去攔截它入海的時候,太平山鎮壓妖魔的牢獄就突然打開了,眾妖成功逃逸四方?
水神娘娘小心翼翼地問道:「斗膽問一句,你家那位山主先生,離開了書院,身先士卒搏殺大妖,真不怕隕落嗎?」
鍾魁氣笑道:「念我家先生一點好,行不行?再說了,天底下誰都可以問這個,唯獨水神娘娘你就算了。這兩百多年,你主動離開碧游府,跟那頭埋河大妖打了多少場架?」
水神娘娘喝了口酒:「那不一樣,我就是一個小小水神,你家先生可是出身文廟某位聖人府邸……」
鍾魁斜眼道:「這就是你從文聖老爺那些聖賢典籍中看出來的道理?」
水神娘娘惱羞成怒,當面罵她見識短淺都沒關係,可牽扯到文聖老爺,萬萬不行,於是一拍桌子站起身,罵道:「鍾魁,你再這麼陰陽怪氣說話,就把麵條和酒水吐出來!」
鍾魁喝了口酒,道:「我就喝你家的酒。」他又喝了一口,又道:「我又喝了,真好喝。」
水神娘娘氣得臉色鐵青,渾身顫抖。
陳平安輕聲道:「家鄉有個牌坊,四塊匾額中有一塊,寫著『當仁不讓』,大概就是鍾魁先生為何如此選擇的原因了。之前鍾魁說為何浩然天下願意遵守儒家訂立的規矩,鍾魁先生今日此舉,無論最後生死,我和水神娘娘你,會覺得大伏書院之學風,足可令人高山仰止。我以後若是有了子女,他們出門遊歷天下,我就一定會讓他們來一趟桐葉洲,去一次大伏書院。」
鍾魁點頭,舉起酒碗敬了陳平安一次。水神娘娘「嗯」了一聲,認可此說,便也敬了陳平安一碗酒。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鍾魁放下酒碗,準備做完最後一件事情,就要離開這埋河碧游府。
裴錢一路小跑到大廳門檻外,雙手作掬水狀,滿臉雀躍,對陳平安獻寶似的大聲喊道:「我從影壁上撈出的一捧水,要不要瞅瞅?」
她放低胳膊,十指合攏雙手之間,還真裝有一汪碧水。
陳平安看過一眼,吩咐道:「還回去。」
裴錢「哦」了一聲,又屁顛屁顛原路返回,身後跟著那位掩嘴嬌笑的婢女。
水神娘娘覺得小閨女挺好玩,笑道:「一捧埋河水精而已,值不了幾個神仙錢,公子其實不用叫她放回去。」
陳平安搖搖頭,並沒有解釋什麼。
鍾魁亦有隨身攜帶方寸物,是一枚小巧玲瓏的青銅鎮紙神獸,名為獬豸。
鍾魁重新取出了那支篆刻有「下筆有神」四字的小雪錐,以及三張金黃色材質的符紙,底紋是淺淡的篆書。
陳平安不識貨,只覺得這三張符紙與自己那些金色符紙略有不同。水神娘娘卻是行家,驚訝道:「風雷紙?分別是龍爪篆、玉筋篆、靈芝篆,這可就值錢了,我碧游府當初開闢府邸的時候,符紙之類,大泉朝廷不過只賞下一張龍爪篆紋的風雷紙而已。」
見陳平安神色自若,好似不曉得這種符紙的珍稀之處,水神娘娘解釋道:「這種符紙寫成的符籙,最能劾鬼,便是金丹、元嬰這些高高在上的地仙,都視此物為心頭所好。此物極其昂貴,金丹之下的修士,想要買上三張這種品秩的風雷紙,估摸著已經傾家蕩產了。」
陳平安不是不知道金色材質符紙的好,當初在梳水國戰陣上,跟隨老劍聖宋雨燒一起鑿陣,一位皇室供奉就曾祭出一張金符,敕召出一尊金甲神人,以此攔阻陳平安的突襲。陳平安親眼看到那老者丟出符籙后,是一副心肝顫的可憐模樣。
「如今連太平山都不太平,這桐葉洲中部有多亂就可想而知了。行走江湖,沒幾張護身符,還真不行。」水神娘娘一副頗為老到的樣子。
鍾魁將三張符紙放在酒桌上,手持小雪錐,畫符之前,輕聲道:「陳平安,朋友歸朋友,錢財往來還是清爽一點。我幫你寫三張符,是一套我自創的厭勝符,可以單獨使用,就當是與你借這小雪錐的利息了。這天地人三才兵符,殺氣頗重,足以嚇退金丹境鬼魅,便是元嬰境的鬼王,三符齊出,只要把握好時機,說不定都可將其重傷。」
陳平安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既然如此貴重,那麼小雪錐可以多借你幾天。」
鍾魁一抖肩膀,震掉陳平安的手,翻白眼道:「跟你不熟。」
水神娘娘咋舌不已,實在猜不出兩人是什麼交情,一個肯借出上品法寶,一個肯送出三張風雷紙。
鍾魁就像當初在客棧寫春聯,又開始裝模作樣,一手持筆,懸停空中,準備落筆畫符,一手抖了抖袖口,高高抬起,吩咐道:「聖人有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水神娘娘,拿酒來!」
水神娘娘拿了一碗酒給他。
陳平安提醒道:「別得意忘形,好好畫符,畫岔了不靈驗,你就給我再變出一張風雷紙來。你自己說的,朋友歸朋友,錢財要清爽。」
鍾魁悻悻然放下那碗助興酒,陳平安又說道:「跟你開玩笑的。」鍾魁一臉幽怨。
水神娘娘有些佩服這位陰神夜遊的年輕公子了,你真不把書院君子當回事啊?
