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棋盤上

第六章 棋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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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棋盤上

陳平安返回客棧,發現不僅裴錢沒睡,額頭貼著符籙正在吹著玩,而且畫卷四人齊聚一屋,同樣在等著文武廟之行的結果。

陳平安有些奇怪,他們一行從桐葉洲中部走到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生死大戰都經歷了那麼多場,照理說不該對這個小小縣城的文武廟感興趣,即便小地方有那麼一陣妖風妖雨,也註定掀不起大的波瀾。陳平安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因,極有可能今晚是自己的學生崔東山第一次「出手」,所以魏羨、隋右邊他們都比較在意。

落座后,朱斂遞上茶水,陳平安坦誠道:「確實是有人對文武廟動了手腳,崔東山會處理穩妥,不會耽擱明天的行程。」

隋右邊的性子最為直來直往,直截了當問道:「這個崔東山,真是你的學生?」

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要她先去睡覺。裴錢卻說睡不著,怕鬼,還說自己睡相不好,喜歡踢被子,到時候額頭那張符籙被蹭掉了,鬼魅妖怪有了可乘之機,豈不是保護不了隋姐姐了?

關於符籙一事,陳平安對裴錢提及過一些規矩和忌諱,比如符籙既是跋山涉水的護身符,能夠震懾邪祟,讓一些末流山水神祇、鬼物心生敬畏,又是一盞明燈,容易引來某些不懼陽間罡風的厲鬼的覬覦與仇視。

陳平安便沒有強求裴錢立即去隔壁睡覺,對隋右邊道:「雖然一開始是崔東山死皮賴臉湊上來的,可如今他確實是我的學生。這一路上,你們應該大致了解了他的脾氣,是個挺自負的人,只要你們不招惹他,崔東山就不太會主動設計你們。許多行走浩然天下的條條框框,例如先前我跟裴錢所說的欺山不欺水,入廟拜佛之時人多不必等,這些其實是當初我跟崔東山一起遊歷的時候,他跟我講的。」

其實大概在少年皮囊的大驪國師眼中,從藕花福地走出的畫卷四人,還不值得他動歪心思。只是這種大實話太傷人,陳平安就沒好意思說。

重逢那天,崔東山開門見山,先說了杜懋那副仙人遺蛻一事,嘴上求著陳平安慷慨解囊,贈予自己,其實心裡未必如何看重。

崔東山糾纏他陳平安,真正的視野所及,可能都不在他身上,在極其遙遠的陰影中和帷幕後,是已逝的齊先生,是沒了身軀體魄,畫地為牢,與整座浩然天下「合道」的文聖老秀才,是已經飛升去了天外天,跟道老二掰手腕的阿良,是如今坐鎮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道家掌教陸沉。

大驪建造那座仿製白玉京的劍樓,背後就已經有陰陽家和墨家的身影,而真武山和風雪廟作為寶瓶洲的兵家祖庭,尤其是前者,早就與大驪牽連頗深,加上最南端那座商賈繁榮的老龍城,三教之外諸子百家當中最有實力的,除了法家、縱橫家尚未露面,大驪王朝其實已經獲得一洲之外許多勢力的青睞。

這才是大驪宋氏吞併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底氣所在。

大驪鐵騎,藩王宋長鏡,是打江山的,而如何守江山,更考驗大驪王朝的手腕和底蘊。

這些事情,是陳平安在藕花福地見過一段段歷史歲月、一截截光陰長河后,自己琢磨出來的,離真相可能還有些差距,但是大方嚮應該不會有錯。

大驪王朝南下這一整盤棋,牽涉到那麼多複雜勢力,而具體籌劃、幫助大驪宋氏「萬事俱備」之人,正是那個留在武廟的「白衣少年」。

如今回頭來看,陳平安在寶瓶洲的遊歷,從北方的大隋和藩屬黃庭國,到中部的綵衣國、古榆國和梳水國,再到最南邊的老龍城,每一步,其實都落在了國師崔瀺的棋盤中,從始至終就沒有走出過棋局,只是崔瀺和崔東山這魂魄分離、各披皮囊的一老一少兩國師,沒有搭理他陳平安而已。

盧白象笑問道:「這位崔先生,是一位修為高深、返璞歸真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說道:「曾經是正兒八經的儒家門生,家鄉在寶瓶洲,後來去中土神洲求學,以前修為境界……比較高,不過後來跌過境界,如今是練氣士第幾境,我看不出來,也沒有問他。」

朱斂笑眯眯道:「之前聽聞少爺說那世間大修士,體魄堅韌,絲毫不輸煉神三境的純粹武夫,不曉得這位少年面相的山上神仙,拳法如何?若是有法寶傍身,不知能否破得了魏羨的那副甘露甲?」

陳平安笑道:「醜話說在前面,你們誰願意去試探崔東山,我肯定不攔著,只不過後果自負。」

裴錢小聲道:「我可不敢跟他爭開山大弟子,以後就喊他大師兄好了。」

話音未落,崔東山推門而入,氣呼呼道:「小妮子,你咋背後罵人?誰是你大師兄,你才是大師兄,好好說話!」

崔東山莫名其妙的興師問罪,嚇得裴錢臉色發白。

陳平安問道:「武廟那邊?」

崔東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笑道:「已經擺平了,文武廟和幕後主使,我都見過了,雙方都算好商量,學生我與他們擺事實講道理嘛。若非著急趕回來給先生通風報信,說不定這會兒文武兩廟的老爺都要拉上土地公,拿些深埋地底的陳釀美酒,與我把盞言歡到天明呢。」

陳平安疑惑道:「是誰在搗鬼?」

崔東山笑道:「是當地土財主惜命,想要多活個二三十年,恰好家裡有子孫在青鸞國一個仙家門派修行,好的不學壞的學,學了些歪門邪道的皮毛,就想要擅自更改命數,以禍害一地氣數作為代價,轉為個人的陽壽增長,以及陰宅的風水提升,自然就與當地文武兩廟起了爭執。仙家門派裡頭那些個年紀輕輕的所謂天之驕子,脾氣都不太好,一不做二不休,那個年輕修士差點連金身都想要一併奪了。據說如今青鸞國、慶山國一帶,甚至整個寶瓶洲東南方的山水淫祠神祇,給各國朝廷打殺得差不多了,金身碎片卻仍是供不應求。文武兩廟若是香火出了問題,當地修士出手,吃相是難看了些,可好歹不至於被書院賢人追究死罪。若是年輕修士的背後靠山運作得當,直接就在青鸞國御書房了結此事,消息都傳不到觀湖書院那裡……」

聽到這裡,陳平安心情沉重,喝了口小煉藥酒。

崔東山神色如常,好似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家先生的異樣,滿臉笑意繼續說道:「山水神祇,各有各的緣法,也有自己的善惡之報,不過是提前一些而已。等到將來大驪王朝真正吞併了一洲之地,關於這禁絕淫祠一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手法只會更加狠辣。如今中部觀湖書院以北,就已經有禮部官員聯手欽天監,開始『按圖索驥』了。先生不在寶瓶洲的這兩年,光是黃庭國以南、綵衣國以北,地底下那條走龍道上面,大大小小六十二國,不合規矩、違反禮制的淫祠,就被銷毀了四千多座,這還是大驪禮部官員幾乎個個油光滿面,拿到手軟,有所收斂了,不然數量至少要再往上翻一番。觀湖書院對於禁絕淫祠,自然是樂見其成,哪怕再不願意跟大驪朝廷打交道,仍是派遣了副山長領銜的數十位君子、賢人,幫助大驪勘驗此事,以及給大驪朝廷劃定界線。大驪在這件事上,已經很給觀湖書院面子了。」

絮絮叨叨說完這些,崔東山放下茶杯,環顧四周,笑眯眯道:「幹嗎?早睡早起身體好,你們自己不曉得養生之道,難道還要耽誤我家先生休息?」

裴錢第一個起身跑開,畫卷四人神色各異,都沒有說話,先後離去,崔東山最後起身,作揖拜別先生。

陳平安要閂門,跟崔東山一起走到屋門口,一個在門檻外,一個在門檻內,陳平安問道:「你如果背著我,暗中摻和青鸞國這場佛道之辯,最好事先跟我講清楚,大不了我繞過京城,在最東邊的仙家渡口等你,省得到時候你我反目,你崔東山再做一次欺師滅祖的勾當。」

崔東山一臉褲襠上沾黃泥巴的委屈表情,問道:「先生胸懷磊落,如光風霽月,當年師生二人遊歷大隋,學生時時刻刻如沐春風,現在怎的也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又扼腕痛惜道:「知道了,必然是那四名扈從不上道,先生與他們長久相處,難免沾了點市井氣,不打緊,明兒學生就——」

