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

第九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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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小巷祖宅一盞燈

陳平安乘坐的這艘仙家渡船不會直達大驪龍泉郡,畢竟包袱齋已經撤離牛角山,渡口差不多已經完全荒廢,名義上暫時被大驪軍方徵用,不過並非什麼樞紐重地,渡船寥寥,多是前來龍泉郡遊覽山水的大驪權貴。如今龍泉郡百廢待興,又有小道消息,轄境廣袤的龍泉郡,即將由郡升州,這就意味著大驪官場上,一下子憑空多出十數把品秩不低的座椅。隨著大驪鐵騎勢如破竹,囊括東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驪本土官員的地位水漲船高,大驪戶籍的地方官員,宛如尋常藩屬小國的「京官」,如今一旦外放赴任南方各個藩屬,官升一級,板上釘釘。

這艘渡船,會在一個名為千壑國的小國渡口靠岸。千壑國多山脈,國力衰弱,土地貧瘠,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是一塊大驪鐵騎都沒有涉足的安詳之地。渡口被一座山上洞府掌握,福蔭洞的主人,既是千壑國的國師,也是一國仙師的領袖,只不過整座千壑國的譜牒仙師才數十人,千壑國國師也才龍門境修為,門內弟子,小貓小狗三兩隻,不成氣候。之所以能夠擁有一座仙家渡口,還是因為那座福蔭洞曾是遠古破碎洞天的遺址之一,其中有幾種出產,可以遠銷南方,不過一年到頭也沒幾枚小暑錢,也就沒有外鄉修士覬覦此地。

陳平安打算先回趟龍泉郡,再去綵衣國和梳水國走一遭,家鄉諸多事宜,急需他回去親自決斷和處理,好比買山一事,魏檗可以幫忙,但是無法代替陳平安與大驪簽訂新的「地契」。

這一路,有點小波折。有一撥來自清風城的仙師,覺得竟有一匹普通馬匹,得以在渡船底層佔據一席之地,與他們精心飼養調教的靈禽異獸為伍,覺得這是一種羞辱,就有些不滿,想要折騰出一點花樣,當然手法比較隱蔽,所幸陳平安對那匹私底下昵稱為「渠黃」的心愛馬匹,照顧有加,要知道這幾年一路陪伴,陳平安對這匹心有靈犀的愛馬,十分感激,經常讓飛劍十五悄然掠去,以免發生意外。

所以當渠黃在渡船底層受到驚嚇之初,陳平安就心生感應,先讓初一、十五化虛,穿透層層甲板,直接到達底層船艙,阻擋了一頭山上異獸對渠黃的撕咬。

陳平安隨後趕去,卻被看守渡船底層的渡船雜役阻攔。陳平安心中瞭然,當他伸手抓住那年輕人的肩頭,半拖半拽走向渠黃所在的地方時,所有靈禽異獸便瑟瑟發抖,匍匐在地。尤其是渠黃附近那頭異獸,通體漆黑如墨,唯有四足雪白,模樣如狗,只是體形大如小牛,見到了陳平安之後,比起船艙內其餘那些溫馴伏地的靈禽異獸,更加畏懼,夾著尾巴蜷縮起來。根據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應該是上古凶獸攆山狗的後裔之一,不然真正的攆山狗,不會出現雜色,不過攆山狗一脈,性情暴戾,這跟搬山猿有些類似。

陳平安鬆開渡船雜役的肩頭,那人揉著肩頭,諂媚笑道:「這位公子,多半是你家駿馬與隔壁那頭畜生脾氣不合,起了衝突,這是渡船上常有的事情。我這就把它們分開,給公子的愛馬挪一個窩,保證絕對不會再有意外發生了。」

陳平安瞥了眼渠黃和攆山狗後裔之間的柵欄,空無一物。

牢籠柵欄之間,本該貼有一些低品符籙,一旦靈禽異獸逾越雷池,就會第一時間觸髮禁制,好讓渡船方出面「勸架」。不過能夠被修士帶上渡船的飛禽走獸,多有靈性,不會給主人招惹麻煩,不然破財消災,破的也是修行之人的大道,一旦惹上錢財無法解決的難題,更是禍事。

只不過大概在這頭攆山狗後裔的主人眼中,一個會牽馬登船的路邊貨色,惹了又能如何?

陳平安伸出手去,摸了摸渠黃的腦袋,它輕輕踩踏地面,倒是沒有太多驚慌。

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渠黃是跟隨陳平安見過大世面的。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你們這是要壞我大道啊?」

渡船雜役愣了一下,猜到馬匹主人極有可能會興師問罪,只是怎麼都沒有想到,會如此上綱上線。難道是要敲竹杠?

這倒好了。渡船雜役心中樂不可支,恨不得雙方打起來。

反正不管什麼來頭,不管為何此人能夠讓一頭頭畜生噤若寒蟬,只要惹上了清風城修士,能有好果子吃?

清風城的那撥仙師,一直是這艘渡船的貴客,關係很熟稔了,因為千壑國福蔭洞出產的某種靈木能夠潤澤狐皮,被那座彷彿王朝藩屬小國的狐丘狐魅所鍾情,因此幾乎被清風城那邊的仙師包圓了,然後轉手賣於許氏,那就是翻倍的利潤。要說為何清風城許氏不親自走這一趟,渡船這邊也曾好奇詢問,清風城修士哈哈大笑,說許氏會在意這點蠅頭小利?有這閑工夫,生財有道的許氏子弟,早賺更多神仙錢了。清風城許氏,坐擁一座狐丘,可是做慣了只需要在家數錢的財神爺的。

一撥身披雪白狐裘的仙師緩緩走入底層船艙,有些扎眼。

清風城的狐裘,既能在冬日保暖驅寒,亦可在夏日祛暑,無非是一厚一薄。可入夏時分,身披狐裘,再單薄,還是怎麼看怎麼彆扭。不過這本就是修士行走山下的一種護身符,清風城的面子,在東寶瓶洲北方地帶,還是不小的。尤其是如今清風城許氏家主,據說得了一樁大機緣,他的道侶,從驪珠洞天幫他獲得一件重寶瘊子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家族還擁有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清風城許氏的崛起,勢不可擋。

陳平安二話不說,依舊是拳架松垮,病秧子一個,卻幾步就來到了那撥修士身前,一拳撂倒一個,其中還有個圓乎乎臉龐的少女,當場一翻白眼,暈倒在地,最後只剩下一個居中的英俊公子哥,額頭滲出汗水,嘴唇微動,不知道是在說些硬氣話,還是服軟的言語。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他跟前,問了些清風城的內幕。

畢竟清風城許氏也好,正陽山搬山猿也罷,都各有一本舊賬擺在陳平安心坎上,就算他再走一遍書簡湖,也不會跟這兩方翻篇。

那位養尊處優的年輕修士,一見親近之人和貼身扈從都已經倒地不起,也就無所謂面子不面子,風骨不風骨了,竹筒倒豆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得詳細,年輕修士回答得認真。如教書先生在對學塾蒙童詢問課業。

看守底層船艙的渡船雜役,瞅見這一幕後,有些心神恍惚,這算怎麼回事?不都說從清風城走出來的仙師修士,個個神通廣大嗎?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心中盤算不已的雜役,同時隨手一掌拍在身後年輕修士的額頭上,撲通一聲,後者直挺挺後仰倒去。

