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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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江湖還有陳平安
陳平安只是打量了這支車隊幾眼,就讓出了道路。
行走江湖久了,山上修行的千奇百怪,人間王朝的世俗百態,見多了,眼力也就有了,見怪便不怪。
這支車隊既有梳水國官家的輕騎護衛,背弓挎刀,箭囊尾部如白雪攢簇,也有氣勢沉穩的江湖子弟,反向掛刀。
橫刀山莊獨特的佩刀方式,讓人記憶深刻。
其中一位背負巨大牛角弓的魁梧漢子,陳平安更是認得,名為馬錄,當年在劍水山莊瀑布水榭那邊,這位王珊瑚的扈從,跟自己起過衝突,被王毅然大聲呵斥。家教門風一事,橫刀山莊還是不差的,王毅然能夠有今日風光,不全是因為依附韓元善。
陳平安既然知道了劍水山莊與韓元善的買賣,加上蘇琅問劍受挫,劍水山莊大局已定,所以即便認出了對方,依舊沒有多做什麼,不但讓出了道路,而且緩緩走向遠處山林,就像那些見官矮一頭的江湖遊俠。
扈從馬錄恪盡職守,瞥了眼那個過路客,仔細審視一番后,便不再放在心上。
一輛馬車內,坐著三位女子,婦人是楚濠的原配妻子,上任梳水國江湖盟主的嫡女,這輩子視劍水山莊和宋家如仇寇,當年楚濠率領朝廷大軍圍剿宋氏,便是這位楚夫人在幕後推波助瀾的功勞。
還有兩位女子要年輕些,不過也都是出嫁婦人的髮髻和裝飾,一位姓韓,娃娃臉,還帶著幾分稚氣,是韓元善的妹妹,韓元學。韓元學嫁給了一位狀元郎,郎君在翰林院編修三年,品秩不高,從六品,可畢竟是最清貴的翰林官,而且寫得一手極妙的步虛詞,崇尚道家的皇帝陛下對其青眼相加,又有小重山韓氏這麼一座大靠山,註定前程似錦。
另外一位滿身英氣的年輕婦人,則是王毅然獨女,王珊瑚。相較於世族女子的韓元學,王珊瑚所嫁男子更加年輕有為,十八歲就是探花郎出身,據說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不喜少年神童,才往後挪了兩個名次,不然就會直接欽點了狀元,如今已經是梳水國一郡太守,在歷代皇帝都排斥神童的梳水國官場上,能夠在而立之年就成為一郡大員,實屬罕見,而所轄之境剛好是毗鄰劍水山莊的青松郡,同州不同郡而已。
這次三位女子之所以碰頭,各有原因。
楚夫人是專程從京城趕來湊熱鬧的,為的就是想要親眼目睹蘇琅問劍后,劍水山莊的聲譽在梳水國江湖上一落千丈。王珊瑚本就跟隨丈夫待在附近,而韓元學的那位狀元郎夫君,即將補缺,有些特例,有可能不是留在京城六部衙署,而是去往地方州城擔任首縣縣令,作為衙門所在地與州郡府衙同城的附廓縣父母官,不管會不會做人,都是一樁勞心勞力的差事。
這次韓元學南下拜訪王珊瑚,當然是希望王珊瑚的丈夫——自家男人將來的頂頭上司,能夠幫著照拂一二,不然一旦刺史不待見,郡守又刁難,這個萬眾矚目的首縣縣令,就能夠在冷板凳上坐出個窟窿來。到了地方為官,原先的自身名望與家世背景,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像一個穿著光鮮亮麗新靴子的孩子與別的孩子一起玩過家家,就要被你一腳他一腳踩髒了,大家都一樣了才罷休。
楚夫人有些愁眉不展,惹人憐愛,哪怕歲數不小了,可是保養得體,依舊風韻猶存,絲毫不輸王珊瑚和韓元學這樣的年輕婦人。
由不得楚夫人不自怨自艾,本來一場好戲,已經敲鑼打鼓拉開帷幕,不承想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這個廢物,竟然出手打了兩架都沒從劍水山莊那邊討到半點便宜,反而讓宋雨燒那個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八蛋白白掙了不少名聲。
她哀愁不已,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心口,自己真是命苦,這輩子攤上了兩個負心漢,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得了她的人,還得了那筆相當於小半座梳水國江湖的豐厚嫁妝,竟然是個包,為了顧全大局,死活不願與宋雨燒撕破臉皮。她一等再等,好不容易等到楚濠覺得大局已定,結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鳩佔鵲巢的韓元善,比楚濠這個窩囊廢還不要臉,當年得了她的身心后,竟然告訴她,這輩子就別想著報仇了,說不定以後兩家還會經常走動。
好在這次蘇琅要問劍,韓元善倒是沒阻止她離京看戲,但是要她承諾不許擅自行動,不許趁火打劫,只准隔岸觀火,不然就別怪他不念這些年的魚水之歡和夫妻情分。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
韓元善這些年靠著楚濠的身份,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如今都是梳水國皇帝之外最有權勢的男人了,還是對她如此刻薄無情。
不過獨處的時候,她偶爾會想一想,若是韓元善沒有這般梟雄無情,大概也走不到今天這個煊赫高位,她這個楚夫人,也沒法子在京城被那些個誥命在身的官家婦人們眾星拱月。
這點道理,她還是懂的。
韓元學見楚夫人的心情不佳,就輕輕掀開車簾,透透氣。
當年哥哥失蹤后,小重山韓氏被殃及池魚,遭了一場大難,風聲鶴唳,父親下令所有人不許參加任何宴席,家族閉門思過了兩年,只是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家裡的男子又開始在朝堂和沙場上活躍起來,甚至比起當年更加風生水起。她只知道位高權重的大將軍楚濠,好像對韓氏很親近,看自己的眼神,也很奇怪,不像是男人相中女子姿色的眼神,反而有些像是長輩看待晚輩。至於在京城最風光八面的楚夫人,更是經常拉著她一起踏春郊遊,十分親昵。
這次,聽聞蘇琅問劍失敗后,楚夫人本來第一時間就想要返京,但是她和郡守府各自得了一封京城密信,於是才有這趟出門。
在楚夫人收到的那封家書里,韓元善措辭凌厲,要她主動去拜訪劍水山莊,不然以後就別想著在京城當那脂粉堆里的「誥命班頭」了,從哪兒來,就滾回哪兒去。
楚夫人又驚又懼,肝腸寸斷,如何能夠不愁緒滿懷。
好在王珊瑚和韓元學兩個晚輩,對她一直敬重有加,她總算心裡稍稍好受些。
陳平安突然停步,很快山林之中就衝出一大撥江湖人士,兵器各異,身形矯健。
車隊也察覺到山林這邊的動靜,那隊披掛制式輕甲的梳水國精騎,取下背後弓箭,立即如撒網而出。
橫刀山莊子弟更是絲毫不懼,圍在那輛馬車四周,嚴陣以待。
陳平安不知這撥「刺客」的根腳,大致掂量了一下雙方,不好說是什麼以卵擊石,但是「刺客」必敗無疑。
可能是楚濠這個認祖歸宗的梳水國大將,竊據廟堂要津,口碑實在不好,尤其是梳水國成為大驪宋氏的藩屬后,在梳水國朝野眼中,楚濠為了一己之私,幫著大驪駐守,打壓排擠了許多梳水國的骨鯁文官,這就愈發坐實了楚濠的賣國賊身份,所以江湖和士林人人得而誅之,只是殺楚濠難如登天,殺楚濠身邊親近之人,多少有點機會。
楚夫人抬起手,打了個哈欠,顯然對於這類飛蛾撲火,早已習以為常。
韓元學埋怨道:「這些個江湖人,煩不煩?只知道拿我們這些婦道人家撒氣,算不得英雄好漢。」
這些年裡,小重山韓氏子弟遇襲,已經不是一兩起,就連王珊瑚的夫君,也因為與楚濠和大驪蠻子走得近,遭遇過一次江湖刺殺,如果不是有大驪武秘書郎的護衛,王珊瑚可就要變成寡婦了,所以韓元學一想到自己夫君也要離開京城,同樣有可能遇到這類莫名其妙的仇怨,就十分憂心。
此時王珊瑚眼神熠熠,躍躍欲試,下意識一探腰間,卻落個空,十分失落,因為嫁為人婦后,父親便不許她再習武佩刀。
上次她陪著夫君去往轄境水神廟祈雨,在打道回府的時候遭遇一場刺殺,如果當時身有佩刀,最後那名刺客根本就無法近身。然而在那之後,王毅然仍是不准她佩刀,只是多抽調了數位莊子高手,來到青松郡貼身保護女兒女婿。
這撥立誓要為國殺賊的梳水國仁人志士,三十餘人之多,應該是來自不同山頭門派,各有抱團。
陳平安的處境有些尷尬,就只能站在原地,摘下養劍葫假裝喝酒,以免大戰一起,兩邊不討好。
至於阻攔這些人捨生取義的事情,陳平安不會做。
大概是陳平安的一動不動,十分識趣,那些江湖豪客倒也沒有與他計較,有意無意改變前進路線,繞路而過。
突然,一名已經越過陳平安的中年劍客大聲喊道:「劍水山莊在此誅殺楚黨逆賊!」
陳平安有些無奈。
這是明擺著要將劍水山莊和梳水國老劍聖逼得不得不重出江湖,與橫刀山莊拼個魚死網破,好教楚濠無法一統江湖。
既是陰謀,也是陽謀。
只要今天這裡雙方死了人,劍水山莊就是黃泥巴粘褲襠,不是屎也是屎,被迫與整座梳水國朝廷站在對立面。梳水國的江湖和士林,到時候一定會像打了雞血似的,為劍水山莊和宋老前輩拼了命鼓吹造勢。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身形微微後仰,瞬間倒滑而去,剎那之間,就來到了那名中年劍客身側,抬起一掌,按住那人面門,輕輕一推,那人便直接摔出十數丈外,倒地不起,暈厥過去。
然後陳平安繼續倒掠而去,飄落在雙方之間,無形中既攔住了身後車隊的精騎,也攔住了那伙江湖義士的慷慨赴死。
數枝箭矢破空而去,激射向為首的幾位江湖人。
陳平安一揮袖子,三枝箭矢不合常理地急急下墜,釘入地面。
一位少年停步后,以劍尖直指陳平安,眼眶布滿血絲,怒喝道:「你是那楚黨走狗?為何要阻擋我們劍水山莊仗義殺賊?」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回吧,下次再要殺人,就別打著劍水山莊的旗號了。」
一位老者突然高聲道:「楚越意,你身為楚老管家養子,更是宋老劍聖的不記名弟子,為何不願與我們一起殺敵?罷了,你楚越意志在劍道登頂,我們可以體諒,可是我們不懼一死,所以今日不求你與我們並肩作戰,只要讓出道路即可!」
陳平安哭笑不得,老前輩好手段,果不其然,身後騎隊一聽說他是那劍水山莊的「楚越意」,第二撥箭矢便集中向他疾射而至。
尤其是策馬而出的魁梧漢子馬錄,沒有廢話半句,摘下那張極其扎眼的牛角弓后,高坐馬背,挽弓如滿月,一箭射出,一枝精鐵特製箭矢便裹挾著風雷聲勢,朝那個礙眼的背影呼嘯而去。
那位曾與「劍仙」有幸喝酒的本地山神,在山神廟那邊,一頭汗水,都有些後悔自己運轉巡狩山河的本命神通了。
當年那位大駕光臨劍水山莊的中土武夫,也是從頭到尾完全不在意他的窺探,在拿到那把竹劍鞘后,毫無徵兆地一拳落下,將山神廟周邊的一座山頭峰頂,直接打了個碎裂,差點把這位梳水國神位不低的山神嚇破了膽。
在這位神位僅次於梳水國五嶽的山神看來,大將軍楚濠的家眷和親信,加上那些喊打喊殺的江湖人,雙方都是不知死活的玩意兒,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誰。
蘇琅如今是梳水、綵衣在內十數國的江湖第一高手,又如何?真當自己是劍仙了?難道就不知道山外有山?切記這世上,還有那冷眼俯瞰人間的修道之人!
