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雪宜哉石毫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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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風雪宜哉石毫國
年底時分,都已經臨近大年三十了,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卻帶著一個名為曾掖的高大少年,開始了自己的第三次遊歷。
而且直接離開了書簡湖地界,過了石毫國南境關隘,一直往北而去。
這天,夜宿靈官廟。
化雪時分,尤為酷寒。一路上,要麼是官道上的道路泥濘,要麼是僻靜小路上的積雪深厚,踩在其中,沙沙作響。
而且根據書簡湖幾位地仙修士的推算,今年年末,書簡湖的廣袤地界還會有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雪,到時候除了書簡湖,還會波及石毫國在內的幾個朱熒王朝藩屬,幾個藩屬國恐怕就要遭罪了,書簡湖修士自然樂見其成。就是不知道入冬后的三場大雪,會不會無形中阻滯大驪鐵騎的馬蹄南下速度,給立國以來第一次採取堅壁清野策略的朱熒王朝,贏得更多的喘氣機會。
只是這些天下大勢,與山頭穩固的修士的日常生活,似乎關係不大,畢竟「天下」又有山上山下之分。
在靈官廟主殿內,曾掖去周邊拾取柴火,點燃了一堆篝火。
陳平安還是身穿一件厚實棉袍,跟在青峽島沒兩樣,只是不再背劍,而是以裴錢「開創」的刀劍錯樣式,將一把自製竹刀,一把購自池水城猿哭街的那把大仿渠黃劍,懸佩在腰間一側。
兩人吃著乾糧,幾無言語。此次遊歷,是曾掖生平第一次出遠門,所以比起沉默寡言的陳平安,少年心性的曾掖,難免有些雀躍,過個關隘,向石毫國邊境士卒遞交青峽島祖師堂頒發的譜牒,都能讓曾掖倍感新鮮,只是不敢流露出來,陳先生的心事重重,曾掖又不是瞎子,這點人情世故,曾掖還是有的。
陳平安吃過乾糧后,攤開一幅石毫國州郡堪輿圖。如今石毫國南方版圖還好,只有稀稀疏疏的大驪鐵騎斥候騎軍游弋其中,陳平安和曾掖就見到過兩次,但其實尚未被戰火波及的南部,也已經出現了亂世跡象,比如兩人身處的這座靈官廟,就是個例子。
這是一座久未修繕的老舊靈官廟,稍顯破敗。根據附近鄉民的解釋,掌管香火的老廟祝在今年入秋時分去世了,縣衙那邊本該選出個新廟祝,一般來說,只要人選身世清白,又有個譜牒在身的道士老爺幫忙簽字,州郡那邊都會點頭,這點芝麻小事,根本不用麻煩京城禮部。可是大驪蠻子一來,世道亂得很,就顧不上了,畢竟老百姓逃難,事後返籍回鄉,朝廷不會怪罪,可廟祝這種雞肋職務,卻跟縣令老爺差不多,擔著「守土有責」四個字,所以縣衙原本屬意的兩個人選,哪怕縣衙私底下明言,不用兩人自己花錢去跟縣中某位高高在上的譜牒道爺打點關係,他們依舊不願意上任。就這麼一拖再拖,估計等到已經圍住石毫國京城的大驪蠻子,騰出手來,再往南走,這座本就香火寥寥的靈官廟,明年的香火就算是徹底沒著落了。
亂世之中,老百姓自顧不暇,哪裡管得上入廟敬香一事。自己吃飽了,才好計較泥塑的神仙老爺吃不吃得飽,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將那隻竹箱交予曾掖背負,裡邊擱放著跟青峽島密庫房賒賬得來的那件鬼道法寶,「下獄」閻王殿。
至於俞檜後來拜訪青峽島,主動賣與陳平安那座仿製琉璃閣的上乘靈器,則被陳平安暫時收在了咫尺物當中。十二間能夠溫養鬼將之流的屋舍,當下都住滿了魂魄相對飽滿完整的陰靈鬼魅,除了其中一間,其餘十一頭陰鬼,皆是生前中五境修為仍是死在炭雪手下的練氣士,戾氣相對較重,執念更深。
曾掖雖然修行資質平平,又性情魯鈍,卻是個手腳勤勉、眼裡有活的高大少年,離開書簡湖,這一路北上,曾掖沒少做事情。
不過陳平安也不是那種習慣錦衣玉食的譜牒仙師,並不需要曾掖服侍,所以像是師徒卻無師徒名分的兩人,一路上走得融洽自然。此次過關進入石毫國,需要拜訪四十個地方之多,涉及石毫國八州、二十餘郡。讓曾掖比較頭疼的是,其中半數地方位於石毫國北部,兵荒馬亂,說不定就要跟北方大驪蠻子打交道。曾掖自幼被帶往書簡湖,在茅月島長成少年,以前從未跟隨師門長輩出來遊歷,沒有嘗過「山上仙師」的滋味,對於朝廷和兵馬,還是帶有一絲先天畏懼。但轉念一想到陳先生是位神仙,曾掖就稍稍釋然。
曾掖的畏懼心理看似幼稚,但在陳平安看來,這才是對的,不然遇上了那支來自遙遠北方的陌生鐵騎,誤以為是東寶瓶洲中部版圖的那些尋常兵馬,一旦起了衝突,別說是曾掖這麼個下五境修士,就是一位在石毫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金丹地仙,說不定也會落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關於此事,陳平安沒有刻意提醒曾掖,因為許多看似粗淺的道理,到底還是要親身經歷過,才能體會深刻,至少也該親耳聞親眼見。
曾掖開始以陳平安傳授的那門仙家秘術修行,認真地呼吸吐納。勤能補拙,越是一窮二白的野修出身,越能夠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機緣。
陳平安如今修心不易,修力一事,自然停滯不前,拳法、劍術與汲取靈氣的修道,三者皆是如此。
陳平安站起身,跨過門檻,來到靈官廟主殿外,微微皺眉。
有句流傳頗廣的村野老話,叫一人不住廟,兩人不看井。
老百姓未必真正懂得其中玄妙,可是修道之人,感觸會更深。
當一個人的心扉屋舍中,善念如樹倒猢猻散,雜念、惡念便魚貫而入,反之亦然。
推及寺廟、道觀這些原本香火興旺的場所,也差不多。原本是鬼怪敬畏的神祇坐鎮、規矩之地,一旦沒了香火,靈氣流散,更容易惹來鬼魅陰物的覬覦和窺探。
許多文人的讀書筆札,都記錄著一樁樁發生在殘破寺廟的精怪詭事,即是此理。
曾經在綵衣國和梳水國之間,陳平安就在破敗寺廟內遇到過一隻狐魅。
那一次,有相逢,也有離別。
陳平安低頭捧手,輕輕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霧氣,手心互搓取暖,想了想,去關上門,免得打攪到曾掖的修行。
曾掖心性純樸,但是在修道一途上,不夠堅韌,很容易分心岔神,如果淬鍊靈氣、溫養氣府一事,剛剛開了個頭就被打斷,就只得從頭再來,一兩次沒關係,次數多了,一旦形成一條曾掖自己都毫無察覺的心路軌跡,就是大麻煩。人之惰性、貪念等等,多是如此,看似悄然生髮,天經地義,實則在旁人眼中,早已有跡可循。
所以在曾掖修行的前期,陳平安就必須要多費心,照顧著點少年。
雖非師父,倒也挺像是一位護道人了。
想到這裡,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非但沒有心情沉重,反而輕鬆幾分,大概是想起了些以往的開心事,以至於不知不覺之間,已是眉頭舒展,微笑道:「出來吧,我知道你們的存在。這座靈官殿雖然由於香火凋零,使得那金身法相分身之一,早已隱匿沉睡多年,靈官老爺那點僅剩神性,也不足以讓它現身庇護一地氣數,可是你們雙方無冤無仇,井水不犯河水,總好過莫名其妙就結仇吧?一旦遇上某位脾氣不太好的靈官老爺,拼著神性消耗,金身破碎,也會將你們打殺的。你們大可以在主殿外進食香火殘餘,相信身後這尊靈官老爺也未必就會動怒,陰陽之別,凡夫俗子往往喜陽厭陰,道家靈官卻未必如此。你們死而得存,本就是天意和機緣使然,所以你們可以在主殿之外四周徘徊,幫著自己維持一點靈光,但是主殿就不要進去了。」