陳平安關上門,沒好氣道:「滾。」

一襲白衣飄飄若出塵神仙的崔東山,在廊道裡面一圈圈旋轉遠去,應該算是橫著滾。

路過隔壁裴錢屋子的時候,崔東山稍稍停留,一邊原地轉圈一邊善意提醒道:「裴錢啊,你我有同門之誼,那我就告訴你一些個竅門,只要不打開窗戶,就肯定見不著吐舌頭倒掛的弔死鬼;只要不把腦袋鑽出被窩,也就看不到趴在床頭、身穿鮮紅嫁衣、嫁給亂葬崗鬼王的綉娘女鬼;只要大半夜不口渴了起床喝水,就肯定瞧不見溺死水中后一肚子水草的臉色慘白的水鬼……哦,對了,有些枉死的長發少女,喜好蜷縮盤踞在小女孩腳邊,不用怕,橫看豎看怎麼看,都只是一大團頭髮而已……」

裴錢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雙手使勁捂住耳朵。

到了畫卷四人屋子那邊,身形旋轉不停的崔東山,在盧白象門外出聲笑道:「聽我家先生說你棋藝高超,明天我跟你學學如何下棋。」

正在屋內挑燈打棋譜的盧白象,笑道:「若是崔先生願意,不如手談一局再休息?」

崔東山的聲音漸漸遠去,道:「今晚就算啦,學棋這種事情,得挑時辰,看心情。」

小小客棧外面,有兩個肉眼凡胎看不見的金身神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板著臉好似兩尊門神,守護著客棧。

拂曉時分,陳平安剛練完了天地樁,睡眼惺忪的裴錢就在外面敲門。打開門,陳平安見到一個神色萎靡的黑炭丫頭,看來昨晚崔東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錢嚇得不輕。陳平安便讓她在自己屋子補個覺,裴錢如獲大赦,倒頭就睡。幫裴錢掖好被子,陳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宮地仙陸雍贈送的那本煉丹書,雖是闡述煉丹一途,可畢竟是元嬰境修士的獨門秘籍,對於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陳平安每次靜下心來研讀,皆有收穫,當得起「開卷有益」四字。

客棧簡陋,一日三餐都需要下榻的客人自己出門解決。從掌柜到夥計,都是氣性大的,陳平安一行入住之時,就看到客棧一干人等跟一夥行腳商賈罵罵咧咧,互相嫌棄。不過陳平安這邊有崔東山、盧白象和隋右邊三人鎮場子,客棧看人下菜碟,相對要熱絡許多,主動推薦了幾樣當地美食。

陳平安帶著補完回籠覺的裴錢一起出門,吃過早飯,還帶了一份。他沒有返回屋子,在客棧門口,交代裴錢將吃食捎給崔東山他們,讓她告知他們要在縣城再逗留兩天,他要一個人走走逛逛。裴錢自然樂得歇腳休息兩天,不用趕路,就意味著不用進行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樁,美得很。

在陳平安獨自在縣城晃蕩的時候,崔東山與畫卷四人聚在一起,吃著裴錢帶回的早點。崔東山一臉感激,說:「這是先生在幫著學生查漏補缺,用心良苦,這般為學生著想的先生,上哪兒找去。」裴錢不敢頂嘴,只敢腹誹,什麼查漏補缺,明擺著是對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過了早點,崔東山心情大好,對裴錢笑道:「會不會下五子連珠棋?咱們小賭怡情,一把就賭一枚銅錢,如何?」

裴錢下過五子連珠棋,是盧白象教她的小把戲,規矩簡單,她經常拉著魏羨,借用盧白象的棋墩棋子,兩人有來有回,在棋盤上殺得昏天暗地。比起盧白象和隋右邊對弈時的沉悶無趣,裴錢和魏羨就下得很熱鬧了,落子時噼里啪啦一個比一個響,氣勢十足,恨不得在棋盤上砸出個窟窿來,看得盧白象心疼不已。

跟魏羨這個臭棋簍子對弈,裴錢贏多輸少,一佔上風就喜歡得意忘形,一落下風就要悔棋,所幸魏羨不太計較勝負和棋品。

這會兒聽崔東山說要賭棋,裴錢使勁搖頭,她又不傻,哪怕聽崔東山說要跟盧白象學下棋,可五子連珠棋這種沒有門檻可言的旁門小道,裴錢還真沒有信心能贏錢,畢竟像老魏這種榆木疙瘩,世間少有。

崔東山笑呵呵道:「咱倆下棋,你我作為先生的弟子門生,當然不能傷了半點和氣,誰輸誰贏錢!」

裴錢眼睛一亮,輸一盤棋還能贏一文錢,天底下竟有這等美事?

於是在裴錢屋子,盧白象拿來了棋具,崔東山跟裴錢這對暫時沒有分清楚輩分的同門,下起了有糟蹋棋盤嫌疑的五子連珠棋。

畫卷四人心有靈犀地在一旁觀棋。

裴錢胡亂落子,先後兩枚棋子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遠。崔東山下得同樣沒有章法,有些時候跟在裴錢棋子的屁股後頭,有些時候則東南西北各一枚,玩起了一些圍棋的粗淺入門定式,看上去是裴錢輸面更大。只是當棋盤空地越來越狹窄的時候,裴錢就既驚訝又心疼地發現,自己越來越容易五子連珠,而等到棋盤滿是犬牙交錯的黑白棋子后,無論她如何落子,都是五子連珠的壯烈局面——裴錢竟然贏了。

就這樣憋屈窩囊地輸掉了一文錢,裴錢悔青了腸子,恨不得把棋盤吃進肚子,只是瞥了眼對面蹺著二郎腿嗑瓜子的崔東山,她沒敢耍賴。

崔東山斜眼看著棋局,惋惜道:「棋輸一著,棋輸一著,看來我賭運比你略好些。不然咱們再下?如果嫌棄一隻棋盤無法讓你棋力盡顯,咱們可以再加一二三隻棋盤,但是每加一隻棋盤,賭注就得加一枚銅錢。我呢,只要贏了棋,就立馬掏腰包,而你裴錢可以隨便加棋盤,直到贏錢為止,還算公道吧?」

裴錢猶豫道:「可是桌面擱不下兩隻棋盤啊。」

崔東山指了指地面,道:「怕什麼,棋盤多了,咱們在地上下棋,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對吧?反正棋盤越多,你贏錢越多。我知道你記性好,我也湊合,咱們讓盧白象或是隋右邊,去跟客棧借兩塊木炭,到時候我用炭筆畫棋盤,咱們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誰記錯了,也算輸。」

裴錢轉頭,環顧四周眾人。魏羨大概是覺得這種求輸的下法,太腦子進水,直接走了。朱斂更是翻著白眼離開了屋子。倒是兩個曾是藕花福地國手的棋道高手捧場,盧白象果真去借了木炭返回,隋右邊神色漠然地站在一旁,耐著性子陪著蹲在地上那師出同門的一大一小瞎鬧。

裴錢的記性之好,可謂出類拔萃,陳平安和畫卷四人早就心裡有數。她這種與生俱來的天賦,無論是陳平安,還是棋力卓絕、復盤熟稔的盧白象,都自愧不如。

用完了兩盒棋子后,裴錢和崔東山除了比拼誰更不要臉外,更在比拼記性。

地上已經用炭筆畫了另外兩隻棋盤,裴錢如果不多加一隻,還是會贏棋,所以不得已又讓崔東山再畫一隻。

盧白象默默離開屋子,隋右邊緊隨其後。

廊道中,隋右邊問道:「看得出深淺嗎?」

盧白象搖頭道:「五子連珠棋太過簡單,再畫十隻棋盤,裴錢還是試不出此人的棋力強弱。」

隋右邊問道:「如果你不再藏掖,選擇傾力而為,我們差距有多大?」

盧白象笑道:「說實話,你應該沒辦法讓我下出手筋棋。」

所謂手筋,就是棋盤上的妙著,多出自勢均力敵、廝殺激烈的棋盤局勢,治孤,屠大龍,容易出現這類神仙手。

盧白象的言下之意,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好似磚瓦匠那般一路「鋪棋」,四平八穩,就可以穩贏隋右邊。

隋右邊沒有惱怒,棋盤上的棋力高低,真真切切就擺在那裡。這一路行來,經常與盧白象對弈,隋右邊不是推枰,便是投子,世間圍棋國手,幾乎都不會說「我輸了」三字,而推枰、投子便是兩種無聲的認輸方式。隋右邊雖然勝負心極重,可手談一事,本就被她視為閑余小道,輸贏不會影響她的劍道,所以隋右邊還算輸得起。

藕花福地各國棋待詔和頂尖國手,對於早年魔教開山鼻祖盧白象的棋力,推崇備至,如果要從藕花福地歷史上選出前三,盧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見盧白象在棋盤上聲譽之高。

