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夫子氣魄

第八章 夫子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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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夫子氣魄

崔東山走後約莫半個時辰,讓一位相貌平平的漢子跑了趟客棧,找到陳平安,出示了一塊大驪仙家細作才能攜帶的太平無事牌。

陳平安神色如常,可心中差點炸毛。要知道他在桐葉洲被算計得最狠的一次,就是那塊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玉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且兩塊玉牌剛好都有「太平」二字,陳平安難免犯怵。

能夠擔任大驪細作的修士,得符合三個條件:一是本事高,能殺人也能逃命;二是心智堅韌,耐得住寂寞,可以堅守初衷,數年甚至是數十年死忠於大驪;三是必須擅長察言觀色,不然就會是一顆沒有生髮之氣的呆板棋子,意義不大。

所以這名蟄伏青鸞國多年的大驪細作,一瞬間就捕捉到了這位年輕仙師的細微異樣,只是這些,與他無關。此次他光明正大地現身走入百花苑,事後收尾一事,少不得要解決諸多麻煩。沒辦法,那位大人身份太過嚇人,進入這座青鸞國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后,不但直接上門找到了他,還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綉虎兵符,此符能夠調動所有大驪境外的細作死士。

大驪諜報機構,最早是呈三足鼎立之勢,牛馬欄、銅人捧露台、綠波亭,國師綉虎、藩王宋長鏡和那位後宮娘娘,各自執掌一塊地盤。前幾年手握綠波亭的娘娘,突然去了一座毗鄰京城的仙山結茅修行,退出大驪權力中樞,綠波亭就劃歸國師。後來竟是連藩王宋長鏡的銅人捧露台,在皇帝陛下授意下,一併交給國師經營。綉虎崔瀺如今可謂大權獨攬。

漢子以久違的大驪官話,與陳平安說了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情。原來是那頭隱匿城外的黃色地牛,決定跟隨崔東山遠遊,而崔東山也會給這頭地牛之屬的龍門境妖物一份機緣,順利結成金丹的希望很大。

陳平安微微鬆了口氣,問道:「敢問先生手上這塊太平無事牌,是什麼品秩?」

漢子沒有任何猶豫,坦誠道:「回稟公子,是第二高品。在下受之有愧,誠惶誠恐。」

關於太平無事牌的品秩高低,這本身就是一樁不小的機密,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問必答,漢子不敢有絲毫怠慢。

漢子站起身,畢恭畢敬拿出一隻錢袋子,遞給陳平安道:「那位大人還要屬下將此物交給公子,說是『束脩數條』。」

陳平安起身接過一袋子……銅錢,哭笑不得,放在桌上,對這個大驪細作抱拳道:「勞煩先生跑這一趟了,希望不會給先生帶來一個爛攤子。」

漢子有了些笑意,有這句話其實就很夠了,何況為大驪賣命效死,本就是職責所在。他抱拳還禮道:「公子客氣了。」

陳平安在漢子離開后,打開那隻材質普通的棉布錢袋,將銅錢倒出,一小堆,不知道崔東山葫蘆里賣什麼葯,難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師禮?

裴錢埋怨道:「崔東山真是的,不說一袋子小暑錢,一袋子雪花錢也行啊。怎麼給師父你當學生,恁的小氣。」

陳平安見錢袋子和銅錢真沒有什麼玄機,反而心情好轉幾分,猶豫了一下,沒有放入地盤更大的咫尺物,而是收起來放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黑炭小丫頭笑眯起眼,像只小貓。

之後裴錢開始抄書寫字,一筆一畫,一絲不苟。習慣成自然,如今她若是哪天不抄書,反而渾身不自在。

陳平安就繞著桌子,練習那個揚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轉的拳樁,姿勢再怪,旁人看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這天暮色里,朱斂來到陳平安屋裡。此時裴錢正坐在桌旁,一手拿著他送她的遊俠演義小說,一手比畫著書上描述的蹩腳招式,嘴裡哼哼哈哈的。陳平安也坐在桌旁,手邊擱著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朱斂笑道:「少爺真是事事勤勉,『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老話應該就是專門為少爺說的。」

畫卷四人,雖說哪怕是到今天為止,仍是各懷心思,可拋開這些不說,從桐葉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走到這東寶瓶洲青鸞國,多次生死相依,並肩作戰,結果一天工夫,隋右邊、盧白象和魏羨就離去遠遊,只剩下眼前這位佝僂老人,陳平安要說沒有半點離愁別緒,肯定是自欺欺人。

陳平安拿出了兩壺桂花釀,與朱斂一人一壺,對坐而飲。

朱斂笑道:「少爺為何始終不問老奴,到底是怎麼在武道上接連跨出兩大步的?」

如果是在崔東山下完那盤「棋外棋」之前,陳平安可能還會斟酌權衡一番,又興許是喝過了幾口桂花釀,便不願意太過鉤心鬥角,笑道:「誰還沒有點壓箱底的心事和秘密,不願拿出來曬太陽給人看,很正常,我不也一樣?只要不是害人之心,藏著就藏著吧,說不定就……跟我們手裡的桂花釀一樣,越放越香。」

朱斂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咧嘴笑道:「既然少爺願意給這壺酒喝,那老奴也就開懷痛飲了。老酒,新酒,都是酒,先喝為敬,少爺,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跟朱斂酒壺碰酒壺,各自喝了一大口,看得裴錢十分眼饞。桂花釀她是嘗過滋味的,上次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那頓年夜飯上,陳平安給她倒了一小杯,甜得很,好喝極了。

朱斂抹了一把嘴,問道:「少爺還記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輩吧?」

陳平安點點頭。

朱斂笑道:「老奴破開六境大瓶頸,緊跟著隋右邊躋身第七境金身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少爺不會感到奇怪。但是後來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遠遊境,這裡邊,九境武夫鄭大風的喂拳,老龍城戰死了一次,荀老前輩的指點迷津以及最後又拉扯了老奴一把,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學路數與隋右邊三人大不相同,環環相扣,缺一不可。非是老奴自誇,老奴所走武道,雖是在藕花福地那麼個小地方悟出來的,根柢就只有四個字,『厚積薄發』,但自認便是在奇才輩出、神仙亂飛的浩然天下,都不算差。」

朱斂放下酒壺,笑著起身,走到桌子與房門之間的空地,道:「老奴打一套拳,少爺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

本就身形矮小佝僂、拳意貌似松垮提不起的武瘋子,身架子越發「蜷縮」,手腳背脊肩腰,皆是如此,讓旁人看得十分彆扭。裴錢一眼看去,覺得這個朱斂此時越發「小」了,只是比起平時懶洋洋的矮老頭,這一縮,力氣和拳意,好像反而一下子都迸發出來了。

猿猴之形。

朱斂身形擰轉,步伐詭譎,看似隨意出拳,骨架收攏,只是在身架偶爾舒展的某一瞬間,就有雷霆萬鈞的拳意傾瀉而出。

裴錢覺得有些眼熟。

陳平安心中讚嘆不已,武瘋子武瘋子,真是天資卓絕,不愧是丁嬰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經歷過一場場生死大戰之後,陳平安心中堅信,單論捉對廝殺分生死,畫卷四人在境界相當的前提下,最後活下來的,多半會是這個朱斂。

朱斂竟是將太平山女冠黃庭當初在藥鋪後院,傳授裴錢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時的刀劍真意,轉變成了他自身的拳意。

當然,這其中,又有朱斂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先天優勢,因為朱斂的拳法和武學,相對隋右邊三人,最為接近黃庭傳授的劍術刀法的精氣神。

可能夠在旁觀看黃庭幾眼,就學得如此形神俱備,並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斂這份眼力和根骨,陳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斂停下拳架,笑道:「少爺好眼力。」

裴錢有些不服氣,老廚子你適可而止啊,這樣的馬屁也說得出口?我師父可還一個字都沒說呢。

朱斂斂了斂笑意,以比較罕見的認真神色,緩緩道:「這條路,類似隋右邊的仗劍飛升,只能慘淡收場,在藕花福地已經被證明是一條不歸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沒能等到那一聲春雷炸響。只是在少爺的家鄉,就不存在攻不破的關隘城池了。」

陳平安由衷讚歎道:「可是歸根結底,還是你朱斂站得高,看得足夠遠。」陳平安突然擔憂道:「只是你連破兩境,第七境的底子,會不會不夠牢固?」

朱斂嘆了口氣,點頭道:「比起第六境的堅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確實很一般。」朱斂喝了口酒,無奈道:「但是沒辦法,荀老前輩道破了一句天機,說寶瓶洲所有看似前程遠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麼這座寶瓶洲,就會是所有七境、八境純粹武夫的傷心地,這輩子就算是沒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邁得大一些,趁早到達九境,先佔據一席之地再說。之後即使如同圍棋國手裡面那些淪為弱九段的,也總好過一輩子待在八段。」

陳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縣城武廟,崔東山以神通顯化過青鸞一國武運,所以朱斂所說,並非全然沒有道理。其中的隱患,朱斂自己已經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躋身九境后,斷頭路極有可能就斷在了九境上,無望到達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數的九境武夫當中,又有強弱高低,一旦廝殺,不同於圍棋九段對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轉劣勢,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對上底子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鄭大風的說法,當初宋長鏡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楊老頭暗中阻止,李二當時就能打死同為九境的宋長鏡。