這叫有難同當。

陳平安看著那個滿臉惶恐的雜役,問道:「幫著做這種勾當,神仙錢能拿到手嗎?」

雜役搖搖頭,顫聲道:「沒有沒有,一枚雪花錢都沒有拿,就是想著獻殷勤,跟這些仙師混個臉熟,以後說不定他們隨口提點幾句,我就有了掙錢的門道。」

陳平安問道:「點子是誰出的?」

雜役毫不猶豫道:「是清風城仙師們的主意,我就是搭把手,懇請神仙老爺恕罪啊……」

陳平安輕輕一跺腳,那個年輕修士的身體彈了一下,迷迷糊糊醒過來,陳平安微笑道:「這位渡船上的兄弟,說謀害我馬匹的主意,是你出的,怎麼說?」

那年輕修士勃然大怒,坐在地上,破口大罵。

陳平安走出底層船艙,回頭對那個年輕修士笑著說道:「別殺人。」

年輕修士掙扎著站起身,獰笑著走向那個渡船雜役:「好傢夥,敢坑老子,不把你剝下來一層皮……」

年輕修士猛然轉頭望去,船艙門口那邊,那個青衫男子正停步,轉頭望來,他趕緊笑道:「放心,不殺人,不敢殺人,就是給這壞種長點記性。」

陳平安走出船艙。

惡人自有惡人磨。要說清風城修士,和那個雜役誰更惡,不太好說。

不過陳平安內心深處,其實更厭惡那個手腳孱弱的渡船雜役,可是在未來的人生當中,對付這些「弱者」還是沒什麼太好的辦法。反而是面對那些驕縱跋扈的山上修士,陳平安出手的機會,更多一些。就像當年風雪夜,狹路相逢的那個石毫國皇子韓靖信,說殺也就殺了。說不定以後真到了那座無法無天的北俱蘆洲,皇帝都能殺上一殺。

陳平安來到渡船船頭,扶著欄杆,緩緩散步。

正陽山和清風城,如今混得都挺風生水起啊。

尤其是前者,在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李摶景兵解后,已經越來越強勢,風雷園最近百年內,註定會是一段忍辱負重的漫長蟄伏期。若是新任園主劍修黃河,還有劉灞橋,無法迅速躋身元嬰境,此後數百年,恐怕就要反過來被正陽山壓製得無法喘息。

至於清風城許氏,先前轉手賤賣了龍泉郡的山頭,明擺著是更加看好朱熒王朝和觀湖書院,如今形勢明朗,便趕緊亡羊補牢。按照那個年輕修士的說法,就在去年年末,清風城許氏與上柱國袁氏搭上了關係,既有長房之外一門旁支姻親的許氏嫡女,遠嫁大驪京城一位袁氏庶子,又鼎力資助袁氏子弟掌控的一支鐵騎。

瞧瞧。

無論敵我,大家都忙。

大道之上,人人爭先。

陳平安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就有些自嘲。

一舉破開純粹武夫的五境瓶頸,躋身六境,這是在陳平安進入書簡湖之前,就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當時是臨近家鄉,只是想要告訴落魄山崔姓老人:當年被你硬生生打熬出來的那個最強三境武夫,靠著自己打了一百多萬拳,總算又有了個世間最強五境武夫,你以後喂拳之時,稍稍含蓄些,讓我少受些罪。陳平安對於武運饋贈一事,不太上心,就算再有老龍城雲海蛟龍那般的機緣,應該還是一拳打退。

不承想這一拖,又是將近三年光陰。

至於補齊五行本命物和重建長生橋一事,不提也罷。按照阿良的說法,那就是「我有一手西瓜皮劍法,滑到哪裡劍就在哪裡,隨緣隨緣」。

陳平安會心一笑。

轉過頭,看到了那撥前來賠禮道歉的清風城修士,陳平安沒理睬。對方大致確定陳平安沒有不依不饒的想法后,也就悻悻然離去。

隨後渡船主人也來告罪,信誓旦旦,說一定會重罰那個惹事的雜役。

陳平安也沒怎麼理會,只說吃過了教訓就行。

渡船在千壑國那座福蔭洞府邸靠岸,若是以往,陳平安也就埋頭趕路,但是這一次,他還是去拜訪了福蔭洞主人。興許是知曉了渡船上的風波,那位龍門境老修士,堂堂千壑國國師,十分熱情。陳平安厚著臉皮,問了些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粗略內幕,老修士對此並不陌生,畢竟福蔭洞還是小有名氣,雖然大小才方圓十餘里,秘藏珍寶和仙家遺物也早早被前輩們一挖而空,洞府靈氣,算不得太充沛,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老修士才入主此地,但作為修道之地,開枝散葉,面對各路訪客,自有一套滾瓜爛熟的客套,可以說的細說,不該說的絕對不說。

老修士聽說陳平安是大驪人氏,愈發熱絡,非要挽留陳平安逗留幾天,陳平安推託一番,老修士便送了一隻九宮格寶匣作為臨別贈禮,由幾件福蔭洞特產的取巧靈器湊齊九個格子,其實價格不高,千壑國市價,值二十來枚雪花錢左右,對於世俗王朝,當然是天價,可在山上修士眼中,不算什麼珍稀重禮。

陳平安收下九宮格寶匣后,回贈了福蔭洞一壺蜂尾渡水井仙人釀。龍門境老修士一聽說是那座蜂尾渡的酒釀,開懷不已,邀請陳平安下次途經千壑國,不管如何,都要來福蔭洞這邊坐一坐,雖然沒有如水井仙人釀這般的醇酒,可是千壑國自有些別處沒有的獨到風光,不敢說讓人流連忘返,若是只看上一遍,絕對不虛此行,他願意陪同陳平安一起遊歷一番。

老修士親自將陳平安送到千壑國邊境,這才打道回府。

身邊有位年紀輕輕的嫡傳弟子,有些不解,疑惑為何師尊要如此大費周章,龍門境老修士感慨道:「修行路上,只要能結善緣,無論大小,都莫要錯過了。」

年輕弟子似有所悟,老修士害怕弟子誤入歧途,不得不出聲提醒道:「你這般年紀,還是要勤勉修行,潛心悟道,不可過多分心在人情世故上,曉得個利害輕重就行了,等哪天如師父這般腐朽不堪,走不動山路了,再來做這些事情。至於所謂的師父,除了傳你道法之外,也要做這些未必就合乎心意的無奈事,好教門內弟子以後的修行路,越走越寬。」

老修士揉了揉弟子的腦袋,嘆息道:「上次你獨自下山歷練,與千壑國權貴子弟的那些荒唐行徑,師父其實一直看在眼中,若非你是逢場作戲,覺著以此才好拉攏關係,實則本心不喜,師父就要對你失望了。修道之人,應當知道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什麼,哪裡需要計較那些紅塵人情,意義何在?切記修行之外,皆是虛妄啊。」

年輕弟子心中驚悚。

老修士笑道:「剛好藉此機會,點破你心中迷障,就不枉費師父送出去的二十枚雪花錢了。」

年輕弟子作揖謝道:「師恩深重,萬鈞定當銘記在心。」

那位福蔭洞山主,撫須而笑,帶著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一起行走在視野開闊的山脊小路上。

陳平安負劍騎馬,從千壑國北境繼續往北。

他當然猜不到自己先前拜訪福蔭洞府邸,讓一位龍門境老修士藉機點醒了一位衣缽弟子。

在一個斜風細雨的大暑時分,陳平安一人一騎,遞交關牒,順利通過了大驪邊境關隘。

這次返回龍泉郡,陳平安揀選了一條新路,沒有走紅燭鎮、棋墩山那條線。

這一路,大雨時興,濕暑之氣蒸郁異常,讓陳平安差點誤以為行走在了書簡湖宛如蒸籠的夏日時分。

不過大暑熱,秋後涼。夜間蟋蟀鳴叫不已。

其間在一處山巔古松下,夕陽西下,見著了個袒胸露腹、手持羽扇的豪邁文士,身邊美婢環繞,鶯聲燕語,更遠處,站著兩位呼吸綿長的老者,顯然都是修行中人。

陳平安牽馬而過,目不斜視。

遠去山巔之後,陳平安便有些傷感,昔年大驪書生,哪怕是已經能夠進入山崖書院求學的士子俊彥,仍是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去往觀湖書院,或是去大隋,去盧氏王朝,總歸是大驪留不住人。按照崔東山的說法,那時候的大驪文壇,讀書人吵架之前,或是提筆之前,不提幾個別國碩儒的名字,不翻幾本別國文豪的著作,不找幾個別國文壇上的親戚,都沒臉皮開口,沒底氣下筆。