鍾魁灌了一大口酒,然後打了個酒嗝,之後出現了玄奇的一幕:鍾魁吐露出絲絲縷縷的雪白靈氣,好似那讀書人讀出來的一肚子浩然正氣,纏繞在小雪錐筆尖之上。接著,鍾魁念了一句詩詞:「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之後輕輕一抖手腕,筆尖上「摔落」了一大串米粒大小的小人,細看之下,竟然是一位位身披銀色甲胄的騎馬武將,百餘騎在風雷符紙上飛快排兵布陣,各自策馬而停。右手持筆的鐘魁,左手雙指併攏,朝符紙上一指,沉聲道:「定!」那些銀甲騎將瞬間消融,化入金色符紙當中,剎那之間,就變成了一張符籙。
之後兩張,也是差不多的畫符手筆,當得起「腕下有鬼神」之美譽。
水神娘娘大為嘆服,不愧是大伏書院的准聖人,且不談道德文章,僅是這份符籙造詣,恐怕即使是一位玉璞境符士都要拍案叫絕。
鍾魁將三張符籙交給陳平安,道:「三才兵符,大功告成。」
陳平安小心接過符籙,笑問道:「畫了三張符籙,累不累?」
鍾魁一拍自己肚子,嗤笑道:「小事一樁!我這滿腹韜略,藏著十萬甲兵,三張符籙而已……而已?」
鍾魁目瞪口呆,因為他看到陳平安才收起三張符籙,又拿出了三張符籙,最上邊那張,亦是金色材質,卻不是底紋古篆的風雷紙,似乎歲月更加悠久。
陳平安將它們輕輕放在桌上,笑眯眯道:「既然不累,那就再幫我畫三張。最好是一張雷法符籙;一張引路符,能夠破開一些山水地界的迷障;一張可以禁錮劍修本命飛劍的符籙,例如那水井符。」
水神娘娘滿腹疑惑,這位外鄉公子哥,可真不是一般的有錢。
鍾魁抹了抹額頭汗水,哀嘆道:「罷了罷了,好人做到底,再寫三張就三張。」略作思量,打定主意,鍾魁沉聲道:「我給你寫一張龍虎山天師擅長的『主法』五雷符籙,本就位居萬法之首,傳承駁雜,又以龍虎山為正宗、主法。我家先生曾經數次遊歷龍虎山,見過大天師一回,剛好學了一道五雷符籙,五龍銜珠,蘊含雷霆,氣沖太虛……」
發現陳平安眼神怪異,鍾魁「哎喲」一聲,苦兮兮道:「就不能讓我緩一緩再落筆啊?一鼓作氣寫了三張上品符籙,累慘了。我哪裡想到你能拿出三張這麼好的符紙來,早知道我就裝孫子了。」
陳平安笑著落座,道:「喝過了酒,氣定神閑了再畫符也不遲,我不催你便是。」
鍾魁這才鬆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將最上邊的那張金色符紙單獨摘出,端正放好。
只見那懸停在符紙上方一尺有餘的小雪錐,筆尖有紫電閃白雷鳴,咫尺之間,便有浩蕩天威。水神娘娘心驚膽戰。
寫完了氣勢驚人的五龍銜珠雷法符之後,鍾魁又寫了一張破障符,然後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獃獃望著最後那張青色材質的符紙。
陳平安心中瞭然,伸手拿起那張符紙,笑道:「算了,不嚇唬你了,先前兩張符籙足矣。」
鍾魁臉色肅穆,抓住陳平安雙指拈住青色符紙的那條手臂,道:「此符,我一定要畫,只是我需要好好醞釀一番,小心落筆,若是畫岔了,就算你陳平安不打我,我自己都要罵自己。」
陳平安問道:「能畫成?」
鍾魁反問道:「這有什麼成不成的?當然能畫成,我只是覺得畫一張尋常的水井符,若是只能禁錮、關押元嬰之下的劍修飛劍,太過暴殄天物而已。」
陳平安讚歎道:「鍾魁,你畫符天賦比我強太多了。」
鍾魁無奈道:「你一個純粹武夫,說自己畫符不如我,你覺得我會高興嗎?」
陳平安啞口無言,沉默片刻,不再打擾鍾魁休息、溫養心胸之間的浩然氣。他心中有了個決定。
鍾魁深呼吸一口氣,對水神娘娘說道:「將府上所有鬼魅送出碧游府之外,等我畫符成功,再讓它們返回。」
水神娘娘雖然不知為何,仍是使用埋河水神和碧游府君獨有的術法神通,將府上所有管事、婢女、雜役瞬間「驅逐」出去。