陳平安說得耐心且仔細,因為許多死後戾氣、恨意或是執念凝聚不散的陰物鬼魅,渾渾噩噩,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並不比生前為人之時更多,恐怕連曾掖這類下五境的山澤野修都不如。
在陳平安眼中,前殿後門附近,有數頭陰物藏在那邊,陰風陣陣,並不濃郁。如今正值嚴冬酷寒,陽氣稍足的老百姓,比如青壯男子,站在陳平安這個位置上,未必能夠清晰感受得到那些陰物散發出來的陰煞之氣,可若是本身陽氣孱弱、易招災厄的世人,說不定就會中招,陰氣侵體,很容易感染風寒,一病不起。鄉野土郎中的補氣藥物,未必管用,因為治標不治本,病人傷及了神魂,倒是一些神婆的那些招魂定神的土法子,說不定反而有效。
不知道是忌憚陳平安,還是道理講通了,那些陰物漸漸退去,放棄了進入靈官廟主殿的打算。
既然它們止步,陳平安就沒有多說多做什麼。
他們此行要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石毫國一個小山頭仙家。此處女子陰物現世,行走陽間,陳平安往往讓她們託身於曾掖,可她們若是覺得彆扭,也可以暫時寄身於陳平安手中一張出自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符紙,以姿容動人的符籙女子,白日藏在咫尺物或是陳平安袖中,在夜間則可以現身,就這樣跟隨陳平安和曾掖一起遠遊。
十二張狐皮美人符紙,如同客棧,如今都有人下榻其中,並且曾經都是石毫國人氏。一到夜幕時分,四下無人之處,陳平安就會拿出符紙,將她們棲身的符籙取出,不過需要消耗些雪花錢,不然符紙就會關門,她們就無法重返陽間,無法多看幾眼此方天地動人又凍不著鬼物陰物的雪后風景。
在這樣的夜色中,陳平安和曾掖四周,真是嘰嘰喳喳,鶯鶯燕燕,熱鬧得很,十二張符紙當中,即便原本有些不喜交流的女子陰物,可是這一路相處久了,自然也會有親近相熟的女子鬼魅,各自抱團,聊著些閨房言語,至於大道和修行,是不會再多說一字了,多說無益,徒惹傷心。
至於今晚為何她們不現身,是陳平安請她們返回了符紙當中,因為要夜宿靈官廟,入鄉隨俗,不可冒犯這些祠廟。有幾位膽子稍大的女子陰物,還取笑和埋怨陳平安來著,說這些規矩,鄉野百姓也就罷了,陳先生身為青峽島神仙供奉,哪裡需要理會,小小靈官廟神靈真敢走出泥塑神像,陳先生打回去便是。只是陳平安堅持,她們也就只能乖乖返回許氏精心打造的狐皮美人符紙中。
此刻陳平安站在廊道中,身後主殿供奉著一位赤面大髯、黃袍金甲的靈官老爺,手持鐵鞭,金雞獨立,威風凜凜。相傳是道家兩百多位記錄在冊的正統靈官之一。
更有極為隱蔽的一個傳聞,近百年在浩然天下流傳開來,多是上五境大修士和劉志茂之流的地仙,才有資格耳聞。
那就是上一屆坐鎮白玉京的道家三位掌教之一,有真無敵美譽的道老二,提出了五百道教靈官之屬,三座天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龍虎山天師,甚至即便原本不是道門弟子,無論是其餘兩教還是諸子百家的門生,都有機會,一旦積攢足夠的功德福運,便得以歸位,最終在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靈官殿陪祀,享受無窮香火。
那麼拋開既有兩百多尊「位列仙班」的靈官神祇,意味著還有半數神位空懸。天命所歸,虛位以待。
陳平安走下台階,捏了個雪球,雙手輕輕將其夯實,沒有去往前殿,只是在兩殿之間的院子徘徊散步。這大概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想著一些心事。
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三個距離倒懸山最近的洲,重寶出世,群雄相爭。杜懋飛升失敗,琉璃金身碎塊四散,這樁天大機緣,傳聞引發了許多東寶瓶洲上五境修士的爭奪。然後又有五百靈官神位之說。
這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勢。
其中陳平安還親身經歷過桐葉洲之亂,被稍稍殃及池魚,所幸倒是不算性命之憂,但是被那個遞出一塊祖師堂玉牌的太平山「年輕道士」,算計得很慘。
鍾魁更是因此淪為鬼物,失去了書院君子身份。
大道之上,險之又險,但是玄之更玄,就在於風險和機遇並存,是渾水摸魚,得利,甚至是一夜暴富,遠勝百年積澱,還是大道折損,一蹶不振,歸根結底,就看修道之人自家本事高不高了。大勢席捲之下,太平山鍾魁是如此,桐葉宗杜懋也是如此,並不會分善惡。這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有用,但是知道其中脈絡,比起從頭到尾蒙在鼓中,肯定更好。
由於這趟要走過石毫國南北各個州郡,所以陳平安對於石毫國的朝野江湖和風土人情,在青峽島就了解頗多。
石毫國崇尚道門,敬奉一位道教散仙真人為國師。所謂散仙,自然就是不在道家四大主脈之中的旁門道人。道家四大主脈,其中道祖座下三脈,道袍樣式也有差別,不過頭頂道冠最容易區分,分別是芙蓉冠、魚尾冠和蓮花冠,道士在道門的品秩高低,道冠也有諸多細微講究;此外便是中土神洲的龍虎山一脈,屬於浩然天下的本土道家勢力。
據傳此次阻滯北方蠻夷大驪鐵騎的南下,護國真人在陣前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護住京城不失,功莫大焉。
除了這些來自柳絮島仙家邸報的紙面消息,陳平安還專程在池水城擺下酒席,找了個時機,一起宴請了顧璨的兩位兄弟,那位逃難至此將近一年的石毫國皇子韓靖靈,以及石毫國邊軍大將之子黃鶴。
陳平安問得多,聊得淺,客客氣氣。
韓靖靈雖是石毫國皇子殿下,當今陛下的嫡子之一,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已經出京就藩多年,可是仗還沒打,就找了個借口離開自己的藩王轄境,迅速南下避難,大致是什麼樣的脾性,並不難猜。可世事難料,大驪鐵騎南下,所到之處,在冥頑不化的石毫國北部,往往是寸草不生,戰火慘烈,反而是韓靖靈的轄境,因為群龍無首,竟然逃過一劫,沒有任何兵禍發生,因此在轄境內,韓靖靈莫名其妙就有了個「賢王」的美譽。不過陳平安知道,這多半是韓靖靈身邊那撥扶龍之臣,在幫著出謀劃策。
韓靖靈面對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時,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恨不得掏出心肝肺來,給這位在書簡湖數次揚名的陳先生瞧上一瞧。石毫國大將軍嫡子黃鶴,先前離開書簡湖,去和他那個投靠大驪鐵騎的老子,一起謀划扶持韓靖靈為石毫國新帝,據說都已經見過了蘇高山的面,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池水城,是給韓靖靈報喜來了。
陳平安沒給他們與自己稱兄道弟的機會,當然韓靖靈和黃鶴也沒這膽子。不過兩者心性,又有細微差別,前者是落難,心氣不高,至於一旦成為石毫國新帝之後,是何種光景,會不會後悔當初在池水城酒宴上的卑躬屈膝,韓靖靈應該暫時還沒能想到那一步,陳平安則是不在乎。至於後者,面對陳平安,黃鶴則是看似比韓靖靈更加謙恭的神色之下,隱藏著一絲彷彿弓弦逐漸繃緊的心思,因為大驪武將蘇高山,這座巍峨山嶽,就像給了他們邊軍黃氏一顆莫大的定心丸,哪天真正傍上了這座靠山,別說是已經桀驁不再的小魔頭顧璨,就算是陳平安,恐怕將來都要對他黃鶴以禮相待了。