不知道如今的大驪士林,是怎樣的光景。

事實上陳平安也不感興趣。

臨近黃昏,陳平安最後途經龍泉郡東邊數座驛站,然後進入小鎮。木柵欄大門已經不存在,小鎮已經圍出了一堵石頭城牆,門口那邊倒是沒有門禁和武卒,任人出入。陳平安過了門,發現鄭大風的茅屋倒是還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相較於附近規劃整齊的林立店鋪,顯得有些扎眼,估計是價錢沒談攏,鄭大風就不樂意搬家了。尋常小鎮門戶,自然不敢這麼跟北邊那座龍泉郡府和鎮上縣衙較勁,鄭大風有什麼不敢的,肯定少一枚銅錢都不行。

陳平安本該一旬后才到小鎮,只是後來趕路稍快,就提前了不少時間。

入關之初,通過邊境驛站給落魄山寄信一封,跟他們說了自己的大致返鄉日期。

陳平安沒有先去泥瓶巷祖宅,而是牽馬過石橋,去了趟爹娘墳上,依舊是拿出一隻只裝滿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清明過去沒多久,墳頭還有些微微褪色的紅色掛紙,給扁平石頭壓著,看來裴錢那丫頭沒忘記他的囑咐。

這一路行來,多是陌生面孔。也不奇怪,小鎮當地百姓,大多已經搬去西邊大山靠北的那座龍泉新郡城,幾乎人人都住進了嶄新亮堂的高門大屋,家家戶戶門口都矗立有一對看門護院的大石獅子,最不濟也有造價不菲的抱鼓石,半點不比當年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還留在小鎮的,多是上了歲數不願搬遷的老人,還守著那些日漸冷清的大小巷弄。然後多出許多買了宅子但是一年到頭都見不著一面的新鄰居,即便遇見了,也是雞同鴨講,各自聽不懂對方的言語。

陳平安就這樣回到小鎮,走到了那條幾乎半點沒有變的泥瓶巷,只是這條小巷如今已經沒人居住了,僅剩的幾戶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將祖宅賣給了外鄉人,得了一大筆做夢都無法想象的銀子,哪怕在郡城那邊買了大宅子,依舊足夠幾輩子衣食無憂。顧璨家的祖宅沒有售賣出去,但是他娘親同樣在郡城那邊落腳,買了一棟郡城中面積數一數二的府邸,庭院深深,小橋流水,富貴氣派。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院門,給渠黃鬆了韁繩,讓它在那座不大的院子里自己待著。

陳平安打開房門,屋裡還是老樣子,小小的,沒添補任何大件。陳平安搬了條老舊長凳,在桌旁坐了一會兒,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門神和春聯,再跨入院子,看了那個春字。

暮色沉沉。

陳平安坐在桌旁,點燃一盞燈火。

本想著再坐一會兒,就去落魄山,給他們一個驚喜。

只是坐了一會兒又一會兒,陳平安還是沒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會兒。

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從這裡開始的。無論走出千萬里,在外遊歷多少年,終究落在這裡才能真正心安。

在爹娘走後,劉羨陽經常躺在這裡的床板上,說著那些憧憬遠方的胡話,小鼻涕蟲也曾經常在這裡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講理。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遊必有方。

距離龍泉郡不算近的紅燭鎮那邊,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眼巴巴望著遠方,三人打賭誰會最早看到那個身影。

落魄山上,崔姓光腳老人正在二樓閉目養神。

朱斂又開始反覆欣賞那些竹樓上的符籙文字。

女鬼石柔百無聊賴地坐在屋檐下一張竹椅上,到了落魄山後,處處束手束腳,渾身不自在。

披雲山之巔。

大驪北嶽正神魏檗和那條黃庭國老蛟並肩而立,一個笑容閑適,一個神色肅穆。

俯瞰遠處那座小鎮。

一條小巷之中,一粒燈火依稀。

大放光明。

小鎮並無夜禁,夜幕中,陳平安離開泥瓶巷,稍稍繞路,牽馬去了趟楊家鋪子。

敲門后,是位睡眼惺忪的少年開的門,應該是魏檗書信上說的楊老頭新收弟子。

陳平安歉意道:「你師父睡了嗎?」

少年打著哈欠,反問道:「你說呢?」

陳平安無言以對。

習慣了書簡湖那邊的爾虞我詐和咬文嚼字,一時半會兒,還有些不適應。

少年皺眉問道:「找我師父做啥?有病?」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點頭道:「確實是看病來了。」

少年皺眉不已,有些糾結。

月色下,視線中的年輕男子,臉頰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著挺像是個短命鬼,口音倒是家鄉這邊的人,不過從來沒見過。

只是自己師父不愛露面,估計今夜是斷然不會做這筆主動送上門的買賣了。何況之前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如今楊家鋪子的名聲和生意都不太好,跟一大堆街坊鄰居結了仇,如今都喜歡往月餅巷那邊的一座藥鋪抓藥看病,他跟師姐每天都閑得發慌。師父他老人家也是個跟銀子有仇的怪人,從來不在乎楊家鋪子門可羅雀,他家裡人都犯嘀咕,去年就想著讓他改換門庭,乾脆去窯務督造署那邊當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門路,只是他自己不太樂意,覺得跟那幫官老爺打交道,每天見著了人就低頭哈腰,沒勁。

既然楊老頭沒有現身的意思,陳平安就想著下次再來鋪子,剛要告辭,裡邊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肌膚微黑,比較纖瘦,但應該是位美人坯子。陳平安也知道這位女子,是楊老頭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葉巷少年的師姐,騎龍巷的窯工出身。燒窯有很多講究,比如窯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卧龍的龍窯,陳平安不太清楚,她當年是如何當成的窯工,不過估計是做些粗活累活,畢竟祖祖輩輩的規矩就擱在那邊,幾乎人人恪守,比起外邊山上約束修士的祖師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極為沙啞粗礪,緩緩道:「師父說了,幫不上忙,從今往後,敘舊可以,買賣不成。」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與你師父說一聲,我回頭再來拜訪。」

女子猶豫了一下,瞥了眼陳平安背後的長劍,問道:「客人是位純粹武夫?」

陳平安問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如今住在哪裡?」

女子這才繼續開口說話:「他喜歡去郡城那邊晃蕩,不常來鋪子。」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還有那個睡眼矇矓的桃葉巷少年,笑著牽馬離開。

土生土長的兩人,如今大概還不清楚,自己的師父到底是誰,這座楊家鋪子曾經接待過多少位三教聖人,跟楊老頭認了師徒身份,又意味著什麼。

不知道當年,是不是有人也曾這樣看待自己?

少年關上店鋪門板的時候,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師姐埋怨道:「我不喜歡這個病懨懨的傢伙,看人的眼神,涼颼颼的。」

年幼時太過貧苦饑寒,少女時又做了太多苦力活,導致女子如今的身材才剛剛與尋常市井少女般楊柳抽條,她不善言辭,也不苟言笑,就沒有說話,只是瞧著那個牽馬背劍遠去的身影。

她是少年的師姐,性格穩重,所以更早接觸到一些師父的厲害。不到三年,她如今就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但是為了破開那個最為艱辛的三境瓶頸,她寧肯活活疼死,也不願意咽下那隻瓷瓶里的藥膏,這才熬過了那道關隘。當時師父渾然不上心,只是坐在那邊吞雲吐霧,連冷眼旁觀都不算,因為老人根本就沒看她,只顧著自己神遊萬里。

在她渾身浴血地掙扎著坐起身後,雙手掩面,喜極而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老話不會騙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後餘生的弟子,在台階上磕著煙桿,終於說了一句話:「你的心性、韌性,大概只有某個人的一半,很值得高興?那個人,比你大不了幾歲,當年也是龍窯學徒出身,比你還不如,更早無依無靠,萬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嗎?就這點出息,也想去搶東寶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巔境?不過我倒是有個建議,下次他再次打散武運饋贈的時候,你就端著碗,跪在地上,去接住他不要的東西好了。連他都比不過,還敢問鄭大風那個曹慈是誰?年紀不大,臉皮不薄,我倒是收了個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個娘娘腔叔叔的墳頭,敬個酒,道聲謝?」