陳平安說道:「先到先得,落袋為安,不失為一條可行的路子。」

朱斂笑道:「老奴當然奢望傳說中的武道十境,卻不敢有半點瞧不起九境。在灰塵藥鋪的時候,鄭大風一打四,幫著喂拳,我們四個,其實誰肚子里不憋著口窩囊氣?只不過技不如人,就得認,我們四個,這點氣度還是有的,不然不光是鄭大風瞧不起咱們藕花福地,說不定少爺也會。」

陳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個藕花福地的人,因為我在那邊滯留的日子不短,你們四個的歲數加起來,估計和我待的時間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說的,腳下走得快,步子大,所以當時我對於光陰流逝的感觸不深而已。」

朱斂說道:「少爺是鴻運當頭的天之驕子,有此福緣,理所當然……」

裴錢驀然大怒,罵道:「放你個屁!」

朱斂愕然,然後笑容玩味,喲呵,這小黑炭腰桿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斂再一看,就發現裴錢神色不太對勁,不像是平常時候。

陳平安也有些訝異,不知道裴錢為何突然惱火起來。

朱斂沒來由地想起崔東山在跟自己第一次切磋前說:「看你這副臉上笑嘻嘻心裡賤兮兮的鳥樣,我很不爽,我們打一架。我說到做到,雙手雙腳都不動,任你拳打腳踢,我皺一下眉頭,就算我輸。」最後嘛,崔東山就讓朱斂知道了什麼叫大隋書院的多寶神仙,知道了他是如何在京城一戰成名,掙到一個「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綽號。

朱斂笑道:「少爺,你這位學生崔東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陳平安無奈道:「甘苦自知,以後有機會,我可以跟你說說裡面的恩怨。」

朱斂走後,裴錢還在生悶氣。

陳平安笑問道:「午飯吃得太辣,火氣大?」

裴錢低著頭,不說話。

陳平安只當是來去如風的孩子脾氣,開始繼續翻閱那本法家書籍。

第二天清晨時分,背著劍仙和竹箱的陳平安,還有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間刀劍錯的裴錢,加上朱斂、石柔,一行動身去往青鸞國京城。當然還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蓮花小人。

依舊是寒磣的步行遠遊,算是陳平安一行默認的老規矩了。

裴錢頭頂戴著個由柳條編織而成的花環,在跟陳平安說,崔東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畫圓圈,能夠讓山水精怪和魑魅魍魎一看到就嚇跑,只是太難學了些,她現在連這門仙術的邊都沒摸到呢。本來想著哪天學成了再告訴師父的,後來覺得萬一這輩子都學不會,豈不是幾十年一百年都得憋著不說?那也太可憐啦。

陳平安笑著聽裴錢絮絮叨叨。

女鬼石柔在畫卷四人當中,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色色的佝僂老頭。如今她和朱斂在陳平安和裴錢這對師徒身後並肩而行,這讓她渾身難受。

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腳步,朱斂就跟著放慢,但從來不說話,就只是看著老者形容的「杜懋」笑。

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嘔,總覺得朱斂的視線,尤為油膩噁心。尤其是在陳平安幫著裴錢折斷柳條的時候,朱斂這個老王八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杜懋」的肩膀。石柔嚇了一大跳。

朱斂當時笑眯眯道:「不小心不小心,莫見怪。」

她如今雖然是這副仙人遺蛻的主人,但暫時還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狀態,類似不被朝廷正統認可的地方淫祠,所以即便擁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門,可以走一條讓地仙瞠目的捷徑,但是崔東山幫她掂量過斤兩,她先前所學的那點微末伎倆,打個經驗老到的觀海境修士都懸。即便崔東山教了她一手傍身術法,給了幾件保命符,但至多也只能對付個龍門境修士,唯一的用處,就是靠著遺蛻,在危急時刻,站出來幫助陳平安扛刀子擋飛劍,抵禦地仙法寶。

崔東山告訴過她,那個喜歡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坯,如今已是遠遊境武夫,要她悠著點。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著嗓音與此人說話,盡量不開口。

石柔自認可以忍受世間萬般苦,身軀皮囊挨上千刀萬剮也好,死後神魂被點燈也罷,都熬得住,唯獨朱斂這種視線,讓她束手無策。

朱斂突然湊近了些,石柔趕緊挪開數步。

朱斂輕聲笑道:「你這副體魄我摸得出來,應該不是女子之身,給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的的確確是個男子身軀……」

石柔冷聲道:「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

朱斂繼續道:「那麼敢問小姐芳齡?」

石柔心中一顫,問道:「你在開什麼玩笑?」

朱斂腳步不停,轉頭笑望著石柔,道:「我朱斂看人看心,皮囊俊丑,其實沒那麼重要。」

石柔幾乎要瘋了,她快步向前,打算「投靠」陳平安。

朱斂這次沒有跟上,就在石柔背後微笑道:「只看姑娘走路時天然流露的風情,哪怕故意遮掩,仍是給我瞧出了腰肢擰轉如柳枝搖曳的滋味,所以我敢斷言,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

石柔真瘋了。

陳平安只得轉頭道:「行了,朱斂你收斂點,以後不許拿此事調戲石柔。」

朱斂立即點頭,畢恭畢敬道:「老奴記下了。」

裴錢有些迷糊,師父也學會她的變臉神通了?方才跟她說話,臉上還帶著笑意呢,一轉頭看向朱斂,就嚴肅許多。

陳平安回頭后,對裴錢眨眨眼。裴錢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

裴錢偷著笑,我們師徒,心有靈犀哩。

藕花福地。

南苑國京師的某些有心人,都注意到了狀元巷附近的那棟宅子,出現了一位僅憑相貌、氣度就可以斷定為謫仙人的年輕人。

他深居簡出,每次外出露面,要麼手持摺扇,要麼拎著一壺酒,悠閑散步,不會走遠,而且路線固定,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條街巷。

他名叫陸抬,不知通過什麼門路,從京城教坊陸陸續續買了幾名出身官宦的妙齡少女作為奴婢,在那棟僻靜宅子金屋藏嬌。不過說實話,論姿容,那些美婢其實還不如他這個主人。

陸抬跟附近那個學塾的教書匠種老先生,討要了一名長相還過得去的南苑國女細作,作為他跟朝廷傳遞消息的橋樑,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宮之間飛來飛去,南苑國皇室多沒面子。

今天拂曉時分,陸抬走出宅子,合攏摺扇,輕輕敲打手心。當他走過街巷拐角時,很快就從一間綢緞鋪子走出一名婦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陸抬身邊。她沒敢多看這位世間罕見的貴公子,害怕自己深陷他的情色之中,某天連家國大義都不顧了。世間男人好美色,女子不也一樣?誰不願意看那些賞心悅目的風景?

這位曾經深入塞外腹地的老資歷細作,一身市井殷實門戶婦人的裝束,輕聲道:「陸公子,最新的十人榜單,敬仰樓那邊已經出爐,即將傳遍四國朝野。只是這次沒有詳細的名次,有些奇怪。我們衙門這邊覺得應該是登榜新人太多,相互之間又無比試記錄,所以暫時無法給出確切的名次。」

陸抬目視前方,微笑道:「說說看。」

婦人嗓音輕柔,道:「除了陸公子和我們國師大人之外,還有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鳥瞰峰劍仙陸舫,前不久從我們這裡離開的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臂聖程元山,已經還俗的前白河寺老禪師。此外四人,都是新鮮面孔,敬仰樓給出了大略背景和出手經過。」

陸抬點點頭,問道:「怎麼說?」

「一位首次現身於某個湖邊的年輕道人,無名無姓,瘋瘋癲癲,反反覆復說著誰都聽不懂的一句話。

「一個將簪花郎從春潮宮驅逐出去的青衫書生,約莫三十歲,似乎精通仙家術法,揚言三年之後,要與大宗師俞真意一較高下。

「一名自稱南苑國方士之祖的高大老人,穿著與口音,確是我們南苑國早期風格。此人如今正往南苑國趕來,說他已經完成了皇帝密令,一路上收取了十數名弟子。

「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年武夫,侏儒體形,出現在塞外邊境上。此人性情乖僻,所到之處,全憑喜好,一通濫殺,死在他手上的無辜百姓已經多達數百人。草原四百精騎圍殺此人,被他殺了個一乾二淨。」

婦人又道:「除了這些,還有副榜十人,我們皇子殿下、簪花郎周仕,都位列其中。」

陸抬晃了晃摺扇,道:「這些無須細說,意義不大。將來真正有機會躋身前十的人物,反而不會這麼早出現在副榜上邊。」

婦人識趣停步。

陸抬走在一條熱鬧的大街上,早前有人在這裡,一人對峙各方大宗師,打了個天翻地覆慨而慷,動靜極大,南苑國京城百姓都有所察覺,所以如今這裡成了一處江湖人士必須瞻仰的武林聖地。只是這些江湖豪俠、門派高人,清楚此處必然有南苑國諜報眼線盯著,不敢造次,一般都是走完了這條街就離開。