這些人心細微處的蠢蠢欲動,陳平安只是默默看在眼中。
至於柳絮島邸報上,石毫國皇帝頒發詔書,昭告朝野,其中以「驕縱不臣,縱兵殃民」八個字,對曾經被先帝敕封「忠毅侯」的黃鶴父親,進行了蓋棺論定。
一直給陳平安和韓靖靈陪酒而少言語的黃鶴,唯獨提及此事,神色張揚幾分,滿臉笑意,說他父親聽聞詔書後,毫不動怒,只說了「氣急敗壞」四個字。
陳平安當時看著這張意氣風發的年輕臉龐,獨自喝了杯酒。見他提起酒杯,韓靖靈趕緊招呼黃鶴,一起舉杯共飲,有那麼幾分共襄盛舉的意味,讓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種酒桌上,都他娘的儘是這麼些學問,最好喝的酒,都沒個滋味。
那場看似主賓皆喜、相談盡歡的酒宴散去后,陳平安獨自返回青峽島。對於大驪武將蘇高山,陳平安再次高看了一眼,上一次,還是因為粒粟島譚元儀的進退失據。
這時,陳平安回過神。
原來前殿那邊出現一位身披甲胄的高大陰物,生前可能是位有官身的沙場校尉。
這位陰物走出前殿,左腳跨過門檻,抱拳道:「這位仙師,先前我和屬下們有所冒犯,差點就驚擾了主殿的靈官老爺,仙師提醒,省去我等不少麻煩。」
說到這裡,那位面容慘白的武將陰物,凄然一笑,收起雙手,習慣性伸手按住腰間長刀刀柄。甲胄也好,佩刀也罷,與陰物本體如出一轍,皆是生前種種執念的幻化。
看著這位滿身傷痕的石毫國武人,尤其是胸膛、脖頸兩處被馬刀劈砍而出的傷口,陳平安雖未真正經歷過兩軍對壘的沙場廝殺,卻也知道此人戰死沙場,當得起「轟轟烈烈」這四個字。
陰物回頭望了一眼前殿,然後轉頭繼續道:「仙師是山上人,可能明白我們這些天地厭棄的鬼魅,越是死了,對於生的念頭,反而越是比活人還要強烈,只要能夠苟延殘喘,就會不擇手段,所以戰死後,我與麾下同鄉武卒,陰魂不散,晝歇夜遊,一路往南,來到這裡。有些兄弟支撐不住,在半路就已經魂飛魄散,有些到了家鄉,見過了妻兒父母,多是在祠堂、祖墳那些地方,算是安心上路了,但是也有不少兄弟越來越入魔,只要夜間遇上活人,就想要吞食他們的陽氣,或是途經本地靈官廟這類已經沒有神祇坐鎮的地兒,不管不顧,就想著飽餐一頓,極難約束,越來越難……」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敢問這位將軍,如果袍澤當中有人想要如此作為,例如禍害半路百姓,攔又攔不住,將軍又該如何自處?」
這是一個很煞風景的問題。
武將陰物輕輕推了推刀鞘,滿臉痛苦,卻無半點猶豫神色,斷然道:「這就得問過我的刀,答不答應!生前我們即是保家衛國的武人,既然戰死,那麼已算報國無門了,可要說死了就要去殘害百姓,先過我這一關。」
武將陰物深呼吸一口氣,咧嘴一笑,道:「說出來不怕仙師笑話,一路南下,一位位兄弟陸續返鄉分別,我們也從最早的六百餘陰兵,減少到如今的不足十位。但是我們非但沒有殘害任何一位陽間的老百姓,反而在亂葬崗各地,清剿了近百頭滿身戾氣的孤魂野鬼。只可惜我們大軍當中的隨軍修士,當時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害得我根本來不及詢問,不曉得我們這種為民除害的行徑,能否給兄弟們積攢陰德,下輩子投個好胎。」
陳平安先拱手抱拳致禮,然後收手,以毋庸置疑的堅定語氣,沉聲道:「天地無私,但是人倫有道,相信將軍與袍澤,都會有陰德蔭庇的,既可庇護自身,也能夠惠澤家族子孫!」
武將陰物一聽仙師此話,一個鐵骨錚錚的沙場武人,竟是當場落淚,轉過頭去,沖身後嚷道:「聽到了沒有,我沒有騙你們!」
前殿後門那邊,一位位武卒現身,各自抱拳,不知是感謝這位生死同歸的武將,還是感激那位青色棉袍年輕人的一番「蓋棺論定」。
天地酷寒凍骨之時,一國山河破滅之際,他們的身上,鐵甲錚錚作響。
這天夜幕沉沉中,陳平安掏出紙筆,將武將在內那六百餘陰物的姓名、籍貫,都一一記錄下來,說是以後會有朋友要舉辦兩場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他可以試試看,幫他們將名字列在其中。其間修行告一段落的曾掖,打開主殿大門后,給陳平安和那些陰兵幫了不小的忙,陳平安的東寶瓶洲雅言,當然極其熟稔,對於書簡湖一帶修士與百姓慣用的朱熒王朝官話也不算陌生,但是武將、武卒他們說話帶上了石毫國各地口音后,就很讓他頭疼了,剛好曾掖可以「牽線搭橋」。
一直忙碌到雞鳴之前,陳平安才好不容易將所有名字記錄在冊。
對於陰物而言,雞鳴未必就要退避,一些陰氣強勢的鬼物,只要不是陽光暴晒的正午時分,於白晝行走陽間,都一樣暢通無阻,只是陰物的雞鳴而歇,有些類似活人的日出而作,近乎本能。
那位姓魏的石毫國陣亡武將,在陳平安收起紙筆后,說是離別在即,想要與陳仙師去靈官廟外散個步,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兩人走過前殿,跨出大門后,武將輕聲笑道:「陳仙師是外鄉的譜牒仙師吧?不然咱們這兒的官話,不至於如此生澀。」
陳平安點頭道:「來自北方。」
武將下意識揉了揉脖子,笑道:「哪怕是來自大驪,都無所謂了。不得不承認,那支大驪鐵騎,真是……厲害。戰陣之上,雙方根本無須隨軍修士投入戰場,一個是覺得沒必要,一個是不敢送死,廝殺起來,幾乎是同等兵力,戰場形勢卻完全一邊倒。沙場技擊,還有氣勢,咱們石毫國武卒都跟人家沒法比,輸得窩囊憋屈是一回事,不然我與兄弟們也不會死不瞑目了,可話說回來,倒也有幾分服氣。」
陳平安「嗯」了一聲。
武將停下腳步,道:「我也不多嘴問什麼,不過我也不傻,曉得陳仙師其實就是那個要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人。所以……」
武將輕輕一晃甲胄,手掌鬆開刀柄,就要單膝跪地。這個大恩大德,他總得為兄弟們,對這位山上神仙,有些表示。
不承想他卻被陳平安扶住雙手,死活無法跪下去。
陳平安笑道:「不用如此,我當不起如此大禮。」
武將只得無奈放棄,玩笑道:「陳仙師,這般客氣,難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不敢。」
天將微亮,夜幕漸漸稀薄,陳平安雙手籠袖,舉目遠眺,輕聲道:「魏將軍其實比我強多了,一開始就知道怎麼做正確的事情,如此一來,才是對袍澤真正的好。我就不如魏將軍這般雷厲風行,自己受累不說,還要害得所有人都受累。」
武將沉默片刻,問道:「為何自己受累便不說了?自己都不痛快了,還不許說上一說?又哪來的『還要害得別人受累』?陳仙師,我雖是個外人,可這一路走下來,其中甘苦自知,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對袍澤抽刀相向,那份遭罪,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驪鐵騎的刀子還難受。難熬到覺得過不去的時候,我便私底下喊上幾位麾下親軍的兄弟,打上一架,不然我早給逼瘋了,估計兄弟們還沒失去靈智化作厲鬼,我就先成了禍害四方的厲鬼。所以陳仙師你不該這麼想的。」
陳平安細細思量,然後展顏笑道:「謝了,聽魏將軍這麼一說,我心裡好受多了。」
武將哈哈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將軍,就是個從六品官身的武夫,其實還是個勛官,只不過真正的實權將軍,跑的跑,避戰的避戰,我才得以領著那麼多兄弟……」