師父要麼不說話,每次一開口,言語都能讓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師弟石靈山也好不到哪裡去。唯一的不同,在於師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陳平安牽馬走到了小鎮邊緣,李槐家的宅子就在那邊。他駐足片刻,走出巷子盡頭,翻身上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當年只用一枚金精銅錢買下的真珠山——驅馬上丘頂,眺望小鎮。深夜時分,也就四處燈火稍亮,福祿街,桃葉巷,縣衙,窯務督造署。若是轉頭往西北望去,位於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邊,萬家燈火齊聚,以至於夜空微微暈黃光亮,由此可見那邊的熱鬧,想必置身其中,一定是燈火如晝的繁華景象。

真珠山,是西邊大山中最小的一座山頭,小到不能再小,當初陳平安之所以買下它,理由很簡單,便宜,除此之外,再無半點複雜心思。

那會兒還想著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來,去小鎮也方便些,反正就幾步路。在真珠山和泥瓶巷之間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也花費不了多少工夫。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視線從夜幕中的小鎮輪廓不斷往回收,看到一條出鎮入山的路線。年幼時候,自己就曾背著一個大籮筐,入山採藥,蹣跚而行,酷暑時分,雙肩給繩子勒得火辣辣疼,當時感覺就像背負著一座泥瓶巷祖宅。那是陳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棄,用一個很正當的理由勸說自己:你年紀小,力氣太小,採藥的事情,明天再說。大不了明兒早些起床,在清晨時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陽底下趕路了,一路上也沒見著有哪個青壯男子下地幹活……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撥轉馬頭,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寬闊,勾連座座山頭,再無當年的崎嶇難行。

大山綿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於群山之南,從最東邊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舊需要耗費不少光陰,加上陳平安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經的每座山頭風光,經常停歇,不然就是牽馬而行,所以等陳平安趕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兩夜之後,這還是在渠黃腳力遠勝尋常馬匹的前提之下。

陳平安騎馬的時候,偶爾會輕夾馬腹,渠黃便會心有靈犀地加快步伐,在道路上踩出一串馬蹄痕迹。

這些年,經常會如此,找些無聊事情做,既是苦中作樂,也是忙裡偷閒。

大多時候不言不語的賬房先生,落在曾掖、馬篤宜還有顧璨眼中,經常會有這些古怪的小事情。會蹲在地上用石子畫出棋盤,或是翻來覆去研究那幾個圍棋定式,或是自己與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騎,入山漸漸深遠。

應該是第一個洞悉陳平安行蹤的魏檗,始終沒有露面。

要知道如今不單單是龍泉郡,龍鬚河、鐵符江所轄流域,乃至於繡花江和懸挂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帶,都隸屬於北嶽地界,魏檗高居披雲山,俯瞰眾生,洞若觀火。

不過魏檗沒有早早出現,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早年兩人關係不深,最早是靠著一個阿良維繫著,後來逐漸變成朋友,有那麼點「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只憑個人喜好,帶著陳平安四處「巡狩」北嶽轄境,幫著在陳平安身上貼上一張北嶽山神廟的護身符。可是如今兩人牽連甚深,趨向於盟友關係,就要講一講避嫌了,哪怕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計大驪朝廷會心裡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們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嶽神祇,就這麼與人合起伙來做生意,然後對著大驪宋氏往死里砍價?魏檗就算全然不顧及大驪宋氏的臉面,仗著一個已經落袋為安的北嶽正神身份,驕縱跋扈,為自己為他人大肆攫取實在利益,陳平安也不敢答應——一夜暴富的買賣,細水長流的友誼,顯然後者更加穩妥。

何況魏檗一向深思遠慮,謀而後動,值得信賴,不然陳平安這些年也不會寄那麼多封書信去披雲山。

在一個拂曉時分,陳平安終於來到了落魄山山腳。

山門建造了牌坊樓,只不過還沒有懸挂匾額。其實照理說落魄山之巔有座山神廟,是應該掛一塊山神匾額的,只不過那位前窯務督造官出身的山神宋煜章,時運不濟,在陳平安作為家業根基所在的落魄山「寄人籬下」不說,還與魏檗關係鬧得很僵,加上竹樓那邊還住著一位高深莫測的武學大宗師崔姓老人,再有一條黑色巨蟒經常在落魄山游弋逛盪,當年李希聖在竹樓牆壁上,以那支小雪錐書寫文字元籙,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墜幾分,山神廟受到的影響最大,一來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廟是龍泉郡三座山神廟中香火最慘淡的,致使這位死後塑金身的山神老爺宋煜章,可謂處處不討喜。

魏檗緩緩走下山,身後遠遠跟著石柔。

陳平安翻身下馬,笑問道:「裴錢他們幾個呢?」

魏檗幸災樂禍道:「我故意沒告訴他們你的行蹤,三個小傢伙還以為你這位師父和先生,要從紅燭鎮那邊返回龍泉郡,如今肯定還眼巴巴等著呢。至於朱斂,最近幾天在郡城那邊轉悠,說是無意中相中了一位練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說,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當作送給自家少爺返鄉回家后的一個開門彩。」

陳平安與魏檗並肩而行,石柔依舊遠遠跟著,只是跟陳平安相互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陳平安歉意道:「買山一事,一拖再拖,實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凌波微步,耳邊一側懸挂一枚金色耳環,真是神祇中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實永嘉十一年末的時候,這場生意差點就要談崩了,大驪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賣給修士,應該納入大驪軍方作為理由,已經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跡象了,最多就是賣給你我一兩座靠邊的山頭,大而無用的那種,算是面子上的一點補償,我也不好再堅持,但是年關一來,大驪禮部就暫時擱置了此事,正月又過,等到大驪禮部的老爺們忙完事,過完節,吃飽喝足,再次返回龍泉郡,突然又變了口風,說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著你應該是在書簡湖順利收官了。」

陳平安苦笑道:「半點不順利。」

魏檗轉頭看了眼如今的陳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來,慘不忍睹,只比俗子轉入神道時必經的『形銷骨立』略好一籌。裴錢幾個看見了你,多半要認不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嘆息一聲,道:「即便談妥了買山一事,書簡湖那邊我還有一屁股債。」

魏檗微笑道:「終究只是『錢財』二字上傷腦筋,總比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萬般我皆錯好太多了吧?」

陳平安展顏而笑,點頭道:「是這個理。」

魏檗突然說道:「我可沒錢借你,就一個北嶽正神的空架子,不過你要是能以此拐騙來神仙錢,你只管拿去,掙著了錢,算你有本事。」

陳平安輕輕搓手,笑呵呵道:「這哪裡好意思。」

魏檗一愣,聽口氣,不像當年的那個陳平安啊,像是只要自己一個不小心,這傢伙就要順坡下驢,真要扯著北嶽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掙錢似的。魏檗趕緊一拍陳平安肩膀,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裡好意思讓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體諒……」

石柔遠遠跟在兩人身後,說實話,先前在落魄山山門口,見著了陳平安的第一面,她真嚇了一跳。

幾年不見,變化也太大了點。

難道是先後沒了隋右邊、盧白象、魏羨和朱斂在身邊,只能單槍匹馬闖蕩那座書簡湖,然後就給野修無數的書簡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凄慘?能夠活著離開那塊名動東寶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經很心滿意足?石柔倒也不會因此就小看了陳平安,畢竟書簡湖的無法無天,這幾年通過朱斂和北嶽正神魏檗的閑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內幕,明白一個陳平安,即便身邊有朱斂,也註定沒辦法在書簡湖那邊靠著拳頭殺出一條血路,畢竟一個截江真君劉志茂就夠所有外鄉人喝上一壺了,更別提後邊又有個劉老成重返書簡湖,那可是東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陳平安說道:「跟裴錢他們說一聲,別讓他們傻乎乎在紅燭鎮乾等了。」

魏檗會心一笑,點點頭,吹了一聲口哨,然後說道:「趕緊回了吧,陳平安已經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葉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個旋兒,一閃而逝,然後在紅燭鎮一座屋脊翹檐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錢三個小傢伙身邊響起。

正托著腮幫的裴錢瞪大眼睛,問道:「真的假的?」

躺在屋頂曬太陽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不屑道:「我覺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飽了撐的,逗咱們玩呢。」