鍾魁站定,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持小雪錐,兩袖內清風呼呼作響。
一瞬間,碧游府就開始震蕩不已,地下水脈洶湧澎湃。水神娘娘一時間呼吸困難,向後退去,盡量遠離那位大伏書院的君子,但仍是覺得難受至極,直到飄掠離開了大廳,才略微好受一些。
她咬著嘴唇,眼神恍惚,這個名叫鍾魁的讀書人,絕非書院君子那麼簡單!
鍾魁落筆之時,口中輕輕念誦道:「投袂劍起,澄凈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符成之後,只會隱匿在符籙之中的符膽,竟然當場顯化,是一位一指高度的白衣劍仙,飄浮在符紙上方,靈動出劍,劍氣流轉,風馳電掣。
鍾魁臉色微白,收起小雪錐,灌了一大口酒,雖然筋疲力盡,可是滿臉笑意,道:「這符也是自創而成,是我最得意的一道符籙,取名為鎮劍符,以一位上古劍仙的磅礴劍意,厭勝所有上五境之下的本命飛劍。符紙太好,我這符籙畫得也好,不似那什麼水井符,不過是困住飛劍片刻,這張鎮劍符一出,可就是直接剝奪一位金丹境劍修的本命飛劍了,但對於元嬰劍修的飛劍,還是關押不住太久的,遲早會破符而出。切記一點,這張符籙千萬別輕易拿出來,給外人瞧見,因為我家先生叮囑過,這鎮劍符,不合規矩,太過針對劍修,很容易惹禍上身。」
陳平安有些愧疚,忙揖謝道:「辛苦了。」
鍾魁笑著擺擺手,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道:「這張符紙,是聖人書寫自家根本學問的手稿紙張,你知道有多難得嗎?便是我家先生,離開中土神洲的時候,也才隨身珍藏了三張而已,渡海之時用去一張,到了桐葉洲又用去一張,如今只剩下一張了,是先生的心肝寶貝,連我都只能看,不能摸。所以說,如果只是金色材質的符紙,我這鎮劍符,威勢就要下降一大截,只能困住金丹劍修的本命飛劍至多一炷香工夫。」
鍾魁口呼痛快痛快,又開始喝酒。
陳平安手腕翻轉,悄悄遞給鍾魁一張符紙。
鍾魁呆若木雞,瞪眼道:「你瘋了不成?不知道價值也就罷了,與你說了它的珍稀程度,還如此兒戲?趕緊拿回去!」
陳平安不由分說,直接鬆開了手指,任由那青色材質的符紙飄落,鍾魁只得趕緊接住,迅速收入袖中。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高高舉起,輕聲笑道:「祝你太平山之行,斬妖除魔,馬到成功。」
鍾魁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默然舉起酒碗,跟陳平安手中養劍葫蘆輕輕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鍾魁喝完碗中醇酒,站起身,告辭道:「走了。」
陳平安抱拳相送。
鍾魁正要離去,陳平安提醒道:「不跟水神娘娘討要一壇美酒?」
鍾魁眼睛一亮,朝陳平安豎起大拇指。
水神娘娘本就是豪傑性情,自然不會吝嗇,拎了兩壇過來,卻被鍾魁將其中一壇轉贈陳平安。陳平安也不客氣,剛好客棧青梅酒已經喝完了,就將這碧游府百年陳釀緩緩倒入養劍葫蘆中。
鍾魁拎著酒罈,身形一閃而逝,當空掠去,來到了埋河岸邊,正要渡河而過,驟然停下,原來是看到了自己先生的陰神,彷彿在岸邊等待自己。
鍾魁趕緊將酒罈藏在身後。
大伏書院山主是一個神色木訥的中年男子,緩緩行走在埋河之畔,鍾魁跟在他身後。
浩然天下的七十二座書院,七十二位山主,境界高低不一,最高者,可以是那高聳入雲的仙人境,可只有元嬰境的山主,也不乏其人,就像大隋新山崖書院的茅小冬,就只有元嬰境。不過山主坐鎮書院,元嬰境就能夠媲美玉璞境,仍是誰都不敢小覷的修為。
