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君子武備

第四章 君子武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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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君子武備

金丹境地仙突然笑道:「公子原來是法家門生,難怪。」

陳平安不知對方為何有此誤會。這位應該很熟悉青鸞國世情風物的地仙,笑眯眯道:「那是該切磋切磋。」

山坳內頓時劍拔弩張。

山澤野修習慣了翻臉不認人的場面,鳥為食亡,人為財死,誰不樂意額外多賺個五十枚小暑錢?乾淨錢能掙當然要掙,髒錢掙得又何曾少了?那些個散修或是為了被朝廷招攬,或是為了討要譜牒仙家一個供奉頭銜,多半就要先做一件見不得光的勾當,例如幫助朝廷刺殺敵國大將文臣,為譜牒仙師解決那些不適合親自出手的仇殺、恩怨。

金丹境地仙悠悠然環顧四周,似乎在考察戰場。

陳平安問道:「你知不知道地牛一旦選擇翻身,牽動地脈,會殃及數萬百姓?」

地仙猶豫片刻,仍是點頭坦誠道:「到了我這般境界,當然知道此事。」

對此那撥山澤野修並無太多意外,唯有陣師呂陽真皺了皺眉頭,但是隱藏得極好。

陳平安又問:「那你能否控制地震?」

地仙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笑道:「這可不簡單,要麼按照你朋友的說法,靠著燒錢,大範圍布下法陣,穩固地脈,減輕地震動蕩,要麼我們之中有練氣士擁有類似驪珠的先天靈寶,並且煉化為本命物,方可『定山伏脈』。」

見陳平安不再問話,這位地仙再次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陳平安,道聲「後會有期」。

金丹境地仙似乎放棄了「切磋」的念頭,望向那四座「山頭」的主心骨,例如坐騎為五尾黑狐的黑袍老者、陣師呂陽真,以心聲分別告知他們分贓地點,以交付定金之外的剩餘報酬,然後御風而去。

所有散修跟隨地仙離去,只是方向略有不同,想必那位金丹境修士會在不同時辰、不同地點,向四伙人依次支付神仙錢,省得有野修不患寡而患不均。

張山峰輕輕捶了陳平安一拳,打趣道:「可以啊,把小暑錢當雪花錢使喚來著。」

徐遠霞早已站起身,收刀入鞘,一邊用手指從上往下梳理鮮血結塊的髯須,一邊道:「暫時是安全了,就怕這位金丹境地仙,是條心懷不軌的地頭蛇。實在不行,我們就別等那場青鸞國京城的佛道之辯,早早離開為妙。」

張山峰猶豫道:「陳平安借我的那把真武劍,還有你那把短刀,難道就留在大都督府了?」

陳平安修正道:「不是借。」

徐遠霞雖然心疼,仍是神色堅毅,道:「偌大一座都督府,又不會長腳,以後總有機會討要回來,萬一大都督府是這場圍殺的主謀,我們就是自投羅網。青鸞國唐氏皇帝一向桀驁不馴,那位大都督又是唐氏皇帝的心腹,我們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而且有理說不清,人家隨便潑點髒水下來,我們躲都躲不掉。」

張山峰曾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不然也不會棄儒學道,去山上當了道士,這趟從北俱蘆洲南下遠遊寶瓶洲,見聞頗豐,挫折收穫皆有,成熟了許多,聽過徐遠霞的解釋后,也就不再堅持己見。

陳平安醞釀許久,才想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既能讓張山峰和徐遠霞不牽扯到自己的雲詭波譎當中,又能讓兩人放心去往大都督府,道:「我因機緣在桐葉洲一家書院得了一塊玉佩,關鍵時刻可以拿來保命。雖說如今青鸞國魚龍混雜,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但是有那塊……等同於書院君子親臨的玉牌,尋常金丹境、元嬰境地仙,都不太敢痛下殺手,所以我們拿回真武劍和那把短刀,問題不大。」

處事確實講究一個待人以誠,可如果因此陷人於險境,遭遇那種類似陳平安遇到杜懋的滅頂之災,那就不叫赤忱了,而是沒心沒肺,不諳世事。

裴錢和畫卷四人已經走近。他們對於年輕道士和大髯遊俠的身份,都十分好奇,看樣子不是陳平安的老鄉,而是之前遠遊路上遇到的朋友。

魏羨四人都看得出來,年輕道士只是個境界平平的練氣士,大髯刀客是個底子尚可的五境武夫,就只是這樣?

裴錢一直在偷偷打量兩人,這會兒她站在陳平安身邊,笑道:「道士哥哥好,刀客叔叔好,我叫裴錢,是我師父的開山大弟子!」

徐遠霞爽朗大笑,白白賺了個輩分。

張山峰雖然被劍修本命飛劍刺透了肩頭,抹過金瘡葯后,仍是有些臉色慘白,可是見著了這位自稱陳平安大弟子的枯瘦女孩,便嘴角翹起,笑著打招呼道:「裴錢妹妹,多大歲數了?」

裴錢笑眯眯道:「才七歲哩,所以個兒才這麼點高。」

陳平安一記栗暴下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裴錢,立即哭喪著臉道:「我其實十一虛歲啦。」

陳平安轉過身,蹲下,轉頭望向徐遠霞,問道:「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辦?」

徐遠霞和張山峰也一併蹲下身,徐遠霞摸著鬍子沉吟道:「不說那個鬼鬼祟祟的金丹境地仙,只說以騎黑狐為首的那撥野修,心術不正,如果咱們就這麼放著地牛不管,它就是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先前有句話說得實在,誰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送佛送到西吧,暫時讓它以這般真身跟在我們身邊,等到傷勢好轉,尋一處能夠隱匿身形的地脈,到時候再分開也不遲。不過這麼一來,陳平安你肩上的擔子就要重了。」

陳平安笑道:「這才多久沒見,就這麼見外了?」

徐遠霞哈哈大笑道:「說客氣話又不花我的錢。」

裴錢小雞啄米,深以為然,客氣話馬屁話,真不花錢,這位大鬍子叔叔,應該算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相比裴錢,畫卷四人卻看得更多想得更遠。

他們四人,從來沒有見到過陳平安會詢問別人的意見,並且自然而然就聽進去。須知跟他們四人這一路,打打殺殺也不算少了,隋右邊都死了多少次了,陳平安的種種表現,無形中都展現出其極其強硬、堅韌和有主見的那一面,同時陳平安又對四人給予足夠的尊重,便是魏羨都不得不承認,他溜須拍馬時所謂陳平安的「霸王之資」,其實水分不大。

