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平安的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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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陳平安的落魄山
竹樓一樓,已經擺放了一排博古架,木色素雅,錯落有致,只是格子多,寶貝少。
陳平安就想要從方寸物和咫尺物當中取出些物件,裝點門面,結果愣了一下。照理說陳平安這麼多年遠遊,也算見識和經手過不少好東西了,可貌似除了陸抬購自扶乩宗喊天街的所贈之物、吳懿在紫陽府饋贈的禮物,再加上陳平安在池水城猿哭街購買的那幅仕女圖,以及老掌柜當彩頭贈送的幾樣小物件,最後也沒剩下太多,家底比陳平安自己想象中要薄一些,一件件寶貝,如一葉葉浮萍在水中打個旋,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石毫國和梅釉國邊境上的那座關隘,「留下關」,名為留下,可其實哪裡留得住什麼。
有些是暫借給別人的,例如在魏羨身上的祖宗甘露甲「西嶽」,盧白象腰間的狹刀「停雪」,隋右邊背後的「痴心」劍,魏檗手上的「吾善養浩然氣」玉牌,顧璨那邊的兩座「下獄」閻王殿和仿造琉璃閣,等等。
更多是直接送出手了,比如綵衣國胭脂郡得來的那枚城隍顯佑伯印。落魄山眾人,山崖書院眾人,誰沒得到過陳平安的贈禮?不說這些熟人,就算是石毫國的狗肉鋪子,陳平安都能送出一枚小暑錢,以及在梅釉國春花江畔山林中,陳平安更是既掏錢又送葯。更早一些,在桂花島,還有為了餵養一條年幼小蛟而撒入水中的那把蛇膽石,難計其數。
陳平安自嘲道:「送人之時唯豪氣,事後想起心肝疼。」
想了想,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暗自點頭道:「好詩!」
蓮花小人原本坐在桌上休憩,聽到陳平安的言語后,立即後仰倒去,躺在地上,僅剩一條小胳膊使勁拍打肚皮,笑聲不斷。
看著小傢伙活潑可愛的模樣,陳平安也挺開心的。
在落魄山,只要不是馬屁話,陳平安都覺得悅耳動聽。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撓著小傢伙的胳肢窩,小傢伙滿地打滾,最後仍是沒能逃過陳平安的戲耍,只好趕緊坐起身,正襟危坐,鼓著腮幫,伸手指了指書桌上的一疊書,似乎是想要告訴這位小夫子,書桌之地,不可嬉戲。
陳平安笑著停下動作,從方寸物和咫尺物中取出一些家當,一件件放在桌上。
如今家當只是比預期少,但家底還是相當不錯了,有山頭進賬不說,就只說背著的劍仙,這可不是老龍城苻家剮下的蚊子腿肉,而是實打實的一件半仙兵。
那件從蛟龍溝元嬰老蛟身上剝下的法袍金醴,本就是海外修道的仙人遺物。那位不知名的仙人飛升不成,只得兵解轉世,金醴沒有隨之灰飛煙滅,本身就是一種證明,所以得知金醴能夠通過吃下金精銅錢,成長為一件半仙兵,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大驚訝。
一條殘缺不全的核桃手串,每顆核雕,都相當於尋常金丹地仙的致命一擊。
一襲淡薄青衫法袍,品秩並未到達法寶,只是陳平安很喜歡,總覺得那件金醴白衣勝雪,太扎眼。
核桃串子和青衫法袍,去往北俱蘆洲的時候,也都要隨身攜帶。
桌上物件眾多。兩枚印章還是擺在最中間的地方,被眾星拱月。
陳平安開始默默算賬,欠債不還,肯定不行。
朱斂曾經說過,借錢一事,最是友誼的驗金石,往往很多所謂的朋友,借得錢去,朋友也就做不得了,可總歸會有那麼一兩個,借了錢會還,還錢分兩種,一種是有錢就還上了,一種是雖說暫時還不上,但會次次打招呼,並不躲,等到手頭寬裕,就還,這種更可貴,在這期間,你若是催促,人家就會愧疚道歉,但他心裡邊不埋怨。
朱斂說最後這種朋友,可以長久往來,當一輩子朋友都不會嫌久,因為念情,感恩。
當時陳平安笑著問朱斂,是不是打算借錢?而且一時半會兒不會還我?
朱斂低頭哈腰,搓著手,說少爺真是學究天人,未卜先知。
然後這個佝僂老人果真厚著臉皮跟陳平安借了些雪花錢,其實也就十枚,說是要在宅子後邊,建座私家藏書樓。
陳平安當然借了,一位遠遊境武夫,一定程度上涉及了一國武運的存在,混到跟人借十枚雪花錢,還需要先嘮叨鋪墊個半天,陳平安都替朱斂打抱不平。不過說好了十枚雪花錢就是十枚,多一枚都沒有。
陳平安要求朱斂以後造好的藏書樓,必須是落魄山的禁地,不許任何人擅自出入。
朱斂答應下來。陳平安估摸著龍泉郡城的書肆生意,要紅火一陣了。
蓮花小人還在那邊擺弄著物件,將它們一件件擺放得齊齊整整。陳平安都不知道小傢伙這個習慣到底是隨誰。
陳平安由著它忙碌,自顧自打著算盤。
青峽島密庫房,珠釵島劉重潤,自己都是欠了錢的。
但是真正的大頭支出,肯定是和顧璨聯手籌辦的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真要放開手腳乾的話,可以成為兩個無底洞,絕對不是幾枚穀雨錢的事情。
若是尋常小國君主、富豪設置大醮、道場,所請道人高僧,多半不是修行中人,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數,故而開銷不算太大,幾萬兩到幾十萬兩,都能辦上一兩場,哪怕是需要耗費五十萬兩白銀,折算成雪花錢,就是五枚小暑錢,半枚穀雨錢,但在東寶瓶洲任何一座藩屬小國,都是幾十年不遇的盛舉了。
可一旦涉及修道之人,尤其是聘請地仙坐鎮,要與各地著名的道觀寺廟的老神仙們打交道,人家即便宅心仁厚,菩薩心腸,笑著說一個「隨便」,一句「看著給」,那陳平安和顧璨掏銀子的時候,真敢「隨便」了?而且陳平安在離開書簡湖之前,就與顧璨商量過,兩場法事,宜大不宜小,而且必須確保沒有沽名釣譽之輩藉機渾水摸魚,不然就不是浪費神仙錢的事情,而是耽誤了那些陰靈鬼物的陰德福報和投胎轉世。
所以在兩年內,顧璨要接連舉辦兩場法事,那會是一場極其耗費心力、考驗眼力並且需要相當耐心的事情。這也是陳平安對顧璨的一種磨礪,既然選擇了改錯,那就要走上一條極其艱辛坎坷的路途。
當年在書簡湖南邊的群山之中,妖魔橫行,邪修出沒,瘴氣橫生,可是比這更難熬的,還是顧璨背著的那座「下獄」閻王殿,以及一場場送行。顧璨中途有兩次就差點要放棄了。
改錯,不是一句「我知道錯了」,然後就雲淡風輕,走點遠路,砸點神仙錢,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壯舉、善舉,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事情。
天底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事!