坐在裴錢身邊的粉裙女童輕聲道:「魏先生應該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人吧?」

裴錢猛然站起身,雙手握拳,輕輕一撞,大聲道:「我師父真是神出鬼沒啊,不聲不響就打了咱們仨一個措手不及,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沒好氣道:「厲害個屁,害咱們在這裡白等了這麼多天,看我不一見面就跟他討要紅包,少一個我都跟陳平安急眼。」

裴錢轉頭望向青衣小童,一隻小手同時按住腰間刀劍錯的刀柄劍柄,語重心長道:「朋友歸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師父最大,你再這麼不講規矩,一天到晚想著占我師父的小便宜,我可就要取你狗頭了。」

話說得很老氣橫秋,是裴錢一貫的風格。

大概是年紀不大的關係,又喜歡說些大話怪話,所以很難讓人分清楚裴錢到底哪句是真心話,哪些是可以當作耳旁風的無心之語。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裴錢搖搖頭,道:「我跟老廚子熟啊,請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頭,又沒說錯。」

粉裙女童有些緊張,生怕這兩個傢伙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們倆雖然經常拌嘴,可是真正動手,還真沒有過,兩個人倒是經常喜歡「文斗」,動嘴皮子,說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術法,比拼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遠遊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個老廚子與裴錢的關係,再就是魏檗那個勢利眼,好像對裴錢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萬分,只得滿臉諂媚道:「裴女俠,咋這麼開不起玩笑呢?陳平安是你師父,也是我家老爺啊,一家人和氣生財,說什麼狗頭不狗頭的,再說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過數次肩膀的一條大蛟龍,就憑我這份英雄氣概,你就該多敬重我幾分,以後莫要再說這種傷和氣的氣話了,幼稚,不好。」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可沒跟你開玩笑,我們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顆釘!」

青衣小童嬉皮笑臉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鬆了口氣。還好他們兩個沒翻臉,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麼當和事佬。

三人在紅燭鎮一座座屋脊上邊蜻蜓點水,很快離開小鎮,進入山中。一條盤踞在無人處的黑色大蛇游弋而出,腹部碾壓出一條深沉痕迹,聲勢驚人,裴錢率先躍上落魄山黑蛇的頭顱,盤腿而坐,將竹刀竹劍疊放在膝蓋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只是當他望向裴錢的纖細背影,他心頭有些陰霾,先前那一瞬間,自己又感受到了裴錢恍若天生的壓迫感。

這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感覺,讓他很不適應。

第一次察覺到裴錢身上的異樣,是在群山之中,他們一起圍追堵截那條成了精的亂竄土狗。當時裴錢渾身草木碎屑,臉上還有被樹木枝條鉤破的幾條小血槽,她對於身上那點不痛不癢的傷勢,渾然不覺,眼中只有那條奪路而逃的野狗。終於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條「野狗」的去路,她貓著腰,死死盯住那條野狗,雙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緩緩推刀出鞘,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熱一分。

從那個時候開始,青衣小童就沒再將裴錢當作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看待。

他甚至還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陳平安,怎麼就找了這麼個小怪胎當弟子,還是開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無比熟稔返鄉山路。

裴錢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個各懷心思。

裴錢用刀鞘底部輕輕敲擊黑蛇頭顱,皺眉道:「別偷懶,快一些趕路,不然哪天我學成了瘋魔劍法,就拿你來練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邊。

陳平安重返竹樓,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與陳平安該聊的已經聊完,以縮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行返回披雲山。

石柔看著陳平安登上二樓的背影,猶豫了一下,搬了條竹椅,坐在檐下,很好奇陳平安與那個崔姓老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老人不像是純粹武夫,更像是個退隱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斂,好像很默契,都沒有在她面前多說什麼,就當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開始是想要栽培裴錢的,只是隨手輕輕一捏筋骨,裴錢就滿地打滾,一把鼻涕一把淚,可憐兮兮地望著老人。老人當時一臉自己主動踩了一腳狗屎的彆扭表情。裴錢趁著老人怔怔出神,躡手躡腳地跑路,之後好幾天都沒湊近竹樓,在群山之中瞎逛,後來乾脆直接離開西邊大山,去了騎龍巷的糕點鋪子,當起了小掌柜,反正就是死活不願意再見到那個老人。從此,崔姓老人就對裴錢死了心,偶爾站在二樓眺望風景,斜眼瞥見裴錢像一隻雛鳳幼鸞成天待在雞窩裡還特別開心的樣子,老人就有些無奈。

陳平安敲門進入。

崔姓老人盤腿而坐,睜開眼睛,打量著陳平安。

陳平安坐在老人對面,背著那把劍仙,腰間懸挂著養劍葫。

老人覺得那把劍有些礙眼,至於那個養劍葫,還稍微好一些,江湖兒郎,喝點酒,不算什麼。老人問道:「就靠著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著離開那處污穢之地?」

陳平安說道:「不能說『就』,不過沒有這把劍,我還真活不下來。在書簡湖青峽島,差點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譏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殺你,有無這把劍,根本不重要。」

陳平安說道:「在可殺可不殺之間,沒有這把劍,可殺的可能性就會很大了。」

老人皺眉不悅。

陳平安緩緩道:「武學路上,當然是要追求『純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為了盡善盡美的『純粹』,一次次故意將自己置身於生死險境當中,一次涉險而過,哪怕再有兩次三次,可是總有一天,會遇到過不去的坎,到時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覺得練拳的純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純粹,先做到心境無垢,出拳之時夾雜著諸多身外物,事後才有機會剝除,這是武道純粹的根本,不然武學道路,本就道阻且長,坎坷難行,更有斷頭路在前方等著,如果仍是喜歡告訴自己死則死矣,還怎麼走得遠?」

老人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冷笑道:「怎麼,出門在外浪蕩幾年,覺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經有資格與我說些大話屁話了?」

老人不過是身體向前傾幾分,竹樓二層的屋內,瞬間便是拳意豐沛如洪水,洶湧撲向陳平安,就連竹樓外的石柔,都察覺到這股洪澇即將決堤的驚人氣勢。

陳平安坐在原地,巋然不動,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內如有迅猛罡風吹拂。陳平安不斷向後倒滑出去,只是依舊腰桿挺直,哪怕背靠牆壁,依舊絲毫不改坐姿。

老人嘆息一聲,眼中似有憐憫神色,問道:「陳平安,走完了一趟書簡湖,就已經這麼怕死了嗎?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何自己遲遲無法水到渠成破開五境瓶頸?你以為是自己壓制使然,還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陳平安默然無聲。

老人看著這個背靠牆壁的枯槁年輕人,道:「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認罷了。當然,你自有怕死的萬般理由,我不會因此而笑話你半句。不過呢,世事值得玩味處,就在於此,習武也好,修道也罷,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對的,但是很可惜,你無法用一個於你正確的道理,來說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練劍,這個執念越來越深刻。我猜測你在書簡湖這幾年,經常會有這樣的念頭,一個是武夫好像不夠強,一個是劍仙實在太瀟洒。這些念頭在不經意間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卻不自知。這是人之常情,你從未見過我真正出手,但是你卻走過了一趟劍氣長城,相信親眼所見的劍仙,不止一兩位。」

陳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駁。

老人笑道:「我當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將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無比平整,所以你雖然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緩,這自然是我的厲害之處,不傷你體魄本元半點,更不壞你本心絲毫。但是你所見的劍仙風姿,可不會管你一個小武夫的心境,劍意縱橫千百里,氣沖斗牛開雲海,隨隨便便一巴掌,就會在你心路上拍出一個大窟窿,你又是喜歡自省的半吊子讀書人,喜歡有事沒事就回頭,看看自己走岔了沒有,不承想每次回頭,就要下意識看一看那個窟窿,如凝深淵,如觀深井,深墜其中,不可自拔。」

陳平安點頭道:「在老龍城,我就意識到這一點,劍修左右在蛟龍溝的出劍,對我影響很大,加上先前魏晉破開天幕一劍,還有老龍城范峻茂飛往桂花島的雲海一劍……」

說到這裡,陳平安神色凝重,道:「可是進入書簡湖后,我並非如前輩所說,毫無察覺,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已經有意識去一點點消弭這種影響。」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裡丟石子,每次還要小心翼翼,盡量不要在井底濺起水花,你填得滿嗎?」