所以結果如何?在小鎮牌坊那邊,面對青竹劍仙,也就是一拳的事情,這位年輕劍仙甚至都沒出劍。至於之後蘇琅跑去劍水山莊放低身價補救,如果不是年輕劍仙賣了個天大面子給蘇琅,蘇琅這輩子的名聲就算毀了。
山神打定主意,堅決不蹚這渾水。
娃娃臉的韓元學扯了扯王珊瑚的袖子,輕聲問道:「珊瑚姐姐,那人是高手?」
王珊瑚點頭道:「說不定有資格與我爹切磋一場。」
然後又斬釘截鐵補充了一句:「當然,肯定無法讓我爹出全力,但是一個江湖晚輩,能夠讓我爹出七八分氣力,已經足夠吹噓一輩子了。」
韓元學很當真,驚訝道:「可是那人瞧著如此年輕,到底是怎麼來的本事?難道就如江湖演義小說所寫那般,是吃過了可以增長一甲子內功的奇花異草,還是墜下山崖,得了一兩部武學秘籍?」
王珊瑚啞口無言。
真正的純粹武夫,可沒有這等美事。只有山上的修道之人,才會遇上這些羨煞旁人的無理機緣,所以才會如此盛氣凌人,一個比一個鼻孔朝天,小覷江湖。
便是她爹這般氣度的大英雄,提及那些紅塵外的神仙中人,也頗有怨言。
韓元學的幼稚言語,楚夫人聽得有趣。這個韓氏閨女,沒有半點可取之處,唯一的本事,就是命好,傻人有傻福,先是投了個好胎,然後還有韓元善這麼個哥哥,最後嫁了個好丈夫,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楚夫人眼神遊移,瞥了眼聚精會神望向那處戰場的韓元學,真是怎麼看怎麼惹人心裡不痛快,便琢磨著是不是給這個小娘們找點小苦頭吃,當然得拿捏好火候,得是讓韓元學啞巴吃黃連的那種,不然讓韓元善知道她膽敢陷害他妹妹,非得扒掉她這個「原配夫人」的一層皮不可。
楚夫人哈欠不斷,瞥了眼那些江湖豪傑,嘴角翹起,喃喃道:「真是容易咬鉤的蠢魚,一個個送錢來了。夫君,如我這般持家有道的良配,提著燈籠也難找啊。」
雙方陣營沒看清那年輕遊俠如何出手,三枝箭矢就被他握在了手中。
橫刀山莊馬錄的箭術,那是出了名的梳水國一絕。聽聞大驪蠻子當中就有某位沙場武將,曾經希望王毅然能夠割愛,讓馬錄投身軍伍,只是不知為何,馬錄依舊留在了刀庄,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一樁潑天富貴。
一名輕騎頭領高高抬臂,制止了麾下武卒蓄勢待發的下一輪攢射,因為毫無意義,當一位純粹武夫躋身江湖宗師境界后,除非己方兵力足夠眾多,不然就是處處添油,處處失利。這位精騎頭目轉過頭去,卻不是看馬錄,而是看向兩位不起眼的木訥老者,那是梳水國朝廷按照大驪鐵騎規制設立的隨軍修士,有著實打實的官身品秩,一位是陪同楚夫人離京南下的扈從,一位是郡守府的修士,相較於橫刀山莊的馬錄,這兩尊才是真神。
其中一位身材矮小,這一路騎馬,好像骨頭隨時都會散架的老修士,驟然間氣勢如爆竹炸開,腰間長劍顫鳴不已。
與車隊「隔岸」對峙的江湖眾人當中,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滿臉絕望,顫聲道:「是那山上的劍仙!」
那位人不可貌相的老人不著急讓劍出鞘,而是輕輕一夾馬腹,策馬緩緩向前,死死盯住那個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道:「老夫知道你不是什麼劍水山莊楚越意,速速滾開,饒你不死。」
陳平安微笑道:「神仙下了山,那就入鄉隨俗,好好說人話。」
老者哈哈大笑,問道:「你小子著急投胎?」
一個小小梳水國的江湖,能有幾斤幾兩?
若是松溪國蘇琅和劍水山莊宋雨燒親至,他還願意敬重幾分,眼前這麼個年輕後生,再強也就只夠他一指彈開,只要不是劍水山莊子弟,那就沒了保命符,殺了也是白殺。楚大將軍私底下與他說過,此次南下,不可與宋雨燒和劍水山莊起衝突,至於其他,江湖宗師也好,四處撿漏的過路野修也罷,殺哪個都算軍功。
陳平安轉過頭,對那些江湖人士擺擺手,耐著性子說道:「走吧,想必你們也看出來,這裡已經不是你們能摻和的了。以後再要行俠仗義,誅殺什麼楚黨,奉勸你們別扯上劍水山莊。江湖道義還是要講一講的,不要自認佔了道德大義,就可以事事隨心。」
那位始終騎馬緩行的矮小老者,已經越過騎隊,距離那青衫劍客不足三十步,嗤笑道:「這些江湖爬蟲想走,也得能走才行,老夫點頭了嗎?知不知道這些傢伙,他們一顆頭顱能換多少銀子?被你小子打暈的那個,就至少能值三枚雪花錢。那個眼力不錯,曉得敬稱老夫為劍仙的女子,你總該認得出來吧,不知道多少江湖兒郎,做夢都想著成為她屁股底下的那匹馬,給她騎上一騎。這個小寡婦,丈夫是位所謂的大英雄,憑一己之力,親手殺死過大驪兩位隨軍修士,故而男人死後,她在你們梳水國也極有威望,估摸著怎麼都該值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聽著那老人的絮絮叨叨,輕輕握拳,深深呼吸,悄然壓下心中那股急於出拳出劍的煩躁。
離開落魄山之前,老人崔誠在二樓最後一次喂拳,除了向陳平安展現十境巔峰武夫的實力之外,還有一句分量極重的言語。
「陳平安,你該修心了,不然就會是第二個崔誠,要麼瘋了,要麼……更慘,入魔,今天的你有多喜歡講理,明天的你就會有多不講理。」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環首四顧,天也秋心也秋,就是個愁。
總得有個破解之法。
陳平安收回視線,望向那個山上老劍修,道:「既然有劍,那就出劍。」
老者瞥了眼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遊俠,然後將視線放得更遠些,看到了那個享譽一國江湖的女子,道:「老夫這就是劍仙啦?你們梳水國江湖,真是笑死個人。不過呢,對於你們而言,能這麼想,似乎也沒有錯。」
長劍鏗鏘出鞘,勢如奔雷。而老者依舊雙手握住馬韁繩,意態閑適。
一劍而去,以至於敵我雙方,耳膜都開始嗡嗡作響,心神震顫。
只是另外那名出身梳水國本土仙家府邸的隨軍修士,卻心知不妙。
只見那青衫劍客腳尖一點,直接踩在了那把出鞘飛劍的劍尖之上,又一抬腳,好似拾階而上,以至於長劍傾斜入地小半,那個年輕人就那麼站在了劍柄之上。
出劍的老修士毫不猶豫抱拳道:「懇請前輩原諒在下的冒犯。」
出劍快,低頭認錯也快。
其中玄妙,恐怕也就只有對敵雙方以及那名觀戰的修士,才能看破。
陳平安一腳跨出,重新落地,踩下長劍貼地,向前一抹,長劍劍尖指向自己,一路倒滑出去,接著他輕輕跺腳,長劍先是停滯,然後直直升空,陳平安又伸出併攏的雙指,擰轉一圈,以劍師馭劍術將那把長劍推回矮小老修士的劍鞘之內。始終雙手抱拳的老劍修繼續說道:「前輩還劍之恩……」
陳平安馭劍之手已經收起,負於身後,換成左手雙指併攏,雙指之間,有一抹長約寸余的刺眼流螢。
陳平安笑道:「必有厚報?」
老劍修面無表情,雙袖一震。
世間劍修的本命飛劍,幾乎每一把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而這位觀海境劍修的本命飛劍之強不在一劍破萬法的鋒銳,甚至不在飛劍都該有的速度上,而在軌跡詭譎、虛幻不定,以及一門好似飛劍生飛劍的拓碑秘術。