不過陳平安其實心知肚明,顧璨並未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顧璨的心性,仍然在游移不定,只是他在書簡湖吃到了大苦頭,差點直接給吃飽撐死,所以當下顧璨有些類似陳平安最早行走江湖時那樣,在模仿身邊最近的人,不過只是將為人處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後,化為己用——心性有改,卻不會太多。
顧璨大體上還是那個顧璨,只是更懂得「規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把劍仙掛於壁上。然後來到屋外檐下,跟蓮花小人各自坐在一條小竹椅上,普通材質,這麼些年過去,早先的翠綠顏色,也已泛黃。
陳平安坐在那裡,開始打盹。竹樓內外,冬暖夏涼,一年四季,便是身體孱弱的凡夫俗子,在這邊久坐,都不用擔心著涼或是中暑,比崔東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還要有仙氣。
明天又要練拳了。
迷迷糊糊當中,好似在遠方,一處人心鬼蜮的污穢之地,依稀看到開出了一朵花,搖曳生姿。
陳平安沒有就此醒來,而是沉沉睡去。
蓮花小人坐在隔壁椅子上的邊緣,揚起腦袋,輕輕搖晃雙腿,看到陳平安臉上帶著笑意,似乎夢見了什麼美好的事情。
旭日東升,很快就朝霞萬里。
竹樓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陳平安陡然醒來。
直接脫了靴子,卷了袖管褲管,登上二樓。來到屋外,陳平安略作停頓,視線低斂,轉頭望去。
當時崔東山應該就是坐在這邊,沒有進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終於與自己的爺爺在百年後重逢。兩人對坐,到底說了什麼,無人知曉。
陳平安剛要跨步走入屋內,突然說道:「我與石柔打聲招呼,去去就來。」
光腳老人置若罔聞,盤腿而坐,閉目凝神。
陳平安躍下二樓,也沒有穿上靴子,兔起鶻落,很快就來到數座毗鄰而建的宅邸前。朱斂和裴錢還未歸來,應該只剩下深居簡出的石柔和剛剛上山的岑鴛機。陳平安還沒見著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鴛機。高挑少女應該是剛剛賞景散步歸來,見著了陳平安,扭扭捏捏,欲言又止。陳平安向少女點頭致意,去敲開石柔那邊宅子的大門,石柔開門后,問道:「公子有事?」
陳平安點頭說道:「裴錢回來后,就說我要她去騎龍巷看著鋪子,你跟著一起。再幫我提醒一句,不許她牽著渠黃去小鎮,就她那忘性,玩瘋了什麼都記不得。她抄書一事,你盯著點。再就是如果裴錢想要上學塾,就去龍尾溪陳氏開辦的那座,你就讓朱斂去縣衙打聲招呼,看看是否需要什麼條件,如果什麼都不需要,那便更好。」
石柔答應下來,猶豫了一下,問道:「公子,我能留在山上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你實在不願意跟外人打交道,也可以。但是我建議你還是多適應龍泉郡這座小天地,多去文武廟走走看看,更遠一點,還有鐵符江水神祠廟,其實都可以看看,混個臉熟,總歸是好的。你的根腳底細,紙包不住火,即便魏檗不說,可大驪能人異士極多,遲早會被有心人看穿,還不如主動現身。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你最後怎麼做,我不會強求。」
石柔有了些笑意,點頭道:「那奴婢試試看。」
陳平安無奈道:「以後在外人面前,千萬別自稱奴婢了,別人看你看我,眼神都會不對勁,到時候說不定落魄山第一個出名的事情,就是說我有怪癖。龍泉郡說大不大,就這麼點地方,傳開之後,咱倆的名聲就算毀了,我總不能一座一座山頭解釋過去。」
石柔忍著笑,道:「公子心思縝密,受教了。」
陳平安更無奈了,趕緊擺手,阻止道:「落魄山不缺你的馬屁。」
石柔自然而然,掩嘴而笑。
陳平安心中哀嘆,返回竹樓那邊。
宅子不遠處,一個看似散步實則偷偷打量這邊的少女,已經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岑鴛機躡手躡腳,趕緊溜走,總覺得瞧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真相,關上門后,她輕輕拍著胸脯,喃喃道:「別怕別怕,這樣倒好了,他多半不會對你心懷不軌。」
少女心中悲苦,本以為搬家逃離了京畿家鄉,就再也不用與那些可怕的權貴男子打交道,不承想到了小時候無比憧憬的仙家府邸,結果又碰上這麼個年紀輕輕不學好的山主。到了落魄山後,關於年輕山主的事情,朱老神仙不愛提,任由她旁敲側擊,回答她的儘是些雲遮霧繞的好話,她哪敢當真。至於那個名叫裴錢的黑炭丫頭,來無影去如風,岑鴛機想要跟她說句話都難。
二樓內。
當陳平安站定,光腳老人睜開眼,站起身,沉聲道:「練拳之前,自我介紹一下,老夫名為崔誠,曾是崔氏家主。」
陳平安有些意外。
這還是老人第一次自報名號。
崔誠緩緩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觀湖書院來驪珠洞天討債的年輕人,按照族譜,這小子應當喊崔瀺一聲師伯祖。他那一脈,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則是嫡長房了,我這一脈,受我這莽夫連累,已經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脈子弟,從族譜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豪門世族之痛,莫大於此。之所以淪落至此,是因為我曾經神志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餘年光陰,這筆賬,真要清算起來,用武夫手段,很簡單,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兩拳的事情。可若是我崔誠,與孫兒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只要還自認讀書人,就很難了,因為對方在家規一事上,挑不出毛病。」
陳平安點頭,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當中,松籟國歷史上,曾有一位位極人臣的權勢高官,因為是庶齣子弟,在生母的靈位和族譜一事上,與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糾紛,想要與並無官身的族長兄長商量一下,就寫了多封家書回鄉,措辭誠懇。一開始兄長沒有理睬,後來大概給這位京官弟弟惹煩了,終於回了一封信,直接駁回了弟弟的提議,並且言語很不客氣,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隨便去管,家務事你沒資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沒能得償所願,而當時整個官場和士林,都認同這個「小規矩」。
那麼崔誠為何沒有現身家族,向祠堂那些螻蟻遞出一拳?那位藕花福地的首輔大人,又為何沒有直接公器私用,一紙公文,強行按牛喝水?
為何明明可以做到,卻沒有將這種看似脆弱的規矩打破?
陳平安略作思量。
這大概就是崔誠今日能夠有身前無人的境界,那位首輔能夠身居廟堂之高,二者的根本脈絡之一。
當陳平安一旦下定決心,真的要在落魄山開創門派,說複雜無比複雜,說簡單也能相對簡單,無非是務實在物,燕子銜泥,積少成多,務虛在人,在理,慢而無錯,穩得住,往上走。
這些都需要陳平安多想,多學,多做。
崔誠突然說道:「崔明皇這小子,不簡單,你別小覷了。」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他有什麼資格去「小覷」一位書院君子?觀湖書院那位賢人周矩的厲害,陳平安在梳水國劍水山莊那邊已經領教過。而桐葉洲鍾魁當年同樣是書院君子。崔明皇,被譽為「觀湖小君」,是東寶瓶洲書院最出類拔萃的兩位君子之一。
崔明皇本該按照與那位既是大驪國師也是他師伯祖的約定,光明正大離開觀湖書院,以書院君子的身份,出任大驪林鹿書院的副山長,而林鹿書院的首任山長,本該是以黃庭國老侍郎身份現世的那條老蛟程水東,再加上一位大驪本土碩儒當副山長,一正兩副,三位山長,皆是過渡。等到林鹿書院獲得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程水東就會卸任山長一職,大驪碩儒更無力也無心爭搶,崔明皇就會順理成章,成為下一任山長。
如此一來,觀湖書院的面子,就有了。實惠,自然仍是大半落在崔瀺手中。早就與之密謀的棋子崔明皇,得了夢寐以求的書院山長后,心滿意足,畢竟這是天大的殊榮,幾乎是讀書人的極致了,但只要崔明皇身在大驪龍泉,以崔瀺的算計能力,任你崔明皇多麼「志向高遠」,也只能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教書育人,乖乖當個教書匠。
只是後來形勢變化莫測,許多走向,甚至出乎國師崔瀺的預料。