陳平安望向那頭黃色地牛,問道:「你能否以人身現世?如果我沒有記錯,躋身觀海境或是龍門境,應該可以變成人形吧?我有一瓶療傷的丹藥,你若是以人身服用,效果更佳。」

在離開老龍城之前,桂夫人讓人帶來了一隻由桂木打造而成的多寶匣,裡頭裝了十二瓶丹藥,針對中五境每一級階梯都分別有不同的丹藥。

聽到陳平安的問話后,那頭傷了大道根本的龍門境妖物搖搖頭。

張山峰解釋道:「相較尋常的山精水怪,它比較特殊,就像水屬蛟龍一般,五行之屬越是純粹,幻化人形就越困難,像它就需要躋身金丹境才行。」

陳平安恍然,點頭道:「沒事,我們這次去往大都督府,就盡量繞過大的城池,挑選山水小路就成了。」

張山峰笑道:「這個我們就熟門熟路了,這兩年在青鸞國、慶山國逛了不少地方。」

陳平安隨即掏出一瓶適合龍門境練氣士服用的丹藥,讓黃色地牛服用。一炷香的工夫,它已經能夠掙扎著起身,雖然依舊是滿身縱橫交錯的傷口,但是行走無礙。畢竟世間土屬妖物,本就以體魄堅韌、耐力驚人著稱,而且這頭龍門境妖物坦言,自己煉化了一隻青釉山水瓶作為本命物之一,能夠容納、積蓄天地靈氣。陳平安聞弦知雅意,便直截了當將那瓶丹藥全部給了黃色地牛,由著它收入本命青釉瓶內,慢慢汲取藥性和靈氣療傷。

黃色地牛四足踏地后,眼眶內竟是淚水瑩瑩,凝視著眼前這位一襲雪白長袍的年輕人,感激道:「仙師高風,如何回報?」

它又愧疚不安道:「仙師於我既有救命之恩,更有為我續道之德,可是我在此修行兩百多年,只是看中了此地龍脈,之前偶然所得兩件靈器和法寶,都已經煉化為本命物,此外並無攫取任何天材地寶……」

裴錢哀嘆一聲,怪我,怎麼才出了老龍城,自己就又成了個賠錢貨?在蜂尾渡那邊差一點賠了兩枚雪花錢,在這山坳更是虧到姥姥家。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真要有心,等你傷勢痊癒,結成了金丹,能夠以人身遠遊四方之後,可以去我的家鄉。那邊山清水秀,靈氣充沛,歡迎你來做客——」

徐遠霞突然開口道:「何必等到結丹再去?養好了傷,直接去你家鄉便是,說不定可以直接在那邊結丹。有聖人坐鎮氣運,還不用擔心惹來地牛翻身的意外。」

黃色地牛眼神迷茫,似有不解。

陳平安用心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徐遠霞笑道:「不急,還能走上一大段山水路程,先看看對不對脾氣,再做決定不遲。若是性情不合,還不如留個好印象,以後有緣再會,總好過朝夕相處,結果生出齟齬,好好一樁善緣就浪費了。」

張山峰附和道:「可行。」

陳平安自無異議。

一行人緩緩而行,離開山坳,去往那座名震青鸞國的大都督府。

陳平安與張山峰和徐遠霞聊了一些可以說的遊歷。兩人也跟陳平安說起了青蚨坊分別之後,他們的江湖故事。

青鸞國唐氏皇室,一貫是封王卻不就藩,親王郡王都留在京城,擁有各自府邸,並且這些府邸只有居住權而無所有權,一旦失去爵位就會被宗人府收回。

青鸞國設置有五座大都督府,除了四邊四府之外,在中部地區還有一座,權力極大,負責漕運、鹽鐵等諸多關係國之命脈的事務,尋常君主唯恐避之不及的「權臣握柄之害,藩鎮割據之憂」,甚少發生。在青鸞國數百年歷史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而且將相相宜,一直表現得讓外人打破腦袋都想不通,難道這些天高皇帝遠的封疆大吏,就沒有一個人生出過野心?一個個恪盡職守,為唐氏皇帝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不管如何,位於寶瓶洲東南部的這個青鸞國,宛如世外桃源,一方凈土。不僅如此,在寶瓶洲中部如火如荼的戰事,引發了士子南渡、衣冠棄北的數股洪流,而青鸞、慶山和雲霄三國,吸納了數以萬計的南遷豪閥子弟,其中又以青鸞國人數最多。

現任五位青鸞國大都督,靠近邊境的四位,都是靠著戰場功勛或外戚身份開府領軍的,唯獨居中的那座大都督府,是代代相傳,而且近三百年來,家族香火都靠著一根獨苗支撐,看似搖搖欲墜,可就是偏偏不倒,做了三百餘年的「鐵杆莊稼」大都督,現任主人是韋諒。

韋諒韋都督,也就是跟張山峰、徐遠霞索要了真武劍、短刀的那位青鸞國權貴,在世襲都督之後,就不再遊山玩水,優遊林野,而是深居簡出。他靠著早年的種種事迹傳聞,在青鸞三國之間名聲不小,擅長青詞、草書、註釋佛經以及佛像繪畫,尤其是後者,有「獨步一時」的說法,朝野上下,一畫難求。這位才三十多歲的韋都督,據說在士林文壇風評極好,被譽為風姿特秀,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在京師貴婦和閨秀之中,更是好評如潮,傳言這位大都督負笈遊學,與數位世交好友一起入山訪仙,被樵夫誤認為謫仙人,磕頭便拜,驚呼神仙。

此次青鸞國京城舉辦聲勢浩大的佛道之辯,唐氏皇帝讓韋諒赴京負責京師安危,准許他帶六千精銳北上,駐紮在京畿重地!

