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另一個朱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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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另一個朱斂
裴錢其實還是沒有困意,只不過被陳平安攆去睡覺了。
陳平安路過岑鴛機那棟宅子的時候,院內依舊有出拳振衣的沉悶聲響,院門口站著朱斂,笑吟吟地望向陳平安。
兩人並肩而行,身高懸殊。東寶瓶洲北地男兒,本就個高,大驪青壯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眾,名動一洲,大驪制式鎧甲、戰刀分別沿襲「曹家樣」和「袁家樣」,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銳士不可披掛、佩帶。
陳平安如今身材修長,朱斂又習慣性身形佝僂,只看背影,彷彿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打算讓朱斂趕赴書簡湖,給顧璨、曾掖他們送去那筆籌辦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的穀雨錢。在此期間,董水井會隨行,之後會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會晤上柱國關氏的嫡玄孫關翳然。朱斂也好,董水井也罷,都是做事特別讓陳平安放心的人,兩人同行,陳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囑什麼。
朱斂並無異議。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藏掖天下大勢,朱斂聽過之後,卻也沒什麼感慨唏噓,只說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如今來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這些波瀾壯闊的事了,只能做些掃掃門前雪、瓦上霜的活計。
到了竹樓一樓,陳平安讓朱斂坐著,自己開始收拾家當。後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動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於老龍城和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處著名的「形勝之地」,名氣大到陳平安在那部倒懸山神仙書上都看到過,而且篇幅不小,名為骸骨灘,是一處北俱蘆洲的南方古戰場遺址。坐鎮此地的仙家門派叫披麻宗,是一個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門內豢養有十萬陰兵陰將,只不過雖然跟陰靈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卻極好,宗門子弟的下山歷練,都以收攏為禍陽間的厲鬼惡靈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當年與十六位同門從中土遷徙到骸骨灘,開山之際,就立下一條鐵律,門內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鎮魔降妖,不許與救助之人索要任何報酬,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百姓,務必分文不取,違者打斷長生橋,逐出宗門,所以骸骨灘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蘆洲「小天師」的美譽。
披麻宗四周方圓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駐紮,所以陳平安想著到了骸骨灘之後,多逛幾天,畢竟在書簡湖佔據一座島嶼,建造一個適宜鬼魅修行的門派,一直是他心心念念卻無果的遺憾事。
陳平安取出了摺疊整齊的那件法袍金醴,猶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帶去北俱蘆洲。
朱斂瞥了眼那把被陳平安放在桌上的崔東山贈送的摺扇,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寶無疑,便笑道:「少爺,金醴配摺扇,如那正值妙齡的傾國美人,與映照容貌纖毫畢現的琉璃鏡,是絕配。」
陳平安坐在書案後邊,一邊細緻清點著神仙錢,一邊沒好氣道:「我去北俱蘆洲是練劍,又不是遊玩山水。而且都說北俱蘆洲那兒,看人不順眼就要打打殺殺,我要是敢這麼行走江湖,豈不是學裴錢在額頭上貼上符籙,上書『欠揍』二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再亂的江湖,也不會只有打打殺殺,便是那書簡湖,不也有附庸風雅?還是留著金醴在身邊吧,萬一用得著,反正不佔地方。」
朱斂突然腦子靈光乍現,笑道:「怎麼,少爺是想好了將此物『借』給誰?」
陳平安點了點頭,道:「想要找個機會,託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寄給劉羨陽。」
朱斂問道:「是在小鎮開辦學塾的龍尾溪陳氏?」
陳平安輕輕捻動著一枚小暑錢,黃玉銅錢樣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當年在破敗古寺,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破財消災的那枚小暑錢的篆文——「出梅入伏」「雷轟天頂」,而是「九龍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錢的篆文內容,就是這樣,五花八門,並無定數,不像那雪花錢,天下通行僅此一種,這當然是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厲害之處。至於小暑錢的來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種流傳較廣的小暑錢,與雪花錢的兌換,略有起伏。
陳平安說道:「當年醇儒陳氏來到驪珠洞天查看那棵墳頭楷樹的人,名為陳對,雖然脾氣不太好,口氣也沖,但是秉性不錯。而大雍王朝龍尾溪陳氏接洽陳對的那個讀書人陳松風,與我一個叫劉灞橋的朋友關係極好,雖說陳松風脾氣軟了點,面對一位來自南婆娑洲的高門嫡女,底氣不足,但此人溫文爾雅,作不得偽。我相信一個世族豪閥,千年清譽,怎麼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錢。」