一瞬間。那個青衫劍客四周,浮現出十二把一模一樣的飛劍,構成一個包圍圈,然後懸停位置,各有高低,劍尖無一例外,皆指向青衫劍客的一座座關鍵氣府,不知道到底哪一把才是真,又或者十二把都是真?十二把飛劍,劍芒也有強弱之分,這便是拓碑秘術唯一的不足之處,無法完完全全令其餘十一把仿劍強如「祖宗」飛劍。
觀戰修士皺了皺眉頭,這一手,同僚從未展露過,應該是壓箱底的本事了。他作為更擅長符籙和陣法的龍門境修士,設身處地,想想如果自己換到那個年輕人的位置上,估計也要難逃一個至少傷重半死的下場。
他不禁慨嘆,明知自己是與一位劍修為敵,還敢如此託大,以雙指禁錮飛劍,那個年輕人實在是過於自負了。
他們這兩位隨軍修士,一個龍門境劍修,一個觀海境劍修,各自侍奉楚濠和青松郡太守,其實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尤其是後者,不過是一地郡守。但是如今大將軍楚濠權傾朝野,這可不是一位大公無私的人物,幾乎把所有拔尖的隨軍修士,都秘密安排在了他自己和楚黨心腹身邊,待遇之高,已經遠遠超出梳水國皇室。
老劍修微微一笑,成了。
但是下一刻,老劍修的笑容就僵硬起來。
那年輕人負后之手,再次出拳,一拳砸在看似毫無用處的地方。
老劍修嘴角滲出血絲。
十二把飛劍,其中十把只靠神意牽連的飛劍,煙消雲散,最後只剩下兩把,一把依舊被牢牢約束在那人左手雙指間,還有一把真正隱藏殺機而非障眼法的飛劍,卻被一股傾瀉流轉的拳意罡氣阻滯,而那個年輕劍客所穿青衫,分明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袍,靈氣凝聚在劍尖所指地帶,把顫顫巍巍的飛劍,拒之門外。
陳平安低頭看著指間那把本命飛劍,自言自語道:「是該去北俱蘆洲見識真正的劍修了。聽她說,那處苦寒之地,自古多豪傑。」
陳平安一甩手指,將那柄飛劍丟入養劍葫。
世間養劍葫,除了可以養劍,其實也可以洗劍,只不過想要成功清洗一口本命飛劍,要麼養劍葫品秩高,要麼被洗飛劍品秩低。剛好,這把「姜壺」,對於那口飛劍而言,品秩算高了。
當那把關鍵飛劍被收入養劍葫后,第二把如從古畫上剝下一層宣紙的附庸飛劍也隨之消失,重新歸一,在養劍葫內瑟瑟發抖,畢竟裡邊還有初一和十五。
陳平安對那個老劍修說道:「別求我,我不答應。」
然後轉過頭去,對那些梳水國的江湖人笑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跑?等著讓人砍下腦袋拿去換錢?有你們這麼當善財童子的?」
那撥原本視死如歸的江湖豪俠,頓時作鳥獸散,退回山林中去。
陳平安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無聊。
想必就算說給了宋老前輩聽,那位心氣已墜的梳水國老劍聖也不會在意了,多半會像上次酒桌上那樣,笑言一句:天底下就沒有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煩心事,如果有,那就再來一壺酒。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一直袖手旁觀的隨軍修士。後者點頭致意,並無半點出手的意思。
陳平安最後也沒多做什麼,就只是跟他們借了一匹馬,當然是有借無還的那種。一人一騎,離開此地。
那名丟了本命飛劍的老劍修,不知為何,沒敢開口,任由那個年輕人帶走自己的半條命,好像只要自己開口,僅剩的半條命也會沒了。
龍門境修士更是不會開口求情。
在山上,那些梳水國江湖人拚命狂奔。
有人心裡揣測,那人高深莫測,莫不是駐顏有術的山上神仙?
也有些人腹誹不已。什麼神仙,就算是,還不是跟那個被搶了飛劍的老劍仙一路貨色,黑吃黑罷了。這種人便是本事高了又如何,稱得上英雄好漢嗎?
但也有位少年,雖然依然不喜歡那個人,但是嚮往那個人的風采。
還有位女子,幽幽嘆息。
有數人掠上高枝,查探敵人是否追殺過來,其中眼力好的,只看到道路上,青衫劍客頭戴斗笠,縱馬飛奔,雙手籠袖,沒有半點志得意滿,反而有些蕭索。
有人歪頭吐了口唾沫,不知是嫉妒還是憤恨,狠狠罵了句髒話,結果就發現那位青衫劍客似乎心生感應,轉頭看來,嚇得枝頭那人一個站立不穩,摔下地面。
陳平安突然轉頭說道:「韋蔚,幫我捎句話給宋老前輩,就說那把被帶去中土神洲的劍鞘,以後我會用對方在劍水山莊講理的方式,送回來。」
一抹淺淡青煙凝聚現身,跟隨一人一騎,御風而行,正是腳踩繡花鞋的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道:「再加一句,可能要勞煩宋老前輩等很久,我將來去中土神洲之前,一定會再去找他喝酒。」
韋蔚嫣然一笑。她懸停在空中,不再跟隨,目送那一騎絕塵而去。
女鬼韋蔚御風遠遊,如縮地山河,自然要早於車隊到達劍水山莊。
韋蔚重返山莊做客,宋雨燒依舊沒有露面,還是宋鳳山和柳倩接待。
宋雨燒當年在古寺放過韋蔚一馬,不意味著這位梳水國老劍聖就待見她,即便是對自家的孫媳婦,梳水國四煞之一的柳倩,宋雨燒當年何嘗就沒有心結了?只是當一位恪守老規矩的老江湖,年紀大了,回歸家庭,兼有自省,尤其經歷過那次劍鞘的買賣一事,宋雨燒才徹底認可了柳倩,由著柳倩持家,甚至還願意為她將來成為山水神祇一事而奔波,主動與韓元善往來,以至於宋雨燒已經得了書院的青眼,本該板上釘釘的破境一事,也成了一場鏡花水月。
宋雨燒這次與陳平安重逢,其實尤為高興。不光是因為親眼看到陳平安成了一位山上劍仙,更是因為陳平安的江湖路,像他宋雨燒走過的。
一條路上,行人寥寥,偶然相逢,風雨之中,並肩而行,該有醇酒。
若說第一次相逢,宋雨燒還只是將那個背著書箱、遠遊四方的少年陳平安當成一個很值得期待的晚輩,那麼第二次重逢,與頭戴斗笠、背負長劍的青衫陳平安,一起喝茶飲酒吃火鍋,就更像是兩位同道中人的心有靈犀,惺惺相惜。不過這是宋雨燒的切身感受,事實上陳平安面對宋雨燒,還是一如既往,無論是言行還是心態,都以晚輩身份禮敬前輩。對此宋雨燒也未強行拒絕,江湖人,誰還不好點面子?
在聽聞宋鳳山和柳倩再次接待韋蔚一事後,宋雨燒就來到了瀑布那邊的水榭獨坐。已經多年不曾佩劍練劍的宋雨燒,今天將那位老夥計橫放在膝上。老夥計劍名「屹然」,當年就是無意中撈取於眼前這座深潭的砥柱石墩機關當中,那把青竹劍鞘亦是,只不過劍與劍鞘似乎是遺落之人拼湊在一起的,並非「原配」。
屹然當然是一把江湖武夫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宋雨燒一生喜好遊歷,拜訪名山,仗劍江湖,遇到過不少山澤精怪和魑魅魍魎,能夠斬妖除魔,屹然劍立下大功。宋雨燒行走四方,尋遍官家私家的書樓古籍,找到了一頁殘篇,才知道此劍是別洲武神親手鑄造,不知哪位仙人跨洲遊歷后,遺落於東寶瓶洲,古籍殘篇上還有「礪光裂五嶽,劍氣斬大瀆」的記載,氣魄極大。
只是那把竹鞘的根腳,宋雨燒曾經問遍山上仙家,依舊沒有個准信。有仙師大致推測,興許是竹海洞天那座青神山的靈物。但是由於竹劍鞘並無銘文,也就沒了任何蛛絲馬跡,加上竹鞘除了能夠成為「屹然」的劍室而內部毫無磨損的異常堅韌之外,並無更多神異,宋雨燒之前就只將竹鞘,當做了屹然劍主人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不承想原來竟是委屈了竹鞘?