其餘兩人,一位是被稱為千古棋聖的王繼元,一位是事後被證實為謫仙人的「黃皞」。後者是松籟國湖山派的中興之祖,是俞真意的師祖,正是此人憑藉宗門巨大聲望和自身無敵於世的棋力,廢除了座子制,使得藕花福地的棋壇出現了一道分水嶺,從此分為古棋派和新棋派。王繼元小了黃皞六十歲,黃皞在古稀之年就不知所終,故而兩人不曾有機會手談一局。關於不同時代的三人棋術孰高孰低,後世弈林宗師們吵得不可開交。盧白象無疑是古棋派的巔峰,王繼元則是新棋派的頂點,更是各種定式、飛刀集大成者,所以既有人堅稱盧白象根本就沒資格與千古棋聖王繼元平起平坐,王繼元如果有機會對上盧白象,絕對能夠讓二子;又有精研古棋譜的棋壇高手揚言只要讓盧白象熟悉新棋派三兩個月,再去與王繼元對弈,無非是多出個納頭便拜的棋聖弟子而已,總之眾說紛紜。由於之後再無與三人棋力大致相當的國手出現,沒有誰給出足夠服眾的公允評價,所以三人棋力高低,註定成了一樁懸案。

此時,隋右邊突然說道:「別輸給那人。」

盧白象微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而裴錢屋內,崔東山蹲在地上嗑著瓜子,裴錢皺著臉,泫然欲泣。她即將輸掉六枚銅錢了。

崔東山安慰道:「炭筆還足夠,勝負未定,再畫一隻棋盤便是,賭大贏大。」

裴錢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眶,從袖子里掏出桂姨贈送的那隻被她當作錢袋子的香囊,從裡頭摸出七枚銅錢,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錢。她攥緊銅錢,猶猶豫豫站起身,把錢輕輕放在桌上,可憐兮兮望著姓崔的傢伙,希冀著他拿出神仙風範,揚長而去。不承想崔東山笑嘻嘻走到桌邊,伸手一抹,銅錢就沒影了,這才往屋門口走去,還轉過身不忘笑著提醒道:「記得把棋具還給盧白象,還有將地上的痕迹擦掉,不然給陳平安知道了咱們賭錢,會罵我個狗血淋頭,再讓你抄書抄到斷了胳膊。至於錢嘛,願賭服輸,陳平安可不會幫你討要回去。」

說完崔東山瀟洒轉身,大搖大擺離去,嘴裡嚷嚷道:「今兒真是個好日子,掙了錢出門買糖葫蘆去嘍。」

裴錢站在桌旁,哭慘了。

崔東山突然倒退而走,回到房門處,探出一顆腦袋,笑道:「裴錢,我不是要跟盧白象學下棋嗎,我打算討個好兆頭,你接下來每喊我一聲棋仙,我送你一文錢。」

裴錢眼睛一亮,一溜煙跑出門檻,屁顛屁顛跟在崔東山後頭,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個時辰,兩人回到她屋子,裴錢已經啞了嗓子,咿咿呀呀說不出一個字來,她便笑臉燦爛地向崔東山伸手討要,見崔東山沒反應,她趕緊在桌上寫了一個數目。

崔東山微笑道:「騙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錢崩潰了,又說不出話來,只能張牙舞爪。

崔東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錢那雙眼眸,嚇她道:「再叨叨,你不但會是一個小啞巴,還會變成瞎子。陳平安再生氣,也不能打死我這個學生吧?可你就慘了,成了個小瞎子,這輩子還有啥盼頭?是不是這個理?」

崔東山站起身,假裝瞎子伸手亂摸一通。

裴錢黑著臉,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這個王八蛋,她越想越絕望,神色獃滯,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淚如雨下。

崔東山突然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銀錠模樣的東西,輕輕拋給裴錢,笑道:「看你識趣,借你玩幾天,不過我跟盧白象下棋的時候,記得先還我啊。如果我學棋順利,說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

裴錢雙手捧著沉甸甸的銀錠,驀然破涕為笑。

崔東山再次離開。

裴錢將那個大銀錠放在桌上,橫看豎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厭,正琢磨著怎麼將這個銀錠變著法子留在手上,突然瞪大眼睛,只見「銀錠」竟然開始蠕蠕而動,然後變成了一隻通體雪白的螞蚱,往窗口那邊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沒了蹤跡。裴錢回過神后,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開始在後院苦苦尋覓「銀錠」,在雜草叢、牆根、石頭縫隙足足找了半個時辰,最後還開始用手挖地,到頭來,仍是沒能揪出那隻變成「蟲子」的銀錠,精疲力盡,獃獃坐在泥地里,這回是連哭的氣力都沒了。

等到陳平安從文廟返回客棧,就看到裴錢一個黯然神傷的消瘦背影,喊了幾聲她都沒反應。

陳平安只得從窗檯那邊跳出去,裴錢僵硬轉頭,瞧見了陳平安后,耷拉著腦袋,雙手死死攥住衣角。

陳平安嘆了口氣,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東山。不一會兒陳平安就回到窗口,對裴錢喊道:「七枚銅錢,你有本事就自己贏回來,贏不回來就認輸。崔東山這個名叫『蟲銀』的銀錠,你可以拿著玩,不過他什麼時候說要收回去,你還是得照做。」

裴錢雖然還是傷心傷肺,可仍是麻溜地站起身,爬上窗檯,跳到地上,捧起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那隻恢復銀錠模樣的「蟲銀」。

陳平安一把扯過裴錢耳朵,將她拎到桌旁,罵道:「出息了啊,都會跟人賭博了?」

裴錢戰戰兢兢坐在桌旁,雙手死死捂住蟲銀。

陳平安問道:「這麼喜歡賭錢,那我就把竹箱裡頭的多寶盒拿給你,反正你現在家底挺豐厚,你跟崔東山還可以賭很多次。是我幫你去拿,還是你自個兒去?」

裴錢神色慌張,使勁搖頭。

陳平安一拍桌子,厲聲道:「去拿多寶盒,以後自己背著!」

裴錢狠狠轉過頭,板著臉,既不哭也不求饒,不看陳平安也不聽他說話。

陳平安氣得不行。

裴錢一咬牙,將手中那個銀錠猛然丟出窗外。

陳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開竹箱,將多寶盒翻出來,回到裴錢的屋子,丟在桌上后就離開了。

不承想片刻之後,陳平安剛在屋內喝了口藥酒,裴錢就捧著多寶盒飛奔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多寶盒塞進竹箱,然後跑了。

陳平安又拿出多寶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錢已經將屋門閂死。

陳平安一陣火大,恨不得一腳踹開屋門,再把這個傢伙和多寶盒一起丟到客棧外邊。

陳平安在門外站了片刻。門裡邊,閂了門的裴錢,用後背死死抵住屋門,抬起兩條纖細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臉。

客棧屋頂上,那個身為罪魁禍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腦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盧白象在屋內潛心打譜,是在浩然天下極負盛名的《彩雲譜》——彩雲十局,以此衍生出了各類棋譜,有人專門「手割」彩雲局,有人只深究彩雲十局的精妙死活。據說此譜,養活了無數跑江湖的野棋高手。

只論下棋,盧白象在藕花福地已無敵手,對於棋道一事,自視甚高,只是當他無意間拿到這本《彩雲譜》后,才知道何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鑽研,越是體會到對局雙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饒天下棋先」的白帝城城主,只說有資格與這位魔道巨擘對弈於彩雲間的高人,雖然輸得極多,可是若不看白帝城城主的每一次「後手」,單獨拿出這位高人的布局,步步精彩,讓後世所有打譜之人只覺得一陣陣風雷聲透出紙張,撲面而來,讓人窒息。

盧白象辛苦搜尋,收集了這位高人的大部分對弈棋局,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此人棋術,堪稱「無瑕近道」。浩然天下的棋道宗師,大多對此人評價極高,大致有三點共識:一是以有損局部形勢來謀取大局的眼光,打破了金角銀邊草肚皮的既有定論;二是此人行棋雖然偶有鋒芒畢露、殺伐血腥的路數,可總體上當得起「氣韻沖淡,盡精微致高遠」的贊語;三是此人開創了包括大雪崩內拐式、天下第一小尖在內的諸多奇妙著數,雖然之後百年,多已被棋道高人一一破解,或是初在彩雲十局當中面世,就直接被白帝城城主看透,可是看過《彩雲譜》的所有觀棋之人,不得不震撼、驚艷於其中的奇思妙想,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此人與當世所有棋手,完全不是在下同一種棋。

此人之所以輸給白帝城城主,只能說是生不逢時,恰好遇上了這麼一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已然得大道」的怪物。

盧白象反覆研究這本《彩雲譜》,思來想去,大概只能用「無錯手,無昏著」,來形容這位儒家高人。

盧白象曾經對陳平安笑言,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夠去遊歷白帝城,可內心深處最想對弈之人,不是白帝城城主,而是這個昔年文聖首徒——崔瀺,崔大先生。

盧白象放下棋譜,嘆息一聲。

白帝城應該能去成,早晚而已,可是與崔瀺手談十局,希望就相當渺茫了。

雖然崔瀺如今正是陳平安家鄉所在大驪王朝的國師,可是以棋觀人,就大致看得出此人心氣極高,盧白象即便見得著崔瀺的面,也極難如願手談。

盧白象自知棋力還不夠。

雖然後世因人毀棋,尤其是桐葉洲和寶瓶洲,對於這位崔大先生棋力的評價,刻意拉低了許多,但盧白象對此人留給後人的三句豪言壯語,仍然心嚮往之:

「先手怎麼下都沒有關係。」

「官子局就是打掃戰場,誰要說官子無敵之類的言語,貽笑大方罷了。」

「黑棋學那馬擂,白棋學我崔瀺,讓子棋學白帝城城主。學馬擂者,可學七八分;學崔瀺之人,可學五六分;學白帝城城主,學了也白學。」

盧白象深呼吸一口氣,瞥了眼桌上的棋盤,就要起身去找那崔東山,估計三局兩勝制,就可以試出此人的斤兩。

當盧白象走出房門時,看見魏羨神色古怪地走回屋子。盧白象拐過廊道去稍遠一些的那間屋子敲門,魏羨站在岔口上,問道:「找崔東山?」

盧白象點點頭。

魏羨擺手道:「不用去了,這傢伙也跟朱斂打了個賭,這會兒已經離開了縣城,隋右邊跟著去了。」

盧白象疑惑道:「賭什麼?」

魏羨說道:「崔東山說要跟朱斂過過招,只要朱斂贏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斂,如果朱斂輸了,以後每天給他崔東山做頓宵夜。」

盧白象笑道:「朱斂竟然答應?」

魏羨猶豫了一下,撓撓頭,道:「起先當然沒答應,畢竟裴錢給坑得那麼慘,朱斂也怕步後塵,可是崔東山說他可以站著不動。朱斂仍是不點頭,那傢伙又說他手腳都不動。朱斂便問他是不是地仙劍修,崔東山說自己絕對不是劍修,於是朱斂就答應了。隋右邊便跟著去看熱鬧。」

只過了半個時辰,崔東山就嬉皮笑臉返回客棧,身後跟著臉色古怪的隋右邊,當然還有灰頭土臉的朱斂。

朱斂徑直去了自己屋子,砰的一聲關門。

在自己屋內靜坐的盧白象沒有多問,隋右邊走入屋內,相對而坐,對盧白象說道:「崔東山說他很快就過來跟你學棋。」

盧白象笑問道:「朱斂是怎麼輸的?他不是前不久偷偷摸摸躋身了八境嗎?」

隋右邊無奈道:「那傢伙的確紋絲不動,只是此人……身上法寶有點多,從頭到尾,朱斂就沒能近身十丈之內,就跟遛狗似的。我對上此人,比朱斂好不到哪裡去。」

盧白象給隋右邊倒了一杯茶,隋右邊卻沒有飲茶,搖頭道:「你們下棋,我就不看了。」

盧白象笑問道:「怎麼,覺得我勝算不大?」

隋右邊站起身,道:「我沒覺得此人棋術有多高,只是相信一件事,只要他跟人賭,似乎就不太會輸。」

最讓朱斂心寒之事,是此人站在原地,駕馭「層出不窮,琳琅滿目」的一件件法寶,打得朱斂抬不起頭不說,還給朱斂搖旗吶喊,然後滿臉遺憾,說你朱斂這種螻蟻跟在我家先生身邊,當真就只有下廚做飯的份了。

那傢伙說過了朱斂,又以眼角餘光斜瞟她,說你略好一些,畢竟長得還算養眼嘛,我家先生說不定每晚睡覺都是面朝右邊的。這讓隋右邊差點出劍。

盧白象陷入沉思,在隋右邊離開后,習慣性翻閱那部《彩雲譜》。沒過多久,那個白衣少年弔兒郎當地登門,一路嗑瓜子過來的,進了門后,還沒坐下,瞅見了盧白象剛剛放在手邊的棋譜,愣愣道:「你就看這玩意兒,學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盧白象反問道:「有何不妥?」

崔東山哀嘆一聲,一屁股坐在盧白象對面,愁眉苦臉道:「算了,我不跟你學棋了。」

盧白象眉頭緊皺,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問道:「這又是為何?」

崔東山一手端著從裴錢那邊騙來的瓜子,閑著的那隻手,伸出一根食指,隨意指了指盧白象,然後蹺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很豪氣道:「你還是跟我學棋吧。」

盧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這位眉心有一顆紅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東山落座,道:「誰學棋誰教棋,其實並不重要。」

這位藕花福地歷史上的圍棋最強手之一,有一種直覺,今天自己有可能會弈出生涯傑作。

崔東山坐下,抬起一隻腳踩在凳子上,下巴擱在膝蓋上,相較於盧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別。

崔東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邊沿輕輕抹過,懶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盧白象啞然失笑,不承想自己在棋枰上,還有如此被人輕視的一天。盧白象還不至於為這點小事而亂了心境,點頭笑道:「初來乍到,確實沒有定段。」

崔東山點頭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規矩,可以先與一位九段棋待詔對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詔分別讓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當然了,勝負不影響最終定段,更多是一種提攜、恩榮。你盧白象的運氣,可比你的棋力要強太多了。」

真正決定新人段位的,當然還是與四段、五段棋手對弈的那些平手局。

崔東山突然抬起頭,問道:「可能你會覺得接下來你我對弈,你有機會下出巔峰局,不妨告訴你,這是你的錯覺。不過你肯定不服氣,那我就顛倒順序,一二三,先讓一子,讓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兩,如何?至於是座子制,還是空枰開局,隨你挑。」

盧白象搖頭道:「不用讓子,我就算輸了,一樣知道你我之間的差距。」

崔東山伸出手指,點了點盧白象,笑道:「我就喜歡你們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負,行吧。我猜如果是讓子局,你不會答應,那咱們就空枰開局,不過不猜子,就由你盧白象執黑先行。」

盧白象笑問道:「那應當貼幾目?」

崔東山收斂了笑意,有些不耐煩,道:「下了再說。」

盧白象有點客隨主便的意思,手邊棋盒剛好是黑子,便率先開始落子。

崔東山任由盧白象下出了《彩雲譜》上名動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堅不可破,又隱隱蘊含著殺機,風雨欲來。

崔東山不為所動,下得中規中矩,甚至都沒有用上後世任何一種「不吃虧」的應對之法。

盧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之中,渾然忘我。

崔東山卻是個話癆,下棋下得漫不經心不說,還開始東拉西扯,真像是在教盧白象下棋,嘴裡絮叨道:「其實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開局當然有自己的優勢,會將棋盤變得『更大』,可棋力不夠的話,在序盤用光了先賢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團錦簇,一到中盤,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錯進錯出了,就如老農淘糞坑,瘋狗亂咬人,臭水溝里抓泥鰍,很無聊的,能夠讓觀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點評古人的座子制,比較喜歡貶低序盤,只承認中盤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實講得不太對。

「盧白象,你對棋形的直覺還不錯,但也只是還不錯了,至於棋理,就像……隋右邊的褻衣,你別說摸到,連見都沒見到過吧?」

棋局大致算是剛進入中盤,絮絮叨叨的崔東山,就已經以手掌覆蓋棋盒。

盧白象抬起頭,問道:「崔先生這是做什麼?」

崔東山愣了愣,反問道:「你沒看出來你已經輸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見盧白象不語,崔東山抬起手,示意道:「那就繼續。」

盧白象皺了皺眉頭,繼續落子。

不可否認,盧白象下棋之時,風采卓絕,無論是伸手拈子,還是俯身落子,抑或是審視棋局,皆是風流。

只可惜崔東山根本不看這些,甚至就連棋局,一樣不太上心,落子如飛,一枚枚白子在棋盤生根之後,就百無聊賴地等待盧白象,大概這才是他一直嘮叨的原因所在,實在是等待的過程太過乏味。

崔東山隨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實談不上優劣,如今棋手爭這爭那,說到底,還是對棋局的看法不夠深,不夠廣。其實彩雲十局之外,原本應該還有第十一局,至於棋盤,可就不是縱橫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盧白象心一緊,停頓許久,默默凝視著其實並不複雜的棋局。

對手沒有力大無窮的殺招,沒有巧妙交換,沒有所謂的妖刀大斜,就像只是乾乾淨淨、輕輕鬆鬆陪著他盧白象下了半盤棋,一直耐著性子等他認輸罷了。

盧白象心情沉重,將兩枚棋子放在棋盤右下角,投子認輸。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道:「對吧?我就說不用想什麼貼目不貼目的。接下來,讓你一子?」