唐氏皇帝對此人的倚重和信賴,可見一斑。以致江湖上有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說君臣二人有那斷袖之癖。而且這次佛道之辯,雲霄國嚴氏、慶山國何氏兩位君主都會來到青鸞國京城,而韋諒帶兵北上一事,能夠讓兩位別國君主也視為平常,並無異議,更是一樁怪事。

這一天,大都督府來了一個登門拜訪的魁梧青年,沒有驚動外人,大都督韋諒在書房內待客。

韋諒對那個青年很隨意,既不是略帶疏遠的客氣,也不是刻意的熱情,而那位魁梧青年顯然與這位大都督是舊相識,沒有跟韋諒相對而坐,而是站在書架下,翻翻檢檢。

韋諒笑道:「姜韞,看來家族對你青眼相加啊,願意將此事交付你。如此一來,我倒省心省力了,到時候我在明,你在暗,相信這場春末的佛道之辯,不會有太大的風波。」

魁梧青年正是蜂尾渡住在小巷盡頭的那位,大概是離開了相當於半個家鄉的仙家渡口,便將腰間煉化為本命物的鐵鏈「腰帶」施展了障眼法,免得在城鎮市井惹來側目。

姜韞隨手翻閱一本書籍,書上旁白註解極多,密密麻麻,而且黑墨、朱墨相雜,顯然這本書,大都督韋諒不止看了一遍。

姜韞轉頭道:「老韋,你可千萬別掉以輕心,你們皇帝陛下捅了這麼大一個婁子,現在事態很複雜,除了我之外,家族內好像有人暗中潛伏,而且修為絕對不低。」

韋諒笑而不言。

姜韞有些無奈,問道:「小小一個青鸞國,就敢舉辦佛道之辯,而且故意折騰出這麼大的陣仗,唐氏皇帝不了解三教之爭的兇險,老韋你會不清楚?我們雲林姜氏,當初是怎麼遷徙到寶瓶洲的?我這次離開蜂尾渡,一路上專門挑了些熱鬧地方,說句不誇張的,如今滿大街的練氣士,地方上猶然如此,更不用說你們京城,你們是真不怕啊?」

韋諒將一隻木盒放在桌上,打開后,頓時寒光盈室,他從木盒中抽出一把文刀,微笑道:「你是因為師承的關係,所以對山澤野修懷有一份同情,我可不會如此。春末之前,只要是有案底在的野修,不管是在青鸞國境內犯事,還是在別處,我會撈網數次,是死是活,按規矩行事。一顆老鼠屎尚且能夠壞了一鍋粥,更何況是一窩窩的入境蛇鼠。」

名人雅士的書案文刀,雖是蕞爾小物,可卻被視為「君子武備」。韋諒身前桌上的這隻木盒內,整整齊齊擺放著將近十把祖傳文刀,大致分為歲月悠久的書刀,和裁剪宣紙的裁紙刀這兩種。

上古時代只能以竹木簡記載文字,用來修治簡牘的小刀,就叫書刀,又叫削刀。最早是青銅製,後來是鐵制,如今的種種珍貴材質,其實更多是供人把玩、收藏之用,已經失去了最早的功用。

韋諒此刻雙手各持一刀,是兩把裁紙刀,一把貼竹黃裁紙刀,刀鞘篆刻有「貞松堂制」;一把白玉雕龍紋鎏金「工官百鍊」刀。

姜韞放回書籍,嘆了口氣,神色複雜,問道:「所以你就設局,一口氣殺了那麼多野修?」

「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沒有直接打殺這些野修就算他們墳頭燒高香了。當然,我也有些私心,其中好些個牆頭草,如今已經成為我府上的耳目,之後會發揮不小的作用。你看,世間以準繩行事,便是如此簡潔明了。」言語之間,韋諒始終沒有抬頭,凝視著那把紋路精美的「工官百鍊」刀,然後以貼竹黃裁紙刀輕輕敲擊此刀,聲音清脆,他閉眼傾聽,十分享受。

姜韞雖然與韋諒私交頗好,仍是有些惱火,不覺提高了聲調問道:「你就不在乎自己所行之法,是正法還是惡法?」

「惡法依舊是法嘛。」韋諒睜眼后,神色雲淡風輕,轉移話題,笑道:「不談這些註定是雞同鴨講的事情。我這次出門,遇到了一位與我同門的法家子弟,極有意思,他的朋友,還留了兩樣東西在我府上,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多待幾天。」

陳平安一行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間廢棄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當年建造之初,十分精緻,多半是出身富貴的隱士出資建造,並且他一定喜好垂釣。

一行就在此落腳,各有分工地忙碌起來。陳平安去砍了兩支纖細的老齡竹竿,一長一短,打算做成魚竿。回來的時候朱斂已經點燃篝火,陳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魚竿的韌性,不然水中大物稍稍一拽,竹竿就綳斷了。陳平安將那支短竹竿交給裴錢,要她跟著自己學著做。

竹屋內,朱斂在跟徐遠霞切磋學問。兩人坐得離眾人有些遠,朱斂似乎在顯擺那本荀姓老人贈送的「神仙書」,書中的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張山峰與盧白象席地而坐,手談對弈,魏羨蹲在一旁,依舊等待著勝負的水落石出。

那頭黃色地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風。

面對此方清秀山水,趁著四下無人,隋右邊離開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邊緣,脫了靴子,坐著將一雙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痴心劍橫放在膝,雙手按在劍鞘首尾兩端,眺望遠方。山野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

做成了魚竿,陳平安甩了幾次,試看弧度大小,裴錢站在旁邊用短魚竿依葫蘆畫瓢。之後,一大一小師徒二人,來到竹屋外邊,陳平安開始繫上魚線魚鉤,裴錢依舊有樣學樣,只是有些細節做得差了,陳平安就會幫她重新捆線打結,繫緊魚鉤。然後陳平安又教裴錢掀起湖邊的石塊,在底部尋找一種形若螻蛄的水生魚蟲。

最後陳平安卻沒有釣魚,只是讓裴錢獨自垂釣,他將長魚竿收入了鄭大風贈送的咫尺物玉佩當中。那裡面,既有破舊了卻沒有丟棄的草鞋和魚鉤魚線這類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有水井仙人釀這些稍微值錢的酒水,還有那張裡面裝著兩套脫胎於太平山、扶乩宗的護山大陣的泛黃梧桐葉,和一大堆桐葉宗補償的穀雨錢。

裴錢是個天生沒啥耐心的人,只是有陳平安陪在身邊,加上這麼長時間抄書練字,多少也熬得變了些性子,就安安靜靜盯著水面的動靜,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條百來斤的大青魚硬生生拖曳上岸。

陳平安在思考《撼山譜》的第四式,這個招式被命名為天地樁,是個口氣極大的拳樁,但姿勢實在是古怪了點,要求研習撼山拳的後人,倒立練拳,三種境界,分別以手掌、拳頭和一根手指作為支撐點「行走」。

關於天地樁,書中豪言,習我拳法者,要成為那天地隨我拳而翻轉的頂天立地大丈夫。

難怪光腳老人當初翻閱過《撼山譜》后,說這本拳架平平的秘籍,除了口氣大心氣高,一無是處。

陳平安輕輕一拍地面,身形飄逸翻轉,以一隻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錢轉過頭,看到這一幕後,就想笑。

倒立的陳平安當下以空閑那隻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錢專心釣魚。

裴錢只好老老實實轉過頭去。

陳平安變掌為拳,以拳頭「立地」,再以僅僅一根手指撐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樁的真氣運轉,從頭到尾,並無難處。