例如那座大驪仿造白玉京,差點淪為曇花一現的天下笑談,先帝宋正醇更是身受重創。大驪鐵騎提前南下,崔瀺在東寶瓶洲中部的諸多謀划,也拉開序幕,而觀湖書院針鋒相對,一鼓作氣,派遣多位君子賢人,或是親臨各國皇宮,斥責人間君王,或是擺平各國亂局。
尤其是打醮山跨洲渡船在朱熒王朝境內墜毀,北俱蘆洲天君謝實橫空出世,向朱熒王朝背後的觀湖書院施壓,不但惹來一洲修士的眾怒,而且如此一來,觀湖書院就跟大驪宋氏也算徹底撕破了臉皮,崔明皇就只能滯留於書院,無法出任林鹿書院的副山長。據說這位君子這些年在書齋內潛心學問,未有絲毫的虛度光陰,書院上下,對其讚譽有加。
陳平安有些奇怪。這次練拳,老前輩似乎很不著急「教他做人」。以往皆是直來直往,拳拳到肉,好像看著陳平安生不如死,就是老人最大的樂趣。今天竟然是以閑聊作為開頭,並且沒少聊。
崔誠不是那種彆扭的性情,雖然不太符合自己的脾氣,可還是第二次主動提及了裴錢習武一事,問道:「就這麼想要給裴錢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委實是裴錢的資質太好,糟踐了,太可惜。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道:「大人的某句無心之語,自己說過就忘了,可孩子說不定就會一直放在心頭,更何況是前輩的有心之言。」
崔誠皺了皺眉頭。話裡有話——自然是埋怨他早先故意譏刺裴錢的那句話。這不算什麼,但是陳平安的態度,才值得玩味。
陳平安似乎在刻意迴避裴錢的武道修行一事。說句好聽的,是順其自然,說句難聽的,那就是好像擔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當然,崔誠熟悉陳平安的秉性,絕不是擔心裴錢在武道上趕超他這個半吊子師父,反而是在擔心其他什麼,比如擔心好事變成壞事。
崔誠不悅道:「有話直說。」
陳平安欲言又止。
崔誠呵呵笑道:「這會兒不說也行,我自有手段打得你主動開口。」
陳平安倒也硬氣,道:「怎麼個打法?若是前輩不顧境界懸殊,我可以現在就說。可如果前輩願意同境切磋,就等我輸了再說。」
崔誠說道:「那你現在就可以說了。我這會兒一見你這副欠揍的模樣,就手癢,多半管不住拳頭的力道。」
陳平安心中罵娘不已。
這次返鄉,面對「喂拳」一事,陳平安內心深處,唯一的憑仗,就是「同境切磋」四個字,希冀著能夠一吐惡氣,好歹要往老傢伙身上狠狠捶上幾拳,至於此後會不會被打得更慘,無所謂了。總不能從三境到五境,一次次練拳,結果連老人的一片衣角都沒有沾到。
陳平安嘆了口氣,將那個古怪夢境,說給了老人聽。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吐露此事。
崔誠沉默不語。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能否幫著解夢?或是按照我們家鄉老話,夢境是反著來的?」
老人嗤笑道:「好嘛,又是個要不得的大心結,一個是怕死,一個是怕自己本事不濟。怎麼,陳平安,走了遠路,膽子越來越小了?」
陳平安搖頭道:「正因為見過世面更多,才知道外邊的天地,高人輩出,一山還有一山高。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可總不能妄自尊大,真以為自己練拳練劍勤勉了,就可以對誰都逢戰必勝,人力終有窮盡時……」
老人一臉嫌棄,冷笑道:「愚不可及!」
陳平安真誠求教,畢恭畢敬道:「前輩請講。」
老人瞬間起身,陳平安依舊是心有感應,手腳卻慢於心,一如當年燒瓷拉坯,手心不一,只能經常出錯。
其實不是陳平安太「慢」,實在是一位十境巔峰武夫太快。
陳平安只得抬起雙臂,擋在身前,仍是被崔誠一記膝撞砸在額頭,整個人高高飛起,撞在牆壁上,一摔而下,又被一腳踹中腹部,踢得直接砸在天花板上,重重墜地,最後被一腳踹中額頭,身軀瞬間倒滑出去,撞在牆根那邊,大口嘔血,毫無還手之力。
真是記仇。以膝撞偷襲,這是之前陳平安的路數。
崔誠雙臂環胸,站在屋子中央,微笑道:「我那些金玉良言,你小子不付出點代價,我怕你不知道珍貴,記不住。」
陳平安站起身,吐出一口血水。
崔誠問道:「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裴錢習武懈怠,就躲得過去了?唯有武夫最強一人,才可以去跟老天爺掰手腕!你在藕花福地逛盪了那麼久,號稱看遍了三百年光陰流水,到底學了些什麼狗屁道理?這也不懂?」
陳平安根本不用眼睛去捕捉老人的身形,剎那之間,心神沉浸,進入「身前無人,只顧自己」那種玄之又玄的境界,一腳重重踏地,一拳向無人處遞出。
可是這一拳卻被崔誠隨手撇開,陳平安胸前彷彿被一記重鎚砸中,後背緊貼牆壁,手肘抵住,加上松垮拳架的驟然發力,如弓弦緊繃后陡然射出,以比倒退速度更快的身形,掠向崔誠,就像自己撞到槍口上去,不承想被崔誠一手臂甩中脖頸,直接摔在了地板上,力道之大,以至於陳平安的身體在地上彈了數次,直到被崔誠一腳踩中額頭。
崔誠低頭看著七竅流血的陳平安,笑道:「有點小意思,可惜氣力太小,出拳太慢,意氣太淺,處處是毛病,拳拳是破綻,還敢跟我硬碰硬?小娘兒們耍長槊,真不怕把腰肢給擰斷嘍!」
陳平安雙手一拍地面,身形倒轉,雙腳朝天,腦袋滑出崔誠的腳底板,以手撐地,猛然旋轉,堪堪躲過老人輕描淡寫的一記鞭腿。
不料老人微微抬袖,一道拳罡「拂」在以天地樁迎敵的陳平安身上,陳平安在空中滾雪球一般,摔在竹樓北側門窗上。
老人沒有追擊,隨口問道:「大驪新五嶽選址一事,有沒有說與魏檗聽?」
陳平安掙扎著起身,搖頭道:「想過要說,只是考慮過後,還是算了,大驪頭等機密要事,不敢隨便泄露,跟魏檗朋友歸朋友,總不能賣了自己學生來換人情。何況如今魏檗樹大招風,暗箭難防,還是小心為妙。」
崔誠依舊站在原地,點頭道:「自家事,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以做做看。說是非,話可說可不說的時候,最好就別說了。」
陳平安心中默默記住老人這兩句老話。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千金不換。
崔誠一聲暴喝:「對拳之時,也敢分心?」
陳平安看似分心,實則化用劍氣十八停秘術,轉換純粹真氣,硬生生熬出半口真氣,挨了老人一拳后,竟是忍著魂魄身處的劇痛,咬緊牙關,轟然出拳,拳變雙指,只差一寸,就能戳中老人的眉心處。
老人伸手握住陳平安的兩根手指,一拽再一踹,打得陳平安整個人騰空,然後挪出數步,轉變方位,如蹲馬步,再肩頭傾斜,撞向落地的陳平安。砰然一聲,陳平安再次跟竹樓牆壁過意不去,最後只能癱靠著牆壁,是真站不起來了,那半口真氣,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拚命路數,何況對上老人後,只有自損八百。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一說一,如今的你,不算一無是處,當年打熬三境底子的時候,你出拳就只有『憨傻』二字可以形容,可沒有今天這份腦子,看來拳頭挨得多了,腦子也會變得靈光。」
陳平安面無表情,抹了把臉,手上全是鮮血,相比當年身軀連同魂魄一起受的煎熬,這點傷勢,撓痒痒,真他娘的是小事了。
陳平安背靠著牆壁,緩緩起身,道:「再來。」
老人笑問道:「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如此怕死,是有錢了就惜命,不願意死,還是覺得自己不能死?」
陳平安趁機轉換一口純粹真氣,反問道:「有區別嗎?」
老人一拳已至。
「沒區別,都是挨揍。」
裴錢跟那匹渠黃混得很熟了,與它商量好了以後雙方就是朋友,將來能不能白天闖蕩江湖、晚上回家吃飯,還要看它的腳力濟不濟事,它的腳力越好,她的江湖就越大,說不定都能在落魄山和小鎮往返一趟。至於所謂的商量,不過是裴錢牽馬而行,一個人在那兒絮絮叨叨,每次問話,都要來一句「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啊」,最多再伸出大拇指稱讚一句,「不愧是我裴錢的朋友,有求必應,從不拒絕,好習慣要保持」。
看得朱斂一臉從碗里夾出蒼蠅屎的表情。
結果等他們倆去牛角山送完信,一回落魄山,石柔就將陳平安的叮囑說了一遍。
裴錢只好與渠黃依依惜別,跟著石柔一起下山去往小鎮。
在那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做糕點的老師傅依舊沒變,那是加了價錢才好不容易留下的人,除此以外店裡的夥計已經換過一撥人了。一位少女嫁了人,另外一位少女找到了更好的營生,在桃葉巷拐角處大戶人家當了丫鬟。丫鬟十分清閑,經常回鋪子這邊坐一坐,總說那戶人家的好,對待下人,就跟自家晚輩親人似的,去那邊當婢女,真是享福。
還有一位婦人,家裡翻出了兩件世世代代都沒當回事的祖傳寶貝,一夜暴富,搬去了新郡城,也來過鋪子兩次,其實是跟那位「名不正言不順」的阮秀姑娘炫耀來著。相處久了,什麼阮師傅的獨女,什麼遙不可及的龍泉劍宗,婦人都感觸不深,只覺得那個姑娘對誰都冷冷清清的,不討喜,尤其是自己的一次小動作,被那阮秀抓了個正著,十分尷尬,婦人便腹誹不已:你一個黃花大閨女,又不是陳掌柜的什麼人,啥名分也沒有,成天在鋪子這兒待著,假裝自個兒是那老闆娘還是怎麼的?