先前就有魔教中人,藉此機會,鬼鬼祟祟試探那座於魔教而言極有淵源的宅子,無一例外,都被陸抬收拾得乾乾淨淨,要麼被他擰掉腦袋,要麼答應幫他做事,才得以活著離開宅子附近。一時間分崩離析的魔教三座山頭,都聽說此人想要重整魔教山頭,而且給了他們幾位魔道巨擘一個期限,若是到時候不去南苑國京城納頭便拜,他就會一一找上門去,將魔教三支剷平。這傢伙猖狂至極,甚至讓人公然捎話給他們,魔教如今面臨滅門之禍,三支勢力應當同仇敵愾,才有一線生機。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市井煙火氣還不算重,陸抬行走其中,抬頭看天,自言自語道:「要變天了。」

一座藕花福地,難不成要變成一座小洞天?這得花費多少枚神仙錢?這位觀主的家底,真是深不見底啊。

陸抬拐入一條小巷子,剛好遇見那位去私塾讀書的孩子——曹晴朗。

陸抬停步,笑問道:「今天怎麼早了些?」

曹晴朗有些臉紅,道:「陸大哥,昨天去衙門那邊領了些銀錢,昨夜就特別想吃一個攤子的餛飩,路有點遠,要早些去。陸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陸抬笑著搖頭,道:「我不太愛吃這些,你自己去吧。」

曹晴朗告辭后小跑離去,又突然停步轉身,大聲道:「對了,陸大哥,我昨天在回家路上,給你買了壺酒,就放在桌上了,你自己喝啊。」

陸抬點點頭,他是有曹晴朗宅子的鑰匙的。

曹晴朗轉身跑出巷子。

曹晴朗這個孩子,與人言語時,都會特別認真,所以他是絕對不會一邊跑一邊回頭說話的。

陸抬走向那棟宅子,開了院門,果然在正屋桌上放了一壺酒。七錢銀子,對於吃一碗餛飩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來說,不算少了。

陸抬拿了酒壺,拎了條板凳坐在門檻外,手腕一擰,手心多出一隻散發出酒釀醇香的小蟲子。他打開酒壺,將這種名為酒蟲的小傢伙丟入壺中,然後慢慢等待這壺酒水以極快速度沉澱出等同於埋放數十年的窖藏美酒的醇厚口感。

陸抬輕輕搖晃手中酒壺,滿臉笑意。

第一次找到曹晴朗,陸抬就開門見山道:「我叫陸抬,陸地的陸,抬起的抬,是陳平安的朋友,一起經歷過生死的好朋友。」

當時那個孩子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

在陸抬說了些陳平安的事情后,曹晴朗就喊他陸大哥了,然後陸抬就有了這棟孤零零宅子的鑰匙。

有一次,陸抬笑著問曹晴朗:「你想不想成為陳平安那樣的人?」

「想!」

「那想不想比陳平安更好?」

「不想。」

「是不敢想,還是覺得太難,差了太多?」

「就是不想。」

在那天閑聊之後,拿了鑰匙卻從沒有自己開門入院的陸抬,就經常來這邊坐著,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時候,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讀的時分。陸抬一開始會給需要自己開灶燒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帶些精緻吃食當早飯,可是曹晴朗吃了兩次后,第三次終於忍不住,一本正經地與陸抬說了些心裡話,說自己如今領著衙門那邊的錢財,學塾束脩,柴米油鹽,都夠用了。

陸抬耐心聽完曹晴朗這個孩子的肺腑之言后,笑問道:「那以後可就真吃不著這幾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不後悔?」

曹晴朗有些難為情,赧顏笑道:「若是真的嘴饞,實在忍不住,也會跟陸大哥說一聲。」

陸抬哈哈大笑,說沒問題。

只是在那之後,直到今天,曹晴朗唯一嘴饞的,是一碗他自己買得起的餛飩。

陸抬今天有些開心,竟然在藕花福地這麼個小地方,給他找著了一個很像那個傢伙的曹晴朗。

有趣有趣。

陸抬終於覺得這趟藕花福地之行,讓自己的心氣上生出些勁頭來了。

回到自己宅子,鶯鶯燕燕,環肥燕瘦。院落各處,一塵不染,道路皆以竹木鋪就,被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鏡。

一路上有三個因為陸抬而得以脫離苦海的婢女,先後與陸抬打招呼。方式有些奇怪,是些陸抬教她們從書本上搜刮而來的溢美之詞。三名妙齡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對於詩詞文章並不陌生,如今古宅又藏書頗豐,所以不難。

有人說「公子詩詞,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

又有美婢說「公子氣度,似東海揚帆,風日流麗」。

還有少女說「公子容貌,若芝蘭玉樹,光耀滿庭」。

陸抬開懷大笑。

陸抬脫了靴子,斜靠在一個造型簡潔素雅的羅漢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被他揮手趕走。

他嗅了嗅酒壺,抿了口酒,這放入酒蟲的酒雖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經好上不少,可哪裡能夠與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釀媲美。

陸抬將壺底還趴著一隻珍稀酒蟲的酒壺,隨手拋在遠處桌上,穩穩噹噹,滴酒不灑。

之後半年,在這棟宅子的歡歌笑語中,藕花福地風起雲湧,江湖是如此,廟堂沙場更是如此。

此時,陸抬正在教一位聰慧婢女鬥茶,有美婢說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門拜訪。陸抬便放下手頭雅事,親自去迎接那位種老夫子。

按照曹晴朗的說法,種先生雖然嚴厲,可是把學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門外,正是南苑國國師種秋,臉色不太好看,拒絕了進門的邀請,說在門口說完事情就走。

陸抬笑道:「洗耳恭聽夫子教誨。」

種秋沉聲道:「陸公子,你雖是好心,卻是在拔苗助長!」

陸抬故作訝異,問道:「此話怎講?」

種秋惱火道:「陸公子敢做就不敢認?」

陸抬啪的一聲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風流倜儻,朗聲道:「敢問種夫子,我錯在何處?」

種秋深呼吸一口氣,這個陸抬,半年來,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謂的世情和道理。若非今天在學塾,種秋無意間聽到曹晴朗與同窗的爭執,恐怕都不知道他給曹晴朗灌輸了那麼多「雜學」。

什麼恨人有笑人無。什麼好人難做,難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施恩不圖報,所以這類好人,最容易變得不好。什麼那些開設粥鋪救濟難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捨之窮苦人,亦是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這些,還有許多正經學問道理之外亂七八糟的東西,連素來以博學著稱的種秋都聞所未聞,什麼道家兵馬科、墨家機關術、葯家百草淬金身、返老得還嬰。

所幸曹晴朗,在種秋和顏悅色的詢問下,沒有隱瞞,把陸抬所教的一五一十都說了。

種秋穩了穩心神,緩緩問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陸抬想了想,答道:「純良向善。」

種秋又問:「曹晴朗才情如何?」

陸抬嘆了口氣,道:「尚可。」

種秋再問:「曹晴朗今年幾歲?」

陸抬破天荒有些心虛。

種秋感慨道:「為人,不是武夫學藝,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們謫仙人的修道,天賦好,就可以一日千里;甚至也不是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儒士做學問,要往高了做,求廣求全求精。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這般大的孩子,唯精誠淳樸最為重要。年幼讀書,疑難重重,不懂,無妨;寫字,歪歪扭扭,不得其神,更無妨;但是這世間的儒家典籍,不敢說字字句句皆合時宜,可到底是最無錯的學問,如今曹晴朗讀進去越多,長大成人後,就可以走得越心安。這麼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麼多駁雜學問,尤其是那些連成人都未必明白的道理?」

陸抬收起摺扇,作揖賠罪道:「陸抬知錯了。」

種秋嘆了口氣,冷哼道:「若是陳平安在曹晴朗身邊,絕對不會如你這般行事。」

陸抬抬起頭,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容暢快,道:「種夫子此番教誨,對我陸抬大有裨益。為表謝意,回頭我定當送上一大罈子好酒,絕對是藕花福地歷史上不曾有過的仙釀!」

種秋沉聲道:「免了。」種秋轉身離去。

陸抬突然笑問道:「若是陳平安請你喝酒,你又會如何?」

種秋看來給這名謫仙人氣得不輕,頭也沒轉,答道:「就他那點酒量,不夠看,幾下撂倒。」

陸抬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青衫背影,嘆息一聲。

道之精微,莫若性命。大夢先覺。

若是生在浩然天下,這位種老夫子,了不得啊。

因為是踏春郊遊的時節,郡城外的官道上,多有鮮衣怒馬。

若是尋常的馬車行駛,揚起的塵土不會太大,可一旦有騎隊縱馬飛奔,兩邊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錢就吃了不少灰塵,衣裳灰撲撲的,氣得她趕緊從斜挎包裹里掏出一隻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個,這才消了氣。這些百花苑客棧每天更換的仙家瓜果,裴錢都沒敢開口詢問師父,能不能帶走,反而是陳平安自己問過客棧管事,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帶離客棧,才將幾間屋子的碟子搜刮一空,打包帶走!