說到這裡,他輕輕跺腳,踩在路邊積雪裡,嘴裡道:「赴死而已,不是什麼壯舉,窩心事罷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雪花錢,遞給武將道:「這是山上的神仙錢,你們可以拿去汲取靈氣,保持靈智,是最不值錢的一種。」
武將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打趣道:「陳仙師可以多給一些,我不嫌神仙錢沉的。生前死後,我都愛錢,天底下最不壓手的,可不就是銀子?」
陳平安趕緊擺手笑道:「我如今就是個賬房先生,做買賣,精明得很,不多不少,該給你們幾枚趕路的神仙錢,門兒清。」
武將爽朗大笑。
好嘛,天底下還有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精明」的生意人?
陳平安問道:「魏將軍既然籍貫在石毫國北方邊境的一處衛所,是打算為兄弟們送完行,再獨自返回北邊?」
其實才三十歲出頭的武將,搖搖頭道:「不用回去,爹娘走得早,又沒妻兒,在家鄉那邊認識的人,死光了。皇帝陛下前年就開始大規模調動邊軍,除了北部幾支本來就骨頭硬,敢打又能打硬仗的邊軍,其他的也大多給抽調去了北邊。至於像南邊黃氏這樣的藩鎮勢力,喊了,只是喊不動而已,這不就造反了,在腰眼上狠狠捅了咱們一刀。其實我心知肚明,咱們石毫國的骨氣,都給大驪鐵騎徹底打沒了。」
陳平安緩緩道:「魏將軍如果願意的話,等你做完所有事情后,就獨自去往書簡湖雲樓城,尋找一個名為杜射虎的八境劍修。如果杜射虎不在城內,就去找梅子巷的柳氏,讓他們家主引見,帶你乘船去往青峽島。杜射虎也好,柳氏家主也罷,你就說自己是陳平安的朋友。到了青峽島,自會有人接待,你可以先住在青峽島山門口那邊,暫住在曾掖的屋子裡邊,等我們返回。如果魏將軍願意,我可以寫一封信,再給魏將軍一件信物。」
武將笑問道:「難道陳仙師或是身邊有朋友精通鬼道之法,打算將我培養成鬼將?陳仙師有大恩於我,我才會有此問,不然就乾脆不開這個口了,大不了嘴上答應下來,到時候四處逛盪,偏偏不去書簡湖便是,還望陳仙師海涵。說實話,對於打打殺殺,實在是沒了半點興緻,如果可以,哪怕就這麼一天一天等著魂飛魄散,也認命。陳仙師的大恩,只能寄希望下輩子再來償還。」
陳平安搖頭道:「我雖然知道一些鬼道秘法,也有兩件適宜鬼魅陰物居住的靈器法寶,但不是希望魏將軍為我所用,哪怕魏將軍想要成為鬼將,我也不會點頭答應,這既是辱人,更是自辱,我只是不願意魏將軍就這麼消散於天地。只要到了青峽島,以後的去留,我都會由魏將軍自己決定。」
武將抱拳道:「陳仙師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多活幾天就是賺幾天,至於期間消耗了陳仙師多少神仙錢,我還是那句不要臉的話,有機會下輩子再還!若是沒機會,就當陳仙師這個賬房先生,當得還不夠精明!」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
難得不是為了提神,而只是想要喝酒。
回到了靈官廟那邊,陳平安寫了一封信,又把一張陽氣挑燈符和一枚紫竹打造而成的小書簡全部交給武將,最後還偷偷塞給他一枚小暑錢。
做完這些,天已亮。
所有陰物都暫時棲息在靈官廟前殿。
陳平安返回主殿,曾掖已經收拾好行李,背好竹箱。
陳平安對著那尊彩繪神像抱拳,輕聲歉意道:「今夜我們二人在此落腳,還有前殿那撥陰兵借宿,多有叨擾。」
曾掖只好跟著一起抱拳告罪一聲。
他們走出主殿,路過前殿的時候,武將只是對兩人抱拳相送,再無感激言語。
離開靈官廟后,繼續北上趕路,兩人行走在雪地里,曾掖輕聲問道:「陳先生,能問個問題嗎?」
陳平安正彎腰抓起一捧雪,隨便洗了把臉,笑道:「問吧。」
曾掖問道:「無緣無故的,陳先生你至於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破費嗎?在茅月島上,師父和所有人都講過,咱們修行之人最耗銀子了,小事情上不曉得節儉,這輩子就註定沒有大前途可講了。」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那你覺得我現在有大前途嗎?」
曾掖撓頭道:「當然有!陳先生已經是頂天大的大修士了嘛!」
陳平安說道:「這不就成了,反正我都已經算是你眼中的大修士了,偶爾不節儉一次,關係不大。」
曾掖總覺得一向待人以誠的陳先生,在這個問題上故意沒有給自己說透徹,只是看陳先生不太願意細說,就沒好意思去刨根問底。
陳平安感慨道:「昨夜我們借宿靈官廟,那你知不知道靈官的由來,還有這些神靈的職責所在?」
曾掖搖頭道:「只聽師父說是道家的神祇,比山水神祇的淵源,還要更久遠一些。」
陳平安笑道:「那麼『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句老話,總聽說過吧?靈官,曾經就是糾察人間眾人的功德、過失的神靈之一。雖說如今這個說法不太對了,但是我覺得,信這個比不信終歸是要好很多的。老百姓也好,我們這些所謂的修行之人也罷,如果心裡邊,天不怕地不怕,到頭來只怕惡人怕惡鬼,我覺得不太好。不過這是我自己的看法,曾掖,你不用太在意這些,聽過便是。」
曾掖點頭道:「那我先記下了,說不定哪天就用得著呢。」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曾掖,笑了笑。
曾掖有些難為情,問道:「陳先生,我又說錯話啦?」
陳平安搖搖頭,緩緩前行,說道:「沒呢,你說得很好。有些道理,是用來活命的,以及幫助自己過得更好,而有些呢,是用來安心的。至於哪些道理更好,更適合當下,得看每個人自己的家底和心境,反正我認為都是有用的道理。你以後也會知道這樣那樣的大小道理,遇到了事情,就拿出來,多想想,再作選擇。」
曾掖由衷道:「陳先生,你知道的道理真多。」
陳平安笑道:「以後這樣的屁話少說,你『陳先生』的身邊,從來不缺你這種馬屁精。」
曾掖背著大大的竹箱,側過身,開朗笑道:「如今可就只有我陪著陳先生呢,所以我要多說說這些誠心的馬屁話,免得陳先生太久沒有聽人說,會不適應哦。」
陳平安笑眯起眼,突然蹲下身,手法嫻熟,捏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小雪人,放在曾掖背後的竹箱上邊,看得高大少年一頭霧水。
陳平安拍拍手,說道:「我接下來會走一個入門的拳樁,很簡單,就每六步出一拳,你可以跟我學,但是你學拳可以,必須保證竹箱上邊的小雪人不掉下來。我就教你三遍,然後接下來這一路,你有事沒事就按照這個拳樁趕路,我不強求,你也不用強求,就當是個解悶的小法子。」
之後陳平安給曾掖演練了三遍走樁,曾掖聚精會神死死盯著陳平安的腳步,以及最後遞出的一拳。
陳平安都看在眼裡,讓曾掖自己走走看。
曾掖走得四平八穩,比起當年泥瓶巷那個草鞋少年,看似走得好多了。
可陳平安心中嘆息,看拳不知意,三年不入門。
曾掖的練拳悟性,遠遠不如當年綵衣國胭脂郡城內,那個手持柴刀站在自己跟前的瘦弱男孩。
不過這不是什麼要緊事情,就像陳平安所說,只是讓曾掖找點事情做做而已,省得一路上大眼瞪小眼,畢竟那些狐皮美人符紙,不能經常取出,而且陳平安也委實是怕了那些越來越性情活潑、言語無忌的女子陰物。逗弄曾掖也就罷了,一個個還偷偷打賭,來陳平安這邊蹩腳地暗送秋波,陳平安都見過多少的江湖險惡和大風大浪了,她們不是自取其辱是什麼?