宋雨燒低頭望去,古劍屹然依舊鋒芒無匹,陽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光華流轉,水榭這處水霧瀰漫,卻遮掩不住劍光的半點風采。
宋雨燒伸出手掌,輕輕拍打劍身,重新抬頭望向那條飛流直下的瀑布,如仙人雪白長發從天上垂掛而下,喃喃道:「老夥計,咱們啊,都老啦。」
議事堂那邊,韋蔚說過了那處戰場的始末,以及陳平安要她幫忙捎的話,宋鳳山神色凝重。
柳倩是喜怒不露的沉穩性情,雙重身份使然,只是聽過了陳平安的那番言語后,知曉其中的分量,亦是有些感慨,道:「爺爺沒有看錯人。」
宋鳳山輕聲道:「這個理,難講。」
柳倩點點頭,她畢竟是大驪安插在梳水國的死士諜子,眼界相較於一般的武學宗師和山上仙師,還要更高。所以她甚至要比宋鳳山和宋雨燒更加清楚那位取走竹鞘的純粹武夫的強大。
梳水國、松溪國這些地方的江湖,七境武夫,就已經算是傳說中的武神。事實上,金身境才是煉神三境的第一境而已,此後遠遊、山巔兩境,更加可怕,至於之後的十境,更是讓山巔修士都要頭皮發麻的恐怖存在。
那位來自中土神洲的遠遊境武夫,到底有多強,她大致有數,因為她曾以大驪綠波亭的公事門路,為山莊查探了一番虛實。事實證明,那位武夫,不但是第八境的純粹武夫,而且絕對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遠遊境,極有可能是世間遠遊境中最強的那一撮人,類似圍棋九段中的國手,能夠榮升一國棋待詔的存在。理由很簡單,綠波亭專門有高人來此,找到柳倩和本地山神,詢問詳細事宜,因為此事驚動了大驪監國的藩王宋長鏡!若非那個強買強賣的純粹武夫帶著劍鞘離開得早,說不定連宋長鏡都要親自來此。不過若真是如此,事情倒也簡單了,畢竟這位大驪軍神已是十境的止境武夫,只要願意出手,柳倩相信即便對方靠山再大,大驪和宋長鏡,都不會有任何忌憚。
這已經不純粹是誰的拳頭更硬的問題,而是那天下大勢使然。
大驪王朝,如今已經將半洲版圖作為疆土,未來獨佔一洲氣運已是大勢所趨,這才是大驪宋氏最大的底氣和憑仗。
說不定到時候一躍成為整座浩然天下前五的王朝,都不是什麼難事。
韋蔚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坐在椅子上,晃蕩著那雙穿著繡花鞋的腳,道:「楚夫人要來登門拜訪,到時候是直接打出門去,還是來者即客,笑臉相迎?除了那個蛇蠍心腸的楚夫人,還有橫刀山莊的王珊瑚,韓元善的妹妹韓元學,三個娘們湊一堆,真是熱鬧。」
柳倩微微一笑,道:「小事我來當家,大事夫君做主。」
宋鳳山無奈道:「還是得聽爺爺的,我天生不適合處理這些庶務。」
韋蔚望著柳倩,笑嘻嘻道:「據說那個王珊瑚當年偷偷痴情於你夫君?」
宋鳳山無動於衷。這類話題,沾不得。不諳庶務,只是他不願分心,希望在劍道上走得更遠,並不意味著宋鳳山就真不通人情。
柳倩笑道:「一個好男人,有幾個愛慕他的姑娘,有什麼稀奇。」
韋蔚沒來由說道:「那個姓陳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還是你們爺爺眼睛毒,我當年就沒瞧出點端倪。只不過呢,他跟你們爺爺,都沒勁,明明劍術那麼高,做起事來,總是拖泥帶水,半點不痛快,殺個人都要思來想去,明明占著理,出手也一直收著力氣。瞧瞧人家蘇琅,破境了,二話不說,就昭告天下,要來你們莊子問劍。便是我這麼個外人,甚至還與你們都是朋友,內心深處,也覺著那位青竹劍仙真是瀟洒,行走江湖,就該如此。」
宋鳳山冷笑道:「結果如何?」
身材嬌小玲瓏的女鬼韋蔚,慵懶地靠著椅子,道:「蘇琅只是差了點運氣,我敢斷言,這個傢伙,哪怕這次在莊子碰了一鼻子灰,但這位松溪國劍仙,肯定是未來幾十年內,咱們這十數國江湖的魁首,毋庸置疑。你宋鳳山就慘嘍,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後頭吃灰塵,無論是劍術,還是名聲,都會不如那個行事霸道、自私自利的蘇琅。」
宋鳳山一笑置之,各人有各命,何況劍客的最終成就高低,還是要靠手中的劍來說話。就像以前,在劍水山莊風頭最盛的時候,世人都說梳水國劍聖宋雨燒的劍術之高,已經超過垂垂老矣的綵衣國老劍神,後者就是害怕宋雨燒有朝一日要問劍,不敢應戰,才主動退隱封劍示弱。而事實上呢,哪怕綵衣國老劍神遭遇意外,落敗身死,以一種極不光彩的方式落幕,卻仍是自己爺爺此生最敬重的劍客,沒有之一。
但柳倩聽聞韋蔚此說卻有些怒容。
韋蔚趕緊雙手合十,故作哀憐,求饒道:「好好好,是我頭髮長見識短,說話不過腦子,柳倩姐姐你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氣。」
宋鳳山不願跟這個女鬼過多糾纏,就告辭去往瀑布那邊,將陳平安的話捎給爺爺。
女鬼韋蔚佔山為王,興許稱不上惡貫滿盈,可是宋鳳山實在不喜,只不過自己妻子與之交好,又有一層盟友關係,他才願意坐下來喝茶。比如韋蔚跟韓元善之間的那筆風流賬,宋鳳山便心有厭惡,私底下勸過柳倩,結盟歸結盟,利益往來那是在商言商,但是雙方私誼,還需點到為止。這是宋鳳山為數不多地與妻子「拿捏一家之主」的身份「講道理」,正因為對雞毛蒜皮的小事,宋鳳山道理講得少,這個道理的分量,才會顯得尤其重。所幸柳倩聽進心裡了,也是這般做的。
所以柳倩那句「大事夫君做主」並非虛言。這是柳倩的聰明所在,當然也是宋氏的家教所長。不然柳倩就只能頂著一個劍水山莊少夫人的空頭銜,一輩子得不到宋雨燒的真正認可。
不是講理難,而是難在如何講理。
在宋鳳山路過山水亭的時候,浩浩蕩蕩的車隊已經通過小鎮,來到山莊之外。
柳倩猶豫了一下,仍是沒有讓人去通知宋雨燒和宋鳳山這對爺孫。
一來,對方楚夫人、王珊瑚和韓元學,皆是婦道人家,劍水山莊若是由宋雨燒親自出門迎接,太過興師動眾,柳倩也開不了這個口,其實宋鳳山與她攜手相迎,剛剛好,只是柳倩並不願意打攪爺孫二人。二來,為何會蘇琅前腳跟才走,她們後腳跟就來了?意圖明顯。劍水山莊看似日薄西山的處境,本就只是假象,無需對誰刻意逢迎,哪怕是大將軍「楚濠」親臨,又如何?由身為大驪綠波亭在梳水國的諜子頭目的柳倩來迎接,分量和禮數都足夠了。
韋蔚躲了起來,在莊子里隨便逛盪。
最後她坐在那座靠近瀑布的山水亭,閑來無事,思來想去,總覺得匪夷所思。當年一個貌不驚人的泥腿子少年,怎麼就突然發跡了?關鍵是怎麼就從一個境界不高的純粹武夫,搖身一變,成了傳說中的山上劍仙?吃錯藥了吧?如果真有這樣的靈丹妙藥,可以的話,給她韋蔚來個一大把,撐死她都不後悔。
瀑布水榭那邊,宋雨燒已經將古劍屹然重新放回深潭石墩,關閉了那座前人打造的機關后,站在那座小小的「中流砥柱」上,雙手負后,仰頭望去,任由瀑布傾瀉濺起的水霧沾衣。當宋鳳山臨近水榭,宋雨燒這才回過神,掠回水榭內,笑問道:「有事?」
宋鳳山便將韋蔚捎來的言語複述一遍。
宋雨燒神色怡然。
宋鳳山疑惑道:「爺爺好像半點不感到奇怪?」
宋雨燒滿臉笑意,頗為自得,道:「那傻小子撅個屁股,我就曉得他要拉什麼屎,有什麼驚訝的。要是不這麼說,不這麼做,我才覺得奇怪。」
宋鳳山如今與宋雨燒關係融洽,再無拘束,忍不住打趣道:「爺爺,認了個年輕劍仙當朋友,瞧把你得意的。」
宋雨燒微笑道:「不服氣?那你倒是隨便去山上,撿一個回來給爺爺瞧瞧?若是本事和為人,能有陳平安一半,就算爺爺輸,如何?」
宋鳳山有些哀怨,問道:「爺爺,到底誰才是你親孫子啊?」
宋雨燒笑道:「當然是出息不大的,才是親孫子。」
宋鳳山啞口無言。
宋雨燒爽朗大笑,拍了拍宋鳳山肩膀,道:「本事再不大,也是親孫子。再說了,人品又不比那瓜娃兒差。」
宋雨燒停頓片刻,又道:「還有啊,如今你已經找了個好媳婦,他陳平安八字才一撇,可不就算輸了你了?你要是再抓個緊,讓爺爺抱上曾孫,到時候陳平安即便成親了,依舊輸了你。」
宋鳳山哭笑不得。聽著是夸人的好話,可好像也讓人開心不起來。
但是宋鳳山心底,終究鬆了口氣,爺爺見過了陳平安,已經心情大好,如今聽說過陳平安那些話,更是打開了心結,不然不會跟自己如此玩笑。
宋雨燒一琢磨,揉了揉下巴,道:「生個曾孫女就挺好,修道之人求長生,說不定你小子,還有機會當陳平安的老丈人。」
宋鳳山終於忍不了,急道:「爺爺!這就過分了啊!」
宋雨燒收斂笑意,只是神色安詳,似乎再無負擔,輕聲道:「行了,這些年害你和柳倩擔心,是爺爺死腦筋,轉不過彎,也是爺爺小看了陳平安,只覺得一輩子尊奉的江湖道理,給一個尚未出拳的外鄉人,壓得抬不起頭后,就真沒道理了,其實不是這樣的,道理還是那個道理,我宋雨燒只是本事小,劍術不高,但是沒關係,江湖還有陳平安。我宋雨燒講不通的,由他陳平安來講。」