陳平安給了裴錢一隻香梨和一捧棗子,讓她路上吃。

這會兒官道上又有身穿錦羅綢緞的數騎男女,策馬一衝而過,好在裴錢早早轉過身,雙手捂住剩下的小半隻香梨。

陳平安伸手趕了趕灰塵,對裴錢笑道:「記得把梨核留下。」

裴錢吃完香梨,將梨核放入包裹,問道:「師父,你說這些騎馬的傢伙,可惡不可惡?么(沒)得真本事,還喜歡耍威風。」

陳平安搖頭道:「不過是吃些灰塵而已,談不上可惡。」

裴錢想了想,大概是沒想明白。

陳平安笑著問道:「以後輪到你闖蕩江湖,要不要騎馬?想不想快馬揚鞭,嚷嚷著『江湖我來了』?」

裴錢恍然道:「這倒也是。」

陳平安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輕聲道:「以後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別失望,江湖裡頭,總能遇到好人,請你喝好喝的酒。」

裴錢小聲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還會遇見鬼哩,我怕。」

陳平安給逗樂了,笑道:「那時候你騎著一匹駿馬,拿著師父幫你準備好的降妖除魔刀劍,是妖魔鬼怪怕你才對。」

裴錢乖巧討好道:「師父,刀劍要得,然後我有頭小毛驢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緊!」

有一天陳平安一行在河邊僻靜處燒火做飯。

遠方有個漢子猶猶豫豫,似乎在糾結要不要過來,最終仍是打定主意,向他們這邊靠近。

距離著二十多步遠,那個漢子就停下腳步,最後視線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劍的白衣年輕人,以寶瓶洲雅言笑問道:「公子,能否商量個事情?」

陳平安點頭道:「你說。」

那漢子再走近些,問道:「不知公子有沒有聽說過香火攤販?」

陳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鸞國哪座道觀寺廟的遞香人?是山香還是水香?」

漢子微微鬆了口氣,看來這位年輕仙師是個明白人,更是個講究人,曉得稱呼自己為更順耳的遞香人。自己的眼光果然不差,這夥人雖是步行遊歷,可那一身神仙氣做不得假。

香火攤販是山澤野修裡邊的一種營生,替山水神祇祠廟或是道觀寺廟擔任說客,請那些有希望一擲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來說,香火攤販身上都會攜帶一定數量的神香,這類由山水祠廟和真人高僧精心製作的神香,價格不菲。練氣士焚香之後,可以靜心凝神,汲取靈氣的速度會更快,而將相公卿、顯貴人家在祭祖時點燃這類香火,據說能夠為子孫積攢陰德。這類香火的品相有高低,價格懸殊,山香是山神廟和五嶽廟出產,水香自然就是來自各處河伯、水神的祠廟了。

陳平安對於崔東山提過的遞香人,記憶深刻。

漢子指了指附近這條大河,笑道:「是本地河伯祠廟的水香。」

陳平安放下碗筷,擦了擦手後站起身,走向那漢子,問道:「如果我想請香,需要多少雪花錢?」

漢子說道:「三炷香,一枚雪花錢。」

裴錢驀然瞪大眼睛,一枚雪花錢可是整整一千兩銀子!

陳平安便請了三份水香,遞給那漢子,漢子則交給陳平安三隻古雅的長條木盒,各裝有三炷香。

原本請香之後,其實不需要立即去祠廟敬香,任何時候都可以,甚至去與不去,不強求。除了山水有別必須要講究,不能請了山香卻禮敬水神,在此處請香,去別處燒香一樣沒問題,去往任何一座道觀寺廟也沒事,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廟、城隍閣等,仍是好事。

陳平安讓漢子稍等片刻,然後讓裴錢他們趕緊吃完飯,便動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廟。

去的路上,裴錢小聲問道:「師父,這麼走,咱們會繞路啊。」

不過裴錢很快就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師父經常這樣,只要是名勝古迹,或是好的風景,只要他們不著急趕路,師父都會去看看,為此走了好多冤枉路。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遠方,默不作聲。

和煦春風裡,白衣年輕人衣袖飄搖,緩緩而行,呢喃道:「我想要多看看。」

去往河伯祠廟敬香,約莫需要走上半個時辰,不算近。陳平安沒覺得什麼,那個遞香人漢子倒是有些愧疚,不過越發好奇這一行的來歷。

青鸞國與寶瓶洲絕大部分國家不太一樣,跟山上的關係極為密切,朝廷從不刻意拔高仙家門派的地位,對於山上山下諸多摩擦,唐氏皇帝都展露出相當不俗的魄力和硬氣,這使得青鸞國,尤其是富貴門庭,對於神神怪怪和山澤精魅,十分熟稔。故而青鸞國人氏,一向自視頗高。

如今又有無數衣冠士族湧入青鸞國,加上這場舉國矚目的佛道之辯,青鸞國在寶瓶洲東南部的風頭一時無兩。

漢子修為實在淺薄,三境而已,偶爾錢包鼓鼓,邀二三好友小酌閑聊,發現身為青鸞子民的優越感,竟是半點不比身為練氣士遜色。

這大概就是家國情懷吧。

只是漢子也不敢保證,等到自己成為那中五境神仙后,會不會與那些譜牒仙師一般無二。

不過美好的願景太過遙遠,腳下的路終究還是要一步步走,碗里的飯要一口口吃,比如當下自己就需要盡量拉攏這撥外鄉人。

在漢子眼中,這一行以背劍背竹箱的年輕人為首,這毋庸置疑。這個年輕人腳步輕盈,氣度森嚴,應該是譜牒仙師那一類的,不過真正的根腳,應該還是來自於豪閥世族。

漢子見過許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輕仙師,投胎投得好,故而資質絕佳,小時候早早獲得修道機緣,被某些雲遊高人,或是某些大仙家門派專門負責尋找揀選好苗子的修士一眼相中,一步登天。這類年輕修士的後天脾氣性情嘛,確實是餐霞飲露不帶人氣,每次下山遊歷,在紅塵里砥礪道心,興許談不上咄咄逼人,卻也極少有平易近人的,無論是面對達官顯貴將相公卿,還是江湖豪俠武林好漢,一視同仁,唯有「漠然」二字。

懸佩竹刀竹劍的黑炭小丫頭,多半是年輕公子的家族晚輩,瞧著就很有靈氣。至於那兩位矮小老者,多半就是走江湖途中為主人遮風擋雨的扈從侍衛。

在漢子打量猜測他們身份的時候,陳平安用桐葉洲雅言給裴錢講述河伯這一級山川神祇的一些內幕。

河伯、河婆等,雖是朝廷認可的神靈,可以享受當地百姓的香火供奉,只是品秩極低,相當於官場上不入流的胥吏,不被登記在山川正神的金玉譜牒上,但是比起那些違反禮制的野祀淫祠,後者哪怕規模再大,仍是艷羨前者更多。野祀淫祠屬於空中樓閣,沒了香火,就此斷絕,金身腐朽,等死而已,而且沒有上升階梯,並且很容易淪為譜牒仙師打殺的目標,山澤野修覬覦的肥肉。而河伯、河婆之流,哪怕一地風水流逝,香火寥寥,只要朝廷正統猶存,願意出手相助,便可以更換神主位置,再受香火,金身就能夠得到修繕。

到了那座佔地十餘畝的河伯祠廟,廟祝很快就出門迎接,親自為陳平安一行講解河伯老爺的事迹,以及一些牆壁上文人騷客的墨寶。

去主殿敬香途中,廟祝還暗示陳平安只要再花三到五枚不等的雪花錢,就能夠在幾處雪白牆壁上留下筆跡,供後人瞻仰,祠廟還會小心保護,讓其不受風雨侵襲,價格按照位置好壞計算。再就是供養,以及點燃長明燈,都是結善緣的好事。不過這些都要看陳平安自己的心意,祠廟這邊絕對不強求。

那個遞香人漢子臉色略微有些尷尬,沒有摻和其中。廟祝幾次用眼神提醒漢子幫著美言幾句,漢子仍是開不了那個口。漢子雖說做著與練氣士身份不符的營生,難免有些氣短心虛,可關鍵是本性憨厚,說不得漂亮話,就只當沒看見廟祝的眼色。

陳平安分別給了裴錢和朱斂三炷香,唯獨石柔沒給,畢竟是女鬼陰物寄居在仙人遺蛻中,怕犯沖。

敬完香后,廟祝已經覺得再添幾筆香油錢應該是沒戲了,不過也沒因此而變了臉色,只是遺憾居多,仍是客客氣氣地請陳平安一行去他精舍那邊喝杯清茶。遞香人漢子先前一直沉默,這會兒開口了,跟著廟祝一起邀請陳平安飲茶,說河水自古就不是煮茶好水,可這河伯祠廟畔的河水,大有講究,蘊含著些許水精,能夠裨益體魄。

廟祝有些氣笑,在游廊當中,趁著陳平安一行人在前面欣賞廊道碑刻拓片之際,偷偷踹了這漢子一腳,道:「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厲害了。」

漢子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嘿嘿一笑。

陳平安婉拒了廟祝的邀請,只是詢問裴錢想不想在牆壁上寫字。

裴錢使勁搖頭。三五枚雪花錢!這廟祝怎麼不直接搶錢?若是折算成銀子,都能砸死她裴錢了,她可不願意讓師父花這錢。郡城那邊紙鳶鋪子買的木鷂,也才八兩銀子!