曾掖終究是在茅月島被砸錢栽培的練氣士,體魄強健,所以只得其形的撼山拳走樁,只要陳平安不說破,曾掖自己就覺得挺滿意,反正擱放在背後竹箱上邊的小雪人,始終沒有歪斜墜落。
陳平安走完三次拳樁后,就不再繼續走樁,時不時拿出堪輿圖翻看。
當晚兩人準備在一處荒郊野嶺露宿,只要沒有下雪,其實都無礙。
陳平安取出一張狐皮美人符紙,其中棲息著一位名叫蘇心齋的女子陰物。
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石毫國人氏,父親重男輕女,她年少時就被石毫國一座仙家洞府的練氣士相中根骨,帶去了黃籬山,正式修道。在山上修行十數年間,從未下山返鄉,蘇心齋對於家族早就沒有半點感情牽挂,父親曾經親自去往黃籬山的山腳,祈求見女兒一面,蘇心齋閉門不見。那個希冀女兒幫助兒子在科舉一事上出力的男人,只得無功而返,一路上罵罵咧咧,難聽至極,很難想象是一位親生父親的言語,這些被暗中尾隨的蘇心齋聽得真真切切,於是徹底傷透了心,原本打算幫助家族一次之後才真正斷絕紅塵的蘇心齋,就此返回山門。
蘇心齋最後一次下山遊歷,連同兩位師姐師妹一起,被書簡湖素鱗島一位龍門境祖師擄走,最後慘死在那條蛟龍嘴中。其餘兩位同門女子,則早就死在原素鱗島那位祖師手上了。
蘇心齋以狐皮美人符紙所繪女子容貌現身,巧笑倩兮,眉目傳神。
她是十二位女子陰物當中,性子最豁達、跳脫的一個,許多逗弄曾掖的鬼點子,都是她的主意。
如果不是很快就要進入黃籬山地界,陳平安真不敢將她請出來。
關於黃籬山的近況,陳平安一開始就已經把知道的都說給蘇心齋聽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師,早在數年前就已經去世,但是黃籬山如今還算安穩,畢竟只是石毫國的二流仙家,不上不下,在亂局當中反而相對容易躲災避禍。三流末流的,早就被周邊仙家洞府吞併了;一流的頂尖勢力,樹大招風,焦頭爛額,糾結於該怎麼跟石毫國朝廷或是大驪鐵騎打交道,一著不慎,就是滅頂之災。
黃籬山有修士三十餘人,屬於正兒八經記錄在冊的譜牒仙師,加上雜役婢女等附庸,如今大概有兩百人。
蘇心齋的遺願,便是希望能夠返回黃籬山,在師父墳頭與祖師堂,各上三炷香,再無別求,甚至連活在下獄「閻王殿」或是仿製琉璃閣當中的念頭,也沒有。
蘇心齋被召喚出來后,破天荒沒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賬房先生。
曾掖覺得奇怪,陳平安卻不會。
近鄉情怯使然。
曾掖見著了蘇心齋,就有些開心。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
陳平安知道,蘇心齋其實也知道,不過她假裝懵懂不知而已。少女往往比年紀更長的女子,更講究一見鍾情。男子見佳人美麗而動容,女子見男子俊俏而動心,皆是顛撲不破的道理,不值得大驚小怪。
可憐曾掖這位高大少年,比起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的處境,要好,但是也真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見蘇心齋愁眉不展,便改變了主意,告訴曾掖修行之後,再睡個把時辰,就連夜趕路。
曾掖難得能夠為蘇心齋做點什麼,自然是把胸膛拍得震天響,看得陳平安直扶額,到底還是不曾飛過花叢的雛鳥。
不過陳平安還是給了曾掖一個機會,獨自走開,留下蘇心齋在篝火旁給修行中的曾掖「護道」。
陳平安偷偷留下兩柄飛劍在那邊,然後獨自走在積雪壓松,偶爾落雪簌簌而響的山脊小路上。
轉頭望去,發現蘇心齋拎著裙擺快步跑來,還故意在雪地中踩出聲響,在身後留下一長串腳印,不是因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而是因為附於清風城許氏作為搖錢樹的狐皮美人符紙之身。
天高地闊,無奇不有。
蘇心齋來到陳平安身邊,與他並肩散步,笑道:「陳先生真是不會當媒婆,難道看不出來,我對曾掖那個傻小子半點不動心嗎?」
陳平安苦笑道:「不動心就不動心,我又不會硬要你做什麼,可你也別故意傷人家的心啊,以後蘇姑娘倒是清凈了,我可是還要跟那個傻小子朝夕相處好幾年的。」
蘇心齋故作驚訝,笑眯眯道:「陳先生這樣的神仙老爺,還會在意一個傻小子的心情啊?不聽話,就揍他嘛,打得他只知道乖乖聽話,咱們書簡湖野修都這樣,誰都不記好,只記打。」
陳平安氣笑道:「我都不稀罕搭理你。」
蘇心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陳平安的胳膊,結果被陳平安跳開躲過,瞪眼道:「記打不是?」
蘇心齋掩嘴而笑,彎腰捏了個雪球,隨口問道:「陳先生隨身攜帶的那隻小炭籠呢?我可以幫忙生火。」
陳平安搖頭道:「就不浪費木炭了。在青峽島,反正不愁,用完了自會有人幫忙添上;在這兒,沒了,就得自己掏錢去集市買,手暖和了,但是心疼。」
蘇心齋雖然這一路多次露面,早就領教過這位賬房先生的摳門,可還是會覺得新鮮有趣。她本就是為了聽到這個答案,才問那個問題的。
蘇心齋走在陳平安身前,然後倒退而行,嬉笑道:「到了黃籬山,陳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腳小鎮,吃一次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才算不虛此行,最好是買一大麻袋捎上。」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掏錢啊?」
蘇心齋白眼道:「哎喲,我的陳大先生,陳老神仙,你都專程跑這麼遠一趟路了,還在意幾兩銀子啊?」
陳平安笑道:「一看就是個不會過日子的姑娘,還敢瞧不上老實本分的曾掖?」
蘇心齋氣惱不已,一下子丟出手中的雪球,卻被本就身架微垮的陳平安輕鬆躲過。蘇心齋還要再去捏個雪球,陳平安忙不迭說道:「打住打住,我可不希望曾掖對咱倆心生誤會。」
蘇心齋果真收手了,打趣道:「陳先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啊,還是有賊心沒賊膽呀?」
陳平安微笑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蘇心齋看著這個年輕男人的那雙眼眸,做了個鬼臉:「喲喲喲,原來咱們的木頭人陳先生,真有喜歡的姑娘了啊。唉,打賭又輸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最後陳平安讓蘇心齋先返回曾掖那邊,說自己還要再隨便走走。
蘇心齋取笑了一句「年紀輕輕就是老狐狸了,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姑娘,才能有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
陳平安就當是一句好話收下了,不跟她計較。
蘇心齋回到曾掖那邊,蹲在篝火旁。
陳平安久久未歸。
曾掖修行完畢,見著了就在身邊的蘇心齋,只是傻笑而已。
陳平安返回后,繼續趕路。
由於臨近仙家洞府地界,陳平安便沒有取出其餘數張狐皮美人符紙。以往途經山水神祇的祠廟,或是城隍閣文武兩廟,也多是如此。