宋鳳山輕聲道:「如此一來,會不會耽擱陳平安自己的修行?山上修道,節外生枝,沾染塵事,是大忌諱。」
宋雨燒很是欣慰,這些年從未如此眼神明亮,道:「好,很好,你宋鳳山能這麼想,就不輸陳平安!這才是我們劍水山莊的那一口氣!」
宋雨燒停頓片刻,壓低嗓音,道:「有些話,我這個當長輩的,說不出口,那些個好話,就由你來跟柳倩說了。劍水山莊虧欠了柳倩太多,你是她的男人,練劍專一是好事,可這不是你漠視身邊人付出的理由。女子嫁了人,事事勞心勞力,吃著苦,從來不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情。」
宋鳳山正要說話。
宋雨燒瞪眼道:「爺爺的道理,會差嗎?你小子聽著便是。瞧瞧人家陳平安,恨不得把爺爺的話記下來,學著點!」
宋鳳山笑道:「我不敢跟爺爺頂嘴,這筆賬就記在陳平安頭上了,下次他再來,就他那點酒量,一個宋鳳山最少能喝倒兩個陳平安。」
宋雨燒點頭,道:「這個我不攔著。」
宋雨燒突然說道:「你準備見一見韓元善,我就不搭理他了,沒什麼好聊的。」
宋鳳山問道:「難道是藏在車隊之中?」
宋雨燒點頭道:「不信的話,我們可以打個賭。」
宋鳳山搖頭道:「必輸的賭局,賭什麼。我這就去找柳倩。」
宋雨燒將宋鳳山送到了山水亭那邊,女鬼韋蔚還在那邊晃著雙腿像盪鞦韆。
宋鳳山快步離去。
宋雨燒步入涼亭。
韋蔚轉過頭,可憐兮兮道:「老劍聖可別從袖子里掏出一部老黃曆來。」
宋雨燒笑了笑,道:「不走江湖好多年,老黃曆就真是老黃曆了。」
韋蔚嘆了口氣,道:「老劍聖在江湖上闖蕩的時候,咱們這些禍害,都巴不得老前輩你早死早好,省得每天提心弔膽,怕老前輩你翻出黃曆一瞧,來一句今日宜祭劍。如今回頭再看,沒了老前輩,其實也不全是好事。就像那個山怪出身的,如果老前輩還在,哪裡敢行事百般無忌,處處害人,還差點擄了我去當壓寨夫人。」
宋雨燒說話那叫一個直截了當,毫不留情地道:「你們這些賤骨頭的惡人惡鬼,也就只有同行來磨,才能稍微長點記性。」
韋蔚給逗得咯咯直笑,花枝招展。
宋雨燒瞥了眼韋蔚,冷笑道:「騷氣熏天,壞我莊子的風水,找削?」
韋蔚趕緊坐好,輕聲問道:「老前輩,能不能跟你老人家請教一件事兒?」
宋雨燒譏笑道:「老前輩?你這婆娘多大歲數了?自己心裡沒點數?」
攤上這麼個死板老東西,韋蔚真是氣得牙痒痒,只是如今梳水國形勢詭譎,劍水山莊這邊又處處透著古怪,柳倩又是個沒良心的女子,半點不為她韋蔚著想,只惦念著這個即將改為山神廟的破爛莊子,至於宋鳳山,韋蔚更不敢去招惹,要是不小心被柳倩記上仇了,肯定是虧本買賣,所以就只好來宋雨燒這邊討個好賣個乖。
韋蔚硬著頭皮問道:「韓元善能夠用楚濠這張皮,一直霸佔著梳水國朝堂權柄嗎?」
宋雨燒嘖嘖道:「你不是他姘頭嗎?不去問他來問我?難怪你韋蔚還比不上一個山怪豪豬精。」
韋蔚苦笑道:「韓元善是個什麼東西,老前輩又不是不清楚,最喜歡翻臉不認賬,與他做買賣,哪怕做得好好的,還是不知道哪天會被他賣了個一乾二淨,前些年這種事還少嗎?我委實是怕了。哪怕這次離開山頭,去謀划做一個自家山頭的小小山神,一樣不敢跟韓元善提,只能乖乖按照規矩,該送錢送錢,該送女子送女子,就是擔心好不容易借著那次書院賢人的東風,事後與韓元善撇清了關係,如果一不留神,又主動送上門去,讓韓元善還記得有我這麼一號女鬼在,掏空了我的家底后,等此地新山神升了神位,就要拿我開刀立威。反正宰了我這麼個梳水國四煞之一,誰不覺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宋雨燒說道:「你倒是不蠢。」
韋蔚哀嘆道:「當年我本就是蠢了才死的,如今總不能蠢得連鬼都做不成吧?」
宋雨燒似乎早有腹稿,道:「關於你想獲得山神身份一事,我可以讓鳳山和柳倩幫你運作,作為交換,除了一筆該你支付的神仙錢之外,你還要幫著我們看著點這邊。本地山神,我們信不過,萬一壞了這塊風水寶地的山水根本,我們就算搬了家,還是會被牽連一二。」
韋蔚試探性問道:「是不是我不開口求,你們莊子也會主動幫我?」
宋雨燒冷笑道:「那當我方才這些話沒講過,你再等等看?」
韋蔚神色尷尬,輕輕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瞧我這張破嘴,老前輩你可是大英雄大豪傑,說出來的話,一個唾沫一顆釘!不然那陳平安能夠如此敬重老前輩?老前輩你是不知道,陳平安在我那山頭古寺,只是遞出了一劍,就將那畜生的山神金身給打了個碎透,好歹是位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真真是死不見屍的可憐下場,事後還沒有半點山水反噬,如此了不起的年輕劍仙,還不是一樣對老前輩你恭敬有加?說來說去,還是老前輩你厲害。」
宋雨燒撫須而笑,道:「雖然都是些虛情假意的應景話,但應景是真應景。」
韋蔚嫣然而笑。
不料宋雨燒又說道:「過猶不及,不然就只剩下噁心人了。」
韋蔚悻悻然。
沉默片刻,韋蔚問道:「老前輩不去瞧瞧那邊的明槍暗箭?」
宋雨燒說了一句怪話:「喝茶沒味道。」
韋蔚順竿子笑道:「那回頭我來陪老前輩喝酒?」
結果宋雨燒就說了一個字:「滾。」
韋蔚羞惱也無用。
議事堂那邊。
其實沒怎麼打機鋒,因為作為大將軍正妻的楚夫人也好,王珊瑚和韓元學也罷,都說不上話了。
進了莊子,一位眼神渾濁、有些駝背的年邁車夫,將臉一抹,身姿一挺,就變成了「楚濠」。
讓人大出意外。
楚夫人,且不管是不是同床異夢,身為韓元善的枕邊人,尚且認不出「楚濠」,自然不用提別人。
顯然,韓元善面對柳倩,要比面對一個痴心於劍的宋鳳山,更加鄭重其事。
楚夫人最是哀怨憤懣,當初韓元善將一位傳說中的龍門境老神仙放在她身邊,她還覺得是韓元善這個負心漢難得深情一次,不承想還是為了他自己的安危,是她自作多情了。
韓元學每次見到大將軍「楚濠」,總覺得彆扭。
至於王珊瑚,相對而言,心思最為單純,就是想來讓宋鳳山這個自己曾經仰慕的江湖俊彥、劍術翹楚看看,自己如今過得很好,嫁了一個遠遠比任何江湖人氏更好的男人——一地郡守,未來的梳水國中樞重臣,而他宋鳳山卻即將被趕出祖宅,在江湖上顛沛流離,如何能比?
只可惜宋鳳山見到了她,依然客客氣氣,如此而已。
這讓王珊瑚多少有些挫敗感。
柳倩對於這些,心知肚明,從來不會多想,堅信便是沒有她柳倩,鳳山也不會喜歡這個王珊瑚。因為王珊瑚太傲氣了,女子不是不能驕傲,可是處處爭強好勝,跟一隻小刺蝟似的,興許世上會有好這一口的男子,反正鳳山不在此列。
議事堂沒有外人。
就連那兩位山上老神仙都沒有被喊過來,只是在各自宅院閉門修行。修道之人,下山涉足紅塵,就更要靜心,不然就不是砥礪心境,而是消磨道行、荒廢道心了。
柳倩與韓元善聊過了一些三位婦人在場也可以聊的正事後,就主動拉著三人離開,只留下宋鳳山和這位梳水國朝廷第一權臣。
四位女子在山莊內散步。
這是韓元學第二次來訪,還是覺得新鮮,她性子嬌憨,說話無忌,一邊走一邊惋惜不已,說這樣的地兒,搬走了不住,多可惜。柳倩拉著這位為人婦后依舊天真的世家女,有說有笑。
楚夫人置身於死敵劍水山莊的地盤,渾身不自在,只是自己男人不給她撐腰,如今劍水山莊又因禍得福,由於一個外人的橫插一腳,硬生生擋住了蘇琅問劍不說,更讓整座梳水國江湖知曉劍水山莊有這樣一位山上朋友,以後她再想要給劍水山莊和宋雨燒穿小鞋,就更難了。
王珊瑚有些心不在焉。雖說嫁了一位仕途遠大的儒雅書生,樣樣不差,夫妻關係也融洽,可她畢竟自幼喝慣了江湖水,只要一聽到新近的江湖恩怨,就會心生漣漪。
當韓元學說到路上遇到的刺殺,以及那位橫空出世的青衫劍客,楚夫人和王珊瑚幾乎同時豎起了耳朵。
柳倩沒有藏掖,笑道:「那人便是我們爺爺的朋友。」
又突然賣了個關子,話說一半,道:「其實珊瑚和元學都認識的。」
韓元學瞪大一雙水潤眼眸,伸手指著自己,驚訝道:「我認識這樣的神仙?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
王珊瑚心中狐疑,卻不開口詢問什麼,好像一問,就矮了柳倩一頭。
倒是楚夫人心思活絡,笑問道:「該不會是當年那個與宋老劍聖一起並肩作戰的外鄉少年吧?」
柳倩點點頭道:「就是他。」
王珊瑚眉頭一皺,臉色微白。
韓元學愣了一下,哪壺不開提哪壺,又問道:「就是當年跟珊瑚姐姐切磋過劍術的寒酸少年?」
柳倩無奈,這般痴憨的女子,也虧得是有福氣的,不然離了家族,怎麼活?