陳平安閉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撐地之外,另外那隻手雙指併攏在身前。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最後那道第十二、十三停之間的瓶頸,將破未破。陳平安原本並不著急,只是在老龍城灰塵藥鋪教過裴錢后,離開蜂尾渡沒多久,裴錢就用「只掙了三兩枚銅錢,沒有多了不起」的口氣,跟陳平安說她已經可以自由運轉到第十二停了,這讓陳平安既為裴錢高興,又難免有些著急,或者說是憂心。

若是裴錢以驚人的速度攀登武道,總有一天,她這位玩笑性質的開山大弟子,會與師父陳平安並肩而行,再往後,就會愈行愈遠,她會獨自登高,俯瞰人間。

「弟子不必不如師」,這是陳平安對鄭大風親口所說,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更是文聖老爺《勸學篇》里的經典論點。陳平安並非在意裴錢的武道會比自己走得更遠更高,而是擔心自己是裴錢的傳道人和護道人,若是裴錢將來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該如何自處?像是對著當初丟出那把蛇膽石的蛟龍溝年幼蛟龍,淡然說出一句「若是孽緣,一劍斬之」?他陳平安做得到嗎?退一步說,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時候裴錢武學之高,說不定讓他陳平安難以望其項背,又如何能夠了斷?

在藕花福地,陳平安曾在東海道人的帶領下,走過千山萬水,以旁觀者的眼光看過一場廟堂上的君子朋黨之爭,八十年間,是如何從憂國憂民、經濟百姓,一步步走到風氣轉濁、風骨腐蝕的。人人以君子標榜,既已是君子,何來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難貶謫,全然不問是非,廟堂上義憤填膺,怒斥政敵,人人安慰那「良朋摯友」,為他折柳送行,為他舉杯飲酒慰風塵,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當道。還有那處江湖之遠的士林文壇,專門有弟子門生引領風向,給政敵編撰種種或香艷不堪,或捕風捉影的野史。

陳平安既然有了開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絕這種最糟糕的局面。若是連身邊的裴錢都沒辦法教好,陳平安憑什麼敢說自己將來的那個門派,在千百年後,不是第二個桐葉宗?自己不是第二個杜懋?

讀書知禮,習武強身,這是陳平安教裴錢的初衷。

陳平安之前為了能夠讓世間多出一頭與人為善的金丹境大妖,花費了五十枚小暑錢也不皺眉頭,可是如果有一天,裴錢覺得學習書上道理只是應付陳平安的苦差事而已,覺得與人講道理,實在太煩且無趣,她會憑著我有拳法,腰間有刀劍錯,處處順本心順己意,不講慎獨,不懂得克己復禮,那麼他就親手造就了一名只講立場利益、莫與我談對錯是非的九境甚至十境武夫,那時候別說是五十枚小暑錢,恐怕五百枚穀雨錢也無補於事。

陳平安以倒立姿態閉眼沉思,但是翻來覆去,都沒有想出兩全其美的答案。難道真要因為未來的那個「萬一」,就親手打斷裴錢如今的武道之路?

正憤懣魚兒為何如此不賞臉的裴錢,突然摸著被什麼東西弄得微微疼的臉頰,發現隋右邊正朝她使眼色。裴錢順著隋右邊的視線,看到了不遠處的陳平安,他眉頭緊皺,與平時不太一樣。

隋右邊收起以水珠輕彈裴錢臉頰的手指,繼續舉目遠望。

裴錢輕輕放下了魚竿,躡手躡腳來到陳平安旁邊,蹲在那兒,凝視著師父的眉頭。

難道是師父後知後覺,這會兒才開始心疼那五十枚小暑錢打了水漂?

陳平安睜開眼,看著那張黑炭臉龐,笑問道:「怎麼了?」

裴錢想了想,道:「師父,有愁心的事?給我說說唄。」

陳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顛倒,變回正常站姿,然後盤腿坐下,有些猶豫不決。

事情太遠,道理太大。如今裴錢會不會年紀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語和情緒,會不會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她的心頭?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喝了口小煉藥酒。山水間的清風輕輕拂面,這讓陳平安的心境略微輕鬆了些。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陳平安喝過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如今是不是有那麼點讀書人的意思了?

他轉過頭,笑道:「與你有關,想不想聽?」

裴錢咽了口唾沫,立即開始反省自己這一路上做了哪些頑劣事情,大概已經知道不是一兩記栗暴砸在腦袋上的小事了,於是苦著臉道:「能不能不聽?等我歲數大一些,再記事些,師父再說與我聽,行嗎?」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道:「不涉及什麼好事壞事,就是我的一些心裡話,不用擔心吃栗暴揪耳朵。」

沒了負擔的裴錢立即端正坐好,正對著側身而坐的陳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間那兩把竹制的刀劍,裝模作樣道:「師父請講!弟子洗耳恭聽。」

陳平安也笑著稍微轉身,兩人相對而坐,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劍術,還有拳法,都比師父厲害了,然後碰到一件事情,師父說是對的,你覺得是錯的,怎麼辦?」

裴錢毫不猶豫道:「聽師父的唄,還能咋的。」

陳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錢開始撓頭,愁眉苦臉道:「可我就是覺得師父說是對的,就是對的啊;說是錯的,就是錯的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

裴錢就只好繼續瞎捉摸,胡思亂想,神遊萬里,反正師父好像也不著急。

裴錢突然笑問道:「要是將來有一天,我比師父還厲害,那得是多厲害?」

陳平安說道:「比如黃庭嘴裡的杜老賊——桐葉宗的杜懋,飛升境修為。」陳平安笑著補充道:「我們暫時只說修為,不談善惡。」

裴錢張大嘴巴,驚嘆道:「乖乖,這麼厲害的話,家裡肯定有金山銀山吧,數錢數得過來嗎?數錢太累,可不數清楚的話,就會害怕被人偷走幾枚啊。唉,有錢人的煩惱,我什麼時候才能有呢……」

陳平安看著越來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啞然失笑,身體前傾,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道:「我家鄉有位兵家聖人,打鐵鑄劍的阮師傅,回頭來看,有一點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關於收徒一事。阮師傅不會只看資質,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夠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賦絕好卻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會師父與人起了衝突,就只管奮然挺身、打打殺殺的徒弟。」

裴錢欲言又止。

陳平安繼續道:「回到最早的那個問題,如果你跟師父起了爭執,應該怎麼做呢?不應該一味覺得師父全對,因為師父不是聖人,也會犯錯。我們應該像今天這樣,你我對坐,然後將各自的對錯和道理說清楚了,聽那個有道理的人。我陳平安不會因我是你裴錢的師父,就壓著你,而你裴錢即便到時候已經很厲害了,可以隨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憑藉修為之高,隨心所欲,不聽我陳平安與你說的道理。」