其實書簡湖青峽島的一個供奉玉牌,根本不用擔心那些可能會出現的小麻煩。再者石毫國由於臨近野修遍地的書簡湖,對於許多在其餘小國版圖上匪夷所思的奇人異事,大多見怪不怪。只是陳平安堅持如此,蘇心齋與其餘陰物,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幾句而已,甚至不像是埋怨,就像是在跟一位長輩撒嬌差不多。
在一個黃昏時分,一鬼兩人,來到了那座黃籬山的山腳小鎮。上山之前,陳平安雖然說不樂意花錢,但還是買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什錦夾餡,最貴的一種,分給蘇心齋和曾掖。確實酥脆香甜,吃了幾口后,陳平安竟是轉身又去買了兩大袋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收入咫尺物當中。對蘇心齋的笑臉,陳平安視而不見。
看守黃籬山山門的兩位修士,是兩位資質不太好的下五境弟子,一老一少。
當陳平安拿出那塊靈氣盎然的青峽島供奉玉牌,又大致說明來意后,兩人大驚失色,竟是根本沒有半點想要通報的想法,直接就領著三位往山上走去。
關於蘇心齋的身份以及那兩件事,陳平安沒有向黃籬山隱瞞。
老修士其實是記得蘇心齋這個名字的,畢竟她當年是黃籬山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但是那場山下慘事,黃籬山非但沒有半點問罪的念想,反而還曾主動派人去往書簡湖素鱗島,與那位身為龍門境老神仙的祖師賠罪,當然也有「逢凶化吉、變壞為好」的心思,想著與素鱗島攀扯上點關係,也好在黃籬山山頭豎起一面旗幟,震懾那些遠遠近近的仇家門派。只是素鱗島當時就沒讓黃籬山修士走入山門,半點顏面都沒有,好在那位修士返回黃籬山後,私底下,故意放出一些模稜兩可的風聲,還算是給自家師門帶來一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所以聽聞是一位青峽島的供奉現身造訪,老修士哪裡敢怠慢。
黃籬山師門老祖很快從府邸走出,帶上幾位山上掌權的修士,親自接待這位高不可攀的陳大供奉。
對於石毫國而言,書簡湖千餘島嶼,數萬位桀驁不馴的野修,其中百餘島嶼都需要牢牢記住名字,在這之中,又有青冢、粒粟、天姥在內十餘座大島嶼,必須死死記住,至於出了一位元嬰老祖截江真君的青峽島,那更是彷彿人間最高處的陸地神仙了。黃籬山雖無法知曉書簡湖最近兩個月的風起雲湧,但是關於劉志茂順利登上江湖君主的寶座一事,石毫國內幾乎所有山上修士,人盡皆知,除了那些消息閉塞、隔絕人世的末流門派。
蘇心齋見著了那位面容熟悉的黃籬山老祖,熱淚盈眶,立即跪下,泣不成聲。
這個舉動,嚇了那位老祖和黃籬山眾人一大跳。
陳平安便措辭委婉,又將與山門修士說過一遍的那些言語,再說了一遍。
這些說法,都是蘇心齋自己琢磨出來的。陳平安只是照搬而已。
黃籬山得知「真相」后,人人心底如釋重負,對於更換了容貌的當年那個小丫頭蘇心齋,那位始終無法躋身龍門境的觀海境老祖師,更是在雙方落座后,對她噓寒問暖,多少有些真情實意,做不得假。對於蘇心齋的念舊,更是讓黃籬山一干修士唏噓不已。
然後蘇心齋順利去了山門祖師堂敬香,是黃籬山祖師親自遞的香。
最後蘇心齋去了師父墳前。這次只有陳平安和曾掖兩人做伴,蘇心齋婉拒了黃籬山祖師和其餘幾位前輩修士。
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遠去的背影,忍不住輕聲感慨道:「這位青峽島遠道而來的陳供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黃籬山老祖師笑道:「你這算什麼話,到底是夸人還是貶人?虧得陳供奉不在,不然就憑你這句話,咱們小小黃籬山,恐怕就要吃掛落。」
老祖師卻又很快撫須笑道:「不過還真是人不可貌相。相貌普通,身上也沒帶什麼一件半件光彩奪目的法寶,如果不是那塊供奉玉牌,還真無法讓人相信,這麼年輕一個修士,就已經是青峽島的頭等供奉!了不起啊,咱們這幫沒出息的老骨頭,比起人家,沒法比,沒法比。」
中年修士想要說什麼,老祖師瞥了眼他,輕輕搖頭道:「都這樣了,還需要咱們黃籬山多做什麼嗎?嫌棄好事不好,所以吃飽了撐著,做點畫蛇添足的勾當?」
中年修士立即會意點頭。
雖然已經走遠,蘇心齋卻敏銳發現陳平安一臉無奈,笑問道:「怎麼了?是山上老祖師在背後說我什麼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沒呢,在說我的好話。」
蘇心齋好奇問道:「怎麼,若說是陳先生年輕有為,還算湊合,陳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應下,可要是稱讚陳先生相貌英俊,器宇軒昂,陳先生你可千萬別當真啊。」
陳平安無奈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們黃籬山修士的眼光,果然都差不多。」
蘇心齋笑了,此後她走得有些慢,陳平安便跟著放慢腳步。
一行人來到靈氣遠遠比不得青峽島一帶的黃籬山後山,一處還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墳前。
上完香,磕過頭,蘇心齋久久不願起身。
陳平安蹲在遠處,隨手抓起一小捧土,輕輕捻動。
曾掖遙遙看著蘇心齋的身影,少年亦是傷心又傷心。
蘇心齋起身後,擦拭淚水,走到陳平安這邊,神色釋然,眉眼再無愁緒。
陳平安丟了泥土,站起身。
蘇心齋微笑道:「陳先生可以收回符紙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仍是沒有多說什麼,將狐皮美人符紙取回,收入袖中。
身前唯有恢複本來面貌的女子陰物。
陳平安問道:「真不願意活在狐皮美人符紙當中?即便有那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投胎轉世一事,還是……」
蘇心齋已經搖頭道:「我不後悔,半點都沒有。」
她後退數步,對著那個面容慘白不比陰物好到哪裡去的賬房先生,嫣然而笑,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她轉過頭,對眼眶濕潤的曾掖笑道:「傻小子,以後跟著陳先生,好好修行,記得一定要躋身中五境,再成為一位地仙啊!」
曾掖使勁點頭。
然後她望向陳平安,輕聲道:「願陳先生,心想事成,無憂無慮。」
陳平安沙啞問道:「再考慮考慮?」
蘇心齋又道:「願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抬手抱拳道:「願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
蘇心齋滿臉淚水,卻是開心笑道:「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別認不得我呀。」
陳平安輕輕點頭。
蘇心齋微微歪著腦袋,凝望著年輕人的那雙眼眸,似乎在確定他是不是在撒謊,最後驀然而笑道:「哈,才發現原來我們的陳先生,英俊極了。」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顫顫巍巍,伸出大拇指贊道:「這位姑娘,眼光不壞。」
蘇心齋再無執念,點點滴滴,開始魂飛魄散,如一幅仕女畫卷,燃燒殆盡,灰燼飛散,重新歸於天地間。