盧白象沉聲道:「崔先生讓我兩子,如何?」

崔東山哈哈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不錯不錯,不枉我教你這一局棋。」

盧白象苦笑無言,穩了穩心神后,開始收拾棋局,最後深呼吸一口氣,開始第二局。

崔東山依舊沒有全力以赴的架勢,只是早早斷言:「我步步無錯,自然完勝。」

棋至中盤后,盧白象就經常需要長考。崔東山倒是沒有任何催促,只是經常左右張望,沒個正形。

盧白象落下一子后,破天荒主動開口問道:「就只是步步無錯?」

崔東山「嗯」了一聲,道:「就這樣。不過我所謂的無錯,可不是跟尋常的九段國手說的,你不懂,這是離地十萬八千里的高深學問,如何教得會一名學塾蒙童?」

這局棋,給盧白象拖到了收官階段,不過仍是投子認輸。

崔東山突然來了興緻,笑問道:「第三局,咱們來點小彩頭?」

盧白象反問道:「什麼彩頭?」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與我說過,你們四人各有一句話,大致內容我已經知道。我還知道,你們當中,必然有人撒謊了,未必全假,應該是半真半假。照理說你盧白象的嫌疑最大,因為就屬你那句話最像廢話。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贏了第三局,你盧白象只需與我說,你覺得誰撒謊的可能性最大,隨便說誰都行,你只要報個名字給我。」

盧白象哭笑不得,問道:「如此一來,還有意義嗎?」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有。」

盧白象思量片刻,搖頭道:「兩局足矣。」

崔東山滿臉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寶瓶洲撈個強九段,又不難,雖說只相當於中土神洲那邊的尋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學些棋,多打打譜,以後在那高手如雲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盧白象的一席之地,讓你三子都不敢下?」

盧白象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崔先生的棋術,在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進前十?」

崔東山白眼道:「圍棋只是小道,進了前十又如何?一些個陰陽家和術家的上五境修士,個個精通此道,然後呢?還不是給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盧白象眼神炙熱,又道:「斗膽再問一句,崔先生與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東山想了想,道:「差了一個執黑先行的馬擂吧。」

盧白象心境逐漸趨於平穩,笑問道:「若是讓三子,我贏了,崔先生又當如何?」

崔東山指了指那本《彩雲譜》,道:「我就把它吃了。」

盧白象只當是玩笑話,忍不住又問:「崔先生與那位大驪國師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東山瞥了眼盧白象,沒說話。

盧白象致歉道:「是我失禮了。」

崔東山站起身,問道:「輸了兩局,有何感想?」

盧白象跟著起身,心悅誠服道:「受益匪淺,雖敗猶榮。」

崔東山搖晃著腦袋,不以為然道:「你哪有資格說後邊這四個字。」

看著崔東山的背影,盧白象坐回自己的位置,開始獨自復盤。

崔東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羨,有點危險啊。」隨即他有些自嘲道:「這又算得了什麼?」

他驀然而笑,去敲隋右邊的房門,扯著嗓子喊道:「隋姐姐,在不在啊?我已經跟盧白象學完了棋,再跟你學學劍術唄?」

陳平安將多寶盒放回竹箱后,獨自離開客棧,隨便瀏覽當地的風土人情。

小縣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文武廟,城隍廟,縣衙學塾,各色店鋪,應有盡有。

坑坑窪窪的黃泥路,抽芽的柳樹,雞鳴犬吠,嶄新的春聯門神。行色匆匆做著無根買賣的外鄉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著過年時換上的新衣裳,朝氣勃勃。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武廟外面,其間路過一座財神廟,相較於冷冷清清的文廟,香火旺盛。

陳平安已經走過千萬里山水路途,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親,卻對財神廟、土地廟以及各種娘娘廟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廟更為親昵。比如這道觀寺廟林立的青鸞國,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過香拜過了就拜過了,逗留時間不長,可是在一些職掌某事的神祇腳下,虔誠磕頭后,還會念念有詞,有所祈求。

陳平安走入武廟,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數。

神像為武將模樣,彩繪泥塑,懷抱鐵鐧,做猙獰怒目狀,十分威嚴。此地廟祝沒有露面。

陳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為,只是傷勢尚未痊癒,他還有一線希望,去爭一爭那個虛無縹緲的「最強」二字,當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個天縱奇才的曹慈,已經躋身武夫六境。要躋身第六境,關鍵是尋著一顆英雄膽,有點類似練氣士結金丹。大體上有兩種捷徑,一是進入武廟,碰運氣,看能否獲得青睞,被贈予一份武運。另外一種是去往古戰場遺址,與那些陰魂死而不散的戰場英靈搏殺,這頗為危險。古戰場遺址,很少有單槍匹馬的遊盪英靈,那些靈智不曾渙散的英靈武將,麾下有著數目不等的陰兵陰將,極其難纏。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著中土神洲有一座巨大遺址,那位英靈擁有相當於練氣士十二境的修為,加上相當於兵家聖人坐鎮沙場,無異於傳說中的飛升境,麾下有陰兵陰將數十萬之眾。相傳歷任龍虎山大天師在繼位之前,都須要前往此地歷練,甚至多有隕落的慘事發生。

陳平安對於武廟饋贈一事,從來不抱希望,今天無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還是嚮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戰場遺址,希望靠著自己的一雙拳頭,打出個實打實的第六境。

縣城武廟太小,沒有請香處,都是老百姓自帶香火而來。陳平安孤零零地站在武廟大殿內,覺得雙手合十,好像不太適合,乾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聖人致禮,然後就轉身離開。

大殿外邊,春光明媚,陳平安跨過門檻。

如今長生橋重建,成功煉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陳平安就等於一隻腳跨入了練氣士門檻。可這絕不是什麼天大的福緣,天底下少有熊掌與魚兼得的好事,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兩種身份背道而馳,雖說不是沒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數座天下,寥寥無幾,劍氣長城有些劍修和師刀房道士,還有崔瀺曾經無意間提及的幾種怪胎,屬於此列。之所以此舉被視為蠢事,就在於越往後,越容易出現近乎致命的紕漏。練氣士結金丹本就不易,元嬰境破瓶頸、滅心魔更是難上加難,佛家修行的不敗金身,道家追求的無垢琉璃之軀,其實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無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純粹」二字當頭,一旦選擇同時開闢兩條路,就等於自找苦吃,很容易兩頭不靠,最終成就有限。

就在陳平安右腳也要跨出門檻之際,身後盪起一陣靈氣漣漪,響起一個醇厚嗓音:「仙師請留步。」

陳平安收腳轉身走回大殿內,彩繪神像蕩漾起一層金光,然後從神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將,落在大殿內。

這位青鸞國地方上的武聖人抱拳笑道:「此事多虧仙師的那個學生出手相助,才讓我們文武兩廟逃過一劫,不知仙師能否給我們一個報答的機會?仙師若有所需,只管開口,只要我們兩廟力所能及,絕不敢推脫。」

陳平安笑道:「這次出手,是我那學生一人的意思,與我沒有關係,武聖人不必謝我。我這次不過是恰好路過,多有叨擾。」

武聖人無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擾。」

陳平安無言以對。

神道香火,最是神妙。

陳平安本就無事,乾脆挑了個蒲團坐下,武聖人設下一些障眼法禁制,以免驚嚇到凡人,亦是落座。

陳平安詢問了些關於文武兩廟的淵源和禮制,也問了些有關文膽的事情,這個問題,夾雜在紊亂問題當中,並不突兀。

武聖人知無不言,一一作答。陳平安得償所願,起身道謝告辭,武聖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門口,在陳平安漸行漸遠后,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當中棲息。

陳平安走在街道上,走過綠意蔥蔥的樹木,走過趴在地上曬日頭的黃狗,走過歡聲笑語的孩子,他喃喃自語,碎碎念叨:

「你這個年紀,總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呢?沒關係的。

「可做得不好,與做錯,是兩回事。歲數小,犯了錯不用怕,可這不是知錯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犯了錯,會打你罵你。如果你上了學塾,夫子會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寶瓶有齊先生,有大哥李希聖;曹晴朗有爹娘,如今又上了學塾,你都沒有。沒關係,我來教。

「可怎麼教才是對你最好的?跟你這麼大歲數的時候,就沒有人教過我。」

陳平安走過字寫得很一般的春聯、繪畫粗劣的門神。他沒有急著返回客棧。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條僻靜巷弄,從咫尺物玉牌當中取出一張黃紙符籙,正是住著綵衣國枯骨艷鬼的那張。在去往倒懸山的那艘桂花島上,桂姨和金丹境老劍修馬致,幫著他和女鬼訂立了一樁契約。只是陳平安早先吃過一名嫁衣女鬼的大苦頭,對於作祟陰物之流,天生不喜,從離開桂花島至今,就一直沒有給女鬼現身的機會。

此刻她重見天日後,一時間有些不適,站在陰影中,亭亭玉立,卻又陰氣森森。她身穿一襲衣袖寬大的華美綵衣,雙手藏在袖中。陳平安知道,除了那張艷美的臉龐,這頭女鬼的脖頸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個萬福,露出兩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態嬌柔道:「奴婢見過主人。」

陳平安有些難以啟齒,猶豫不決。

簽訂契約之時,陳平安才得知這頭女鬼真名為石柔。

陳平安一邊留心著附近是否有人路過,一邊在肚子里醞釀措辭。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乾淨的事情?主人無須猶豫,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見不得光的腌臢勾當,你是女子,我想問些你們擅長的事情。」

枯骨女鬼眯起眼,問道:「哦?敢問主人,可是男女之事?」她笑了起來,一條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嬌笑,眼神卻冰冷,道:「不承想主人還有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氣。」

陳平安不計較她言語中的譏諷,無奈道:「我是想問你生前,可曾嫁為人婦,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給家中孩子、晚輩立規矩的手段。」

她一頭霧水,顯然,陳平安的想法,讓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畫卷中,給那位老仙師做慣了為虎作倀的歹毒行徑,違心作嘔,但總好過一些可憐的姐妹,被那位老仙師施以仙家術法中極為陰狠的「坐蠟之法」,把神魂作為燈芯,點了油燈,一點點消融,凄慘至極。

如今她換了位新主人,怎的變化如此之大?