陳平安轉頭望向廟祝老人,笑道:「勞煩幫我們挑一個相對沒那麼顯眼的牆壁,三枚雪花錢的那種,我們兩個寫幾句話。對了,這字數篇幅,有要求嗎?」

裴錢差點連手中的行山杖都給丟了,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小腦袋搖成撥浪鼓。

廟祝趕緊說道:「若不是咱們這兒風水最佳的牆壁,三枚雪花錢,公子就算將一堵牆壁寫滿,都沒關係。」

之後廟祝快步領路,讓漢子幫忙打聲招呼,讓祠廟裡邊趕緊準備上好筆墨。

一行停留在第四進院落的抄手游廊中。在等待筆墨的間隙,廟祝笑容有些自得,指了指不遠處牆壁上的一首文人詩詞,自誇道:「這兒雖然靠後,不顯眼,卻是咱們祠廟的風水寶地。說句真心話,我是實在覺著與公子有緣,才領著公子來此。那邊正是咱們青鸞國柳老侍郎的墨寶,這位柳老侍郎可真真正正是咱們青鸞國的名士,是當之無愧的碩儒大家,寫得一手漂亮的行書,想必公子早已看出功力火候,無須我多說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筆力遒勁,筋骨老健。」這倒不是陳平安附庸風雅,而是他確實見過不少好字。

比如那李希聖、崔東山、鍾魁。

廟祝伸出大拇指,贊道:「公子是行家裡手,眼光極好。」

陳平安有些心虛。與學棋差不多,在寫字這件事上,陳平安也是資質平平,再往前推,燒瓷拉坯也一樣談不上有天賦。

裴錢更加忐忑。錢是肯定要花出去了,不寫白不寫,如果沒人管的話,她恨不得連這座河伯祠廟的地板上都寫滿,甚至連那尊河伯神像上都寫了才覺得不虧,可她那些給朱斂老廚子譏諷為蚯蚓爬爬、雞鴨走路的字,這麼大大咧咧寫在牆壁上,她怕丟師父的臉面啊。

漢子跟一個河伯祠廟收養的相熟少年拿來了筆墨硯台。

裴錢越發緊張,趕緊將行山杖斜靠牆壁,摘下包裹,掏出一本書來,打算從上面摘抄出漂亮的語句。她記性好,其實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只是這會兒小腦袋一片空白,哪裡記得起來半句?朱斂在一邊幸災樂禍,陰陽怪氣地嘲笑她,說:「讀了這麼久的書抄了這麼多的字,算是白瞎了,原來一個字都沒讀進自家肚子,仍是聖賢書歸聖賢,小笨蛋還是小笨蛋。」裴錢沒空搭理這個心眼賊壞的老廚子,嘩啦啦翻書,可是找來找去,都覺得不夠好,真要給她寫在牆壁上,丟臉可就丟大了。

裴錢合上書,哭喪著臉,對陳平安說道:「師父,你不是有很多寫滿字的竹簡嗎?借我幾枚行不行?我不知道寫啥啊。」

陳平安原本已經接過毛筆,打算寫幾句自己欣賞的詩句佳文,看到裴錢這副可憐模樣,就忍住笑,將毛筆遞給裴錢,道:「就寫你覺得書上最有道理的句子,實在想不出,隨便寫點心裡話就行了。不用這麼緊張,就跟平時抄書一樣。」

看著陳平安的笑容,裴錢稍稍心安,深呼吸一口氣,接了毛筆,然後揚起腦袋,看了看這堵雪白牆壁,總覺得好可怕,於是視線不斷下移,最後緩緩蹲下身,竟是打算在牆根那邊寫字?既沒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也沒有崔東山,裴錢露怯到這個地步,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稀罕事了。

陳平安想起少年時的一件舊事,那時他和劉羨陽,還有小鼻涕蟲顧璨,一起在那座小廟用木炭簽名。劉羨陽和顧璨為了跟其他名字較勁,兩人想了無數法子,最後在小鎮里偷了一戶人家的梯子,一路扛著飛奔,過了石拱橋到那小廟,這才將三人的名字寫在了小廟牆壁上的最高處。劉羨陽在騎龍巷一戶人家偷來的梯子,顧璨從自家偷的木炭,最後是陳平安扶住梯子,三個人合作完成。劉羨陽寫得最大,顧璨不會寫字,那個璨字,是陳平安跟鄰居稚圭討教了以後,才幫他寫上的。

此時陳平安看見裴錢的可憐相,笑著扯住她的耳朵,把她拎起來,然後蹲下身,讓她騎在自己脖子上,吩咐道:「寫在最高處,一樣沒人看得見。」

裴錢手持毛筆,坐在陳平安脖子上,一手撓頭,久久不敢下筆,陳平安也不催促。

朱斂壞笑道:「裴大女俠你就寫『鐵骨錚錚牆頭草,見風使舵賠錢貨』得了,多應景,還實在。跟我送你那本遊俠演義小說上的江湖豪俠,砍殺了惡人之後,都要大呼一聲『某某某在此』,是一個道理。一定可以聲名遠播,名震江湖。說不定咱們到了青鸞國京城,人人見著你都要抱拳尊稱一聲裴女俠,豈不是一樁美談?」

裴錢轉過頭,皺著小臉,沙啞著嗓子道:「朱斂你再這樣,再這樣,我就……哭給你看啊!」

陳平安抬腿踹了朱斂一腳,笑罵道:「為老不尊,就知道欺負裴錢。」

朱斂哈哈大笑,點頭道:「少爺發話,老奴就放她一馬。這傢伙每次吃得肚子滾圓還挑三揀四,老奴氣不過。」

石柔有些受不了這一老一小。

之前偶爾離開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過些山野村落,遇上了土狗朝他們狂吠,這個叫裴錢的丫頭,會手持行山杖,飛奔過去就是一通瘋魔劍法,塵土飛揚,人比狗跑得還快。

老色坯朱斂會無聊到幫著小女孩攔路堵截,截下夾尾巴趴地的土狗后,裴錢蹲著按住狗頭,瞪眼問道:「小老弟,怎麼回事?還凶不凶了?快跟裴女俠道歉,不然打你狗頭啊……」

村民和孩童看見了,罵罵咧咧跑過來,陳平安帶頭腳底抹油,一行就開始跟著跑路。

石柔不明白,這有意思嗎?但是那個平時挺正兒八經的陳平安,似乎還……跑得很歡快?不提裴錢那個孩子,你們一個崔大魔頭的先生,一個遠遊境大宗師,不害臊啊?

在河邊遇見一隻大白鵝,老色坯就慫恿裴錢去過過招,結果裴錢被鵝追得哇哇叫,屁股還被啄了好多下,滿頭大汗地跑到陳平安身邊,感慨一句「太厲害了,根本打不過」,陳平安那會兒笑得可不比朱斂少。

石柔一直覺得自己跟這三人,格格不入。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跟在崔東山身邊,會更好?

這會兒裴錢總算開始提筆寫字了,只是牆壁題字與紙上抄書是兩回事,第一筆,那一橫就歪歪扭扭了,裴錢倒抽一口冷氣,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咬著牙寫完四個字——「天地合氣」。寫了半句話后,她身體微微後仰,審視著自己的字,怎麼看怎麼滑稽,不到平時抄書的一半功力。她不用去看朱斂,就知道這個老廚子在偷著樂呵,取笑她的下筆只有鬼沒有神。

裴錢猶猶豫豫,乾脆就將那半句話晾在一邊,筆鋒稍稍往下挪了挪,蘸了蘸墨,寫了句「裴錢與師父到此一游」。

收功!

裴錢覺得還算滿意,字還是不咋的,可內容好嘛。

不愧是師徒,當初陳平安在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的莊子里,瀑布後面的石崖上,一樣是這麼個蹩腳路數。

陳平安也沒有強求裴錢多寫些什麼,對朱斂說道:「你也寫點?」

朱斂搓搓手,笑呵呵道:「還是算了吧,這都多少年沒提筆了,肯定手生筆澀,貽笑大方。」

陳平安還是將毛筆遞給了朱斂。

朱斂不是什麼扭捏人,接了筆就不拖泥帶水,一手負后,一手持筆蘸墨,在心中醞釀。

見過了小女孩的「筆力」,廟祝和遞香人漢子,還有石柔,都對朱斂不抱希望。而且佝僂老人自稱「老奴」,不知就裡的人都會覺得,便是豪閥的奴僕,即使曉得一丁點文章事,粗通筆墨,又能好到哪裡去?