裴錢淚水瑩瑩,其實聽不太懂,可她總覺得這是件很傷心的事情。尤其是當裴錢聽到陳平安說那句「隨手一拳打死我」時,裴錢都快要傷心死了。

裴錢委屈得轉過身而坐,偷偷流眼淚,不去看這個胡說八道的陳平安。

陳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風吹皺起漣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道理其實是分高低的。師父曾經在綵衣國一座破廟裡頭遇到一頭小狐魅,它喜歡讀才子佳人小說,喜歡搗亂嚇唬人,但從不害人,反而會幫著遮蔽風雨。這次我們又遇見了那頭寧死不翻身的黃色地牛。那麼這是不是說,妖族攻打劍氣長城,我們就可以忽略劍尖千萬年向南的那些劍修之壯烈犧牲,去憐憫、去質問劍修為何如此殘忍,難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輩?」

裴錢還背對著陳平安,抽著鼻子哽咽道:「這個我知道,不能不分對錯先後,不分道理大小。」

陳平安一下子一手畫了個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過頭頂:「文聖老爺,還有傳聞幫助人族鑄造大鼎、繪製搜山圖的白老爺,我覺得他們才有資格講一講『天經地義』的道理,我們差得遠呢,可是為什麼他們會自囚功德林,會被關押在雄鎮樓內?是不是因為這樣,我們就覺得講理無用了?天地間就真沒有善惡之報了?」

裴錢轉過身,坐在了陳平安身邊,低頭道:「可是有些壞人,就是過得比好人還要好啊。」

陳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國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說了,這個世界永遠虧欠著好人。」

裴錢小聲問道:「怎麼辦呢?」

陳平安沒有喝那養劍葫蘆里的小煉藥酒,而是從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壺桂花釀,打開后,抿了一口,微笑道:「大概在書上等著咱們去找吧。」

遠處山林中,黃色地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邊雖然臉色淡漠,實則一直豎耳聆聽。

裴錢擦了擦眼淚,笑道:「師父,上次離開蜂尾渡沒多久,煮飯那會兒,你家鄉那支歌謠怎麼哼來著?怎麼沒詞呢?再哼哼唄,我很想學。」

陳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隨便瞎編詞,可以用來調侃罵人,可以用來勞作時放鬆,也可以用來……佐酒。」

陳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釀,開始小聲哼唱起來,笑著伸手指向了裴錢,現編詞唱道:「店小二,我讀了些書,認了好些字,攢了一肚子學問,賣不了幾文錢。」

哎喲,是說她裴錢呢。

裴錢高興壞了,忍不住脫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喲!」

陳平安會心一笑,又唱道:「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

裴錢附和道:「吃臭豆腐嘍!」

陳平安又喝了口酒,隨手指向了別處,不湊巧,剛好是隋右邊那邊,也無所謂了,笑著唱道:「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

裴錢使勁點頭,也笑道:「吃不著臭豆腐真可憐喲!」

陳平安眯眼而笑,手指指向高處,輕輕哼唱道:「試問夫子先生怎麼辦,樹枝上掛著一隻曬著日頭的小紙鳶。」

裴錢捧著肚子大笑,嘴裡嚷道:「吃臭豆腐喲,臭豆腐香喲!」

竹屋那邊,張山峰和徐遠霞相視一笑。

朱斂閉眼而笑,搖頭晃腦。

盧白象和著陳平安的曲子,輕輕拍打著膝蓋。

隋右邊破天荒沒有生氣,反而捂嘴而笑,笑眯起了眼。

魏羨托著腮幫,歪著腦袋,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了竹屋門口,望著黑炭小丫頭的背影。

師徒兩個,一唱一和,在青山綠水間。

兩旬過後,陳平安一行,路過一座山勢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后,短短一炷香的山徑小路,竟然就已經碰到了兩撥男女,兩撥人都往山上行去。一撥十數人,男女老幼皆有富貴氣,多是官府出身,幾名扈從侍衛,一律懸佩制式長刀。另外一撥人渾身的江湖氣,總計六人,四個約莫五十歲的男子,呼吸沉穩,行走無聲,必然是青鸞國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為首一人是個鷹鉤鼻老者,眼神凌厲,身邊跟著一個圓臉少女,雖然姿色並不出彩,可生了一雙靈秀眼眸,顧盼生輝。

先前陳平安遇上那幫官家人物,就主動上前問了此地的風物人情。在聽了對方的一番介紹后,陳平安才知道這座青要山山頂有一座金桂觀,道觀內有神仙修行,經常一年到頭閉門謝客。去年冬,道觀讓樵夫遞話出來,準備收取九個弟子,只要年紀在十六歲以下,不問出身,只看機緣,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攜帶家中少男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絡繹不絕,紛紛擁入青要山。

陳平安惦念著如今還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劍和短刀,就不太願意湊熱鬧。張山峰和徐遠霞這兩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見過了青鸞國的水陸道場和慶山國的羅天大醮后,對於一座山頭的開門收徒興趣不大。至於金桂觀的道士是真神仙還是假高人,一行更是不太上心。

寶瓶洲尋常一國之內,金丹境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畢竟如大驪王朝這般藏龍卧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見。

隨著大驪宋氏鐵騎踩在了觀湖書院以北不遠,事實上大驪等於囊括了一洲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驪被視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聲,愈演愈烈。

見過大世面了,不足為奇。

遇上第二撥人的時候,其中的圓臉少女眼神中的一驚一乍就沒有停過。背著一隻竹箱,腰間別有一隻朱紅酒壺的白袍年輕人;騎在黃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頭,腰間竹刀竹劍交錯而懸;背負長劍的絕色女子,還有年輕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遠遊隊伍,難道這就是爺爺曾經說過的山澤野修?