她鬆了口氣,搖頭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曉主人所說之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二話不說就將她收回符籙,放入咫尺物中。

在符籙牢籠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飄搖,一臉錯愕,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應該糊弄他一番,自己這都多久沒有見過外面天地的風光了?便是受一些罡風吹拂似剮肉、春雷震動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願意的。

陳平安走出巷子,最後在一扇緊閉的大門口的台階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從他面前走過了穿著簡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婦人卻紅著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賠著笑,說著好話,手裡拎著以油紙包裹的長條肉。可男人越是這般殷勤,婦人越是惱火,最後乾脆牽著兒子的手,快步離去,將男人晾在一邊。

男人佝僂著腰,有些疲憊,這趟陪著媳婦回娘家,幾個女婿湊在了一起,有衙門當差的,有在富裕門戶的家塾當先生的,當然還有他這麼個莊稼漢。老丈人給了回禮,其餘兩個女婿都拿到了豬腿,就他只能拿個條子肉。他自然心裡窩火,可媳婦怨他,他一個男人,難道還要當著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說到底,還不是自個兒沒出息?男人嘆著氣,突然發現不遠處門口,蹲著個臉孔陌生的年輕人,男人便下意識直起了腰桿,對陳平安笑了笑,這才小跑向愈行愈遠的妻兒。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雖然言語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這種窮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層的磕磕碰碰,曉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雞毛蒜皮,所以陳平安大致猜得出來,等到那個孩子年紀再大一些,可能會覺得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其實有些窩囊,會跟著娘親一起嫌棄;可能會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平時笑容會少很多,在學塾讀書時會更用功一些;也有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幫著他爹扛著那條子肉,然後他爹娘就會和好如初,覺得日子到底是能過下去的。

都有可能。

裴錢在自己的屋子裡抄書,抄完了書,她就悄悄站在門口,偷聽著外面的動靜。只是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腳步聲。

她就背靠屋門蹲著,看著腳尖。

最早的時候,還沒有習慣走山路,腳底滿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有個人便蹲在她旁邊,幫她一個一個挑破,再敷上些搗爛的草藥,就不疼了。

在裴錢發獃的時候,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今天抄書了沒有?」

裴錢立即蹦跳起來,大聲喊道:「抄完啦!」

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是隔壁輕輕的關門聲。

隋右邊就沒給崔東山開門,哪怕崔東山告訴她,自己能夠將她的劍術和劍意,甚至是劍道都拔高三尺,隋右邊仍是沒有改變主意。

崔東山在門外揉著下巴,換了路數,問隋右邊想不想知道浩然天下真正劍仙的風采到底是怎樣的。

隋右邊仍是無動於衷,在屋內用一塊斬龍台磨礪痴心劍。這塊斬龍台是她從陳平安那邊買來的,到手的時候就只剩下手掌厚薄,算是飛劍初一和十五「吃」剩下的。

痴心劍雖然本就是一件仙家法寶,而且還有提高品秩的可能性,可到底不是劍修孕育出的本命飛劍,仍算死物範疇,所以不像陳平安那兩把飛劍,可以丟出斬龍台就不用去管。淬鍊痴心劍一事,需要耗費她大量心神。

磨劍之時,濺射出玄之又玄的五彩星火。隋右邊只知道斬龍台被譽為世間最珍貴的磨劍石,至於其中緣由,暫時不知。看著斬龍台磨劍的過程,就讓隋右邊大受裨益,劍氣流轉精妙細微,某些靈動紋路如雲聚雲散、飄忽不定,劍刃上的光澤一閃而逝。好像磨礪之物,除了法劍痴心,還有她本就皎然澄澈的劍心。

崔東山就奇了怪了,如隋右邊這般所謂極情於劍的劍痴人物,他見了沒有一百個也有幾十個,其實心性最為簡單,說好聽點叫神意精誠,說難聽點就是一根筋,不會繞彎,美其名曰劍道自行,而且看她整日里溫養劍氣,真正所求,卻是劍意,可不是劍師之流的追求,分明有意從武夫轉為練氣士,立志躋身浩然天下的頂尖劍仙之列,是個認為天地圍繞我轉的憨傻娘們,照理說不該如此扭捏才對。

吃了個閉門羹的崔東山暫時拿她沒轍,若是謝謝,他早就破門而入,一巴掌扇過去了,可隋右邊有陳平安當她的護身符,崔東山難免束手束腳,好些調教人心的精妙手段施展不開,只得離開。

他其實還有一事,只要說出,由不得隋右邊不動心,只是他暫時還不願意兜底。

返回自己屋子,關上門后,崔東山重重一跺腳,將本地土地公敕令而出,是個花枝招展的豐腴婦人,倒是挺稀罕。崔東山站在床畔,後仰倒去,踢了靴子,要那神位最不入流的土地娘娘幫他捶腿。婦人奉命低眉順眼地蹲在這位仙師腳邊,動作輕柔,無比乖巧。

天寒地凍,四季輪轉,生老病死,氣使然也。食氣者壽,這便是練氣士的由來之一,涉及真正的大道根本。

聖人有雲,食肉者勇悍,食谷者智巧,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為神。前邊三者都好理解,最後那句則說得含蓄不全,既是「道不可說」,又是忌諱太大;既有純粹武夫的斷頭路,還有各方聖人們都不希望後世對神道香火追本溯源。

不過崔東山卻知道十境武夫的三層境界——氣盛,歸真,神到。如今大驪藩王宋長鏡應該還只是氣盛,更晚躋身止境武夫的李二,竟然已經進入了歸真,這讓第一次聽到消息的崔東山很是詫異,以至於跑去教訓了整天陪著大隋皇子高煊瞎逛的於祿一頓。被打得鼻青臉腫也不敢還手的於祿估計到現在還想不明白為何要挨那頓揍,更不懂崔東山所謂的「小心以後手裡有廁紙,卻沒茅房給你拉屎」是啥意思。

崔東山是替這個手底下的小嘍啰著急啊,一國武運有厚薄深淺之分,一洲豈會沒有?寶瓶洲本就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結果先是宋長鏡年紀輕輕就躋身止境,緊接著李二又後來者居上,更何況還有那個據說如今性情大變,在落魄山竹樓當起了閑雲野鶴的林下老隱士。

所以如果不是九境武夫鄭大風在老龍城那邊栽了大跟頭,從一個有望躋身止境的傢伙,淪為廢人一個,估計未來百年,寶瓶洲的純粹武夫,腳下那條斷頭路就不是什麼十境,而是直接跌為九境了。現在再加上陳平安,以及那四名憑空出現在寶瓶洲的扈從,你於祿和謝謝,作為我崔東山手底下的一對奴婢,就不能長點心,趕緊去蹲個十境武夫的茅坑位置,不然以後想要拉屎都沒個坑。

於祿,余盧,盧氏餘孽,作為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不是盧氏餘孽是什麼?於祿的武道境界一路攀升,關鍵是每步台階走得還算穩固,除了自身武學天賦極好之外,更多還是因為盧氏皇帝失心瘋,不惜將半國武運轉到了太子於祿身上。

純粹武夫,可不就是聖人眼中的茅坑石頭嘛,又臭又硬,上不得檯面。

崔東山很是憂傷,天底下的笨蛋太多了,根本就不懂他的遠慮,以前是謝謝、於祿這撥小屁孩,如今還有朱斂、盧白象這些個陳平安的身邊人。

還是小寶瓶好啊,就是紅棉襖小姑娘的脾氣差了些。

崔東山躺在床上,摸了摸額頭,然後心情不佳,一腳將那個忙著給他按摩的土地娘娘踹飛出去。

婦人砸在牆壁那邊,悄無聲息地趕緊起身,戰戰兢兢道:「奴婢愚笨,還請仙師息怒。」

之前這位來歷不明的外來仙師,在縣城武廟那邊,先是將她從地底下的簡陋「府邸」拘押而出,然後一揮袖子,將武聖人的金身從神像拖曳而出,問過了事情緣由,當晚就擺平了原本不死不休的仇怨,文武廟兩位香火聖人在此人幫助下,恢復了純凈金身。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還是那個出了位仙家弟子的家族,上上下下喜氣洋洋,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不得不怕。