這位來自某座聖人府邸的讀書人,在書院山主當中,境界不高不低,是玉璞境,在大伏書院,那可就是仙人境修為。只是此次去往扶乩宗更西邊的海濱,追殺那頭大妖,離開了書院,那麼他就只是玉璞境了。
山主輕聲道:「對方極有可能還有後手,所以不是要你畏縮不前,而是希望你凡事皆謀定而後動。哪怕是在太平山周邊收服妖魔,還是不可掉以輕心。」
鍾魁點頭道:「弟子明白。」
山主停下腳步,伸出一掌,手上飄著一張青色符紙,示意道:「收起來,用以護身。」
鍾魁沒伸手去接,問道:「先生方才在河邊,沒有運用神通查看碧游府?」
山主輕聲斥道:「先前埋河畔,你擅自招來冥府鬼差,作為大伏書院山主,職責所在,我豈能不一探究竟?你在碧游府,只是與朋友相處,我自然非禮勿視!我若不是當著外人,不好交給你這張符紙,陰神早就離開了。」
鍾魁笑道:「先生言芳行潔,山高水長。弟子受教了!」
山主不以為意,問道:「為何不收?」
鍾魁只得坦誠答道:「除了那支與我投緣的毛筆,那朋友還送了我一張青色符紙,與先生這張材質一般無二。」
山主皺了皺眉頭,便收起了手心符紙,似有不悅,問道:「如此貴重之物,你為何坦然收下?」
鍾魁啞然,用心想了想,答道:「不知為何,好像收下才是對的,請先生責罰。」
山主沉默片刻,叮囑道:「那壇碧游府美酒,你不用藏藏掖掖了,既然交了個不錯的朋友,還不值得為此喝酒嗎?記得喝酒可以,不許耽誤太平山行程,以及……下不為例。」
鍾魁撓撓頭,先生該不會是鬼上身了吧?先生之古板,那是出了名的,處處循規蹈矩,事事恪禮守儀,與北俱蘆洲那個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山崩地裂的書院山主,是至交好友。
山主這尊夜遊陰神在彈指間,就回到了已極遠處的真身之中。山主有些傷感,看著弟子鍾魁與那年輕人的往來,他不由得會想起自己年少時,與許多出身差不多、歲數差不多的聖人府邸子孫,以及豪閥和宗門子弟一樣,或多或少都會嫉妒某個姓齊的。
因為那個自稱阿良的人——他們這幫人最佩服的那個傢伙——最喜歡與人說:「小齊是我朋友,誰敢欺負他,我就打得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壓不住。」
碧游府,水神娘娘在鍾魁離去后,第一句話就石破天驚,對陳平安道:「我知道你見過文聖老爺,而且絕不是那種擦肩而過,萍水相逢!」
陳平安不為所動,反問道:「我怎麼自己都不知道?」
水神娘娘嗤笑道:「你還裝?鍾魁認不得你身份,看不出你的學問脈絡,那是因為他不屬於文聖老爺、齊靜春這一文脈。我是誰?文聖老爺所有著作,我一字不差地翻閱了無數遍。文聖老爺當年參加的兩次三教爭辯,是何等蒼天在上,我更是一清二楚!腹有詩書氣自華,讀什麼書,浩然之氣便有不同。我是誰?好歹是一位埋河水神,望氣之術,是我專長!」
看著言之鑿鑿的水神娘娘,陳平安笑問道:「所以呢?」
她瞬間泄氣,氣勢全無,失望道:「你真沒見過文聖老爺啊?」
陳平安點點頭,坦然道:「見過。」
水神娘娘趴在桌上,眼神哀怨不已,一聽此話猛然蹦跳起來,嚷道:「見過?」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小聲一些說話。
水神娘娘痴痴望著這個果真認識文聖老爺的年輕人,哎喲,娘咧,世上咋有這麼英俊的小哥兒?要不將他灌醉了之後……拜把子當兄弟吧?如此一來,自己豈不是就算跟文聖老爺攀扯上丁點關係了?
她抹了一把嘴,傻乎乎樂呵起來,心想自己果然計謀無雙,不愧是讀過那麼多文聖典籍的,書真沒白讀,絕對不會給文聖老爺丟人現眼。
陳平安有些後悔說認識文聖老秀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