陳平安與她揮手告別。
曾掖掩面而泣。
最後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道:「走了。」
曾掖耷拉著腦袋,微微點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真的有那麼喜歡蘇姑娘,既然這輩子到最後也沒能說出口喜歡她,沒關係,以後數十年百餘年,哪怕找遍人間,你都要去再見她一次,大聲告訴她,自己喜歡她。如果百年不夠,那就努力成為一位與天地爭長壽的地仙,只要到時候還喜歡著她,一邊勤勉修道,一邊遠遊萬里,尋她千年又何妨。」
曾掖猛然抬起頭,哽咽道:「可是我資質差。」
陳平安沉聲道:「曾掖,在你沒有付出遠遠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沒資格說自己天賦不好,資質差!這種話,你跟別人說一千遍一萬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這裡,你只要還想跟著我修道,那就只能說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陳平安率先挪步,對曾掖說了最後一番話:「我在山門口那邊等你。在那之前,我會去跟黃籬山修士道別,你就不用跟著了,你可以一個人留在這邊。有些心裡話,要不要說出口,無所謂,能不能真正長久記在心頭,那才是你有多喜歡蘇姑娘的證明。但是說句你當下可能不太願意聽的言語,就算你幾個月,或是幾年後,喜歡上了別的姑娘,我也不會因此而看輕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夠始終記住蘇姑娘,我一定會高看你曾掖!」
陳平安將曾掖一個人晾在那邊,獨自返回,去跟黃籬山修士致謝告別。
然後緩緩下山,坐在山門處的底部台階上。
轉頭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在石毫國州城權貴扎堆的松鶴街上,有一座門檻極高的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後來又因為生了個比皇親國戚還要金枝玉葉的好女兒,使得家族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內,極有聲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過節,都會主動派人去馬氏府邸拜訪。
年關時分,這天清晨,馬蹄陣陣,迴響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騎早早入城來到這條松鶴街。
由於戰火已經蔓延到只隔著一個州的石毫國中部地帶,今年的年關,松鶴街不再如往年那麼喜氣洋洋,年味十足。
三騎紛紛下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輕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卻學那遊俠懸佩刀劍。
身邊兩位牽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頭戴帷帽,遮掩了容顏,還有一位背負竹箱的健碩少年。
門房是位穿著不輸郡縣豪紳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斜眼看著那位為首的外鄉人,有些不耐煩,只是當聽說此人來自書簡湖青峽島后,打了個激靈,睡意全無,立即低頭哈腰,說仙師稍等片刻,他這就去與家主稟報。那位門房快步跑去,不忘回頭笑著懇請那位年輕仙師莫要著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廣闊,約莫半炷香后,大汗淋漓的門房與一位雙鬢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趕來。
兩人身後,步伐不急不緩卻半點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樣。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熱淚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沒有開口說話。
陳平安掏出那塊玉牌,那位老先生接過手,正反兩面,皆仔細端詳一番,畢恭畢敬遞還給陳平安,輕聲道:「不知供奉仙師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馬氏家主按捺下心中驚喜和敬畏,趕緊邀請遠道而來的青峽島一行三人,進入自家府邸。
馬氏家主原本還想要大開儀門,以示誠意,被那個年輕仙師婉言拒絕了。
陳平安按照與這座馬氏府邸當年那位光耀門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辭,與這位年近半百卻保養得體的家主開門見山道:「馬篤宜在書簡湖,最早本是松風島修士,投在一個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門下,根本無望大道,後來馬篤宜另有機緣,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與我同脈,如今算是我的師侄輩,所以我此次出門遊歷,就專程前來你們馬氏府邸看看。」
這番話,身為客人,其實說得很不客氣,居高臨下,很符合一位書簡湖修士的語氣,也符合石毫國頂尖譜牒仙師的山上風範。
但是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罷,反而覺得如此才對,不然還真要立馬掂量掂量這位年輕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見著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騙到了自家頭上。要是如此那最多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頓,就趕緊送神出門,免得節外生枝。畢竟如今馬氏需要的,是實打實的雪中送炭,不是什麼不痛不癢的錦上添花。
雖然還是對年輕人所謂的青峽島供奉身份,將信將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於是客氣話就愈發客氣,近乎諂媚。反正客氣話一籮筐,不耗一枚銀錢。
馬氏能夠有今天的家底,可不只是靠祖祖輩輩、子子孫孫讀那聖賢書讀出來的。
唯一的麻煩,就是馬氏這幾十年間,太風光,太過左右逢源,什麼錢都想掙,結果掙出了天大麻煩。馬氏倒是不怕花銀子擺平麻煩,怕就怕花了大筆銀子,買來的,不是什麼破財消災的保命符,而是一張催命符。
若這位年輕仙師,真是馬篤宜的新師叔,那真是萬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國,從京城到地方,沸沸揚揚,一位分量足夠的神仙修士,說話比六部衙門的那撥可憐大佬,還要管用!