陳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敢問前輩,那我應該如何做?」

老人冷嘲熱諷道:「看來一趟書簡湖之行,讓你形神憔悴不說,連一顆原本還湊合的腦袋瓜子也生鏽了。」

陳平安只是凝視著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道:「好在有些東西還沒丟乾淨,不然就真沒救了。」

老人抬起一隻拳頭,道:「習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指併攏,又道:「練劍。」

然後老人收起雙手,站起身,居高臨下,俯瞰陳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麼主次怎麼分?分出主次,當下又怎麼分先後?什麼都沒想明白,一團糨糊,成天渾渾噩噩,活該你在城門大開的關隘外邊繞圈子,還洋洋自得,告訴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頸,只是不願意而已。話說回來,你躋身六境,確實簡單,不過就跟一個人滿褲襠屎一樣,從屋外進門,誤以為進了屋子就能換上一身乾淨衣衫,其實,那些屎也給帶進了屋子,不在身上,還在屋內。你好在誤打誤撞,總算沒有破境,不然就這樣從五境躋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樓,來見我?」

老人輕輕一跺腳。

陳平安的後背,被撲面而來的劇烈罡風,吹拂得死死貼住牆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樓牆壁,再竭力不讓後腦勺靠住牆壁。

體內一股純粹真氣若火龍遊走竅穴。

老人眯眼望去,驟然間抬起一腳朝陳平安額頭那個方向踹出。砰然一聲,陳平安的後腦勺狠狠撞在牆壁上,體內那股純粹真氣也隨之停滯不前,如背負一座山嶽,壓得那條火龍只能匍匐在地。

老人嘖嘖道:「陳平安,你真沒想過自己為何三年不練拳,還能吊著一口氣?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練拳時,依舊自我砥礪,可是身子骨,撐得住?你真當以為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就從來不曾捫心自問?」

陳平安呼吸困難,臉龐扭曲。

他早知道這次返回竹樓,會有大苦頭要吃,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直截了當。

但是老人的那個問題,讓陳平安的心意驟然停歇,如同「懸崖勒馬」,暫時摒棄老人的拳罡帶來的壓制,靜心聚氣,聚精會神,去思考這個之前依稀想過卻一筆帶過的問題。

老人抬起腳,一腳尖踹向牆壁處陳平安的腹部,一縷拳意罡氣,剛好擊中那條極其細微的火龍真氣。

陳平安隱約間察覺到那條火龍的首尾和四爪,在自己心扉門外,驀然間綻放出三串如爆竹、似春雷的聲響。

老人說道:「顯然是有修行之人,以極高明的獨到手法,悄悄溫養你的這一口純粹真氣。如果我沒有看錯,肯定是位道家高人,在真氣火龍的頭顱,植入了三粒火苗種子,作為一處道家的『天宮內院』,以火煉之法,助你一寸寸打通這條火龍的脊柱關節,使得你有望骨體容華煥發,先行一步,跳過六境,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效果就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手筆不算太大,但是巧而妙,火候極好。說吧,是誰?」

陳平安一臉茫然。

老人既然已經看出根腳,也就不再為難陳平安,收斂氣勢。

陳平安靠牆而坐,汗流浹背。

最後陳平安靈機一動,苦笑道:「我曾經見過一位朋友的師父,是位道袍綉有火龍的道人,道號火龍真人,現在想起來,當時離別之時,他確實伸出手指,虛點了我幾下。」

光腳老人皺了皺眉頭,問道:「為何這位老神仙要白白送你一樁機緣?」

修行路上,福禍相依,不可不察。

陳平安抹了把汗水,笑道:「因為我送了那朋友一枚龍虎山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小印章而已。」

老人點點頭,道:「山巔修士,不願虧欠,怕沾因果,你這一送,他這一還,就說得通了。」

然後老人突然問道:「而已?」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老人一腳踹出,陳平安的腦門處如遭重鎚,撞在牆壁上,直接暈厥過去,連腹誹罵娘的機會都沒有。

老人嗤笑道:「小小年紀,暮氣沉沉,真是欠揍。」又是一腳,踹得陳平安身體撞向牆壁,墜地后彈了一下,剛因為疼痛而清醒幾分,就又因為疼痛而暈厥過去。

從頭到尾,老人沒有刻意隱藏氣機和言語。

一頭依附仙人遺蛻的女鬼算個屁。

竹樓檐下,女鬼石柔坐在翠綠小竹椅上,局促不安,她咽了口唾沫,突然覺得比起一登樓就被往死里打的陳平安,自己在落魄山這幾年,真是過著神仙日子了。

石柔猛然站起身,仰頭望去,二樓那邊,光腳老人手裡拎著陳平安的脖子,輕輕一提,高過欄杆,隨手丟下,石柔慌慌忙忙接住。

老人說道:「這傢伙想得太多,睡得太少。讓他先睡個飽,這段時間,誰都別去吵他。」

石柔趕緊將陳平安放到一樓床鋪上,悄然退出,關上門,乖乖坐在門口竹椅上當門神。

老人走下竹樓,來到崖畔。今日雲霧濃重,遮蔽視野,畫卷壯麗,猶如天風震撼大海潮,身處落魄山高處,如同置身於澤國,稍稍左邊,有一座毗鄰落魄山的山峰,獨獨高出雲海,如仙人踩高蹺。老人隨手一揮袖,輕易打散整座雲海,如開門見山河。

這一幕,看得石柔眼皮子微顫,趕緊低斂視線。

這要是一袖子打在她那副仙人遺蛻上,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會不會徹底煙消雲散。

先前她最害怕的那個崔東山拜訪過落魄山,就在二樓。石柔從未見過如此失魂落魄的崔東山,老人坐在屋內,並未走出,崔東山就坐在門外廊道中,也未走入,但是稱呼老人為爺爺。

從那一刻起,石柔就知道該如何跟老人打交道了,很簡單,盡量別出現在崔姓老者的視線中。

老人駐足遠望。

一條腹有金線、生有四爪的巨大黑蛇,從山門那邊,沿著寬闊山道,迅猛登山,臨近竹樓后,死活不敢靠近。裴錢知道它守規矩,也不為難它,飄落在地,躬身前奔。粉裙女童尾隨其後,如粉蝶紛飛,極其可愛。青衣小童顯得比較無精打采,滑下了黑蛇尾巴,慢悠悠吊在兩個傢伙的身後,就要見著陳平安了,青衣小童不知為何,還是有些心虛。

裴錢到了竹樓,石柔趕緊將老人言語重複了一遍。裴錢既有失望也有擔憂,輕輕走到竹樓門口,試圖從綠竹縫隙當中瞧見屋子裡邊的光景,當然一無所獲,她猶不死心,繞著竹樓走了整整一圈,最後一屁股坐在石柔的那條竹椅上,雙臂環胸,生著悶氣。師父回鄉后,竟然不是第一個瞧見她,她這個肩挑重擔的開山大弟子,當得不行啊,太不講究了。

裴錢偷偷丟了個眼神給粉裙女童。

粉裙女童立即心領神會,跑到光腳老人那邊,輕聲問道:「崔爺爺,我家老爺還好吧?」

老人點頭道:「有些麻煩,但是還不至於沒辦法解決,等他睡飽了之後,再喂喂拳,就扳得回來。」

粉裙女童臉色慘白。

喂拳?