相比香味瀰漫的壓歲鋪子,裴錢更喜歡附近的草頭鋪子,一排排的高大多寶格,擺滿了當年孫家一股腦轉手的古董雜項。
除了當年阮秀姐姐當家做主的時候,高價賣出了些被山上修士稱為靈器的物件,之後就不怎麼賣得動了。有幾樣東西,被阮秀姐姐偷偷封存起來,有一次偷偷帶著裴錢去後邊庫房「掌眼」,解釋說這幾樣都是尖貨、鎮店之寶,只有將來碰到了大主顧、冤大頭,才可以搬出來,不然就是跟錢過不去。
這是意外之喜啊,裴錢當時就樂得合不攏嘴了,當時阮姐姐看著她這副模樣,大概是覺得好玩,就拿了塊糕點送給裴錢。那還是阮秀第一次分糕點給她,之後只要裴錢開口討要,只要阮秀有,就不會拒絕。
今天,裴錢端了條小板凳放在櫃檯後邊,站在那裡,剛好讓她的個頭「浮出水面」,就像……櫃檯上擱了顆頭顱。
至於裴錢,覺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山大王,在巡視自己的小地盤。
石柔站在裴錢一旁,櫃檯確實有點高,她也只比踩在板凳上的裴錢稍微好點。
石柔有些奇怪,裴錢明明很依賴那個師父,不過仍是乖乖下了山,來這邊安安靜靜待著。
石柔忍不住問道:「裴錢,不擔心你師父練拳出了紕漏嗎?」
裴錢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像是在玩誰是木頭人的遊戲,只是嘴唇微動,答道:「擔心啊,只是我又不能做什麼,就只好假裝不擔心,好讓師父不擔心我會擔心啊。」
石柔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按照那個鄭大風的口頭禪,就是腦殼疼。
裴錢嘆了口氣,依舊目視前方,問道:「石柔姐姐,你覺得一個人,住在別人家裡,那個人又不是你的什麼朋友,那你需要給錢不?」
說得拗口,聽著更繞。
石柔疑惑道:「說什麼呢?」
裴錢嘆了口氣,道:「石柔姐姐,你以後跟我一起抄書吧,咱倆有個伴。」
石柔哭笑不得,問:「我為啥要抄書?」
裴錢一本正經道:「抄書使人聰明啊。」
石柔後知後覺,終於想明白裴錢那個「住在別人家裡」的說法,是暗諷自己寄居在她師父贈送的仙人遺蛻當中。
石柔伸出手指,想要學陳平安輕彈小丫頭的額頭。
結果裝木頭人看著前方的裴錢閃電躲開,然後恢復原樣,從頭到尾都沒有瞥石柔一眼,嘴裡埋怨道:「別鬧,我在用心想師父呢!」
竹樓二樓。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氣喘吁吁,滿臉血污,地板上滴答作響。
所幸竹樓無比玄妙,本身就相當於一張滌塵祛穢符,不用擔心會影響到竹樓的「清雅」。
不過聽說粉裙女童經常提著小水桶,來二樓這邊擦拭地板,日復一日,她成了唯一能夠進入二樓的「外人」。
喂拳告一段落。至於所謂教拳和切磋,真相如何,看一看狼狽不堪的陳平安,氣定神閑的光腳老人,一清二楚。
可陳平安還是覺得有些古怪,不比當年老人打熬筋骨時,陳平安從頭到尾只能受著,如今再次學拳,似乎更多還是磨礪技擊之術,再就是有意無意間幫助他鞏固那種「身前無人」的拳意。老人偶爾心情好,便念叨幾句還挺押韻的拳理,至於時不時就被一拳撂倒的陳平安能否聽到,或是分心聽到了,又有無本事記在心頭,老人可不在乎。
這會兒陳平安忍不住問道:「怎麼不需要錘鍊肉身體魄和三魂六魄了?」
崔誠嗤笑道:「稚童學會拿筷子夾菜吃飯了,到了少年歲數,還需要再教一遍?是你痴傻至此,還是我眼瞎,挑了個蠢貨?」
陳平安將信將疑,欲言又止。習武之人,錘鍊「純粹」二字,照理說每一境都需要做,跟練氣士講究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還不太一樣。
崔誠似乎不願在此事上糾纏,問道:「聽說你以前經常讓朱斂以金身境,與你捉對廝殺?」
陳平安點點頭,答道:「應付得很艱難。」
崔誠搖頭道:「火候差了太遠,朱斂不敢殺你,你又明知朱斂不會殺你,好似一雙痴男怨女的打情罵俏而已,你撓我一下,我摸你一回,豈能真正裨益武道。」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
崔誠說道:「從明天起,把朱斂喊來二樓,我來盯著你們相互喂拳。」
陳平安疑惑道:「不也一樣?」
崔誠冷笑道:「一樣?朱斂膽敢沒有殺心,不敢殺你,我就一拳打死他,你覺得還能一樣嗎?記住了,好好與朱斂說清楚,別不當回事,我可不想到時候對著一具屍體,重複這番言語。」
陳平安笑了笑,問道:「前輩對朱斂還是看上眼了?」
崔誠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什麼時候把這傢伙的一身機靈勁和富貴氣打得點滴不剩,才能勉強入我法眼。」
陳平安搖頭道:「我跟故意壓在金身境的朱斂切磋,從來沒有一次能夠重傷他,每次他都猶有餘力,只要聽他喂拳后的馬屁,就知道了。」
崔誠笑呵呵道:「你沒有,我有。」
陳平安會心一笑。
天底下不怕吃苦的人多了去,但吃了苦就一定有回報的好事,卻不多。
雖然陳平安不知道為何朱斂在落魄山待了三年,始終沒有跟老人學拳,但是只要老人開了這個口,對於自身拳架與武道境界兩個瓶頸都極難破開的朱斂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幾乎所有事情,陳平安都會跟當事人商量,從不執意要求對方一定要如何做,隋右邊去不去玉圭宗,石柔願不願意接受仙人遺蛻,皆是如此。但是朱斂登上二樓習武一事,萬一朱斂不太情願,陳平安也會多勸,多磨一磨。
崔誠突然說道:「念著身邊人的好,自然是不錯。可是你要記住,習武登頂,拳出無敵,終歸是一件很……孤單的事情。兩者,你要拎清楚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曾觀棋,悟出了一門紙上談兵的劍術,就是講切割與圈定,在書簡湖靠這個,走過很多難關……」
不等陳平安說完自己的肺腑之言,老人嘖嘖道:「不愧是背著劍仙的劍客啊,學拳平平,練劍竟是如此天資卓絕……看來是被我耽誤了你成為大劍仙,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心知不妙,就要以掌拍地,想讓自己以坐姿倒滑出去,好躲避老人那不講理的泄憤出拳。至於起身躲避,是想也不用想。
果不其然。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老人一跺腳,竹樓為之震撼而晃動,身體剛剛後仰幾分的陳平安,竟是整個人彈向空中,高大身影轉瞬即至,若是鐵騎鑿陣式也就罷了,被一拳打暈,疼痛只在剎那間,可老人顯然沒打算就這麼放過陳平安,是陳平安最熟悉不過、最喜歡拿來對敵的神人擂鼓式,之後足足十四拳,陳平安如柳絮一般,飄來盪去,始終沒能落地。
可憐陳平安墜落之際,就是暈厥之時。給神人擂鼓式砸中十數拳的滋味,尤其還是由此拳的老祖宗崔誠使出,真是能讓人慾仙欲死。陳平安即便暈死過去,已經完全失去神智,可是身體竟然依舊在滿地打滾。
老人觀看片刻,點點頭,似乎比較滿意,這意味著臭小子的拳意真正「活」了。
真正的武道宗師,夢寐酣睡之時,即便遇到頂尖刺客,只需要感知到一絲殺氣,依舊可以牽動拳意,起身出拳斃敵於瞬間,即是此理。
可是老人仍是沒有放過陳平安,以腳尖瞄準陳平安體內那條若火龍遊走的純粹真氣,精準地一腳攔腰踢斷。
如一支精騎的鑿陣,硬生生鑿穿了戰場上敵方的步陣。
陳平安全身的處處關節,頓時如爆竹炸響,又如沙場鳴金收兵之聲。由於老人罡氣點到即止,「騎軍」鑿陣而過,並無滯留,故而陳平安的純粹真氣很快又聚攏起來。
當初老龍城一役,杜懋本命之物的吞劍舟,一擊就戳穿了陳平安腹部,之所以對陳平安產生後患無窮的病症,就在於很難消弭,它會持續不斷蠶食魂魄,而老人這次出腳,卻無此弊端,所以江湖傳聞「止境武夫一拳,勢大如潮水摧城,勢巧如飛劍穿針眼」,絕非誇大之詞。
武夫一口純粹真氣即使藕斷絲連,卻依舊不傷「純粹」二字,這就是金身、遠遊、山巔這煉神三境的看家本領之一。而金身境之下的武夫,真氣一斷則全斷,換新氣就是露破綻,因此無法與大修士長久廝殺。
不過這種喂拳方式,並非適用所有晚輩武夫。就像尋常人捧碗接飯,飯滾燙如火炭,摔了碗不說,還會燙傷手心。落魄山的岑鴛機也好,楊家藥鋪的窯工女子也罷,算武學天才,但註定受不住這份打熬。
只不過她們有自己的武學機緣便是了,武道一途,看似是一條羊腸小道,可一樣各有各的獨木橋可走。
女子習武,有利有弊。崔誠曾經遊歷中土神洲,就親眼見識過不少驚才絕艷的女子宗師,例如一個「巧」字,一個「柔」字,登峰造極,饒是當年已成十境武夫的崔誠,同樣會嘆為觀止。而且比起男子,習武的女子往往陽壽更長,武道走得更加久遠。
崔誠人生中有幾樁大遺憾,其中一件,就是不曾與中土那位女子武神對敵。就只能希冀著腳下這個小子,別讓自己失望了。不是老人瞧不起世間豪傑女子,可是四座天下的武道山巔,讓一個女子獨佔了,俯瞰群雄,總歸是讓他心裡有些不得勁。
至於陳平安暫時遜色於那個名為曹慈的同齡人,老人反而半點不急。
陳平安最出彩之處,在於韌、悟二字,韌性好,悟性高。那曹慈是千年不遇的武運天才又如何,讓他先到了九境十境又如何?終究還是要在十一境這道天險關隘,乖乖等著宿敵來爭一爭。當然,如果陳平安走得太慢,也不成,說不定曹慈就要轉頭去與他師父爭了,若是如今她已是傳說中的十一境了,那曹慈就會與那個喜歡在雲海釣鯨的老傢伙,搶上一搶。
事不過三。
真正站在了另外一座高山之巔的修道之人,不會眼睜睜看著一位接著一位的純粹武夫,紛紛為那斷頭路架起長橋的。當年道家掌教陸沉來竹樓見崔誠,將他拉入自己坐鎮的天地中去,難道就為了好玩?