陳平安知道朱斂的底細。在藕花福地,朱斂徹底發瘋之前,曾被譽為「朱斂貴公子,羞煞謫仙人」。

不一會兒,朱斂就寫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內容字字珠璣。至於牆上字,以草書寫就,字數不多,百餘字,行雲流水,令人驚愕。

廟祝是識貨之人,喃喃道:「聚如山嶽,散如風雨。迅如雷電,捷如鷹鶻……妙至巔峰,已然出神入化,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書壇巨匠……」

朱斂多淡墨枯筆,故而蘸墨極少,氣韻銜接緊密,堪稱一氣呵成,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認……一個老色坯能夠寫出這麼好的字,實在是天理難容!

朱斂將毛筆遞還給陳平安,畢恭畢敬道:「少爺,老奴斗膽拋磚引玉了,莫要笑話。」

陳平安哭笑不得,心想你朱斂這不是把我往火堆上架?

其他人果然滿是期待的神色。

陳平安心想,只能讓他們失望了。朱斂可不是什麼拋磚引玉,等下其他人就知道什麼叫珠玉在前,瓦礫在後。

陳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照搬幾枚竹簡上的文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不然也寫點心裡話?少爺胸有丘壑,大可以另闢蹊徑,何必處處效法古人。」

陳平安想了想,站定后,一手握拳在腹部,一手提筆寫字,依舊是端端正正的楷書,談不上任何出彩之處,唯有認真規矩而已。

等到陳平安寫完兩句話后,周圍寂靜無聲,陳平安苦笑著遞還了毛筆。

廟祝和遞香人漢子將他們送出河伯祠廟,路上廟祝又順嘴提及了那位柳老侍郎,很是憂心。

原來這位青鸞國大儒在辭官歸隱后,住在青山綠水間那座被譽為青鸞國十大名園之一的獅子園。去年冬末獅子園發生了一樁怪事,以俊美少年現世的狐魅,將柳老侍郎待字閨中的小女兒禍害得神魂顛倒,一個風華正茂的妙齡少女,硬是給欺負成了皮包骨頭的可憐人。那頭道行高深的狐魅性情古怪難測,並不殺人,反而文采飛揚,精通三教學問,一次與柳老侍郎坐而論道,竟是說得譽滿一國的老侍郎啞口無言。之後老侍郎耗盡家產,聘請了許多山上神仙去家中降服妖物,不承想許多山頭的老神仙、譜牒仙師,甚至是一些聲名不佳卻本領高超的山澤野修去了,無一例外都給狐魅戲耍得灰頭土臉,不是給搶了稱手兵器,就是被偷了靈器法寶,還得私底下求爺爺告奶奶跟狐魅討要回去。

這樁事,陳平安在郡城那座仙家客棧百花苑的山上邸報上看到過,只是當時沒有上心。邸報上還寫有獅子園的懸賞金額,不管是誰,只要能夠驅逐那頭狐魅,柳老侍郎願意將三件祖傳古董雙手奉上。

臨近祠廟大門的時候,遞香人漢子不由得感慨道:「柳老侍郎是難得的好官清官,家風很好。我前幾年,曾經有幸跟一位柳氏子弟打過交道,那位年輕的讀書人,確實溫良恭讓,由此可見,柳氏家風之正。」

廟祝唏噓道:「可不是,那位在咱們附近擔任縣令的柳氏子弟,四年內,勤勤懇懇,做了諸多實事,這都是咱們真真切切瞧在眼裡的。若說你見著的柳氏讀書人,還只是學問家教好,這位縣令可就是實打實的經世濟民了。唉,不知道獅子園現在怎樣了,希望已經趕跑那頭狐魅了。」

裴錢聽得毛骨悚然,差點就要拿出符籙貼在額頭。

朱斂笑了,好嘛,想要咱們去替天行道?

石柔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夠在京畿之地興風作浪的狐魅,道行修為肯定差不到哪裡去,萬一是金丹境的大妖,到時候朱斂又故意坑害自己,袖手旁觀,難道真要讓她去給意氣用事的陳平安擋刀子攔法寶?

陳平安始終沒有插話,走出大門后,與廟祝他們抱拳告別。在繼續去往青鸞國京城的路上,陳平安突然說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戶。」

朱斂笑著點頭,道:「正解。」

陳平安等人走後,暫時已無香客的河伯祠廟內,一個身形縹緲、金光流轉的儒雅文士,從神像中走出,來到第四進的游廊當中,站在那堵牆壁下。

廟祝有些慌張,苦口婆心勸說道:「河伯老爺,如今香火不多,可別滯留太久。」

山川神祇,若想以金身現世,可是需要精粹香火支撐的。山嶽正神,香火鼎盛,自然無所謂,可是這座小小的河伯祠廟,必須精打細算。

那個中年儒士形象的河伯老爺笑了笑,露出久違的釋然神色,轉頭望向天空,快意道:「吾廟太小,夫子氣魄太大。小小河伯,如飲醇酒,醺醺然。幸哉幸哉,快哉快哉!」

廟祝茫然不知何解,他發現自家這個一向憂愁積鬱的河伯老爺,不但眉宇間神采飛揚,而且此刻金光流轉,似乎比先前凝練了許多。

廟祝猛然轉頭,再看那牆壁,不是看那篇草書,而是那字字端正的兩句楷書:

天上月,人間月,負笈求學肩上月,登高憑欄眼中月,竹籃打水碎又圓;

山間風,水邊風,御劍遠遊腳下風,聖賢書齋翻書風,風吹浮萍有相逢。

官道上多豪車大馬,或是一些裝束鮮明的怪人,懵懵懂懂的裴錢,只看出了有錢,陳平安三人的眼光,只會比那個遞香人更好——如今在青鸞國遊歷、蹚渾水的練氣士,真的很多。

裴錢估計還在心疼請香和題字的雪花錢,精神氣沒緩過來,病懨懨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愧疚自己的字寫得最差。

朱斂這次沒怎麼挖苦裴錢,所以這一路走得比較安靜,反而讓石柔有些不適。

按照正常路線,他們不會經過那座狐魅作祟的獅子園,陳平安在可以通往獅子園的道路岔口處,沒有任何猶豫,選擇了徑直去往京城,這讓石柔如釋重負,若是攤上個喜歡盪盡世間諸不平的任性主人,她得哭死。

獅子園作為柳老侍郎的私邸,是京郊西南方向上的一處著名園林。柳氏是書香門第,世代為官,獅子園由一代代柳氏人不斷拓建而成,並非柳老侍郎這一輩飛黃騰達,一蹴而就,所以在「清廉」二字上,柳氏其實沒有任何值得詬病的地方。

曾經有好事者專門搜羅歷代文人撰述獅子園風景的詩篇文章,收集成冊后,版刻精良,據說在各地書肆賣得還不錯。

他們行出二十餘里后,河伯祠廟那個遞香人竟然追了上來,送了兩件東西,說是廟祝的意思,一隻雕刻精美的竹制香筒,看大小,裡面裝了不少水香,再就是那本獅子園集子。

陳平安沒有立即接受河伯祠廟的饋贈,只是用一隻手的手心摩挲著腰間的養劍葫蘆。

漢子眼神真誠,說得直白:「我知道這是強人所難了,我還是希望陳公子能夠幫獅子園一次。一來那頭狐魅並不傷人,七八撥各路神仙前去降妖,無一例外,皆性命無憂;再者陳公子如果不願出手,哪怕去獅子園遊覽風景也好,到時候看情況再行事。」

朱斂冷笑道:「怎麼,你想要以『道德』二字壓我家少爺?」

漢子苦笑道:「我哪敢這般得寸進尺,更不願如此行事。委實是見過了陳公子,更想起了那位柳氏讀書人,總覺得你們兩位,性情相近,即便是萍水相逢,也准能聊得來。聽說這位柳氏庶子,為了書上那句『有妖魔作祟處,必有天師桃木劍』,專門遠遊一趟,去尋找所謂的龍虎山遊歷仙師,結果走到慶山國那邊就遭了災,回來的時候,已經瘸了腿,就此仕途斷絕。」

陳平安突然接過漢子手中的香筒和書籍,點頭道:「我只能說去看一下,不保證一定出手。」

漢子抱拳笑道:「如此最好!」這個遞香人原路返回河伯祠廟,並沒有提出給陳平安領路去往獅子園。

朱斂譏笑道:「一個賺蠅頭小利的買賣人,不好好努力掙錢,偏偏學那俠客的古道熱腸,真是不務正業。」

陳平安笑道:「古道熱腸不分人的。」

石柔面無表情,心中卻恨死了那座河伯祠廟。

一行需要折返一里多路,然後岔出官道,去往獅子園。

裴錢小聲問道:「師父,我到了獅子園那邊,額頭能貼上符籙嗎?」

陳平安點頭,提醒道:「當然可以,不過記得貼那張挑燈符,別貼寶塔鎮妖符,不然恐怕師父不想出手,都要出手了。」

裴錢大聲答應下來。

陳平安突然問道:「既然這麼怕,怎麼不幹脆攔著師父?」

裴錢怔了怔,燦爛一笑,道:「大人的事,小孩兒說不上話哩。」

陳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朱斂嘖嘖道:「裴女俠可以啊,馬屁功夫天下無敵了。」

裴錢冷哼道:「近墨者黑,還不是跟你學的?師父可不教我這些!」

朱斂嘿嘿一笑,道:「那你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裴錢老氣橫秋地抱拳,還以顏色道:「不敢不敢,比起朱老前輩的馬屁神功,晚輩差遠啦。」