她當然知道當年老爺的境遇,真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對話的青衣小童,也神色戚戚然。可憐的老爺,才回家就跳進一座大火坑。難怪這趟出門遠遊,要晃蕩五年才捨得回來,換成自己,五十年都未必敢回來。

陳平安足足睡了兩天一夜才醒來,睜眼后,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走出屋子,發現裴錢和朱斂在門外守夜,一人一條小竹椅。裴錢歪靠著椅背,伸著雙腿,已經在酣睡,還流著口水,對於這個黑炭丫頭而言,這大概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人生無奈。陳平安放輕腳步,蹲下身,看著裴錢,片刻之後,她抬起手臂,胡亂抹了把口水,繼續睡覺,小聲夢囈,含糊不清。

陳平安站起身,示意朱斂跟上他,兩人一起來到崖畔,那邊打造了一張刻有棋盤的石桌,還有四隻篆刻雲紋的古樸石凳。

朱斂壓低嗓音,輕聲笑道:「若是裴錢瞧見了少爺這副模樣,可要心疼壞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已經很好了,當初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七八年內都無法從書簡湖脫身。」

朱斂點點頭,道:「雖然不知具體緣由,一些書信往來,老奴不敢在紙上詢問,可是能夠讓少爺這般度日如年,想來是天大的難事了。」

陳平安取出兩壺書簡湖烏啼酒,跟朱斂一人一壺,輕輕磕碰。陳平安斜靠著石桌,一條胳膊擱在上邊,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一言難盡。」

「何謂風骨,無非是能受天磨。」

朱斂轉頭凝視著陳平安的側臉,喝了一小口酒,輕聲勸說道:「少爺如今模樣,雖然憔悴不堪,可老奴是那情場過來人,曉得如今的少爺,卻是最惹婦人的憐惜了。以後下山去往小鎮或是郡城,少爺最好戴頂斗笠,遮掩一二,不然小心重蹈紫陽府的覆轍,不過是給街上婦人多瞧了幾眼,就憑空招惹幾筆風流賬、脂粉債。」

久違的溜須拍馬。

陳平安伸出手揉著臉頰,笑道:「你是當我傻,還是當那些女子眼瞎啊?」

朱斂唏噓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少爺你就等著吧,到了山外,遲早要被婦人……」

陳平安連忙擺手,呵斥道:「打住打住,喝你的酒。」

朱斂痛心疾首,道:「忠言逆耳!」

陳平安微笑不言,借著灑落人間的素潔月色,眯眼望向遠方。

雖然當下是望向南方,可是接下來陳平安的新家業,卻在落魄山以北。

除了原先包袱齋「安營紮寨」的牛角山,先前見機不妙,打算跳下大驪這條「沉船」,其他的仙家勢力,包括清風城許氏在內選中的硃砂山,其餘還有鰲魚背、拜劍台、蔚霞峰和灰濛山等,除了拜劍台位於最西邊,形單影隻,並且山頭不大,其餘多是西邊群山中靠南位置,恰好與落魄山相距不遠。尤其是灰濛山,佔地廣袤,先前的那個仙家勢力,已經砸下重金,加上大批盧氏遺民的任勞任怨,已經打造出連綿成片的神仙府邸,宛如人間仙境,最後等於是半賣半送,還給了大驪朝廷,不知如今做何感想,想來應該悔青了腸子。

大驪宋氏在老龍城賒欠下的那些金精銅錢,由魏檗牽線搭橋,被陳平安用來買山,然後就此一筆勾銷,也算清爽了。

尤其是那座建造出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即將被陳平安收入囊中,但是必須暫時挂名在魏檗那邊,不然名不正言不順,這股源頭活水,裡邊流著的可是一枚枚神仙錢,利益太過巨大,會被大驪權貴眼紅嫉妒。私底下,陳平安與魏檗對半分紅。

當年幫著顧璨家與人在田間搶水無數次,陳平安不承想如今自己也能守著這麼一塊收成驚人的「良田」。

陳平安收回思緒,問道:「朱斂,你沒有跟崔老前輩經常切磋?」

朱斂微笑搖頭,道:「老前輩拳頭極硬,早已走到我們武夫夢寐以求的武道盡頭,誰不仰慕?只不過我不願打攪前輩清修。」

朱斂身體後仰,轉頭望向竹樓那邊,問道:「我這麼說,老前輩不會介意吧?」

寂靜無聲,沒有回應。

朱斂笑道:「老前輩除了偶爾手持行山杖,遊歷群山,與那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幾位老夫子切磋學問,一般不太願意露面,閑雲野鶴,不過如此。」

朱斂記起一事,說道:「我在郡城那邊,無意間找到了一棵好苗子,是位從大驪京畿搬遷到龍泉的富家千金,年紀不大,十三歲,跟咱們那位賠錢貨,差不多歲數,雖然現在才開始學武,起步有些晚,可是勉強還來得及,我已經跟她的長輩講清楚,現在只等少爺點頭,我就將她領上落魄山。如今落魄山新建了幾棟府邸,除了我們自住,用來待人接物,綽綽有餘,而且都是大驪出的銀子,不用我們掏一枚銅錢。」

陳平安點點頭。如今落魄山人多了,確實應該建有這些棲身之所,不過等到與大驪禮部正式簽訂契約,買下那些山頭后,即便刨去租借給阮邛的幾座山頭,好像一人獨佔一座山頭,同樣沒問題,真是財大氣粗腰桿硬,到時候陳平安會成為僅次於阮邛的龍泉郡大地主,佔據西邊大山的三成地界,除去小巧玲瓏的真珠山不說,其餘任何一座山頭,靈氣沛然,都足夠一位金丹地仙修行。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要是願意領著她登山,當然可以,不過是以什麼名分留在落魄山?你的入室弟子?」

若是朱斂在浩然天下收取的首位弟子,陳平安還真有些期待她的武學攀登之路。

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朱斂如今境界最高,實打實的遠遊境武夫,雖說走了捷徑,看似急功近利,但是陳平安內心深處,覺得朱斂的選擇,實則才是最對的。

朱斂搖頭道:「老奴可沒興緻給人當師父,讓她先當個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吧,以後誰相中了她的根骨資質,只管拿走。老奴所作所為,不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想著給少爺的落魄山添分人氣,不然儘是神怪鬼妖,不太像話,總覺得不利於風水。話說回來,這要是在藕花福地,少女那般天賦的弟子,就像是我去書肆買書的時候,路邊撿來的,可是在家鄉那邊,估摸著能讓一籮筐的江湖宗師,爭搶得你打我我殺你,腦漿四濺,很江湖了。」

朱斂蹺著二郎腿,雙指捏住仙家釀酒的酒壺,輕輕搖晃,唏噓道:「不愧是浩然天下,英才輩出,絕不是藕花福地可以媲美。」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說服的少女家人?窮學文富學武,可不是開玩笑的。」

朱斂呵呵笑道:「事情不複雜,那戶人家,之所以搬遷到龍泉郡,就是因為在京畿混不下去了,紅顏禍水嘛,少女性子倔,爹娘長輩也硬氣,不願低頭,便惹到了不該惹的地方勢力,老奴就幫著擺平了那撥追過來的過江龍。少女是個念家重情的,家裡本就有兩位讀書種子,不需要她來撐門面,如今又連累兄長和弟弟,她已經十分愧疚,想到能夠在龍泉郡傍上仙家勢力,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其實學武到底是怎麼回事,要吃多少苦頭,如今半點不知。也是個憨傻丫頭,不過既然能被我看中,自然不缺靈氣,少爺到時候一見便知,與隋右邊相似,又不太一樣。」

陳平安「嗯」了一聲。朱斂做事情,還是牢靠的。

朱斂突然轉頭一聲吼:「賠錢貨,你師父又要出遠門了,還睡?」

裴錢連人帶竹椅一起摔倒,迷迷糊糊之間,瞧見了那個熟悉身影,跳起身飛奔而至,結果一看到陳平安那副模樣,立即淚如雨水珠子叭叭落,皺著一張黑炭似的臉龐,嘴角下壓,說不出話來。師父怎麼就變成這樣了?這麼黑黑瘦瘦的,學她做什麼啊?