黑衣老者一看這夥人就不是尋常之輩,他身為老江湖,還是願意講些老規矩,很快制止了少女肆無忌憚的打量視線,不但如此,還與陳平安點頭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輩道歉。

陳平安便抱拳一笑,作為回禮。

行走江湖,多是這樣的萍水相逢,只是本該就此陌路的兩撥人,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給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見的狂風驟雨,使得山間小路格外泥濘難行。春寒本就凍骨,山風呼嘯而過,這場雨水又極為陰冷,裴錢直接被黃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臉龐也被砸得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鐵青,渾身打戰。這還是裴錢習武之後的體魄,若是習武之前,估計只是這一會兒工夫的風吹雨淋,就足夠讓她一病不起。

陳平安讓朱斂探路,看附近有無躲雨的地方。佝僂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樹木崖石間輾轉騰挪,很快就回來了,說前邊不遠處有個天然生成的大石窟,當下已經有一伙人在那邊落腳,燃起了火堆取暖。陳平安背起裴錢,戴了一頂斗笠,還取了件蓑衣披在她身上,盡量讓裴錢少受些山風雨水的衝擊。

張山峰被雨水澆得幾乎睜不開眼,走在陳平安身邊,大聲提醒道:「這場大雨不對勁。」

陳平安點點頭,取出一張材質相對普通的黃紙符籙,正是《丹書真跡》上品秩最低的陽氣挑燈符。逢山遇水,破敗廟觀或是亂葬崗,陳平安都會以此符開路,查看一方水土中陰煞之氣的濃郁程度。陳平安雙指拈符,輕輕一抖,真氣澆灌其中后,瞬間點燃。這張挑燈符燃燒速度不快,比起當年孤身闖入綵衣國城隍廟那次,遜色很多,陳平安持符開道,以免前方有陷阱。

山坳一役,與一位金丹境地仙結下樑子不說,也許還惹來那伙散修的覬覦,不可不慎。

不但如此,陳平安還詢問那頭黃色地牛,是否知曉這一帶有沒有大妖做山大王。黃牛搖晃腦袋,道:「我開竅之後五百年間,不說最近兩百年蟄伏地底,之前都不曾聽說青鸞國這邊有山精鬼魅作亂。倒是三百年前,在離此三百裡外的一座佛寺,見過一幕僧人說佛法時桂子如雨落的場景,十分神奇。當時聽說那些落滿寺廟一地的金色桂子,就來自這座青要山的桂樹。」

徐遠霞伸手扶住斗笠,大聲笑道:「那座佛寺我跟張山峰早就去過,名氣太大,不得不去。只是除了牆壁上的題字,其他沒瞧出門道,幾樁著名佛門公案的遺址,也早已被圈禁起來,不許香客涉足。我們倆閑逛了半天,倒是見著了一幕,讓我寫在了遊記裡頭:暮色里有兩個負責搬運功德箱的小沙彌,大概是覺著香客稀疏,沒有外人了,便踮起腳尖,彎腰伸手,胡亂抓錢,掏了半天,最早摸出一顆銀子的小沙彌哈哈大笑。」

陳平安對於佛家一事,了解不多,寶瓶洲佛門不興,甚至可以說是九大洲里香火最少的一個。陳平安在藕花福地時,經常去那座毗鄰狀元巷的心相寺,才接觸到了一些佛法。他疑惑道:「不是說僧人雙手不碰錢財嗎?」

張山峰笑了笑,道:「天底下哪有雷打不動的規矩。」

徐遠霞打趣道:「那些寺廟沒白逛,這話說得很有禪機啊。」

黃色地牛極少出聲,除非是別人問話,才會開口,這會兒便沉默下去。只是它清楚記得,那座古老佛寺建在一座山腳下,當時已是觀海境的它不敢太過靠近人間香火,既怕驚擾世人,更怕惹來神仙人物的厭惡,只能遙遙望向那座寺廟,看到一位穿著雪白袈裟的年輕僧人,在一處懸挂鐵馬的屋檐下,伸出手,金色桂子如雨點落在他的手心。

陳平安和張山峰、徐遠霞說笑之間,腳步飛快。一路走來,陽氣挑燈符緩緩而燒,而且離開那條登山之路越遠,燃燒速度就越慢。這場名副其實的陰雨,多半是練氣士針對金桂觀此次收徒盛舉而做的局。等到陳平安收了還剩下半張的挑燈符入袖,他們已經來到了朱斂尋見的那座洞窟。洞窟頗大,如鄉野村莊的祠堂,足夠容納三四十人。

先到石窟的清一色是女子,有七八個人,年長者是白髮老嫗,年紀最小不過豆蔻年華,因為遭了一場大雨,原本用來遮掩容貌的冪籬,便顯得累贅,與斗笠、雨傘、蓑衣一起放在腳邊。她們此刻正在烤火,見到了陳平安一行人後,眼神清冷,其中幾人挪了挪位置,靠近篝火,顯然不願與陳平安他們有太多交集。

陳平安忍不住轉頭瞥了眼朱斂,後者笑容「憨厚」。

這些師出同門的女子應該在下雨之初,就進入了石窟,早早收集了枯枝。如今石窟外面狂風大作,足可掀屋,大雨滂沱,陳平安一行人就只好乾瞪眼。張山峰作為練氣士,雖然境界不高,但是以一些入門術法生火,並不難,只不過出門在外,隨意施展神通,是修行大忌。

陳平安幫著裴錢搭好了牛皮帳篷,然後從竹箱拿出她的乾淨衣裳,讓隋右邊幫她換上。

等到裴錢活蹦亂跳走出帳篷,先前遇上的那幫江湖人士也原路返回,狼狽不堪地來到石窟避雨。

這場雨下得實在是連江湖豪俠都要低頭哈腰。

陳平安見到了那位鷹鉤鼻老者,率先點頭致意,後者亦是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既然陳平安如此客氣,朱斂四人就換了位置,默默騰出了一片空地。

扈從把好似落湯雞的圓臉少女圍在中間,遮擋外人視線,畢竟雨水浸透衣裳,使少女身段曲線畢露。

這伙江湖人各自坐下后,圓臉少女開始打量那些先到石窟的女子,突然眼睛一亮,問道:「你們該不會是雲霄國胭脂齋的婆姨吧?」

先前少女不過是打量了幾眼陳平安,黑衣老者就出聲勸阻,但是這次少女的言語如此不敬,近乎挑釁,老者卻依舊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那邊,一名眉眼間滿是銳氣的年輕婦人,轉頭怒道:「放肆!」

圓臉少女渾然不怕,笑眯眯反問道:「請教一下,本姑娘怎麼就放肆了?」

這些女子正是來自雲霄國江湖頂尖豪門胭脂齋,其中那名年紀最小的豆蔻少女,下巴尖如鵝蛋,容貌秀美,她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大言不慚的同齡人。膽敢這麼挑釁胭脂齋的傢伙,雲霄國江湖上屈指可數,難道是青鸞國或是慶山國的某個大門派?