一個洞府境的山上年輕練氣士,就差點讓縣城風水變了天,這位她琢磨著至少也該是地仙的外鄉人,招惹不起,生前骨氣極硬的文武廟兩位正統神祇,都心甘情願給他當門神,在客棧外邊站了一宿以報大恩,她不過是個吃些殘羹冷炙的小土地公,又是個婦道人家,哪裡敢抖摟什麼風骨。

崔東山坐在桌旁,桌上擺著一摞趕來此地途中隨手購買的文人書籍,多是青鸞國名士文豪的著作。崔東山隨手翻開一本,看了幾頁就開始打哈欠。

他向土地娘娘招招手,道:「來幫我翻書。」

她趕緊走去,為這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翻書。這是一門技術活,得仔細留心著仙師的目光視線,翻早了或是翻晚了,肯定要惹得仙師心生不快。

崔東山又看了幾頁,揮揮手,道:「以後沒你的事了。」

土地娘娘不敢流露出絲毫高興神色,正要告辭,突然想起一事,權衡一番,便狠狠心,將之前所見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給崔東山說了始末。

正是陳平安離開客棧去了武廟,之後又在僻靜陋巷,見了符籙美人的經過。

她畢竟是土地公,身處地下,就相當於隱匿在一方風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極難發現她的蹤跡。

崔東山聽完之後,嘴上說著大功勞一樁,笑著揮了一袖子,差點打得這位土地公魂飛魄散,只是他在最後關頭收了手,而且幫她重新穩固金身,不然縣城這邊就該換上一位新任土地公了。可為此消耗的七八兩人間精粹香火,也需要她積攢將近甲子光陰。土地娘娘心神驚悸的同時,心中何嘗不是在滴血,只是她仍然不敢有半點惱火,只是跪地求饒,泫然而泣道:「仙師恕罪。」

崔東山思量片刻,展顏笑道:「你立下這麼大一樁功勞,我該賞你個青鸞國正統敕封的山水神祇,但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勞是功勞,罪過是罪過,功不抵過嘛,賞罰分明。原本你死翹翹了,我即便有心幫你提高神位,也落不到你頭上。至於現在,就在家乖乖等著喜事臨門吧。」

為何最後關頭放她一馬,崔東山沒說。土地娘娘驚喜萬分地返回地下。

綵衣國那場變故,本就是他,或者說是「他們」當年眾多布局的棋子之一。只不過那個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坯修士,算不得什麼重要棋子,崔東山當年沒有花費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在無數封如雪花般飄入大驪京城的細作密信當中,崔東山稍稍留心過一個記錄,字數不多,二十餘字而已,屬於一筆粗略帶過的內容,恐怕通報此事的大驪細作自己都沒怎麼在意。

擱在以往,這種被大驪國師當作打發無聊光陰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驪密庫堆積成山的密信一樣,就此塵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閑來無事的抽絲剝繭,使得崔瀺掌握了寶瓶洲無數內幕秘事,所以他敢說比那頭女鬼的舊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尋章摘句老雕蟲,順藤摸瓜陰陽家。國師崔瀺兩者皆精。

崔東山起身離開屋子,敲響陳平安的房門。

陳平安開門后,問道:「有事?」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學生要與先生說一件大事!」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崔東山微笑道:「只是成與不成,得看先生的運氣好不好。」

陳平安便要關上門,只是崔東山眼疾手快,趕緊伸出雙手,死死撐住兩扇木門,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來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不願聽上一聽,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還是兩件好東西一起糟蹋,白白錯過了一樁命中注定的大機緣。學生絕無半點虛言!」

崔東山本以為得下次再找機會,不承想陳平安讓他進了屋子。

崔東山關了門,笑嘻嘻坐下,給陳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後設下一道禁制,讓那把靠跟中土神洲劍修下棋賭來的飛劍現身。只見一道風馳電掣的金光,貼著地面飛快旋轉一圈。飛劍掠回崔東山眉心,而地上懸停的金光卻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畫出了一眼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東山笑問道:「這兒的土地娘娘膽子肥,不知死活,竟敢尾隨先生的武廟之行,瞧見了一些不該瞧見的事情。更加過分的是,竟然還好意思在學生面前邀功,難道她不知道天地君親師嗎——」

陳平安直接問道:「所以你打殺了土地娘娘?」

崔東山哈哈笑道:「怎麼可能?學生不過與她和和氣氣說了些道理,要她以後注意別再犯就是了。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書達理的,一看就是聽進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樁造化給她,算是結下了小小的善緣。」

陳平安一語道破崔東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還要登這趟門,我估計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經在青鸞國山水譜牒里被除名了吧?」

崔東山訕笑道:「先生錯怪我多矣,學生如今時時刻刻、處處事事與人為善。」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道:「那我們就說正事。」

崔東山也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辭道:「關於好似雞肋的那副仙人遺蛻,若是先生運氣好些,說不定可以兩全其美。」

陳平安瞪大眼睛,厲聲道:「崔東山,你沒瘋吧?符籙中的女鬼,且不問在陰陽家眼中,它的骨頭夠不夠硬,就算是你用了稱斤論兩法也提不起的硬骨頭,可說一千道一萬,她也是女鬼!女鬼!這副仙人遺蛻,是杜懋的陽神身外身!」

崔東山手指輕輕捻動茶杯,神色淡然,直愣愣凝視著陳平安,問道:「在乎這些,做什麼呢?哪怕在乎,不也該是符籙女鬼的事情嗎?先生何必勞心勞力?」

陳平安先是愕然,隨即點頭道:「有道理。」

崔東山呵呵笑道:「沒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動,一張材質特殊的黃紙符籙憑空出現在桌上,微微飄蕩搖晃,陳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艱深的符籙派「開門」之術,將枯骨艷鬼石柔從既是屋舍更是牢籠的符紙中放出。

石柔懸停在桌子上方,一襲綵衣拖曳在桌面上。

崔東山仰起頭。石柔低頭望去,見到了一位眉心有紅痣的俊美少年,他雖未言語,只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訴她四個字:「你想死嗎?」

石柔雖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腳,甚至看不出他的修為深淺,可內心深處湧起一陣本能的驚懼,立即飄落在地,轉過身去,不敢與那位少年對視,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她眉眼低斂,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較真誠的嬌柔神色,對陳平安說道:「奴婢見過主人。」

崔東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躍躍欲試。

陳平安朝他點了點頭。

崔東山伸手按住這名綵衣女鬼的肩頭,她如遭雷擊,一身陰物煞氣磅礴傾瀉而出,臉龐扭曲,滿頭青絲瘋狂飄蕩。崔東山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輕輕一提,就將她緩緩提起,離地尺余后,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將這頭凶性畢露的枯骨艷鬼,再往上提了一尺。之後崔東山猶不罷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間骨架松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頭的爛肉,好似那一具牽線傀儡給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沒有癱軟在地。

崔東山鬆開手,女鬼依舊懸在原地,神魂顫抖,飄搖不定,絲絲縷縷的本元煞氣從七竅當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竅流血差不多。她張大嘴巴,似在哀號,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崔東山三次將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講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稱斤論兩之術,掂量骨氣,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隱秘了,是經他改良的提綱挈領之法,脫胎於一種儒家聖賢獨創的讀書神通,跟「八面出鋒讀書之法」如出一轍,最低也該是儒家書院山主才能駕馭的手段。

崔東山除了法寶多,他所擅長秘術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樣是翹楚。

崔東山瞥了眼陳平安,發現後者神色如常。

終究不是當年那個草鞋少年了啊。崔東山收斂思緒,將一枚小暑錢彈指射向女鬼眉心,後者墜落在地,枯骨雙手撐在地面上,肩頭聳動,連頭都抬不起來,顯然剛才的拔高身形讓她遭罪不輕。

好在那枚在半空就消融為精純靈氣的小暑錢,讓女鬼神魂深處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復幾分。

陳平安問道:「如何?」

崔東山嘆了口氣,道:「尚可。先生的運氣……比較一般。」

兩人再次相對而坐。

陳平安對踉踉蹌蹌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說道:「我有一副相當於仙人境的遺蛻,你願不願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實在是不敢置信,一時間無法言語。

此等天大鴻運,豈是她一個女鬼陰物所能消受的?仙人遺蛻,莫說是金丹境、元嬰境這些俗世眼中的陸地神仙,就算是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連仙人境大修士,說不定都要眼紅萬分!畢竟潛心煉化一副仙人遺蛻,作為遠遊陰神的披掛甲胄,就能夠攻守兼備,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壯舉。

她雖是修為低劣的陰物鬼魅——否則也不至於被一個尚未成為地仙的修士禁錮拿捏——可是因為某些關係,她的眼界其實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飄到屋門那邊,跪下去,開始磕頭,帶著哭腔道:「懇請兩位仙人開恩!讓奴婢擁有一副身軀,能夠光明正大地行走陽間!奴婢願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馬——」