進了府邸大堂,陳平安依然言語簡明扼要,說馬篤宜與他關係不錯,如果馬氏有難,可以盡量幫點小忙,如果家業穩當,那就看看家族有無適合修道的好苗子,萬一真有這等福緣,至於到時候是將那棵好苗子送往書簡湖修行,還是留下一筆神仙錢,兩者皆可。
三天後,三騎出城。
始終頭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牆,眼神複雜。
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峽島年輕供奉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后,得以安穩度過。
一位勉強擁有練氣士四五境資質的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門下,開始修道。不是那種記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實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門明白無誤地記錄在冊。這就意味著那個孩童的家族有一筆源源不斷的神仙錢,能夠每年進入他師父的口袋,當然不會全部拿來給孩子為修道鋪路,可不管如何,那個孩子都等於沒有了後顧之憂,多多少少,會拿到手一部分屬於他自己的真正實惠。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沒有說話。
便是曾掖這麼個在人情世故上不太開竅的少年,在馬氏府邸這幾天,都看出了從馬氏家主,到那位婦人,對於早就離開身邊的女兒馬篤宜,沒了什麼情分,言語之中,小心翼翼問這問那,問馬篤宜的師門淵源,問馬篤宜的修為境界,旁敲側擊詢問年輕供奉有無道侶……總之,關於馬篤宜如何從松風島修士變成了青峽島修士,夫婦二人也就蜻蜓點水,問過一兩句,就像一種酒桌上、官場上的應酬,有些場面話,得說上一說,問與答,其實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會難看,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疏遠的原因,也許是馬篤宜離家太多年,在松風島修行不順,讓老祖師大失所望,至死才五境修士,一直無法離開書簡湖返鄉探親,於是雙方距離太遠;也許是父母覺得與女兒變得身份懸殊了;也許是家族子嗣香火興旺,承歡膝下的子女,自然會比「遠嫁」出去的女兒,更討長輩歡喜……原因可以有千百種,可事實只有一個。
在這會兒,外人說的任何言語,都只會是在心坎上動刀子,說一個字就痛一個字。
所以陳平安在一次停馬間隙,以眼神暗示曾掖,讓這位忍不住打算開口安慰幾句的質樸少年,不要說什麼。
陳平安沒有收起馬篤宜所寄居的那張狐皮美人符紙,由著她騎馬散心,跟隨他們去往下一處。
過了兩天,曾掖開始有了眼神變化,而容貌、嗓音則毫無異樣。不過人之眼眸,是相貌靈性集聚所在,很容易影響到別人對整個面相的觀感。
馬篤宜終於不再失魂落魄,大概是覺得曾掖當下的狀況,比較有意思。
那是一個青峽島雜役陰魂,開始附身曾掖了,與尋常山澤野修擅長的「請神上身」「開門揖靈」,還是不太一樣。
至於其中的真正門道,馬篤宜當然看不出深淺。
臨近一座鄉野村莊。
見到了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嫗,衣裳素潔,哪怕有些縫補,仍然不會給人破敗之感。
她正從溪畔搗衣而返,挽著一隻大竹籃,步履蹣跚。
這對於一位上了年紀的鄉野老嫗而言,並不容易。
人生世事多磨礪,窮人想要把苦日子過得像個有錢人,是比登天之難;想要過得自在從容,更難。
「曾掖」翻身下馬,踉蹌前奔,跑到老嫗身邊,撲通跪地,只是磕頭,砰砰作響。
老嫗一臉茫然,趕緊放下竹籃,顧不得剛剛清洗出來的衣衫會沾染地上泥漿,蹲下身,有些吃力,一邊想要將這位陌生少年攙扶起來,一邊以陳平安與馬篤宜都聽不懂的鄉音著急詢問:「這是做什麼?這是做什麼?使不得使不得……」
當天夜裡,老嫗屋舍里,多出一張狐皮美人符紙,裡邊其實住著一位男人。桌上放著一位離去之人留下的一堆神仙錢,靈氣足夠他維持二十年。
為老嫗送終,盡量讓老嫗頤養天年,還是可以的。
在客人遠行后,老嫗與這位離鄉太多年的「孫兒」,相互握著手,對坐而泣。
鄉野小路上,依舊是三騎離開。
曾掖還有些神魂搖蕩,必須緩緩呼吸吐納。
馬篤宜突然開口道:「老嫗是個好人,可得知真相那會兒,還是不該那麼跟你說話的,以命償命,道理是對的,可是跟你有什麼關係。」
陳平安搖頭道:「我覺得應該這麼說,這麼說才對。」
馬篤宜突然冷哼一聲,滿臉懊惱道:「你瞧瞧,一位鄉野老嫗,都比我那狠心的爹娘念舊!」
陳平安轉頭笑道:「氣死了吧?不然回去州城,我幫你要回那筆神仙錢,再幫你罵你爹娘一頓?老規矩,你來斟酌文字,我來開口說話。」
優哉游哉騎在馬背上的馬篤宜,朝那個賬房先生「呸」了一聲道:「休想!果然是個豬油蒙心的賬房先生,就想著能掙一點是一點。」
陳平安哈哈大笑。
馬篤宜突然笑道:「知道為啥我爹娘要給我取這個名字嗎?因為我還沒出生的時候,產婆言之鑿鑿,說肯定是個大胖兒子,結果我生下來后,守在門外的爹一聽說是個閨女,立即傻眼了,氣得直跺腳,甩手走了,只是最後還是氣呼呼地回來了。我娘親當年經常對我說,你爹啊,見著了你第一眼,看著粉雕玉琢的,一點不像尋常那些丑兮兮的孩子,長得特別好看,立刻就樂開懷嘍。對了,知道為啥叫『篤宜』嗎?問你話呢,陳大先生!」
陳平安笑了笑,搖頭。
馬篤宜像那自己年幼時厭煩至極的家塾老夫子一般,搖頭晃腦,道:「天資既高,輔以篤學,其獨步大道,宜哉!」
陳平安問道:「不是『獨步當世』嗎?」
馬篤宜捧腹大笑道:「好嘛,陳夫子,給我揪出狐狸尾巴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行行行,就你聰明。」
馬篤宜轉過頭,柔聲問道:「陳先生,對我們這樣好,為了什麼呢?」
陳平安鬆開馬韁繩,雙手抱住後腦勺,喃喃道:「是啊,為什麼呢?」
馬篤宜痴痴地看著那張消瘦的臉頰,無關男女情愛,就是瞧著有些心酸,一時間竟連自己那份縈繞心扉的傷心,都給壓了下去。
只見那棉袍先生收回手,一拍掌道:「有答案了!」
馬篤宜一臉好奇。
賬房先生這一刻,難得如此眉開眼笑,大聲道:「宜哉!就是宜哉嘛!」
馬篤宜跟著笑了起來,只是嘴上卻說:「什麼狗屁答案。」
陳平安雙手籠袖,道:「再發牢騷,小心把你收起來。」
馬篤宜可半點不怕,渾然不當一回事,問:「下一處,是哪兒?」
陳平安笑了笑,眯眼遠眺,輕聲呢喃:「反正都在人間。」
馬篤宜驀然高聲道:「宜哉!」
陳平安笑著附和道:「善。」
馬蹄遠去,離開了那雞鳴犬吠的鄉野村落。
今年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場鵝毛大雪,不期而至。
風雪夜深。
早已遠離村莊。
馬篤宜是那陰物,絲毫不懼大雪,還有閒情逸緻,朗誦名家詩詞,說那「大雪如飛鷗,轉盼已見平檐溝。村深出門風裂面……」。
陳平安騎在馬背上,多次環首四顧,試圖尋找能夠躲避風雪的棲身之所,忍不住顫聲埋怨道:「哪裡是風裂面,分明是要凍死個人……」
馬篤宜笑嘻嘻問道:「陳夫子,這會兒,還宜哉不宜哉了?」
陳平安沒搭理她,從坐在馬背上變成站在馬背之上,盡量遠望四周。片刻之後,終於發現遠方某處,依稀有星星點點的燈火。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三騎這段路程,屬於原路折返。先前一路所見景象,陳平安默記在心,本不該有此光亮才對。就在陳平安打算挨著風雪如刀割的酷寒,繼續趕路,繞開那些依稀燈火之時,卻發現那點點亮光似乎在緩緩偏移,如果不出意外,最終燈火與三騎,會在道路前方匯聚。
陳平安反而安下心來,這種天氣,能夠盯上自己的,並且相隔如此之遠,還可以伺機而動,多半不是什麼劫匪草寇,可若真是山澤野修,或是精怪鬼魅,倒也省心了。
天大地大,有些時候,活命都未必容易,唯獨找死最容易。
馬篤宜有些擔心,她終於察覺到遠處的異象,輕聲問道:「陳先生,咱們要不要繞道而行?」
陳平安淡然道:「不用。」
馬篤宜愣了一下。
離開書簡湖后,大概是習慣了那個最好說話的賬房先生,直到這一刻,馬篤宜才記起,其實這位陳先生,只要他自己覺得不用好說話的時候,那就真要比誰都不好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