崔誠嘆息一聲,蹲下身,伸出拇指,輕輕幫陳平安擦拭臉上的血跡。
吃苦一事,確實比自己孫子當年強上太多。
豪門貴子,品行好一點的,經世濟民,青史留名,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性情差的,嬉戲人生,覺得生來享福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寒庶出身,有抱負的,光宗耀祖,沒本事的,戾氣十足。無論如何,都更吃得住苦。
老人坐在陳平安身邊,輕輕拂袖,竹門大開,山上清風,不請自來。
陳平安的呼吸已經趨於平穩。
純粹武夫的休養生息,講究一個深睡如死。
陳平安這些年在書簡湖,就最缺這個。
事實上在老人眼中,陳平安幾次遠遊,都欠缺了睡意沉穩的美覺,唯有練習劍爐立樁的時候,稍稍好些,不然弓弦緊繃,不在江湖上被人打死,武學之路也會瑕疵橫生。但是老人依舊沒有點破,就像沒有點破武道每境最強的武運饋贈一事,有些坎,得年輕人自己走過,道理才懂得深刻,不然就算至聖先師坐在眼前唾沫四濺,苦口婆心,也未必管用。
崔誠舉目遠眺,自言自語道:「不過話說回來,世族也是從寒族爬起來的,只是權貴之家,害怕那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貧苦人家,則擔心那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落魄山一旦以後有了自己的門派,憂患之處,會與許多世族豪閥和仙家府邸不太一樣,不是爭執誰對誰錯,而難在誰更對。那種麻煩,說小極小,說大,可就比天大了,就看你陳平安到時候能否服眾了,那種心境上的磨礪,與書簡湖面對親近之人的大錯特錯,會是兩種風景。」
崔誠轉頭望向酣睡之中的年輕人,笑道:「怕死是好事,年紀輕輕,千萬別死,大好河山,光是一座浩然天下就有九洲,你小子如今才看過了多少?」
老人似乎突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又自語道:「以五境對五境,當然還是我勝,可難免要挨你小子好多拳,如此一來,勝也是輸了,要我面子往哪兒擱?」
老人哈哈大笑,道:「小兔崽子,走了幾趟遠路又如何,你還嫩得很呢。」
笑過之後,老人沉聲道:「也該破境了。你只要別被那曹慈拉開兩境,死死咬住,將來總有一天,莫說是找回場子,連贏三場,只要被你趕超,到時候就是贏他三十場都沒問題!」
老人突然有些神色鬱郁,雖然這小子的未來成就,值得期待,可一想到那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歷程,老人心情便有些不痛快,轉過頭,看著那個呼呼大睡的傢伙,氣不打一處來,一袖子拂過去,怒罵道:「睡睡睡,是豬嗎?滾起來練拳!」
陳平安被那陣罡風吹得翻滾出去,撞在牆壁上,迷迷糊糊剛清醒過來,崔誠已經站起身,臉色陰沉,一步跨出,一腳重重踩下。
陳平安一個側向翻滾,這才堪堪躲過那一腳。
崔誠開口道:「什麼時候能夠從容對付一個金身境武夫,在生死之戰當中,輸得不至於太慘,你才可以下山,此後是去東寶瓶洲中部見朋友,還是去北俱蘆洲浪蕩,都隨你。可要是做不到,就老老實實留在這棟竹樓享福吧,不然也是給人送去一身家當。這樣連小命也一併送出去的善財童子,想做一做?」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死!」
崔誠問道:「憑什麼?憑你陳平安的性命比別人更金貴?」
陳平安沉聲道:「憑教我拳的前輩,姓崔名誠!」
老人愣了愣,輕輕點頭,欣慰道:「這句話倒真不是什麼馬屁話,就沖這句漂亮話大實話……不賞一記老拳,都對不起你陳平安!」
老人身形與氣勢,如山嶽壓頂,陳平安眼前一黑,便被一拳打得當場暈死過去。
老人一腳跺下,癱軟在地的陳平安一震而起,在空中剛好驚醒過來,老人一腳又至。
又是毫無懸念的暈厥。
如此反覆。
陳平安叫苦不迭,疲於應付。
老人則是樂此不疲。
貼衣發勁,擊響見物。
自然不是尋常江湖把式,追求自家拳譜上所謂的「練拳不出響,行船沒有槳」,實在是崔誠袖中拳罡太盛,每次出拳太暢快。
最後,老人一記鞭腿,掃中陳平安脖頸,但是老人這一腳力道大不如之前,所以陳平安並未倒地不起。
陳平安以倒行六步走樁的拳架,輔以猿形拳意,躬身後退數步,沒有絲毫懈怠,死死盯住老人。
被打得慘了,其實拳架也好,拳意也罷,都在晃。可是陳平安身上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意思」,始終巋然不動,如老僧入定。
崔誠笑道:「行了,今天到此為止。再敲打下去,你小子的骨頭就要散架。」
陳平安一動不動。
崔誠點頭道:「不錯,可以少挨一拳。自己走下樓去吧。老規矩,在藥水桶里浸泡著。切記,不同以往,不可以讓水涼透,什麼時候你能夠以真氣煮沸藥水了,才可以離開,不然就乖乖留在水桶裡邊,就當練習鳧水好了。魏檗已經備好了藥材,下了樓,讓小丫頭燒水去。」
陳平安這才撐著一口氣,出了屋子,跌跌撞撞走下樓,走樓梯的時候,不得不扶著欄杆,頗有年少入山燒炭時上山不累下山難的感覺。
粉裙女童已經在樓下開始燒水。
趁著空隙,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一樓屋內,而是去了崖畔石桌那邊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等到粉裙女童來打招呼,才起身去往屋內。
半個時辰后,陳平安換上了一身素雅青衫,正是紫陽府吳懿所贈之一。
粉裙女童熟門熟路忙碌起來,收拾殘局。
陳平安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笑著朝她道了一聲謝。小丫頭展顏一笑,好似她做這些雜務,比修道破境更有成就感。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背靠著椅背,雙腿伸出。
原來不挨揍,就是神仙日子。
遠處朱斂帶著少女岑鴛機緩緩而來。
陳平安轉頭望去。
朱斂拿了竹椅坐在一旁,岑鴛機束手束腳站在這位老神仙身後。
朱斂微笑道:「少爺,岑鴛機習武一事,有無個章程?」
陳平安無奈道:「你來領著她入門就行了,要不要那師徒之名,是你的事情。」
朱斂趕緊搖頭道:「這哪裡成啊,老奴與人打生打死還算湊合,教人拳法,遠遠不如少爺。為人師一事,少爺年輕,卻已經有那大家風範……」
岑鴛機心中哀怨。可惜朱老神仙這般英雄好漢,竟然淪落到給這位年輕山主當奴做仆。
陳平安輕聲問道:「鄭大風有沒有想法?」
朱斂遺憾搖頭,道:「那大風兄弟,如今一門心思撲在如何打造山門茅屋的事情上,既要瞧著好看,不能丟了落魄山的面子,又不能耗錢,讓少爺你白白破費銀子。大風兄弟實在是無法分心。」
陳平安有些頭疼。
崔誠走出二樓,對著樓下道:「先練個二十萬遍撼山拳的走樁,再來談學武。」
陳平安有些猶豫。
朱斂則覺得可行,轉頭對岑鴛機笑道:「真是天大福氣,這個拳樁可是世間罕有的絕學,大巧若拙,蘊含無窮拳意。岑丫頭,從今天起,就必須心無旁騖,一遍遍走樁了。」
朱斂轉頭,笑嘻嘻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六步走樁,你又不是教不得。」
朱斂愧疚道:「老奴走樁,走得再正,也不夠風流倜儻,難免給人鴨子走路的嫌疑,說不定要害得岑鴛機小覷了這絕世拳樁。少爺來走,那就是行雲流水,酣暢淋漓,讓人如沐春風……」
陳平安實在受不了這傢伙的溜須拍馬,便將崔誠那番話大略說了一遍,只不過略去了金身境之類的說法,朱斂苦兮兮皺著臉,一言不發。
陳平安忍著笑。
朱斂帶著岑鴛機打道回府。
一路上,岑鴛機發現老神仙好像心情很沉重。
當時在岑府,老神仙坦誠相見,說過自己是一位即將躋身金身境的六境武夫,還說她以後的成就,有望武夫第七境。
難不成那個喜歡躲在竹樓內的高大老人,是位金身境大宗師?不然一口一個打死朱老神仙,也太不要臉皮了。
朱斂一本正經教了岑鴛機六步走樁,重複了三次,岑鴛機就已經極其形似。
朱斂只說要她勤勉走樁,趕緊打完二十萬遍,但必須快而穩。
再就是以後每天都會為她演練三次,讓岑鴛機在旁觀摩,免得走了岔路。
岑鴛機鬥志昂揚,向朱斂承諾,一定不會偷懶。
朱斂背負雙手,走出院子。
其實對岑鴛機的第一場考驗,已經悄然拉開序幕。
只是少女渾然不覺而已。
接下來就看岑鴛機何時才能完成二十萬遍走樁,以及在走樁期間,多久才能從形似到神似,神似之後,拳意又有幾分,或是她會不會為了一味求快而鬆了拳架,不知不覺就走了捷徑,聰明反被聰明誤,早早將自己的武學之路,走到自家斷頭路的盡頭。
岑鴛機的習武,悟性、韌性、心性,屆時都將一覽無餘。
而岑鴛機未來成就,到底是本就是囊中之物的金身境,還是那有些希望的遠遊境,甚至是原本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山巔境,其實都在這二十萬遍六步走樁之中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三歲看老。
這一切,不過是光腳老人的一句話。
朱斂其實不是特別願意摻和到陳平安和崔姓老人的喂拳中去。
這會耽誤他下山挑書買書藏書啊。
接下來半旬,朱斂多次被打了個半死,陳平安更好不到哪裡去。
但是不比陳平安是靠咬牙堅持,一開始不太上心的朱斂,到最後竟是挨揍上了癮,不愧是藕花福地那個想要一人宰掉九人的武瘋子。接下來的練拳一事,竟超出了崔誠的預料,朱斂一個遠遊境,變著法子挑釁崔誠這位十境巔峰的止境宗師,結果就像崔誠所說,朱斂是不能真殺陳平安,但是他可以逼著朱斂下死手,反正有他崔誠一旁看著,出不了紕漏,可當朱斂擺出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高手的無賴架勢,他崔誠難道就能真殺了朱斂?還不是只能次次打個朱斂半死不活?