柳倩卻不好在王珊瑚心頭雪上加霜,笑道:「可不是,那人此次拜訪莊子,打退了蘇琅,與我們爺爺喝酒的時候,說了橫刀山莊的佩刀方式,讓他記憶猶新,山上山下,都不曾見過。我爺爺提起王莊主刀法當得起『出神入化』四個字,他也認可。」
王珊瑚雖然明知是客氣話,心裡還是好受不少,畢竟他父親王毅然,一直是她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存在。
但是韓元學又在她傷口上撒了一大把鹽,迷迷糊糊地問道:「珊瑚姐姐,當時你不是說那個年輕劍仙,不是王莊主的對手嗎?可是那人都能夠打敗青竹劍仙了,那麼王莊主應該勝算不大啊。」
王珊瑚置若罔聞,一言不發,心中除了對韓元學口無遮攔的惱火以及對當年那個仇人的憤恨之外,猶有心悸和畏懼。
當年那個滿身泥土氣和窮酸味的少年,已是山上最快意的劍仙了。
這可如何是好?
她再不願意相信,不敢相信,也知道那就是事實和真相。
父親辛苦經營出來的橫刀山莊,會不會因自己當年的意氣用事而受牽連?她聽說山上修道之人的行事風格,素來是有仇報仇,百年不晚,絕無江湖上找個聲望足夠的和事佬,然後雙方落座舉杯,一笑泯恩仇的規矩。
柳倩輕聲說道:「珊瑚,放心吧,那人是我爺爺的朋友,而且他不像是傳說中的那種修道之人,反而更像是個江湖人。」
王珊瑚擠出笑容,點了點頭,算是向柳倩致謝,但臉色愈發難看。
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的地龍山,仙家渡口。
一位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牽馬而行。
一路行來,有兩事沸沸揚揚,傳遍梳水國朝野,已經有那擅長生意經的說書先生,開始大肆渲染了。
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問劍於宋雨燒,在劍水山莊外的小鎮,偶遇一位山上修道的絕頂仙人,雙方接連進行了兩場蕩氣迴腸的廝殺。相傳第二次交手那一天的劍水山莊,劍氣沖霄,鋪天蓋地,風雲變幻,堪稱江湖百年最巔峰之戰,即便是綵衣國老劍神再世,頂替蘇琅出戰,都未必有此壯舉,更別提在一旁袖手觀戰的老劍聖宋雨燒了。此後再無人質疑蘇琅是未來甲子,十數國江湖的武學第一人。
再就是蕭女俠為首的江湖義士,與一撥楚黨逆賊血戰一場,盡顯梳水國豪俠氣概,儘管仙氣未必能比蘇琅,可是論俠氣,不遑多讓。
陳平安沒有計較這些,只是專程去了一趟青蚨坊,當年與徐遠霞和張山峰就是逛完這座神仙店鋪後分別的。
拴馬在樓高五層的青蚨坊外,兩側楹聯還是當年所見內容:「童叟無欺,我家價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回頭再來。」
陳平安步入其中,很快就有一位妙齡女子來迎客,措辭還是一般無二,重器鑒賞買賣在一樓,靈器在二樓,法寶在三樓。
陳平安詢問了某位老人是否還在二樓負責掌眼,女子點頭說是,陳平安便婉言拒絕了她的陪同,獨自登上二樓。
敲開門后,那位老人見這個客人身邊沒有青蚨坊女子相伴,便面有疑惑。
陳平安看著大桌案上,裝飾一如當年,有那香氣裊裊的精美小香爐,還有綠意盎然的古柏盆栽,枝幹虯曲,橫向蔓延極其曲長,枝幹上蹲坐著的一排綠衣小人,見有客登門,便紛紛站起身,作揖行禮,異口同聲,說著喜慶的言語:「歡迎貴客光臨本店本屋,恭喜發財!」
陳平安摘下斗笠,大笑不已。
開心得很。
陳平安笑過之後,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見面了。」
老人一如當年,精神矍鑠。修道之人,數年時光,確實是彈指一揮間,容顏衰減得並不明顯。
見這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劍客如此,名為洪揚波的青蚨坊老人,愈發納悶。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龍山仙家渡口,算是獨一份的好,人來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錢更多是在一樓那邊打轉,走上二樓這邊的客人不多,坐下來做過買賣的就更少,若是自己經手的貴客,理應記得,可是瞧著眼前這位一身遊俠裝束的年輕人,實在面生,卻為何如此不見外?
但來者是客,而且又喊了自己一聲「老先生」,洪揚波便坐著抱拳還禮,然後伸手示意年輕人落座,笑問道:「不知客人是要買還是要賣?」
陳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棗紅椅子坐下,這些本該是青蚨坊領路女子的活計,當然她們端茶送水,穿針引線,事情都不會白忙活,生意成交后,會有抽成,尤其是將客人做成了回頭熟客后,青蚨坊會另有一筆賞金。陳平安記得當年那位婦人名叫翠瑩,只是這次陳平安並沒有買賣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樓下就會詢問翠瑩在不在了。相逢是緣,更何況回頭來看,當年的生意與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歡喜,屬於開門見喜,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這些。
陳平安剛落座,又起身要去關上門,老人擺手道:「無需關門。」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然順著老人的吩咐,重又落座,笑道:「我這趟來地龍山渡口,就是順便來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記得了,當年我,還有一個大髯漢子,一個年輕道士,三個人在老先生這間鋪子,賣出幾樣東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記起來了,那雙竹筷,就是你們賣給老夫的!好傢夥,你們可算是圓了老夫早年一樁大心愿。平時沒事情就拿那雙竹筷出來把玩,摸著它就像是摸著青神山竹夫人的那頭青絲……」
老人沒繼續說下去,大概也覺得自己有些太不見外了。
當年張山峰的一雙青神山竹筷,被老先生高價收入囊中,由於是老人的心頭好,有不少的溢價。
老人開懷不已,起身喊道:「情采,趕緊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著色彩綺麗的宮錦長裙女子,從鋪有綵衣國地衣的廊道那邊姍姍而來,為兩人遞上一杯熱騰騰的好茶,然後就在門口候著。
老人半百光陰都交待在這兒了,若是遇上沒眼緣的客人,往往沒個好臉,愛買不買愛賣不賣,可對於自己順眼之人,就是個性情豁達和熱情熟絡的,不然當年不會聊到最後,還跟徐遠霞打了個小賭。
老人笑眯眯問道:「那個眼光獨到的大髯漢子呢,怎麼沒來?當年打的賭,是老夫輸了。那次買下你那隻古榆國的五嶽碗,害得青蚨坊虧了些錢,不過這些不重要,做生意難免有盈有虧,再說了,老夫擅長鑒定青銅器、字畫和美木良材三物,雜項一途,偶爾打眼,不足為怪。只是欠了那漢子一頓酒,不能總欠著吧?老夫可不喜歡欠人,不如請你去青蚨坊外面找個好地方喝頓酒,就當是還上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酒,還是等以後我朋友自己來跟洪老先生討要吧。」
老人有些無奈,突然眼睛一亮,道:「上次你們在這鋪子里只是賣物件,其實有些老夫平時不願拿出來示人的俏貨、開門貨沒讓你們瞅瞅,現在想不想過過眼癮?不用非要買,老夫不是那種人,就是難得碰到願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來顯擺顯擺,也讓寶貝們透透氣,又不是金屋藏嬌,見不得人。」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老人就已經起身,開始東翻西找,很快將大小不一的三隻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開錦盒,分別是一塊御制松煙墨、一尊戴冪籬泥女俑和一幅草書字帖。
老人滿臉得意,道:「這三樣東西,在青蚨坊二樓,也是稀罕物,靈氣充沛。不說泥俑,其餘兩件文氣還重,別說是送給世俗王朝識貨的達官顯貴,便是送給觀湖書院的儒生,都不會覺得禮輕!」
老人以手指向松煙墨,道:「這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大有來頭,被朝廷敕封為『木公先生』,取自一棵千年古松,古松又名為『未醉松』,曾有一樁典故傳世。傳說有一位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見『有人』攔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故有此名。可惜神水國覆滅后,古松也被毀去,這塊松煙墨,極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
老人又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熱,道:「這是老夫早年從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購得,屬於撿了大漏,當時只花了兩百枚雪花錢。後來經過三樓一位前輩鑒定,才知道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計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驚才絕艷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後世譽為『十二絕色』仙女俑,妙在那頂冪籬,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瓏的法器,唯有觸發機關,才可得見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無法完全驗證泥俑身份,不然此物,就是當之無愧的鎮店寶,都能夠成為整個青蚨坊的壓堂貨!須知世間收藏,最難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後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較於前兩者,此物不算值錢,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劍仙修道之前的書法,雖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蟬遺蛻,幾乎不輸真跡,名為《惜哉帖》,源於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劍術疏』。這幅字帖,書法極妙,內容極好,可惜歲月久遠,早年保存不善,靈氣流逝極多,如英雄遲暮,風燭殘年,真是一語中的,惜哉惜哉。」
陳平安對於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和冪籬泥女俑,都興趣一般,看過也就算了,但是對最後這幅摹本草書帖興趣盎然,仔細端詳。對於文字或者說是書法,陳平安一直極為熱衷,只不過他自己寫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沒有靈氣,中規中矩,十分呆板。雖然字寫得不好,但鑒賞別人的字寫得如何,陳平安卻還算有些眼光,這要歸功於齊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東山隨手寫就的許多字帖,以及在遊歷途中專門買的那本古印譜,加上之後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陰中,見識過諸多身居廟堂之高的書法大家的墨寶,雖是一次次浮光掠影,驚鴻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陳平安記憶深刻。
聽洪老先生的口氣,御制松煙墨和冪籬泥女俑,靈氣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獨這幅字帖,應該不算太貴,所以本來沒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錢的陳平安,有些心動。
陳平安便問了價格,老人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
五枚小暑錢。
當年那雙青神山竹筷,也就這個價格。
陳平安搖搖頭,遺憾道:「買不起。」
不是不喜歡,是不捨得五枚小暑錢,擱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萬兩銀子!