陳平安坐直身體,微笑道:「怎麼在落魄山待了三年,也不見你長個子?怎麼,吃不飽飯?光顧著玩了?有沒有忘記抄書?」

裴錢一把抱住陳平安,那叫一個嗷嗷哭,傷心極了。

當年就該死皮賴臉跟著師父一起去的,有她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哪怕再笨手笨腳,好歹在書簡湖那邊,還會有個能陪師父說說話、解解悶的人。

陳平安瞪了眼在一旁幸災樂禍的朱斂。

朱斂提起酒壺,自己喝了一大口罰酒,然後趁著陳平安輕聲安慰裴錢的工夫,拎著還剩下半壺烏啼酒的小壺,起身離去。好似要將月色與光陰,都留與那對久別重逢的師徒。

裴錢好不容易才哭著鼻子,坐在一旁石凳上。

個頭稍稍長高,但是很不明顯,尋常十三四歲的少女,這會兒身段也該如楊柳抽條,臉龐也會長開了,可裴錢就好像還是那個在紅燭鎮分別之際的黑炭丫頭。

她嘰嘰喳喳,與師父說了這些年她在龍泉郡的「豐功偉績」:每隔一段時日就要下山,去給師父打理泥瓶巷祖宅;每年正月和清明節都會去上墳,照看著騎龍巷的兩間鋪子;每天抄書之餘,還要手持行山杖,騎著那條黑蛇,兢兢業業巡視落魄山地界,防止有蟊賊潛入竹樓;更要每天練習師父傳授的六步走樁、劍氣十八停,女冠姐姐教她的白猿背劍術和拖刀法,更別提她還要完善那套只差一點點就可以登峰造極的瘋魔劍法……總之,她很忙碌,一點都沒有瞎胡鬧,沒有不務正業,天地良心!

至於攆狗、斗鵝、踢毽子這些小事情,她覺得就不用與師父嘮叨了,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這些個蕩氣迴腸的事迹、壯舉,是她的分內事,無須拿出來顯擺。

陳平安耐心聽完裴錢添油加醋的言語,笑問道:「崔老前輩沒教你什麼?」

裴錢眼珠子滴溜溜轉動,使勁搖頭,可憐兮兮道:「老爺子眼界高,瞧不上我哩。師父你是不知道,老爺子很高人風範的,作為江湖前輩,比山上修士還要仙風道骨,真是讓我佩服。唉,可惜我沒能入了老爺子的法眼,無法讓老爺子對我的瘋魔劍法指點一二,在落魄山,也就這件事,讓我唯一覺得對不住師父了。」

大概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一番言語已經兩邊討好的裴錢,以拳擊掌,響聲清脆,十分惱火道:「是我給師父丟臉了!」

陳平安彎腰前傾,一彈指砸在裴錢額頭,疼得裴錢捂住腦袋,倒抽一口冷氣。

陳平安笑道:「吃不住苦就老實說,什麼眼界高,你唬誰呢?」

裴錢揉了揉微微發紅的額頭,瞪大眼睛,一臉錯愕道:「師父你這趟出門,莫不是學會了神仙的觀心術嗎?師父你咋回事哩,怎麼不管到哪裡都能學會厲害的本事!我這輩子哪裡還能趕上師父,只能在師父屁股後頭吃灰塵了……」

陳平安一把擰住這個馬屁精的耳朵,笑罵道:「喲,繼續編,我看你能編到什麼時候。」

裴錢咧嘴笑了起來,只是一看到師父那張臉龐,便又泫然欲泣,連與師父開玩笑的心思都沒了,低下頭。

陳平安嘆了口氣,拍了拍那顆小腦袋,笑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很快灰濛山、硃砂山和鰲魚背這些山頭,都是你師父的了,還有牛角山那座仙家渡口,師父佔一半,以後你就可以跟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物,理直氣壯地收取過路錢。」

裴錢興緻不高,「哦」了一聲。

陳平安雙手籠袖,繼續遠望落魄山以南的夜景,聽說天氣晴朗的時候,只要眼力夠好,都能夠瞧見紅燭鎮和繡花江的輪廓。

裴錢趴在石桌上,手指沿著棋盤刻線輕輕抹過,目不轉睛,看著師父。

兩兩無言。

得了朱斂的消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從新建府邸那邊聯袂趕來,陳平安轉過頭去,笑著招手,讓他們落座,加上裴錢,剛好湊一桌。

粉裙女童飛快跑來,向陳平安作揖行禮,畢恭畢敬道:「老爺。」

青衣小童也有模有樣,鞠了一躬,抬起頭后,笑臉燦爛,道:「老爺,您老人家總算捨得回來了,也不見身邊帶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師娘來著?」

粉裙女童怒目相向,罵道:「不許胡說八道!」

青衣小童挖著鼻孔,一屁股坐在陳平安對面石凳上,學裴錢趴在桌上,一臉疑惑道:「老爺,你是不是戴了張人皮面具行走江湖啊?大晚上的,我膽兒小,瞧著老瘮人了,趕緊摘下來吧。」

陳平安笑道:「這是不想要紅包的意思?」

青衣小童抬起腦袋,左看右看,認真道:「不承想細看之後,老爺愈發有男人味道了。」

陳平安撓撓頭,落魄山?改名為馬屁山得了。

陳平安隨後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件東西,千壑國渡口那位老修士贈送的九宮格寶匣,老龍城苻家賠償的一塊老龍布雨玉佩,僅剩一張留在身邊的狐皮美人符紙,分別送給裴錢、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裴錢一打開看到琳琅滿目的小物件,玲瓏別緻,關鍵是數量多啊,高興得手舞足蹈。

青衣小童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那件價值連城的老龍布雨玉佩。

粉裙女童捻著那張狐皮美人符紙,愛不釋手。

陳平安對粉裙女童笑著解釋道:「以後打掃屋舍,不用你一個人忙活了,灌注靈氣后,可以讓一位符籙傀儡幫忙,靈智與尋常少女無異,還能與你聊聊天。」

粉裙女童又起身給陳平安鞠躬致謝,一絲不苟。

陳平安也攔不住。

青衣小童突然說道:「是不是貴重了些?」

陳平安打趣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青衣小童哀嘆一聲,想了想,道:「不能收,我湊巧聽說過這種老龍城玉佩的珍稀,又不是涉及大道的蛇膽石,不然給我再多,我也來者不拒……」

青衣小童將那塊玉佩放在桌上。

陳平安見他眼神堅定,沒有執意要他收下這份禮物,也沒有將其收回袖中,只是拿起烏啼酒,喝了口酒,問道:「聽說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來過咱們龍泉郡了?」

青衣小童耷拉著腦袋,答道:「可不是。」

陳平安說道:「也別覺得自己傻,是你那個水神兄弟不夠聰明。以後他如果再來,該如何就如何,不想見,就隨便說個地方閉關,讓裴錢幫你攔下,如果還願意見他,就繼續好酒招待著便是,沒錢買酒,錢也好,酒也罷,都可以跟我借。」

青衣小童臉色有些古怪,疑惑道:「我還以為你會勸我不見他來著。」

陳平安微笑道:「幾百年的江湖朋友,說散就散,有些可惜吧。不過有些忙,你幫不了,就直接跟人家說,真是朋友,會體諒你的。」

青衣小童嘀咕道:「混江湖,與兄弟說自個兒不行,那多不豪氣。」

青衣小童一說完這些,就更心虛了。

陳平安笑道:「行吧,只要是跟錢有關,你就算是還想著在水神兄弟那邊打腫臉充胖子,不行也硬要說行,沒關係,到時候一樣可以來我這邊借錢,保管你還是當年那個闊綽豪氣的御江二把交椅。」

青衣小童徹底蒙了,顧不得稱呼老爺,直呼其名道:「陳平安,你這趟遊歷,是不是腦瓜子給人敲壞了?」

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那邊,雙手籠袖,清風拂面,道:「哪天等你自己想明白了,兄弟不再是兄弟,即便朋友都做不得了,你至少可以問心無愧,自認從無對不起兄弟的地方。在落魄山,咱們又不是吃不著飯了,既然如此,江湖人身在江湖,只要還有酒喝,錢算什麼?你沒有,我有。你不多,我很多。」

青衣小童一把抓起那塊老龍布雨玉佩,抹了把臉,什麼也沒說,跑了。

裴錢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覷。

陳平安其實還有些話,沒有對青衣小童說出口。

不管如何,陳平安都不希望青衣小童對他心心念念的那座江湖,太過失望。

魏檗突然出現在崖畔,輕輕咳嗽一聲,道:「陳平安啊,有個消息要告訴你一聲。」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怎麼說?」

魏檗指了指山門那邊,道:「有位好姑娘,夜訪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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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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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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