這名尖下巴少女下意識伸出拇指,摩挲著腰間一把插著精緻短刀、色澤泛黃、圓潤可人的竹制刀鞘,上面刻著「蕞爾」二字。

她的同門師姐,那名年輕婦人腰間則別有一對鴛鴦刀,此時也握住刀柄,臉色冷若冰霜,沉聲道:「那就搭手,試試深淺?」

搭手是武林中人相對比較文雅的一種切磋方式,近乎文斗,不太容易見血,因為只要一方見了血敗下陣來。

圓臉少女朝那婦人做了個鬼臉,道:「仗著年紀大,多學了幾十年武藝,欺負晚輩算什麼女俠?」

年輕婦人給氣得不輕,她如今尚未三十,什麼叫多學了幾十年武藝?

白髮老嫗氣態雍容,對年輕婦人輕聲道:「與一個晚輩置氣作甚?養氣功夫不到家,武學成就高不到哪裡去。」

年輕婦人顯然十分敬重老嫗,立即低頭道:「記住了。」

不遠處圓臉少女嬌俏而笑,道:「還是這位老嬤嬤懂禮數。」其實還是一句不中聽的「好話」。

陳平安置身事外,只覺得這個圓臉少女往別人心口戳刀子的本事,真不算小。

老嫗沒有計較,視線偏移,望向那位鷹鉤鼻老者,問道:「可是大澤幫竺老幫主?」

黑衣老者終於睜開眼,笑道:「我已經將近三十年不曾出門,竟然還有人知道我的名號?」

老嫗微微一笑,道:「便是再過三十年,江湖還會記住竺老幫主的威名。」

老嫗道破黑衣老者的身份后,胭脂齋女子們個個神色微變。

大澤幫老魔頭竺奉仙,可謂凶名赫赫,在三十年前,喜好乘坐一輛鮮紅馬車,遠遊四方,馳騁數國武林,染血無數,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正道人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竺奉仙麾下又有八個弟子,號稱八殿閻羅,在青鸞國威風八面。只是三十年前,大澤幫遭受重創,竺奉仙開始閉關,八個弟子死了半數,原本五六千幫眾,鳥獸散去大半,近三十年來,這個曾經在青鸞國內號令群雄的江湖執牛耳者,一直沉寂無聲。

就在竺奉仙準備繼續閉眼養氣的時候,老嫗突然說道:「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比起三十年前,江湖水深了,不在自家地盤的時候,最好多敬酒少擺譜,多磕頭少說話。」

圓臉少女驀然瞪大眼睛,只覺得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死死盯住那名白髮老嫗,想要知道這個老婆姨是不是瘋了。

竺奉仙淡然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胭脂齋自祖師創建以來,兩百多年,一直不過是雲霄國二流門派,過得很窩囊。怎麼,在這三十年裡,你們這幫娘們上面有人了?」

陳平安有些頭大,怎麼一場躲雨而已,就能碰到這種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先前裴錢還埋怨離開蜂尾渡后,走了這麼遠的路,就只撞見黃色地牛這麼個傢伙,之後就再也碰不上精怪鬼魅了。

當下裴錢聽得認真,這就是江湖哩,以後自己也要走的,現在就要多看多學。

朱斂暗自點頭,姓竺的這話就說得有嚼頭了。

老嫗譏笑道:「如果沒猜錯的話,竺老幫主是想要將這個小姑娘,送入金桂觀修行仙家術法吧?那麼竺老幫主可知道,金桂觀觀主,與我們胭脂齋是舊識?九名弟子當中,我們胭脂齋早就內定一人了,這還是那位老神仙主動開口的,所以此次登山,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這麼說來,竺老幫主身邊這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若是果真有些修道資質,觀主他老人家又瞧得順眼,倒是有機會喊我們家清城一聲大師姐。」

胭脂齋那個鵝蛋臉少女有些羞赧。

圓臉少女望向她,嬉笑道:「你叫『清晨』啊,我叫『晚上』。」

竺奉仙微微一笑,道:「金桂觀觀主是難得的真神仙,所以他此次開門收徒,我才願意重出江湖。只是青鸞國還真不止金桂觀一處仙家府邸,我可以先將你們殺乾淨了,再帶著孫女去別處訪仙,或是留下這個清城小姑娘,讓我大澤幫弟子教她如何安心修道。」

老嫗臉色難看起來,冷笑道:「去別處訪仙,說得輕巧!金桂觀老神仙為何要限定年齡,你竺奉仙會不清楚?再耽擱個兩三年,你這孫女還修個屁的仙,即便礙於大澤幫的情面,讓她進了仙家府邸,估計也只能當伺候別人的丫鬟婢女了吧。仙家修道最無情,要我教你竺奉仙這個道理嗎?」

竺奉仙臉色陰沉,便是那個看似「嬌憨」的圓臉少女,都黑了臉。

圓臉少女並非純粹武夫,而是一個三境練氣士。雖然那老嫗眼拙,看不出這一點,但是少女自己心知肚明,修行路上,若是年少之時耽擱兩三年光陰,可能成了中五境練氣士后,就需要耗費幾十年光陰才能找補回來。

用爺爺竺奉仙和大澤幫那個軍師的說法,她是百年一遇的修道良材。大澤幫武庫僅有的一部出自青鸞國歷史上某座香火已斷的仙家、幫助練氣士躋身中五境的仙家秘籍,品相相當不俗,可是如何成為一個餐霞飲露、御風萬里的地仙,那本道書卻未記載,應該只是內門弟子的修行之法,唯有成為嫡傳,才可以修習祖師堂傳承的本山秘術。

裴錢蹲在陳平安身邊,聽得津津有味,覺得這種唇槍舌劍最有意思了,比她小時候在南苑國京城街邊看婦人互撓還帶勁。

陳平安有些擔心,雙方都不是省油的燈,就怕他們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石窟就這麼巴掌大點地方,刀劍無眼,躲都沒處躲,難道還要他現在開口提醒,讓大澤幫和胭脂齋兩伙人出去打不成?