朱斂不覺得陳平安將一件法袍金醴,贈送也好,暫借也罷,寄給劉羨陽有任何不妥,但是時機不對,所以難得在陳平安這邊堅持己見,說道:「少爺,雖說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會成為雞肋,甚至是累贅,但是這『只差一步』,怎麼就可以不計較?北俱蘆洲之行,必定是兇險和機遇並存,說句難聽的,真遇到強敵劍修,對方殺力巨大,少爺身上穿著法袍金醴,當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擋幾劍,也是好事。等到少爺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再寄給劉羨陽,一樣不晚。莫說是金丹、元嬰兩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說穿著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將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朱斂說道:「既然崔東山說了,還有半百光陰,可以讓我們穩穩經營,少爺自己也認可這個觀點,為何事到臨頭,自己就變卦了?這有些不像少爺的心性了。」
陳平安凝視著桌上那盞燭火,突然笑道:「朱斂,我們喝點酒,聊聊?」
朱斂低頭哈腰,搓手道:「這敢情好。」
陳平安拿出兩壺珍藏的桂花釀,挪了挪桌上物件,隔著一張書案,與朱斂相對而坐。然後便將重建長生橋一事,其間的心境關隘與得失福禍,事無巨細,與朱斂娓娓道來。連年幼時本命瓷的破碎,與掌教陸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瀏覽三百年光陰長河,就算是風雪廟魏晉、蛟龍溝左右兩次出劍帶來的心境「窟窿」,也一併說給朱斂聽了。還有自己的講理,在書簡湖是如何磕碰得頭破血流,為何要自碎那顆本已有「道德在身」跡象的金身文膽,以及那些心扉之外在輕輕叩門、道別,或鬼哭狼嚎的聲音……
這本是一個人的大道根本,本該天知地知己知,然後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曉,即便是許多山上的神仙道侶,都未必願意向對方泄露此事。
陳平安說得雲淡風輕,朱斂也毫無拘束,只是豎耳聆聽,偶爾緩緩喝一口酒。
陳平安彎腰從抽屜里拿出一隻小陶罐,輕輕倒出一小堆碎瓷片在手心裡,然後動作輕柔地放在桌上。
「這些就是當年被我爹親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之後,我娘親很快就病逝了。當年拿到它們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蒙著,光顧著傷心了,就沒有多想它們最終為何能夠輾轉到我手中。」
陳平安雙指拈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輕聲道:「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在巷子里襲殺雲霞山蔡金簡,就是靠它。如果失敗了,就沒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種種,此後種種,其實一樣是在搏。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是想怎麼活下去;跟姚老頭學燒瓷后,至少不愁餓死凍死,就開始想怎麼個活法了;離開小鎮,就又開始琢磨怎麼活;離開那座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后,再回過頭來想著怎麼活得好,怎麼活才是對的……」
陳平安低頭凝視著燈光映照下的書桌紋理,道:「我的人生,出現過很多的岔路,走過繞路遠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後,我知道了他們在哪裡,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怎樣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的,然後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只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的爹娘、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同樣的事情,他們會怎麼想,怎麼做。再以後,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別人身上所有的好,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為我怕窮,太怕了。我要留住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對於錢財一事,我不是半點不在乎,我也不是天生的善財童子,但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餘物,這些都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沒了落魄山,被打回原形,只剩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除了你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范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在劍氣長城打拳的曹慈、陸抬,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鍾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志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著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癥結所在,天底下沒有隻佔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惡果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道:「做人不比練拳,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裡偷一點,那邊學一點,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如今更是淪為藩鎮割據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強分出了主次,問題只會更大。若是不去痴人說夢,想要練出一個大劍仙,其實還好,純粹武夫,步步登頂,不講究這些,可一旦學那練氣士,躋身中五境是一關,結金丹又是一關,成了元嬰破境更是一個大難關,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關難過年年過,怎麼都熬得過,修心一事,一次不圓滿,是要惹禍上身的。」
陳平安加重語氣道:「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多想了,我仍是堅信,一時勝負在於力,這是登高之路,千古勝負在於理,這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天底下從來沒有等先把日子過好了再來講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講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將來就只會更不講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觀主心機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觀,實則心中希望看見三件事的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做到,兩事是跳過了,最後一事是因為離開了光陰長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間,就斷了。那件事,就是一位松溪國歷史上的讀書人,極其聰慧,進士出身,心懷壯志,但是在官場上磕磕碰碰,無比辛酸,所以他決定要先拗著自己心性,學一學官場規矩,入鄉隨俗,等到哪天躋身了廟堂中樞,再來濟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這位讀書人,到底是做到了,還是放棄了。」