當年在梅釉國那座縣衙內,跟那個瘋癲酒鬼縣尉購買了一大摞草書字帖,才五壺仙家釀酒而已,滿打滿算,也不到一枚小暑錢。
買賣一事,就怕貨比貨!
若是沒有跟那落魄縣尉以酒沽帖的經歷,陳平安說不定就跟老人遇見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買下了。
老人也不強求,知道對方是在價格上犯了難。不管如何,這個背劍遊俠,能夠真心喜歡這幅草書,就已經不枉費他拿出字帖來。
就在此時,門外那位綵衣女子輕聲道:「洪老先生,怎麼不拿出這間屋子最壓箱底的物件?」
老人氣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領來的,就算我這屋子賣出去了東西,也沒你半枚銅錢的事,瞎起什麼哄!」
女子明顯與老人關係不錯,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幾眼寶貝也是好的嘛。」
她對陳平安笑道:「這位公子,來了這間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壓堂貨,不看白不看。」
陳平安其實沒有這個意圖,但是洪揚波卻笑著伸出手指,朝情采點了點,道:「胳膊肘往外拐。趕緊找個漢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飽了撐的,在青蚨坊坑我們這些老頭子。好吧,反正已經看過了三樣好東西,不差一件壓堂貨。」
老人最終取出一隻四四方方的纏金絲錦盒,一打開,頓時有一股沁涼寒氣撲面而來,卻無半點陰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陳平安定睛一看,裡邊擱放著四枚天師斬鬼背花錢,如出一轍。
老人陸續將四枚大花錢一一翻過來,微笑道:「分別是雷公、電母、雨師、火君,各自捉妖降魔。這是一套花錢壓勝的珍稀法寶,好看,也中用。曾經有位朱熒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錢購買,只是出價稍稍低於老夫的預期,本來倒也不是不能賣,就是那傢伙太過盛氣凌人,見著了老夫的壓堂貨,哪怕內心竊喜,也擺出一臉故作鎮定的虛偽模樣,老夫瞅著就心煩,這點小伎倆,擱在市井坊間賣弄也就罷了,到老夫跟前來顯擺,真是丟盡了朱熒王朝的顏面,於是老夫就找了個借口,不賣了。」
老人對陳平安笑道:「你哪怕不買,也可以上手,又不是什麼尋常瓷器,摔不壞。」
陳平安拈起其中一枚花錢,將正反兩面仔細端詳,問道:「怎麼賣?」
老人說道:「一套四枚,不拆分賣。」
說完還是抬起一隻手掌,晃了晃。
當然不是五枚小暑錢了,而是穀雨錢。
陳平安笑問道:「沒得商量了?」
老人搖搖頭,道:「絕不殺價,不然對不住這套從皚皚洲流傳過來的珍貴花錢。」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個朱熒王朝的皇室子弟,是不是壓價到了四枚穀雨錢?」
老人笑著點頭。
陳平安苦著臉道:「那我好像跟他沒兩樣啊。」
他對這套花錢也愛不釋手,很想要一鼓作氣收入囊中。
錢是死的,人是活的。
陳平安在將那桐葉咫尺物交給魏檗后,下山之前,讓魏檗取出了兩筆穀雨錢。一筆是五枚,陳平安自己隨身攜帶,想著下山遊歷,五枚穀雨錢怎麼都足夠應付一些突髮狀況。至於另外一筆,則是讓人送往書簡湖,交給顧璨籌辦兩場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
真要是遇上類似青虎宮陸雍手上的五彩金匱灶那樣的寶貝,動輒五十枚穀雨錢,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陳平安就當與自己有緣無分了。
畢竟如今都是開銷花錢,除了騎龍巷兩間市井鋪子能夠每月賺幾十兩銀子,落魄山在內所有山頭,暫時都沒有一枚神仙錢進賬。
實在是不能再只花錢不掙錢了。
老人爽朗笑道:「還是有些不一樣的,老夫看你小子順眼多了。你只管隨便砍價,反正老夫都不答應。」
陳平安剎那之間,心有靈犀,試探性問道:「敢問青蚨坊每年給洪老先生的供奉薪水,是多少?」
龍泉郡的牛角山包袱齋,裡面的人是走了,可那些耗費巨資打造的建築和店面都還在,而且作為擁有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只此一家包袱齋,確實適宜做買賣。
屋門口的情采掩嘴而笑,依舊還是有笑聲傳出,由此可見,陳平安的這個問題,是何等滑稽。
若是能買下那四枚法寶品秩的斬鬼背花錢,也就罷了,買不起,還敢挖地龍山青蚨坊的牆腳?知不知道青蚨坊作為地龍山仙家渡口的地頭蛇,已經傳承十數代人,包袱齋都在這邊碰過壁,最終還是沒能開店。
洪揚波也給逗樂了,擺擺手,道:「此事休提。」
老人就要收起那隻金絲纏繞以遮花錢寒氣的靈器錦盒,不承想陳平安手腕翻轉,已經將五枚穀雨錢放在桌上,朗聲道:「洪老先生,我買了。」
老人詫異道:「真要買?不後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錢貨兩清,不許退還了。」
陳平安點點頭。
老人伸出一隻手掌,剛好一根手指抵住一枚穀雨錢,一觸即鬆開,靈氣盎然,流轉有序,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山上穀雨錢,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詢問道:「確定?」
陳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餘三隻盒子,笑問道:「能不能有件添頭?」
屋門口的情采,又忍不住噗嗤一笑,趕緊把頭扭開。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幫我還上那頓酒,就可以,如何?」
陳平安搖頭道:「這個不行。買賣歸買賣。」
老人也搖頭道:「那就算了,買賣就是買賣,公道價格,沒添頭了。」
「行,沒添頭就沒添頭,細水長流,以後再說。」
陳平安微微挪步,用背影遮住屋門那邊的視線,將纏絲錦盒收入咫尺物。
最後老人親自將陳平安送到屋門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樓大門,只是犯忌諱,容易招惹沒必要的揣測和窺探。
老人突然問道:「若是先前答應幫我還上那頓酒,你打算選取哪件東西作為彩頭?《惜哉帖》?」
陳平安搖搖頭,道:「是那件冪籬泥女俑。」
老人笑道:「眼光不錯,但不算最好。最值錢的,其實是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市價九枚小暑錢。按照這麼算,你原本只要答應幫我還酒,其實一套法寶花錢,就當是給你砍價到了四枚穀雨錢,那我至多能賺個半枚穀雨錢。現在嘛,就是一枚半穀雨錢,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這輩子可謂喝酒不愁了。」
陳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來青蚨坊,洪老先生記得請他喝頓好酒,怎麼貴怎麼來。」
老人點點頭,道:「自當如此。」
陳平安跨過門檻后,與情采說一聲「不用相送」,然後抱拳告辭道:「洪老先生,後會有期。」
老人點頭致意,道:「恕不遠送,希望咱們能夠常做買賣,細水長流。」
陳平安就此下樓離去。
那套花錢,之所以買下,是打算送給太平山的鐘魁。
掙錢的事情,急不來,怪不得他陳平安。
陳平安離開了青蚨坊,走上大街,正牽馬緩行,發現情采快步走來,懷抱著一隻錦盒。
陳平安停步后,情采將錦盒遞給他,笑道:「洪老先生終究還是過意不去,忍痛割愛,將這泥俑贈送給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盒子的時候,扯了半天,才把盒子從老先生手中扯出來。」
陳平安笑著說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動作沒有半點含糊,不承想情采也沒立即鬆手,陳平安輕輕一扯,這才得手。
情采看著那個背影,再看看自己的雙掌,兩手空空。
她笑著搖搖頭,返回青蚨坊,一樓那邊的幾位青蚨坊女子見著了她,紛紛低頭。
到了二樓,洪揚波畢恭畢敬站在自己屋子門口,苦笑道:「東家,先前見你親自來端茶,嚇了我一跳。」
情采笑容恬淡,道:「後來那個客人想挖你,更嚇了一跳吧?」
洪揚波苦笑不已。
情采走入屋子,彎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著那些站在古柏枝幹上的綠衣小人。洪揚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東家為何要我送出那隻冪籬泥女俑?」
情采戲耍著那些討喜的綠衣小人,道:「此人極有可能就是在劍水山莊出現的那位年輕劍仙。」
洪揚波一臉匪夷所思,道:「不會吧?我當年見過此人,那會兒還是位至多三境的純粹武夫……」
情采淡然道:「東寶瓶洲這麼大,難道就只有一個真武山馬苦玄?」
洪揚波仍是將信將疑,不覺得那個年輕人,就是讓松溪國蘇琅鎩羽而歸的那位青衫劍仙。
情采突然道:「別忘了,我也是一位劍修。」
洪揚波笑道:「東家是天縱奇才,年幼時就得了『地仙劍修』的四字讖語,商賈之術,小道而已。」
情采直起身,拍拍手掌,道:「方纔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樓,我正巧在三樓『寒氣』屋子裡擦拭古劍,我的劍心,出現了一絲不穩,雖然稍縱即逝,但是千真萬確。」
情采隨意打開桌上一隻錦盒,攤開那幅草書字帖,手指順著墨跡扭轉不定,緩緩道:「我猜那人其實早就看出來,我不是什麼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懶得掩飾他懷揣著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實。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別之際,我特意看了眼他背後的長劍,他當時……」
情采仰起頭,雙手負后,道:「怎麼說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龕上的泥菩薩。這樣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值幾枚小暑錢的泥女俑,算得了什麼?人家願意收,領我這份人情,青蚨坊就該燒高香了。」
說到這裡,情采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從上往下一劃,心想,那人對她和對洪揚波,細細琢磨,真是判若兩人。
洪揚波擦了擦額頭汗水,自己當時豈不是差點錯過一樁天大福緣?非要難為人家喝一頓酒才肯有件添頭。
情采突然問道:「你說那人不答應你還酒,是身為山頂劍仙,不屑與你洪揚波同桌飲酒,還是真希望他的朋友親自與你喝酒?」
洪揚波毫不猶豫道:「自然是前者。」