崔東山勃然大怒,遙遙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腦袋偏移,朝向陳平安磕頭,罵道:「你給我一個小鬼磕什麼頭,懂不懂規矩?入廟觀燒香,要拜菩薩拜真神!一個大活人,進了文武廟后,會逮著廟祝跪拜磕頭嗎?我看你石柔是當了六百六鬼,當得整個腦子都腐朽了!」

女鬼磕頭的頻率更快,反反覆復就是那套說辭,懇求開恩,賞賜遺蛻。

陳平安突然問道:「先前在那條小巷弄,我跟她都沒有提及石柔這個名字,崔東山你是怎麼知道的?綵衣國胭脂郡那場禍事,是不是你和大驪的秘密謀划?」

崔東山臉色僵硬,自己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會出現這種該死的紕漏。唉,果然跟盧白象這樣的臭棋簍子下過棋,會害得自己棋力往下暴跌啊。崔東山趕緊站起身,一揖到底,為自己辯白:「是國師崔瀺的手筆,先生明察秋毫,與學生崔東山絕對無關!半枚銅錢的關係都沒有啊!」

這種厚顏無恥的混賬話,陳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來。

陳平安沉默片刻,無奈道:「起來吧。」

崔東山站直身子,裝模作樣摸了摸沒有汗水的額頭,卻發現陳平安是在對那女鬼說話,崔東山只得恢復作揖的姿勢。

女鬼仍是不願起身,磕頭不止,這份誠心誠意,已經無須用言語表達。

陳平安轉頭對崔東山說道:「那她就交給你了。如果可以的話,就幫著她『開山』進入仙人遺蛻,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強。」

崔東山拍胸脯保證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後不成,保證還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陳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給你多少報酬?」

崔東山訝異道:「尊師重道,為先生排憂解難,是學生職責所在,需要啥報酬?」

陳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東山靦腆一笑,贊道:「先生不但學問漸深,更是人情練達。追隨先生求道,學生——」

陳平安不得不打斷崔東山讓人肉麻的溜須拍馬,道:「打住,我們還是有話直說。」

崔東山想了想,坐回長凳,喝了口茶水,試探性問道:「如果學生說必須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銅錢,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應?」

陳平安點了點頭。

崔東山問道:「先生就不怕福禍相依,這個女鬼在我的指點下,成功鳩佔鵲巢,煉化了仙人遺蛻,卻被我動了手腳,再不忠誠於先生?先生願意在這麼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東山?」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相信你崔東山,是相信再給了你一次機會的先生。」

崔東山沉默不語。

女鬼石柔聽得如墜雲霧,完全不知這對師生在打什麼機鋒。

崔東山伸出雙指拈起那張黃紙符籙,與此同時,女鬼石柔就已經被扯入符籙,一起被收入崔東山的雪白大袖當中。要知道這張符籙已是陳平安的煉化之物。

心情激蕩的枯骨女鬼飄蕩在冥冥虛空當中,對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而對名義上甚至簽訂了生死契約的真正主人陳平安,她其實畏懼不多,敬意更是談不上。

至於為何如此,因為世事如此。

崔東山收起符紙后,問道:「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幾天?最多三天,就應該有結果了。無論好壞,到時候都可以繼續趕路。」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崔東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幾袋大驪王朝作為賠罪禮的金精銅錢。

當真是還沒焐熱就沒了,女鬼一旦成功進入仙人遺蛻,接下去會是個須要用金精銅錢去填的可怕無底洞。

然後陳平安又將咫尺物中的杜懋陽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東山收入他的咫尺物當中。

崔東山走到房門那邊,停下腳步,轉頭笑道:「先生,雖說是事先說好了的,可是學生這麼收拾那幾人,先生不生氣?」

陳平安搖頭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崔東山又問:「那麼裴錢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我只能告訴自己,早錯早知道,總好過以後她鑄下大錯,再忙著亡羊補牢吧。」

崔東山欲言又止,最後也學著陳平安嘆了口氣,道:「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聖賢的書籍,畢竟以儒家禮儀規矩和道德準繩來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為,太過煩瑣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藥,亦可省掉許多不必要的糟心事。先生就算不願奉行法家,拿來打發時間,佐證儒家食補、法家葯補之說,應該也不是壞事。」

陳平安笑道:「好的,趁著這幾天留在縣城,我去找幾本法家著作看看。」

崔東山作揖道:「先生從善如流,學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麼不跟魏羨他們比拼馬屁功夫,他們四個肯定心服口服。」

崔東山在關門的時候,笑容燦爛,問道:「先生,以後閑暇時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陳平安愣了一下,答道:「以後再說吧。」

崔東山笑著離去,屋內那個金光流轉的圓圈,隨之消散。

崔東山回到自己屋內,閉眼而坐,最後他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畫卷,竟是與金精銅錢一般材質的捲軸。

崔東山打開畫卷,一幅幅畫面連綿不絕,如潺潺而流的光陰長河,是人世間最真實的人和物。

畫卷上的人,正是陳平安。

從光陰長河中「截流」的畫面上,出現的多是陳平安和宋集薪這對泥瓶巷鄰居——一個涉及國師崔瀺的自身大道,一個涉及大驪國勢走向。

這種以光陰流水作為「宣紙」的神奇畫卷,被山上仙家譽為走馬圖,極其珍貴。唯有飛升境大修士,或是精通某些遠古秘傳的仙人境修士,才有製作此物的神通。

底蘊深厚、不缺財力的「宗」字頭仙家,為了暗中庇護那些山門祖師爺的轉世之人,多珍藏有此物。走馬圖,可不是什麼怡情小物件,耗資巨大,涉及大道修行。被關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難,所帶來的心境起伏、心湖漣漪,都會被完完整整記錄在畫卷之上。

這幅畫卷,就連大驪皇帝和崔瀺那個早先的盟友——宋集薪的生母,都不曾見過。

看著畫面上的陳平安和同齡人宋集薪,一點點從孩童變成少年,崔東山陷入沉思。思量之事,卻已經不在畫卷上的兩人。

在齊靜春身死道消之後,崔東山發現驪珠洞天的光陰流水,給人以大神通削薄了一層,極其隱蔽,別說是小鎮上的凡夫俗子和地仙修士,恐怕連仙人境練氣士都察覺不到。

這意味著,某人手上已經擁有一幅時間線更長的「流水」畫卷。

到底是誰如此逆天行事,就不好說了。可能是道家三大掌教之一的陸沉,為了他的「大師兄之一」李希聖,或是為了那個身為天君謝實子孫的長眉兒;可能是繼齊靜春之後擔任坐鎮聖人的阮邛,為了女兒阮秀;可能是藥鋪楊老頭,為了那個洪福齊天的馬苦玄,或是某個暗中押注的年輕人物。

崔東山收起畫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當中,然後又以飛劍畫圈,隔絕出一座小天地,這才取出黃紙符籙和幾袋金精銅錢,以及……那副價值連城的仙人遺蛻。

崔東山揉了揉眉心,這比起自己當年在驪珠洞天,拼湊出那個碎瓷少年,只難不易。

崔東山哀嘆一聲,自言自語道:「學生為先生分憂,為先生慷慨解囊,天經地義啊。他娘的,兩次拜師求學,都是這般凄凄慘慘給人當錢袋子的模樣,我崔東山與崔瀺,不愧是一個人啊。」

陳平安果真去縣城幾家書肆,買回了兩本法家學說的典籍,挑燈夜讀。

第一天的暮色里,神色憔悴的崔東山,來陳平安屋子這邊訴苦一番,討要了一壺桂花釀喝,又厚著臉皮順走了一壺。

第二天,崔東山面如死灰,搖搖晃晃來到陳平安屋子裡,他讓正在認認真真埋頭抄書的裴錢挪過去點,然後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半個時辰才醒過來。看到了練習天地樁倒立而行的陳平安,以及練習六步走樁的裴錢,他默默離去,當然沒忘記順走桌上放著的那壺桃花釀。

第三天,崔東山神采飛揚登門的時候還帶上了盧白象的棋具,說要後天才能起程,為了解悶兒,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資,必然學個兩三天就能超過盧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東山不在話下。

正式下棋之前,看著桌對面端坐、臉色嚴肅的陳平安,崔東山出現片刻的神色恍惚。

崔東山教了《彩雲譜》上的那個小尖。這個定式再怎麼精彩絕倫,再怎麼被後世棋士譽為空前絕後,震古爍今,說到底就只是一個定式而已,可是陳平安偏偏就死磕這個定式了。

結果整整一個時辰,就全部耗在了講解這個定式的精髓與之後諸多變化上。若是盧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驪棋待詔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被崔東山罵得狗血淋頭了,可大概是陳平安的「先生」身份,讓崔東山極其罕見地有耐心。也有可能是讓崔東山吃盡苦頭的陳平安,從未如此認真地跟他討教一門學問?

總之,崔東山教棋,陳平安學棋,清脆的落子聲響,以及那一問一答,此起彼伏,悠悠揚揚。

第四天深夜,陳平安打開屋門,頓時毛髮悚然,然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見崔東山的身邊,站著一個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見過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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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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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棋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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