陳平安不知不覺站起身,手中拎著那壺沒怎麼喝的酒,在書桌后的咫尺之地,繞圈踱步,自言自語道:「許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許多對錯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結果證明我做的一切不算壞,可在此期間,甘苦自知,可謂百感交集,紊亂無比。打個比方,當年在書簡湖殺不殺顧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劉志茂成為盟友,要不要與宮柳島劉老成虛與委蛇,學了一身本事後,該如何與仇家算賬,是當年決定的那般一往無前,不管不顧,還是細細思量后做些修改?如果改對了,契合道理了,可內心深處,我就當真痛快了嗎?」
陳平安站定,搖搖頭,眼神堅毅,語氣篤定,道:「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繼續道:「怎麼辦呢?一開始我以為只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卻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
陳平安眼神哀傷,道:「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誇,錯了無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心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我真是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只是一開始就假定自己是留不住什麼東西的,可只要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麼久,怎麼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麼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自己在遊歷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被人搶走,或是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余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雙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緩緩道:「少爺之煩憂,並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不是少爺你獨有,在藕花福地,我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聖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眾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柢,不管是儒家的克己復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還是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對於泥瓶巷裡的雞糞狗屎來說,門檻還是高了,很難夠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於對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於,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之事上,太過務實,人心容易往下走,不願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面,點了點,咧嘴一笑,道:「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道:「困頓不前,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彆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會隨著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的提升,越來越明顯。當年你一拳下去,碎磚石裂屋牆,而當你越來越強大,以後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牆都要稀爛。當年你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後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道:「你才是你。」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強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麼對也好,錯也好,都得先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將錯修正、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陳平安頭頂,道:「先前魏檗說的那句話,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要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後,道:「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其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麼?」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說的是將來,一個說的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晒晒……『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字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為明。」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著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後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錯就改,無錯求更好,對了求最對,萬般功夫,所有學問,還不是落在一個『行』字上?倒懸山去得,桐葉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書簡湖都去得,一個自古多豪傑的北俱蘆洲,難道不該是陳平安當下最該去練劍的地方?酒要多帶幾壺,只管青衫仗劍,一身豪氣,南歸之時,說不定就已經贏得一個劍仙的名號。讓那個江湖,記住陳平安這個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這番話前幾句,陳平安深以為然,可聽到最後,就有些哭笑不得,這不是他自己會去想的事情。