這段時日,是陳平安練拳以來最痛快的。
當然朱斂跟他切磋的時候,是真心狠手辣了。
可是每當陳平安奄奄一息躺在角落,看著朱斂給老人打得那叫一個凄慘,立即就覺得自己其實算幸運的了。
不過朱斂拳至盡興之時,那種近乎「走火入魔」卻依舊心境剔透無垢的忘我狀態,確實讓陳平安大開眼界。
想必每次收官,崔誠都故意不讓他暈死過去,也有讓自己觀戰的念頭。
如果不是年齡懸殊,還有朱斂無比堅持的主僕之分,兩人真是一雙難兄難弟了。
這天深夜時分,兩人坐在石桌旁。
朱斂瞥了眼竹樓,躍躍欲試,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朝那邊破口大罵,以便討一頓飽拳吃吃。
陳平安無言以對。
自己最多不過是吃苦,這朱斂則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
朱斂感慨道:「老前輩純粹以金身境,打我一個遠遊境,一樣打得我哭爹喊娘,少爺當年以五境,硬抗我的金身境出手……前輩與少爺,都不愧是世間罕有的天才。」
陳平安提醒道:「別扯上我。」
朱斂突然正色道:「老前輩用心良苦。」
陳平安點頭道:「是希望我知道,對待習武一事的態度,世間還有朱斂你們這樣的存在,我陳平安這點毅力,根本不算什麼。」
朱斂一臉愧疚道:「每次出拳打在少爺身上,痛在老奴心坎啊。」
陳平安氣笑道:「你就拉倒吧。」
朱斂嘆了口氣,道:「岑鴛機走樁一事,還是慢了。」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刻意為岑鴛機說什麼好話,不過還是說了句公道話:「總不能奢望人人學你。便是我當年,也是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
朱斂搖頭道:「少爺別這麼說,不然對不住活命無礙之後少爺打的那一百多萬拳。」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法子,既可以不影響岑鴛機的心境,又可以以一種相對順其自然的方式,拔高她的拳意?」
朱斂點頭道:「倒是有一個法子,就是少爺的犧牲會比較大。」
陳平安好奇道:「說說看。」
朱斂神色扭捏,壓低嗓音道:「少爺可以假裝是那見色起意的無良山主,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要顯露太高。在某個月黑風高夜,她一番掙扎之後,少爺你即將得手之時,老奴湊巧出現,幫著她磕頭求情,少爺礙於顏面,暫時憤懣離去,只是跨出門檻的時候,回首向床榻望一眼,眼神猶有不甘,然後老奴就寬慰她一番,好教岑鴛機覺得只要她更加用心練拳,就能夠早些打贏了少爺,免去那騷擾之苦……」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好幾口酒壓驚,最後問道:「你我位置怎麼不換一下?」
朱斂無奈道:「岑鴛機又不是真傻,不會相信的。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恐怕就算拚死也要偷跑下山了。」
陳平安又問道:「我就奇怪了,岑鴛機怎麼就覺得你是好人,我是壞人來著?」
朱斂想了想,反問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陳平安猶豫著要不要請那把劍仙出鞘,將朱斂砍個半死。
朱斂不再開玩笑,覥著臉跟陳平安討要一壺酒喝,說是身為忠心耿耿的老僕,忍著肚子里的酒蟲造反,在埋酒那會兒,愣是沒敢私藏幾壇好酒,這會兒悔青了腸子。陳平安讓他滾蛋。
朱斂知道是真沒戲了,微笑道:「少爺,你還這麼年輕,對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板,會不會過於迂腐無趣了些?哪個好男兒,沒幾個紅顏知己?」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雙手籠袖,望向遠方,輕聲道:「以後行走四方,如果真有女子喜歡我,我未必攔得住,可我這輩子能不能只喜歡一個人,是做得到的,也必須做到。」
朱斂撓撓頭,沒有說話。
陳平安等了半天,轉頭打趣道:「破天荒沒個馬屁話跟上?」
朱斂搖搖頭,喃喃道:「世間唯有痴情,不容他人取笑。」
陳平安有感而發:「不是痴情人,說不出這種話。」
朱斂一拍桌子,道:「果然,少爺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這等馬屁,了無痕迹,老奴遜色遠矣!」
陳平安有些牙痒痒,皮笑肉不笑道:「朱斂你等著,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走著瞧。」
朱斂點頭道:「說不定就是明天的事,簡單得很。」
瞧著朱斂那一臉老奴有半個字假話就被雷劈的表情,陳平安給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沉默片刻。
陳平安問道:「看得出來,裴錢和兩個小傢伙很合得來,只不過我這些年都不在家裡,有沒有什麼我沒有瞧見的問題,但是你又覺得不合適說的?如果真有,朱斂,可以說說看。」
朱斂搖頭笑道:「在少爺這邊,無話不可說。」
陳平安哀嘆一聲,有些無奈,伸手指了指朱斂,表示自己無話可說了。
「如今落魄山人還是少,問題不多。一些家外事務,大的,少爺自己已經辦了。小的,例如每年給當年那些救濟過少爺的街坊鄰里報恩饋贈一事,當年阮姑娘也定下了章法,兩間鋪子老奴接手后,不過就是按部就班,並不複雜。許多戶人家,如今已經搬去了郡城,發了跡,一些便好言拒絕了老奴的禮物,但是次次登門拜年,還是客客氣氣,一些呢,便是有了錢,反而愈發人心不足。老奴呢,一些不太過分的,也順著他們,反正以後落魄山就算不虧欠他們半點了,一些個獅子大開口,不理睬便是。至於那些如今尚且窮困的門戶,老奴錢沒多給,但是人會多見幾次,去他們家中坐一坐,時不時隨口一問,有何急需,能辦就辦,不能辦,也就裝傻。」朱斂娓娓道來。
如果了解朱斂在藕花福地的人生,就會知道朱斂處理俗世庶務,大到廟堂沙場,小到家長里短,信手拈來,舉重若輕。
朱斂笑眯起眼,望著這個習慣了想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輕人,道:「此外便是有些小問題,我不方便代替少爺去說、去做的,等少爺到了落魄山,便煙消雲散了,這是真心話。所以少爺,我又有一句真心話要講了,不管離家多遠,遊歷如何艱辛,一定要回來。落魄山,不怕等。」
陳平安點點頭。
朱斂微笑道:「這就很夠了。少爺將來遠遊北俱蘆洲,無需太擔心落魄山,有崔老前輩,有老奴,如今又有大風兄弟,少爺不用太擔心。」
陳平安還是點頭,隨後好奇問道:「為何石柔如今對你,沒了之前的那份戒備和疏遠?」
朱斂訕笑道:「可能是石柔瞧著老奴久了,覺得其實相貌並非真的不堪入目?畢竟老奴當年在藕花福地,那可是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的風流俊彥。」
陳平安瞥了眼朱斂,搖頭道:「反正我是看不出來。」
朱斂雙手籠袖,眯眼而笑,笑得肩膀抖動,似乎在緬懷當年豪情,道:「少爺你是不知道,當年不知有多少藕花福地的女子,哪怕只是見了老奴的畫像一眼,就誤了終身。」
陳平安笑問道:「你當年,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東山嗎?」
朱斂想了想,一本正經道:「實不相瞞,絕非老奴自誇,當年風采猶有過之。」
陳平安感慨道:「那真的很欠揍啊。」
朱斂笑道:「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學武嘛,不然得擔心哪天屁股不保。」
陳平安愣了一下,才領悟到朱斂的言下之意。陳平安沒有轉頭,道:「這話有本事跟老前輩說去。」
朱斂偷著樂呵,擺手道:「那就真是找死了。」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盧白象、隋右邊、魏羨三人,如今怎樣了。」
朱斂神色略帶譏諷,不過語氣淡漠:「各奔前程罷了。一個不如一個。」
陳平安笑道:「背地裡告刁狀?」
朱斂嘿然一笑,贊道:「少爺洞察人心,神人也。」
陳平安突然說道:「朱斂,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打聲招呼就行了。這不是什麼客氣話,跟你我真不客氣。」
朱斂搖頭道:「少爺的好意,心領了,但老奴是真不願意出遠門。在藕花福地,走得夠多了,為家為國,為孝為忠,很累人。再說了,最後一程江湖路,尤其是南苑國那場天下十人之爭,就是為我自己走的,這輩子怎麼都該無怨無悔了。自知者少苦,知足者常樂……少爺,這句話,說得還不錯吧,能不能刻在竹簡上?」
陳平安一開始聽得很認真,結果朱斂自己最後一句話破功了。陳平安黑著臉站起身,去往一樓屋子。
朱斂也站起身,目送陳平安離去,直到見他關門后,這才重新坐回位置。