朱斂抱拳還禮,笑道:「哪裡哪裡,後生可畏。」

有了一老一小這對活寶的打諢,此去獅子園,走得優哉游哉,無憂無慮。

臨近那座位於山坳中的獅子園,如果不算那條纖細溪澗和黃泥小路,就可以稱之為四面環山了。

陳平安感慨道:「早知道應該跟崔東山借一塊太平無事牌。」

朱斂疑惑道:「大驪鐵騎如今不是才駐紮在寶瓶洲中部嗎?又有觀湖書院與之對峙,能否順利南下,尚未成為定局,不然大驪宋氏就不用在老龍城那麼大費周章了,還需要請動桐葉宗杜懋,這可是引狼入室的舉措,很容易引起寶瓶洲公憤。藕花福地歷史上,為眼前利益而最終失去立國之本的藩鎮割據勢力,數不勝數。」

陳平安解釋道:「跟藕花福地歷史其實不太一樣,大驪謀劃一洲,要更加穩健,才能有如今高屋建瓴的大好格局……我不妨與你說件事情,你就大致清楚大驪的深遠布局了。之前崔東山離開百花苑客棧后,又有人登門拜訪,你知道吧?」

朱斂點頭道:「怕是些秘事,老奴便待在自己屋子了。」

陳平安拍拍裴錢的腦袋,笑道:「你先跟朱斂說一下太平無事牌的來歷淵源。」

裴錢在得知太平無事牌的作用后,對於那玩意兒可是志在必得,她想著一定要好好攢錢給自己買一塊。

太平無事牌最早是東寶瓶洲南北兩座兵家祖庭——真武山和風雪廟的兵符,用來庇護下山歷練的兵家子弟。真武山修士下山投軍,大驪王朝當然是首選之地,而風雪廟兵家聖人阮邛進入驪珠洞天,擔任坐鎮聖人,後來直接在龍泉郡開宗立派,這意味著很早之前大驪宋氏就與風雪廟勾搭上了。

一來二去,這太平無事牌,逐漸就成了整個大驪王朝練氣士的頭等保命符。當初墨家豪俠許弱,那個能夠輕鬆擋下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的男人,就送給陳平安身邊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各一塊太平無事牌。當時陳平安只覺得珍稀貴重,禮很大,如今回頭再看,仍是小看了許弱的大手筆。

朱斂聽過了裴錢說的關於太平無事牌的根腳,笑道:「接下來少爺可以畫龍點睛了。」

陳平安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與朱斂隱秘地說了一句話:「去客棧找我的那個漢子,是大驪細作,手持一塊大驪王朝第二高品的太平無事牌。」

朱斂瞬間瞭然,道:「懂了。」

把青鸞國放在整個寶瓶洲去看,其實是塊彈丸小地,相較於那些大王朝,說是蕞爾小國都不過分,但國力不弱,比慶山、雲霄諸國都要強大。

所以那塊太平無事牌意味著,大驪王朝早就盯上了青鸞國,而且在大驪眼中,青鸞國分量極重,被視為一塊廟算上的必爭之地。

那麼那幾撥被寶瓶洲中部戰火殃及的豪閥世族,士子南徙、衣冠南渡,就不過是大驪早就謀划好的請君入甕罷了。

這青鸞國,根本不是什麼避難的世外桃源。

朱斂讚歎道:「以半洲大勢,簡簡單單趕魚入網,一網打盡,坐等漁獲,大驪綉虎真是好手段。難怪心高氣傲的盧白象,唯獨對這位彩雲譜國手,最是心嚮往之。」

陳平安笑了笑。

先前大驪國師,準確說來是半個綉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而畫卷四人,只有盧白象,藉機認出了身份。

高聳青山潺潺綠水間,視野豁然開朗,白牆黑瓦翹檐的獅子園,就坐落在寬闊山坳中,如山野幽蘭,如香草美人。

朱斂大笑道:「風景絕美,哪怕只收了這幅畫卷在眼中,藏在心頭,此行已是不虛。」

朱斂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觀點,比如看那美人美景,收入眼帘便是等同於收入我袖中,是我心頭好,更是我朱斂囊中物了。陳平安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覺得其實挺好。

陳平安從來沒有將畫卷四人當作傀儡,既是自身性格使然,又何嘗不是畫卷四人各有千秋,容不得陳平安以畫卷死物視之?

道路只能容納一輛馬車通行,來的路上,陳平安就很好奇這三四里山水小路,若是兩車相逢,又當如何?誰退誰進?

有一棵參天古木盤踞在溪畔,石崖雪白嶙嶙。附近有一座小行亭,走出一位管事模樣的儒雅老人和一位衣裳素雅的豆蔻少女。

兩人向陳平安他們快步走來,老管事笑問道:「諸位可是慕名遠道而來的仙師?」

陳平安有些尷尬。

老管事對陳平安說道:「想必如今獅子園變故,公子已經知曉。那狐魅最近出沒極其規律,一旬出現一次,自其上次現身蠱惑人心,如今才過去半旬光陰,所以公子若是來此入園賞景,時間其實足夠了。而京城佛道之辯,三天後就要開始,獅子園亦是不敢奪人之美,不願耽擱所有仙師的行程。」

陳平安便也不繞圈子,說道:「那我們就叨擾幾天,先看看情況。」

老管事應該是這段時間見多了各路仙師,恐怕那些平時不太拋頭露面的山澤野修,都沒少接待,所以在領著陳平安去獅子園的路上,省去許多兜兜轉轉,直接與只報上姓名而未說師門背景的陳平安,一五一十地說了獅子園當下的處境。

那頭狐魅自稱青老爺,道行極高,種種妖法層出不窮,讓人疲於應付。禍事的根源,是去年冬在集市上,這頭大妖見過了小姐后,驚為天人,便一定要與小姐結為神仙道侶。最早他攜帶禮金登門求親,當時自家老爺並未看破俊美少年的狐妖身份,只當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少年心性,沒有生氣,以小女兒早有一樁親事為由,婉拒了少年,少年當時笑著離開。在獅子園眾人都以為此事一筆揭過的時候,不料少年在大年三十那天再次登門,說要與柳老侍郎對弈十局,他贏了便要與小姐成親拜堂,還可以送給整個柳氏和獅子園一樁神仙緣分,足以雞犬升天。

柳老侍郎雖然精於手談,便是對弈青鸞國幾位棋待詔都不落下風,可自然不會拿女兒的婚姻大事開玩笑,再次拒絕。

此後俊美少年就每隔一天登門糾纏一次,而那位小姐也隨之日漸消瘦,憔悴得幾乎無法正常行走,柳老侍郎這才意識到禍事臨頭,立即讓人去京城求援,但是那人竟是鬼打牆,次次走回獅子園,如何都走不出那條山水小路。好在獅子園一位幕僚客卿粗通仙家事,一番辛苦謀划,才好不容易將獅子園風波傳遞出去。

先是與柳氏交好的一位京城道觀老神仙慷慨而來,成功破開山水迷瘴,進入獅子園,在可憐少女的綉樓下面設壇做法,畫符四方,結果第二天獅子園發現這位德高望重的龍門境神仙,被綁縛雙手,赤條條懸挂在一棵大樹上。被救下之後,老觀主羞愧難當,只說這個狐妖道行太高,他不是對手。

此後一撥撥練氣士前來驅逐狐妖,既有仰慕柳氏家風的俠義之人,也有奔著柳老侍郎三件祖傳古董而來的,最後都給那狐妖戲耍得狼狽不堪。

狐妖公然向柳老侍郎放話,他一旬拜訪獅子園一次,「老丈人」只管邀請八方來客,與他這位乘龍快婿鬥法,好教獅子園知道他的厲害,以後成了一家人,今日之禍事,必然是來日之美談。

陳平安默默聽在耳中。

那位鼻尖有些雀斑的豆蔻少女,是獅子園管家之女。少女一路上都沒有開口說話,先前應該只是陪著父親在行亭說話聊天而已。

入園之前,瞥了眼裴錢額頭上那張挑燈符,陳平安悄悄以手指一點,對於陰煞之氣極其敏感的符籙並無動靜。

陳平安心情並不輕鬆,這個膽大包天的狐妖,其術法肯定有獨到之處,說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

獅子園當下有三撥修士,等待半旬之後的狐妖露面。加上陳平安,就是四撥人。

陳平安他們被柳氏管家老趙帶往下榻處,分別安排在獅子園那棟小姐綉樓的四角。其實狐妖來去無蹤,這種粗淺布置,不過是稍稍安撫人心罷了。

一行人去往住處途中,飽覽了獅子園的怡人風景,堂樓館榭,軒舫亭廊,橋牆草木,匾額楹聯,皆給人一種巧奪天工之感。

書香門第,若是既富且貴,散步在這樣的私家園林中,哪怕無人相伴,亦無琴棋書畫飲酒品茶,也能令人賞心悅目。

沒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金玉滿堂,更不會有幾根金扁擔、幾條銀凳子放在家中。宰相門房七品官,世族屋前無犬吠。