朱斂一本正經道:「江湖多痴情美人,少爺也要小心。」
陳平安無可奈何,說這些話的朱斂,似乎更讓他熟悉一些。
朱斂提起酒壺,問道:「今晚與少爺聊得盡興,老奴我茅塞頓開,斗膽與少爺喝完壺中酒再離去?」
這樣的朱斂,就更不陌生了。
陳平安笑著拿起酒壺,與朱斂一起喝完各自壺中的桂花釀。
在朱斂拎著空酒壺,關門離去后,陳平安重新收拾行李。
神仙錢都裝在鄭大風當年在老龍城贈送的玉牌咫尺物當中,其中有跟幫忙「管錢」的魏檗討要回來的三十枚穀雨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動用這些錢,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煉化機緣,才會用這筆錢去購買某件心儀且合適的偶遇法寶。
此外,再帶五十枚小暑錢,以及一千枚雪花錢。
劍仙,養劍葫,自然是隨身攜帶。
穿著那件名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斂的說法,一併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紫陽府吳懿贈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顆核雕,都相當於地仙一擊,這是極其適合自己的攻伐法寶。
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傷及根本,聽說李希聖如今在北俱蘆洲砥礪學問,要找他看看能否修復,之後,是李家將符籙收回,還是陳平安留著,都看李希聖的決定。雖然崔東山隱晦地提醒過自己,要與小寶瓶之外的福祿街李氏劃清界限,但是對李希聖,陳平安還是願意親近。
還有三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麵皮,分別是少年、青壯和老者面容,雖然無法瞞過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綽綽有餘。
李二夫婦,還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讓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歡的女子,如今應該就在北俱蘆洲的獅子峰修行,也該拜訪這一家三口。
再就是親自去勘探那條入海大瀆的路線,這是當年與道家掌教陸沉的一筆交易,當然陸沉根本沒跟陳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這是陽謀,陳平安怎麼都不會推脫,以後青衣小童陳靈均的證道機緣,就在於這條路線走得順不順暢。
蛟龍之屬,蟒蛇魚精之流,走江一事,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桐葉洲那條黃鱔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遲遲無法躋身金丹境。
當然,有想見的人和事,也有不想見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誥宗仙子賀小涼。
一想到這位曾經福緣冠絕東寶瓶洲的道門女冠,陳平安感覺比桐葉洲姚近之、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珠釵島劉重潤加在一起,都要讓他頭疼。
只求千萬千萬別碰到她。
陳平安大致收拾完這趟北游的行李,長呼一口氣。
沒來由想起那個一本正經起來的朱斂。
風采絕倫。
無法想象,年輕時候的朱斂,在藕花福地是這等謫仙人。
朱斂晃蕩到了宅子那邊,發現岑鴛機這個傻閨女還在練拳,只是拳意不穩,屬於強撐一口氣,下笨功夫,不討喜。
他就腳尖一點,直接掠過了牆頭,落在院中,說道:「過猶不及,你練拳只會放,不會收,這很麻煩。練拳如修心,肯吃苦是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練越死,把人都給練蠢了,還要日復一日,不小心傷了體魄根本,怎麼能有高的成就?」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而且與當初陳平安醉后吐真言,說岑鴛機「你這拳不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岑鴛機對待落魄山年輕山主是一回事,對待朱老神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悅誠服不說,還立即開始認錯反省。
朱斂點點頭,道:「話說回來,你能夠自己吃苦,就已經算是不錯了,只是你既然是我們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就必須要對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時不時去落魄山之巔練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壯闊遠景,不斷告訴自己,誰說女子心胸就裝不下錦繡山河?誰說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頂,俯瞰整個江湖的英雄?」
岑鴛機心神搖曳,竟是有些熱淚盈眶。終究還是位念家的少女,這位朱老神仙,將她救出水火不說,還白白送了這麼一份武學前程給她,在落魄山上,更是如慈祥長輩待她,岑鴛機如何能夠不感動?如何能不敬重這位老神仙?她抹了把眼淚,顫聲道:「前輩說的每個字,我都會牢牢記住的。」
朱斂提點一二,就要離去,岑鴛機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前輩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負重?」
朱斂笑道:「怎麼就忍辱負重了?」
岑鴛機扭扭捏捏,沒好意思說那些心裡話,倒不是太過忌憚那個年輕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輕重的言語,傷及朱老神仙的顏面。
朱斂伸手指了指岑鴛機,笑道:「傻人有傻福,就這樣吧,挺好的,不用改,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們落魄山,總該有你這麼個人。」
岑鴛機微微一笑。
朱老神仙別說是說她幾句,就是打罵她,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鴛機問道:「前輩在這裡住得慣嗎?」
朱斂點頭道:「野人慣去山中住,我就是個懶散貨,習慣得很,不能再舒服愜意了。」