佝僂老人獨自遠眺夜景。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蟲切切鳴。
真乃人間止境也。
夫復何求。
片刻之後。
這位心如止水的遠遊境武夫,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偷偷從懷中摸出一本書,蘸了蘸口水,開始翻書。秋夜月明讀禁書,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嘛。
第二天陳平安沒有去二樓被喂拳。
因為大驪朝廷的禮部侍郎到了披雲山,陳平安要與大驪宋氏正式簽訂山頭買賣的契約了。
魏檗親自來到落魄山,然後帶著陳平安去往披雲山那座林鹿書院,那位禮部老侍郎和相關官員已經在那邊等候。
陳平安對那位大驪高官並不陌生,當年驪珠洞天下墜紮根后,與那位老侍郎有過數面之緣。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來到這座大驪規格最高的新書院。
由於是被魏檗直接拽到書院一處僻靜處,省去了許多穿廊過棟的路途。
阮邛沒在,這位坐鎮此地的兵家聖人已經秘密離開,是龍泉劍宗的金丹地仙董谷代替前來,持有他師父的一方私人印章,這是聖人信物,絕非尋常物件。由此可見,阮邛對於這位精怪出身的弟子,信任有加。
桌上,除了一張最重要的盟約總契,還擺著一張張山頭地契。
原屬包袱齋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的硃砂山,距離落魄山最近又佔地極其廣袤的灰濛山、鰲魚背、蔚霞峰,位於群山最西邊的拜劍台,總計六座大小不一的山頭,都將划入陳平安名下。
契約上的簽名、鈐印之人,除了陳平安,還有那位同時懷揣著大驪朝廷玉璽和禮部官印的老侍郎,再就是董谷手中的阮邛印章,還有摘下那枚金色耳環的魏檗——耳環摘下后,不知魏檗施展了何種神通,變成了一枚實心圓印。
還有兩位書院副山長,只是湊熱鬧而已。
一位享譽文壇的大驪碩儒,據說龍泉郡文武廟匾額和許多楹聯,都是出自這位名士之手。
另外一位,還是熟人。就是當年款待陳平安一行的黃庭國老儒士程水東,真實身份,則是一條活了無數歲月的老蛟,更是紫陽府開山鼻祖吳懿的父親。
龍泉郡郡守吳鳶、袁縣令、曹督造官,三位年輕官員,今天也盡數到場了。
而董谷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人,謝家長眉兒,出身桃葉巷的謝靈。
照理說謝靈即便是阮邛的弟子,一樣不該出現在此地。只是人家的老祖宗,天君謝實,實在是名聲太大。
所以當謝靈出現后,在場眾人,大多都假裝沒看到,只有老侍郎主動與這個天生異象的年輕人,客套寒暄了幾句。
謝靈應對得體,既無倨傲,也無羞澀。與老侍郎聊完之後,年輕人繼續沉默,只是當陳平安這位正主終於出現后,謝靈多看了幾眼這個泥瓶巷出身的傢伙。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陳平安。
如今在龍泉郡的山上,都已經很出名。
一個已經硬碰硬斬殺金丹劍修的修道奇才,一個收攏仙家山頭如買入幾畝農田的大地主。
不過有小道消息說,馬苦玄和陳平安不和,早年在神仙墳,大打出手過。
謝靈便很奇怪,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須知真武山馬苦玄,一直是他默默追趕的對象。
而他謝靈,不但有個道法通天的老祖宗,曾經還被掌教陸沉青眼相加,親自賜下一件幾近仙兵的玲瓏寶塔。所以謝靈的視線,從少年時起,就一直望向了東寶瓶洲的山巔,偶爾才會低頭看幾眼山下的人事。
其實還有個劉羨陽,當年因禍得福,大難不死,被帶去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求學,肯定也會有不錯的機緣和前程,可畢竟路途遙遠,消息不暢,而且想來在短時間內,仍是很難混得風生水起,三教百家的修行,越是出身正宗學脈,越是難以破境神速,雖然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遠,但是在前期,往往不如旁門左道的天才弟子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
至於書簡湖那個叫顧璨的小傢伙,據說慘淡至極,還失去了那條真龍後裔,估計算是大道崩壞了。當年驪珠洞天五樁機緣,顧璨是五人當中最早失去的一個可憐蟲。
外邊的事情,謝靈不太感興趣,有些事情即便師兄董谷和師姐徐小橋說了,他也當做耳旁風。
陳平安今天一襲青衫,頭別白玉簪子,腰別養劍葫,背了一把劍仙。
尋常人眼中的那份神色憔悴,反而無形中減去了幾分「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印象。
陳平安站在一眾人當中,不說什麼鶴立雞群,至少不會被任何人奪了光彩,哪怕他並未刻意去追求什麼,言語溫和,神色從容,與那些人一一應酬過去,例如與老蛟敘舊,說黃庭國那山崖石刻,說老蛟山林府邸的伙食;與書院大儒說他曾經拜讀過的著作,說以後有機會還會專程拜訪書院,討教學問疑惑。
老侍郎笑看著一切。這位算是位列廟堂中樞的從三品高官,清貴且實權。他對陳平安,當然是有印象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阮聖人的鑄劍鋪子,寒酸少年竟然站在了阮秀身邊,雙方竟然還是朋友,並且雙方都不覺得突兀。
在官場上煉就一副火眼金睛的老侍郎,當時就記住了陳平安這個少年。
魏檗今天始終站在陳平安身邊,便是沉默寡言的龍泉劍宗董谷,都主動與陳平安聊了幾句。
簽訂契約一事,原本並不繁瑣,大概因為還有朝廷名為「筆貼」的記錄官在旁,又有魏檗和阮邛參與這場盛會,禮部侍郎便多加了幾個錦上添花的步驟,顯得更加隆重一些,當然一定合乎大驪禮制。
從頭到尾,並無波折,一行人相談甚歡,並無酒席慶祝,因為終究是在林鹿書院,而且大驪禮部侍郎事務繁忙,今年他又是負責大驪官員地方評議的主持人,所以馬上要去往牛角山,再乘坐渡船返回京城,便率先離去。
最後陳平安和魏檗站在林鹿書院一處用以觀景的涼亭內。
陳平安沒有詢問高煊的事情,不合適,畢竟是大隋送來大驪的質子。
魏檗笑問道:「在看什麼呢?」
陳平安收回視線,笑道:「沒什麼。」
站在這座嶄新且恢弘的林鹿書院,望向那座既然已無人教書便也無人讀書的老舊學塾,其實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小鎮輪廓。
魏檗提醒道:「接下來還會有些應酬,留在這邊的仙家勢力,近期肯定都要陸續拜訪落魄山,你做好準備。」
陳平安笑道:「如今對於這些人情往來,不算陌生了,應付得過來。」
魏檗打趣道:「耽擱了練拳,不會覺得有一絲煩躁?」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世事洞明皆學問,只要有用,又避無可避,不如一早就調整好心態。」
魏檗問道:「為何要側面了解董水井的事情?是信不過這個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趕緊搖頭,也沒有對魏檗藏掖什麼,道:「沒有,我與董水井是朋友。只是買賣一事,涉及到另外一個朋友。既然是買賣,就不能偏袒什麼,我與他們都是朋友,可萬一朋友之間卻不對路,給我硬拗著扭在了一起,到時候一樁原本三方互利的好事,就因為我在某些事情上的拎不清,失去兩個朋友,就太可惜了。」
陳平安已經打算寫信給池水城關翳然,大致說了自己有一個朋友,同鄉人,叫董水井,是做生意的,為人厚道,不失機敏。但是在信上也會與關翳然坦言,若是為難,或是當下不適宜出風頭,不是掙錢的時候,就千萬別勉強。而且離開龍泉郡之前,多半會收到關翳然的回信,所以陳平安還會再找一次董水井,將話語講得透徹一些,哪怕有些話,不算好聽,該講還是得講。
陳平安感慨道:「在這種事情上,我是吃過苦頭的。」
魏檗點點頭,關於風雷園劉灞橋和老龍城孫嘉樹一事,陳平安與他大致講過。
陳平安笑了笑,有些由衷的喜悅,道:「有了這麼多山頭,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魏檗玩笑道:「比如這一座灰濛山讓誰當山大王,那一座硃砂山誰來占著修行?」
陳平安微笑道:「想一想就很開心。」
魏檗沒有說什麼。
一座座山頭都是陳平安名下的家產了,該如何安置,都是陳平安自己考慮。
魏檗想起一事,道:「近期我的北嶽地界,會舉辦我上任后的第一場神靈夜遊宴,四面八方的神祇,都需要離開轄境,趕來朝拜這座披雲山。要是你感興趣,到時候我可以把你帶來披雲山。」
陳平安仔細翻閱過那本倒懸山神仙書,知道此事的由來。
各國山嶽正神,地位尊崇,而且神位、譜牒品秩最高的正統江神,也註定不會高過五嶽大神。按照浩然天下的禮制,轄境內的山水神靈,都要定時覲見山嶽正神。從最底層的土地公,河伯河婆,等等,到類似龍泉郡的鐵符江水神楊花,再往下,就是繡花江、沖澹江、玉液江的江水正神,以及落魄山、風涼山的山神,再加上各地文武廟和各級城隍閣的神靈,都需要在某一天,紛紛離開山水地界,攜帶禮物,禮敬魏檗這位山嶽正神。