如果不說權勢高下,只說門風觀感,一些個驟然而起的豪貴之家,到底比不得真正的簪纓世族。

陳平安四人住在一棟雅緻的獨門小院,其實位置已經過了花園,距離綉樓不過百餘步,於風俗禮儀不合。寶瓶洲一些個理學獨尊的地方,會極其講究女子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是如今那名少女性命難保,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自然顧不得講究這些。

柳老侍郎有三兒二女,大女兒已經嫁給門當戶對的世族俊彥,正月里與夫君一起返回娘家,不承想就走不了了,一直留在獅子園。其餘子女也是這般慘淡光景。唯有長子,作為河伯祠廟附近的一縣父母官,沒有回家過年,才逃過一劫。出了事情后柳老侍郎也給長子寄了一封家書,措辭嚴厲,讓他絕不可以私廢公,擅自返回獅子園。柳老侍郎的二兒子最可憐,出門一趟,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個瘸子。

說是柳老侍郎,其實柳敬亭年紀不算太大,神童出身,科舉順遂無比,十八歲就高中狀元,仕途上平步青雲,為官三十年,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禮部侍郎的位置上,尚未五十歲就辭官退隱,朝野上下都敬稱其為柳老侍郎。

陳平安剛放下行李,柳老侍郎就親自登門,是一位氣度風雅的老者,一身文氣濃郁。雖然家族遭逢大難,可柳敬亭依舊神色從容,與陳平安言談之時,談笑風生,並非那強顏歡笑的神態,只是老人眉眼之間的憂慮和疲憊,讓陳平安感受到他既有身為一家之主的沉穩,又有身為人父的誠摯感情。

將柳敬亭送到院門外,老侍郎笑著說陳平安可以在獅子園多走動。

回到院子,裴錢在屋內抄書,腦袋上貼著那張符籙,打算睡覺都不摘下了。

石柔有些無奈,原來院子不大,就三間住人的屋子,獅子園管家本以為兩位年邁扈從擠一間屋子,不算待客失禮,哪裡知道「杜懋」遺蛻里住著個枯骨女鬼。讓石柔跟老色坯朱斂住一間屋子,石柔寧肯每晚在院子里一夜到天明,反正作為陰物,睡與不睡,無傷魂魄元氣。

陳平安說要她住在正屋那邊,他來跟朱斂擠著住。石柔猶豫片刻,點頭答應,道了一聲謝。

朱斂一臉遺憾表情,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

院門外傳來腳步聲,陳平安朝朱斂點點頭,朱斂便起身去開門,只見遠處走來六人,應該是來獅子園降妖除魔的練氣士中的兩伙人。

一對修士夫婦,男子瞧著歲數更大些,四十來歲,女子則相對年輕些,三十歲上下,應該都是洞府境。男子背了一把鯊皮鞘的長劍,這也是修士慣有的路數。練氣士若是負劍遊歷,無形中就會有一種震懾力。萬一是劍修呢?宮裝婦人,中人之姿,只是肌膚勝雪,多少給人一些天生麗質之感。

其餘四人,有老有少。看位置,以一個面如冠玉的年輕人為首,竟是個純粹武夫,其餘三人,是正兒八經的練氣士。黑衣老者肩頭蹲著一頭皮毛鮮紅的靈動小狸,高大少年手臂上則纏繞一條碧綠如竹葉的長蛇,年輕人身後跟著個貌美少女,如同貼身婢女。

朱斂領著他們進了院子,用寶瓶洲雅言客套寒暄。

夫婦二人,是雲霄國人氏,來自一座山上門派。

年輕人複姓獨孤,來自寶瓶洲中部的一個大王朝。以他為首的一行四人,又分為主僕和師徒,雙方是路上認識的投緣朋友,一起對付過一夥佔山為王、危害周邊的妖魔邪祟,因為這場聲勢浩大的佛道之辯,雙方結伴遊歷青鸞國。

年輕人說還有一人,獨自住在東北角,是個佩刀的中年女冠,東瓶洲雅言說得拗口難懂,性情孤僻了些,喊不動她來此拜會同道中人。

陳平安再次將眾人送到院門口。

回到院子后,想起那個佩刀女冠,自言自語道:「應該沒這麼巧吧?」

朱斂好奇問道:「有說法?」

陳平安點點頭,道:「我曾經在婆娑洲南邊的那座倒懸山,去過一個名叫師刀房的地方。」

道老二有一脈道士,一律使用法刀,被稱為師刀房道士。曾經在中土神洲很出名,只是後來際遇跟墨家神秘賒刀人差不多,慢慢淡出眾人視野。

石柔始終無動於衷。陳平安察覺到這個細節后,就知道師刀房道士,在寶瓶洲確實名聲不顯。

理由很簡單,說來可笑,這一脈法刀道人,個個眼高於頂,不但修為高,極其強橫,而且脾氣極差,完全看不上寶瓶洲這個小地方。

陳平安當時在師刀房那堵牆壁上,就曾經親眼看到有人張貼榜單懸賞,要殺大驪藩王宋長鏡,理由竟是寶瓶洲這麼個小地方,沒資格擁有一個十境武夫,殺了算數,省得礙眼噁心人。除此之外,遊俠許弱,國師崔瀺,都在牆壁上被人懸賞。原因只不過是因為有痴情女子對許弱因愛生恨,至於崔瀺,則是由於聲名太過狼藉。

在陳平安將師刀房道士的傳聞說了一遍后,石柔總算臉色微變。

朱斂見陳平安笑望向自己,趕緊信誓旦旦道:「少爺放心!老奴再武痴,再不知輕重,也不會擅自挑釁一位有可能出自師刀房的別洲女冠。再說了,萬一她是位動人女子,朱斂哪裡捨得辣手摧花,給她去獅子園花圃摘花折柳獻殷勤,還來不及呢。唉,這麼一說,老奴是真有些好奇了,不知那個女冠的姿容如何?雖說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個絕代佳人,可每天對著杜老兒這副皮囊,老奴再不以貌取人,也委實是有些……膩歪了啊。」朱斂懊惱道:「看來還是老奴境界不夠啊,看不穿皮囊表象。」

佝僂老人轉過頭,對石柔致歉道:「石柔姑娘,請你放心,我自認這種庸俗眼光要不得,我得改。你若是不介意,我朱斂今晚就與你同住一屋,好好鍛煉一下自己的心境!說不定一夜頓悟,學那禪宗佛子的立地成佛,從今往後,再來看你,便是處處動人,時時美艷了……」

陳平安咳嗽兩聲,摘下酒壺準備喝酒。

石柔臉若冰霜,轉身去往正屋,砰的一聲關上門。

陳平安輕聲笑問道:「你什麼時候才能放過她?」

朱斂大義凜然道:「少爺有所不知,這也是我輩風流子的修心之旅。」

言語之間,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蘆,朱斂便心領神會。

牆頭上蹲著一名身穿黑色長袍的俊美少年,拍手道:「好好好,說得甚合我心,不承想你這老兒拳意高,人更妙!」

陳平安仰頭問道:「神仙有別,妖人不犯,鳥有鳥道,鼠有鼠路,就不能各走各的嗎?」

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牆頭上,雙腿掛下,後腳跟輕輕磕碰雪白牆壁,笑道:「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無事。道理嘛,是這麼個道理,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又攪河水,你能奈我何?」

驟然之間,一抹雪白光彩從那黑袍少年脖頸間一閃而逝。頭顱從牆頭墜落,只是沒有一滴鮮血。

腦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竟是一個玄之又玄的幻象,除此之外,有一根細若髮絲的黑色狐毛,在空中飄飄蕩蕩。

狐妖氣急敗壞的話語回蕩院內:「丑婆娘好俊的刀法!你等著,哪天晚上大爺一定會以布遮眼,吹了燈火,讓你領教一下大爺的胯下劍法!」

屋頂那邊,有一個面無表情的女道士,手持一把雪亮長刀,站在翹檐的尖尖上,緩緩收刀入鞘。

陳平安和朱斂相視一眼,還真是一個師刀房女冠。

這位女冠是個金丹境修士,比較棘手,朱斂不敢託大。

尋常寶瓶洲的金丹境地仙,朱斂身為遠遊境武夫,應該勝算極大。即便自稱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夠好,那也是跟鄭大風和自己之前的六境做比較。但是對戰能夠在中土神洲闖下偌大名聲的法刀道人,朱斂不覺得自己一定可以佔到便宜。

兩頰消瘦凹陷、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收刀後用蹩腳的寶瓶洲雅言緩緩道:「這頭狐妖,是我囊中之物,你們如果敢搶,到時候就別怪我刀子不長眼睛。」

朱斂笑了,這脾氣對胃口。

既然對了胃口,那他朱斂可就真忍不了了。

佝僂老人就要起身,陳平安伸手攔下朱斂,然後用手掌攤向院牆之外,示意師刀房女冠可以走了。

佩刀女冠身形一閃而逝。

朱斂笑問道:「怎麼說?」

陳平安想了想,道:「等著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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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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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夫子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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