情采笑了起來,道:「那套斬鬼背花錢的抽成,青蚨坊今兒就不要了,洪揚波,下次請人喝酒,請貴的,嗯,『怎麼貴怎麼來』。」
洪揚波笑逐顏開,道:「這敢情好!」
陳平安牽馬而行,付賬之後,還需個把時辰渡船才啟程,他便在渡口耐心等待,仰頭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異常。
這座渡口,比起當年似乎還要更加財源滾滾。若是牛角山將來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進斗金。
天下金銀也好,神仙錢也罷,錢財此物,自古喜動不喜靜,就怕不挪窩。
這是崔東山當年的一句無心之語,當時聽來毫無感覺,陳平安如今才嚼出些餘味來,回味無窮。
崔東山留下那封信,見過了他爺爺崔誠后便離開落魄山,杳無音訊,泥牛入海一般。信上除了溜須拍馬的言語,可以忽略不計,主要講了三件大事。
一件是關於東寶瓶洲的格局大勢,其中涉及煉化新山嶽五色土作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關於李希聖和福祿街李氏,崔東山希望陳平安這位先生,除了依舊關愛小寶瓶外,便無需覺得太過虧欠李家,雙方關係最好維持在一個點頭之交的分上,莫要再錦上添花了。
最後一件只說讓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堅,唯有徐徐圖之。
雖然說得沒頭沒尾,一筆帶過,陳平安卻知道崔東山在說什麼。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秋末時分,悲風繞樹,天地蕭索,陳平安思緒飄遠。
突然之間,有人從後方快步走來,差點撞到陳平安,被陳平安不露痕迹地挪步躲開。這人對陳平安的反應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個停頓,快步向前,頭也不回。
陳平安也沒有追究,肯定是離開青蚨坊后,那位女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贈送了他一隻錦盒,惹來了旁人的覬覦。
野修求財,可不管半點江湖道義。
陳平安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所殺中五境的邪修鬼修,一雙手都數不過來,最後還與一位不算結下什麼死仇的金丹野修,換傷而過,但在那之後雙方就相安無事,陳平安既沒有上門尋仇,對方也沒有不依不饒,要靠著佔據地利人和,折騰出什麼圍剿狩獵來。
陳平安轉頭望去,有兩個灰不溜秋的男孩女孩,面黃肌瘦,個子都矮,怯生生站在不遠處,仰著腦袋望向牽馬的陳平安,眼神充滿了希冀。兩個孩子各自手捧打開的木盒,兜售一些類似瓷瓶、小銅像和畫片的山上小物件,談不上什麼靈氣,其實被富貴人家拿來當文房雜項清供,還算不錯,多是一兩枚雪花錢的東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鋪的價格,也算相當昂貴了。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齋了,不過這些孩子背後大多盤踞著一股當地勢力,孩子們多是只求個溫飽而已。
陳平安很用心地挑選了幾件小東西,一番討價還價,最後用十二枚雪花錢買了三樣小東西:一方「永受嘉福」瓦當硯,一對朱紅沁色比較喜人的老坑黃凍老印章,一隻色澤潤透的紅料淺碗。他打算回了落魄山,就把這些玩意兒送給裴錢,反正這丫頭對一件東西的價格,並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陳平安從袖子里掏出雪花錢,再將三件東西放入袖中。
兩個孩子致謝后,轉身飛奔離去,步伐輕盈,歡天喜地,到了遠處,才放緩腳步,竊竊私語。大概是害怕這個冤大頭反悔吧。
遙遙看著兩個孩子的稚嫩側臉,陳平安會心一笑。
當年在驪珠洞天,每多跑一趟送出去一封信,就能從鄭大風那裡多拿一枚銅錢,想必那個時候,自己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腳步,只會比這兩個孩子還要匆促。
看了眼天色,陳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壺龍筋酒,在路邊坐著慢慢喝。這龍筋酒相較於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都要遜色許多,當然價格也低。據說釀酒之水,來自地龍山一處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龍山的靈氣來源,則是當年真龍在那條地底走龍道破土現身之後,被一位大劍仙削落之後融入山脈的一截龍筋。
陳平安一口一口喝著酒,優哉游哉。此次南下重遊故地,其實都在趕路,又扳手指算著歸程的時日,所以他極少有這麼閑散的心境。
那匹馬即便沒了韁繩束縛,依舊老老實實待在原地,偶爾抬起馬蹄,輕輕敲擊石板。陳平安其實一直留心著,不會給它任何闖禍的機會。一心要把它帶去落魄山,好給那匹被自己取名為渠黃的駿馬做伴。
渡口這邊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貴。陳平安喝著酒,默默看著他們的言談舉止,只不過都是蜻蜓點水,視線一閃即逝。
光陰悠悠。
陳平安放下酒碗,牽馬去往渡口。
登船后,安置好馬匹,陳平安在船艙內開始練習六步走樁,總不能輸給自己教了拳的趙樹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復打拳。
陳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靜時分,來到渡船船頭,坐在欄杆上。
圓月當空。書上說月是故鄉明,只是浩然天下的書上好像都沒有說過,在另外一座天下,有那三月懸空的奇異景象,外鄉人只需要看過一眼,就能記住一輩子。
不遠處,走來一雙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女,卿卿我我。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沒有最初時候的那種感覺,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卻也沒有什麼癮頭,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時喝水。
那雙年輕情侶,臉皮薄,沒料到深夜時分,還會有那麼大一盞「燈籠」掛在欄杆那邊,只得繞路,去了更遠的地方訴說衷腸。男子手上小動作不斷,女子羞赧,漲紅了臉,時不時瞥一眼那盞礙眼的「燈籠」,見那人似乎渾然不覺,這才鬆了口氣,由著情郎上下其手。畢竟這次師門下山遊歷,多是與其他人同屋,難得有此獨處機會,他們是早早約好了時辰,偷偷溜出屋子的。
陳平安乾脆後仰躺下,蹺著二郎腿,雙手抱著養劍葫。
陳平安的眼角餘光,瞥見遠處,還站著一個神色落寞的年輕人,相貌平平,確實不如那個正與女子耳鬢廝磨的男人。
陳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個失意人離開后,很快甲板這邊就走出一位怒氣沖沖的老嫗,那雙情侶頓時分開而立。先前膽大包天的男子後退一步,低下頭去,嬌羞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與師門長輩對視。
老嫗一番狠狠訓斥,揮袖離去。
女子捂臉飲泣,男子好言安慰。
陳平安根據老嫗的隻言片語,才知道這撥松溪國仙家修士要去往雲霞山觀禮,在那邊,有人剛剛躋身金丹地仙。老嫗作為山門祖師堂長老,一氣之下,讓那位女子不許登山,只允許她在雲霞山的山腳等候,言語之中,多有偏袒那個男子。如果不是還有一個外人在場,相信老嫗就不是罵句「狐媚子」這麼簡單了。
老嫗一走,男子馬上上前說盡好話,女子很快就破涕為笑。女子梨花帶雨之後的笑臉,如雨過天晴,最是痴情動人。
陳平安輕輕嘆息,就只是看著那月明星稀的天幕,始終沒有轉移視線。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后,那個偷偷摸摸向師門長輩告了狀的男子,不知是愧疚還是心虛,來到船欄附近趴在欄杆上,失魂落魄,怔怔望著夜空。
那人突然轉過頭,沉聲對陳平安道:「勸你別多嘴。」
光陰長河,川流不息,人生多過客。
陳平安根本沒有理睬那個年輕仙師的威脅。
那人勃然大怒,喝道:「你是聾子嗎?」
陳平安輕輕點頭,道:「對,我是聾子。」
那人一愣,厲色道:「你找死?」
陳平安緩緩道:「你跟一個聾子聊天,傻嗎?」
那人氣得七竅生煙,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想到那些師門教誨和江湖傳聞,猛然間停下腳步,放棄了意氣用事。
但是如此一來,又顯得自己太過色厲內荏。年輕修士舉棋不定,不知是繼續言語挑釁,還是就此離開,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問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對鴛鴦,你覺得自己就能夠贏得美人心嗎?還是覺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歸就夠了?」
年輕修士默不作聲。
陳平安坐起身,轉頭笑道:「她是你師姐吧?那麼你師姐喜歡的男子和喜歡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說這樣一個女子,慘不慘?還是說你可以等,等著哪天你師姐被辜負了,傷透心,你就乘虛而入?得手之後,再棄若敝屣,作為你的報復?」
年輕修士雙拳緊握,青筋暴起。
陳平安微笑道:「細究人心,真是無趣。難怪你們山上修士,要時常捫心自問。心田之間,若不長莊稼,就會長雜草。」
年輕修士眼神微微變化。
聽口氣,此人不是修士?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劍客?
然後他只是被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間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古怪至極。
年輕修士倉皇離去,再顧不得什麼顏面不顏面,反正此次一別,註定再無相逢。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書簡湖之後,自己想出來的那個破解之法,仍是用處不大。當時崔誠一語道破天機,人之心魔,無善惡之分,已經夠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他陳平安記性太好,太習慣推敲細節,這會讓他得多大便宜就得吃多大的苦頭。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點去北俱蘆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