到時候龍泉郡城和縣城,就要實行夜禁。
這是一種傳承已久的規矩,每三十年,或是一甲子,長則百年,作為一方主宰的山嶽正神祠廟,都會舉辦一場夜遊宴。
其實還有一種情況,也會出現類似盛舉,就是有修士躋身上五境,數千里之內,山水神祇,不分國界,往往都會主動前去禮敬仙人。
神靈夜遊,數目眾多,動輒百餘位,各顯神通,故而被山上修士譽為一幅「神靈朝仙圖」。
陳平安婉言拒絕了魏檗的好意,道:「那一天,我在落魄山看著就行了。」
魏檗也不堅持。
陳平安沒有立即趕回落魄山,今兒就讓朱斂「獨自享福」好了。他也想忙裡偷閒一回,順便捋一捋許多雜亂思緒。
魏檗便陪著陳平安站在這兒賞景。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北方,一路往北,跨海之後,就是北俱蘆洲了。
魏檗笑道:「當時著急趕路,沒去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或是扶搖洲,會不會有遺憾?」
陳平安苦笑道:「實在是顧不上。說不上什麼遺憾。」
魏檗乾脆挪步坐在了欄杆上,繼續道:「聽說有兩個洲的書院聖人最當不得,分別是北俱蘆洲、扶搖洲,一個是忙著勸架,一個是忙著擦屁股,都不得清閑,無法安心做學問。」
魏檗轉過頭,問道:「對了,你去過桐葉洲,是什麼印象?除了比東寶瓶洲大上許多之外,還有什麼感覺?」
陳平安想了想,說:「興許是版圖太大了,很多地方都很閉塞。而且各地靈氣,多寡懸殊,容易出大山頭,規模巨大的仙家洞府,像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個個都是龐然大物。我們東寶瓶洲恐怕也就只有神誥宗,能夠與這些大山頭抗衡。不過桐葉洲也有許多一輩子不知修士為何的小國,靈氣稀薄,是名副其實的無法之地。」
魏檗點點頭,笑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浩然天下九洲,除去中土神洲是特例,其餘八洲,每一洲氣運,其實是相同的?」
陳平安搖頭不知,很快就有些疑惑。
魏檗心領神會,解釋道:「別看東寶瓶洲小,也沒出過太多的本土大修士,卻是典型的為他人作嫁衣裳,若是追本溯源,按照世俗王朝所謂的『版籍』來算,其實不差的。只說驪珠洞天走出去的修士,就有桃葉巷的謝實,你們泥瓶巷的曹曦,再來說小一輩的,劉羨陽,趙繇,不也往外邊跑了,對吧?就是因為留不住人,就顯得東寶瓶洲格外寒酸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先前桐葉洲大亂,我估計扶搖洲好不到哪裡去。妖族在桐葉洲的千年經營,雖說害得桐葉洲元氣大傷,尤其是太平山和扶乩宗,傷亡最慘重,可好歹已經掀了個底朝天,再亂也亂不到哪兒去了。聽說扶搖洲本就是九大洲當中山下最亂的一個,如今山上也跟著亂,無法想象那邊的書院聖人、君子是怎樣的焦頭爛額。」
扶搖洲,如陳平安通過神仙書所知,確實就是一個字,亂。扶搖洲經過五百年來的不斷兼并,形成了以十數個大王朝為首的「藩鎮割據勢力」,打來打去,英雄豪傑,風起雲湧,亂世奸臣,亂世砥柱,層出不窮。而且扶搖洲的修士,最喜歡下山「扶龍」,所以也被中土神洲譏笑為水桶洲,因為最「搖」晃。
至於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則是文脈興盛,武運昌隆,是中土神洲修士眼中,極少數瞧得上眼的別洲「藩屬」。而且,南婆娑洲還出了一個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
只是這些天下格局、大勢,閑聊一番,也就只是這樣了。
陳平安會擔心這些看似與己無關的大事,是因為那座劍氣長城。魏檗會擔心,則是身為未來一洲的北嶽正神,無遠慮便會有近憂。
陳平安笑道:「我先回了,不過不是落魄山,是小鎮那邊,我去看看裴錢。將我送到真珠山就行。」
魏檗點點頭,輕輕拂袖,將陳平安送往真珠山。
敕風驅日月,縮地走山川,水是掌心紋,呼吸震天雷。
陳平安離開后,魏檗獨自坐在涼亭欄杆上。
飛禽走獸,雲海山風,生靈死物,彷彿皆是無比溫順。
他突然笑了起來,因為想起了方才的一樁小事。
那個謝家長眉兒,私底下找到了陳平安,打過招呼后,笑著問了一句:「你就不好奇為何秀秀姐沒來披雲山?」
秀秀姐——一個很有講究的稱呼。
結果陳平安微笑著回了一句:「我跟阮姑娘熟悉,跟你不熟。」差點讓謝靈那個福緣深厚的小傢伙憋出內傷。
什麼言語,都不如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人啞巴吃黃連。
恐怕就連路邊的瞎子都看得出來,謝靈對自己這位大師姐是十分愛慕的,就更別提龍泉劍宗的弟子了。
謝靈雖然修行天賦好,機緣大,但到底是江湖經驗不足,還自以為沒幾人看出他的那點小心思。
然後碰到了陳平安,雖然兩人年紀相差沒幾歲,可是論人心拿捏,可不就像是一位下五境修士被一位上五境修士隨便欺負嘛。關鍵這還是謝靈自找的,從見面起,就使勁打量陳平安。
陳平安見著了阮邛,當然只能躲,可見著了你謝靈,會怕?
魏檗伸了個懶腰,轉頭遙遙望向大驪京畿北方的長春宮。不知道那兒,今年的桂花開了沒有。會不會又有女子折了桂枝,拎在手中,行走在山野小路上?身邊會不會有她這輩子心儀的男子?如果有,希望是個品學兼優的讀書人。
魏檗點點頭。
朱斂說,若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套麻袋一頓打,最沒有後顧之憂,如果是修道之人,多少會麻煩些嘛。但是沒關係,如果魏檗不好下手,他朱斂作為自家兄弟,代勞便是。這類手持麻袋,蒙了麵皮敲悶棍的方式,是行走江湖必須精通的一門傍身絕學,他朱斂很拿手。
人生得此摯友,真乃幸事也。
魏檗沒來由想起了陳平安返回落魄山後的所作所為,點點滴滴。嘆息一聲,喃喃道:「明明已經擁有這麼大一塊地盤,還覺得住著竹樓一樓的小屋子,就已經很夠了?」
魏檗隨即釋然。
安身之地,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於芥子之地尋覓大自由。
魏檗雙手撐在欄杆上,輕輕哼唱著一句從裴錢那裡學來的鄉謠:吃臭豆腐嘍。
魏檗突然有些多年不曾有的嘴饞。
如果陳平安這傢伙能待到入冬時分,到時候山中竹林有了冬筍,就挖上幾顆,帶去竹樓那邊。聽朱斂說,其實陳平安的亂燉手藝,相當不錯。
而魏檗還不清楚,當年少年陳平安帶著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遠遊求學,唯一一次覺得委屈,就是那幫沒良心的小傢伙,竟然嫌棄他的手藝,覺得他煮出來的那一鍋魚湯,遠遠不如老蛟府邸的那一大桌子山野清供。這可是陳平安至今未曾解開的心結。之後獨自遠遊,風餐露宿,只要每次得閑,可以稍稍用心做一餐伙食,都會較勁。
手藝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小鎮那邊。
陳平安一跨過門檻,就看到擱在櫃檯上的那顆腦袋,關鍵是裴錢那一雙眼眸一動不動,大白天都瞧著瘮人。陳平安哭笑不得,快步走過去就是一栗暴。
裴錢雙手抱著腦袋,哀怨道:「師父,我沒偷懶也沒貪玩啊。」
陳平安伸手去扯她的耳朵。
裴錢立即正色道:「師父,我錯了!」
陳平安點點頭,這才收手。
裴錢笑嘻嘻道:「師父,現在可以告訴我,錯哪兒了吧?」
陳平安微笑道:「沒事,師父手癢。」
石柔忍著笑。
裴錢轉頭瞪眼道:「石柔姐姐,你怎麼回事?怎麼還偷著樂呵上了?你曉不曉得,你這種人混江湖,就是第一個被打死的。」
石柔笑眯眯道:「我本來就死了啊。」
裴錢氣呼呼道:「那我就一拳把你打得活過來!」
石柔抬了抬下巴,示意裴錢:你師父還在這兒呢。
裴錢立即頭也不轉,就對石柔笑呵呵道:「江湖上哪裡可以隨便打打殺殺,我可不是這種人,傳出去壞了師父的名聲。」
陳平安自己拿了塊糕點放在嘴裡,含糊咬著,也給裴錢、石柔各自挑了一塊,來到櫃檯,遞給她們。
裴錢咬了一口,笑容燦爛,贊道:「哇,今兒糕點特別好吃啊。」
石柔小口咬著糕點,很大家閨秀了,只是她以杜懋形貌做此嬌柔舉動,不比裴錢把腦袋擱在櫃檯上來得讓人舒坦。
陳平安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難怪店鋪生意如此冷清,你們倆領不領工錢的?如果領的,扣一半。」
裴錢用眼神示意:石柔姐姐該你出馬了。對付師父,她可不擅長。
石柔嫣然一笑。
陳平安毛骨悚然,立刻改口道:「得嘞,不扣了。」
裴錢抬起手掌,石柔猶豫了一下,很快與之輕輕擊掌慶祝。
陳平安無奈道:「我去另外那家鋪子瞧瞧。」
裴錢趕緊跳下小板凳,繞出櫃檯,嚷著要給師父帶路。
其實都在騎龍巷,就隔著幾步路。
石柔看著一大一小走出鋪子的背影,笑了起來。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原來落魄山有沒有陳平安在,確實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