陳平安嘆息一聲,站起身,徑直從兩伙人之間穿過,走到石窟門口,雙指拈出藏在袖中的半張挑燈符,再次點燃起來,一朵金黃色的小火苗,在如此之大的風雨中,如和煦春風裡的小草,悠悠然搖曳生姿。

陳平安轉頭笑道:「這場雨下得古怪,這股非同尋常的陰煞之氣,從開始下雨直到現在,一直綿延不絕,極有可能是藏在暗處的練氣士鬼祟所為,看情況,金桂觀的神仙們尚未出手。所以你們此次登山去往金桂觀,路上一定要小心,江湖恩怨,不妨暫時放在一邊,終究是兩個姑娘近在咫尺的修道之路更加重要,這一登山,差不多就算是走在修行路上了。」陳平安看了兩個少女各一眼,緩緩說道:「腳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順眼,大道如此寬闊,各走各的就是了。」

竺奉仙笑著點頭,贊道:「這位公子所言甚是,希望以後有機會來我大澤幫做客,竺某人定當擺出一大桌接風宴。」

雖然是句客氣話,可這句由老魔頭竺奉仙親口說出的客氣話,至少在青鸞國江湖,還是值不少真金白銀的。

白髮老嫗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那張黃紙符籙,微笑道:「公子這番金玉良言,我們家清城一定會銘記在心。」

少女清城便對陳平安嫣然一笑,對這個年輕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陳平安指尖的那張陽氣挑燈符已經燃燒殆盡,金色火苗隨之熄滅。陳平安搓了搓指尖,笑了起來,道:「有人說過,行走江湖,拳高不出;做了神仙,術高莫用。」

圓臉少女笑問道:「敢問公子,是哪位高人說的?」

陳平安回答道:「一個朋友。」

自稱「晚上」的圓臉少女伸出大拇指,嘖嘖道:「服氣!」

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對視一眼,都是老江湖,一切盡在不言中。雙方這點小過節,比起各自晚輩的修道,不值一提,哪怕心懷芥蒂,在順利登山,進入金桂觀之前,雙方確實需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路上一旦有了危險,說不定大澤幫和胭脂齋還要精誠合作,同舟共濟。

陳平安轉頭望向石窟外面。

大雨依舊聲勢驚人,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麼時節?

也不知道那邊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過國師種秋、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鳥瞰峰陸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條巷弄的宅子,有沒有張貼上嶄新的門神和春聯?

陳平安輕輕嘆息,仰起頭,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處。

當年懵懂無知,記得那會兒有個戴斗笠牽毛驢的傢伙,「吹牛」說他的劍舞動起來,大雨之中,潑水不進。

如今就連他陳平安都可以做到了,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才能成為真正的劍仙?

卸下了竹箱后,這會兒陳平安就只背著那把老龍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補償給他的半仙兵劍仙,可他現在連拔劍出鞘都很困難。一想到這個,陳平安就摘下養劍葫蘆,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記了酒壺裡的酒水不是桂花釀或是水井仙人釀,而是范峻茂小煉而成的藥酒,陳平安頓時打了個激靈,滿臉漲紅,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轉過身,略帶著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錢那邊。

一時間神仙風采全無。

白水寺位於青鸞國中部以南,寺內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滾動,煮茶第一,以至於經常會有雲霄、慶山兩國的文人雅士,專程來此汲泉飲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與京城北山寺並稱於世。只是相較於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躍,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歡拋頭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沒有出現可以堪稱耀眼的禪師,難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這次無比隆重的佛道之辯,北山寺風頭最盛,反觀擁有千年淵源的白水寺,竟然至今仍無一名僧人聲稱要出席那場決定三教順序的盛會。

春雨連綿,青鸞國一座座寺廟林立於蒙蒙煙雨中。今天黃昏里,有個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輕僧人,在白水寺內緩緩而行。

白水寺已經關閉山門一月有餘,苦了那些心誠的善男信女。

年輕僧人臉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彌與他打招呼,他皆置之不理,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年輕僧人來到一座池水幽綠的小池塘欄杆旁。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卻有龍潭美譽,因為傳言小卻極深不見底的池塘內,棲息著一頭老黿,是白水寺建造之初僧人所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講經至妙處,老黿才會出水現世。關於此事,青鸞國正史都有詳細記載,無人質疑。

年輕僧人繼續隨意散步,走在大雄寶殿後面一側的長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懸挂著一串串精緻鈴鐺,有一隻只長有透明羽翼,名為「檐下鐵馬」的精魅,孕育、寄居於鈴鐺之中,當年輕僧人拾級而上時,它們便紛紛飛出鈴鐺,開始搖晃風鈴。年輕僧人似乎不太喜歡這種叮咚作響使古寺愈靜的氛圍,皺了皺眉頭。那些小巧玲瓏的精魅,見狀立即躲回鈴鐺內。

年輕僧人轉過頭,俯瞰大雄寶殿後面的一處小廣場,那裡就是白水寺歷史上「高僧說法,天女散花」的場地。記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傳法僧人與聽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里,說法之僧,對那股芬芳不太適應,還打了好幾個噴嚏來著。聽者有心,覺得會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說頭來,然後一一都給刻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年輕僧人走完了階梯登頂后,繞過了藏經樓,行去方丈室旁邊,那裡用半人高的黃泥牆,圍出了一方小天地,其中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輕僧人推開了用竹木製成的籬笆小門,走到水井邊,小水井的井口已經封堵很多年了。

早年在這裡,發生過一樁著名的佛門公案,連中土神洲都有所耳聞,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來沒出高僧卻依舊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關於這樁公案,白水寺里吵,青鸞國各大寺廟之間吵,佛道之間吵,歷代向佛學道的文人也要為此吵,沸沸揚揚了數百年,光是在寺廟各處牆壁上發表對這樁公案見解的各地高僧大德、文豪居士,就多達四十餘位。

此外,白水寺的藏經樓藏經之豐,孤本善本之精之全,也冠絕青鸞國,但是年輕僧人卻最厭惡那個地方,一次都沒有踏足其中。

離經一字,即為魔說,佛頭著糞罷了。

他坐在封堵后如圓凳的井口上,想著這些年一直想不通的一個問題。

記得佛經上說,一位後世成佛的羅漢,遇天魔威脅,羅漢心中大怖,便去向佛祖求助,然後佛祖便授予了他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輕僧人初次讀到此處時,並未深思,只是有一天悚然驚醒,然後陷入無窮盡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執念:「為何我一個小寺小僧,尚且自信若遇見天魔也不至於如此失態,而註定成佛的大羅漢——佛祖座下弟子,卻會心生懼意,惶惶不安?這與不曾學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異?慧根何在?所學佛法何在?佛祖所傳佛法又何在?這般羅漢成了佛,再傳佛法又能有多高多遠?」

年輕僧人苦思不解,獨坐井口,淚流滿面。

這個年少時驀然開竅的年輕僧人,依稀記得曾經的自己,正是在這裡,斬了一隻貓,一刀兩斷,投入水井。

年輕僧人這麼多年來,一直寡言少語,勤於勞作,故而手腳皆是老繭,每逢寒冬便凍瘡開裂,滿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漸血肉模糊,亦是渾然不知。

現在年輕僧人沙啞開口,泣不成聲,依舊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嘴裡念叨道:「錯了錯了,你們又錯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錯了,禪不可說,開口便錯,可不開口不也是錯?我們都錯了,如何才能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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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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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君子武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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