岑鴛機由衷稱讚道:「前輩真是閑雲野鶴,世外高人!」
朱斂揉了揉下巴,疑惑道:「這落魄山的風水,有點怪啊。」
朱斂這次沒掠出院牆,開門離去。
岑鴛機閂上門后,輕輕握拳,喃喃道:「岑鴛機,一定不能辜負了朱老神仙的厚望!練拳吃苦,還要用心,要活絡些!」
朱斂沒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巔,坐在台階頂上,晃蕩了一下空酒壺,才記起沒酒了。無妨,就這麼等著日出便是。
朱斂突然望去,見到了一個意外之人。
竟是難得離開竹樓的光腳老人,崔誠。
朱斂站起身,笑臉相迎。
崔誠緩緩登高,伸手示意朱斂坐下便是。
崔誠與朱斂並肩而坐,竟然隨身帶了兩壺酒,丟給朱斂一壺。
朱斂揭開泥封,暢飲一口,笑道:「少爺如果知道前輩偷偷挖了兩壺酒出來,不敢埋怨前輩,卻要念叨我幾句監守自盜的。」
崔誠面無表情道:「陳平安如果不喜歡誰,說都不會說,一個字都嫌多。」
朱斂「嗯」了一聲,點頭道:「倒也是。」
崔誠眺望遠方,隨口問道:「朱斂,既然沒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頸,你為何依舊故意走得這麼慢?」
朱斂放下兩隻酒壺,一左一右,身體後仰,雙肘撐在地面上,懶洋洋道:「這樣日子過得最舒服啊。」
崔誠又問道:「陳平安當然不錯,可是值得你朱斂如此對待嗎?」
朱斂面對一位十境巔峰武夫的詢問,依舊顯得玩世不恭,笑道:「我願意,我高興。」
崔誠倒也不惱,回頭竹樓喂拳,多賞幾拳便是。
崔誠笑道:「你就一直以這副尊容示人?連你少爺也瞞著?」
朱斂笑呵呵道:「在家鄉,我朱斂靠臉吃飯,吃撐了,如今還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紀,得服老,讓一個個小姑娘痴怨憂愁,算怎麼回事。」
崔誠搖搖頭,走了。
跟這種傢伙,實在沒得聊。
如果不是聽到在竹樓一樓朱斂說的那番話,崔誠才不會走這一趟,送這一壺酒。
崔誠走後,朱斂乾脆後仰倒地,枕著雙手,閉目養神。
在即將日出時分,朱斂緩緩坐起身,看四下無人,便伸出雙指,抵住鬢角處,輕輕揭開一張麵皮,露出真容。
魏檗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朱斂身邊,低頭瞥了眼朱斂,感慨道:「我自慚形穢。」
朱斂捂住臉,故做小嬌娘羞赧狀,學那裴錢的口氣說話,扭捏道:「好難為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只撂下一句:「噁心!」
朱斂爽朗大笑,站起身,雙手負后。
大日出東海,映照得朱斂神采奕奕,光華流轉,恍若神仙中的神仙。
朱斂很快就重新覆上那張遮掩真實面容的麵皮,細緻梳理妥當后,拎著兩隻酒壺,走下山去。
岑鴛機正在一邊練拳一邊登山。
見著了那個身形佝僂的老前輩,岑鴛機差點就要斷了拳意,停下拳樁打招呼,只是一想到昨夜的談心,便硬生生提起一口氣,維持拳意不墜不斷,繼續出拳。
朱斂點點頭,與她擦肩而過。
一直到登頂,岑鴛機才收起拳樁,轉頭望去,依稀可見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神仙這樣的男人,年輕時候,哪怕相貌不夠英俊,也一定會有許多女子喜歡吧?
朱斂到了裴錢和陳如初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經開始忙碌起來。
裴錢肯定還在睡懶覺,用她的話說,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褥,天底下最難打敗的敵手,就是清晨的被褥,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斂跟陳如初笑著打過招呼后,使勁敲門,裴錢迷迷糊糊醒過來后,問道:「誰啊?」
朱斂笑眯眯道:「少爺已經離開落魄山啦。」
裴錢心一緊,突然怒道:「朱老廚子,師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離開,你唬誰呢?」
朱斂「哦」了一聲,道:「那你繼續睡。」
裴錢獃獃坐在床上,然後大罵道:「朱老廚子,你別跑,有本事你就讓我雙手雙腳,眼睛都不許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瘋魔劍法!」
「沒本事。」朱斂揚長而去。
裴錢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床鋪上翻來滾去,使勁拍打被褥。
這天,陳平安在正午時分離開落魄山,帶著裴錢,在山門那邊和鄭大風聊了會兒天。如今山門建築即將收尾,鄭大風忙得很,沒說幾句便嫌棄地趕走了這對師徒,把裴錢氣得不行。
之後陳平安帶著裴錢去了趟小鎮,先去了他爹娘的墳頭,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守夜。
天亮之後,陳平安沒讓裴錢跟著,跟魏檗一起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登上那艘骸骨灘跨洲渡船。
魏檗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會有人要見你,算是在咱們大驪身份很尊貴的人了。」
陳平安心中瞭然,但還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後者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應付得來。」
魏檗道:「我當然放心,北嶽地界嘛。」
陳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后,不理會四周那些眼神複雜的視線,去往頂樓的船艙屋舍。
陳平安到了房間,來到觀景台欄杆處。
渡船緩緩升空,陳平安一襲青衫,背負劍仙,腰懸養劍葫,俯瞰昔年驪珠洞天版圖的大地山河,山與峰,江與河,一切盡收眼底。
又要離鄉千萬里了。
一座雲霧繚繞的懸崖峭壁上,從上往下,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
一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與一位小黑炭肩並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筆橫之上。
裴錢使勁晃蕩著懸挂在峭壁外的雙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這兩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師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買的哩。」
阮秀也笑得眯起眼,點頭道:「好吃。」
這艘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樓船,與陳平安乘坐過的諸多中小渡船並無異樣,只是升空之後,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煙霧滾滾,湧現出一位位身形縹緲虛幻的披甲力士,如縴夫拉船,奔走在雲海虛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風馳電掣,遠勝當年那艘同是北俱蘆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陳平安早早摘了劍仙和養劍葫,擱在桌上,在屋內安靜練拳之餘,也會取出幾枚竹簡,去往觀景台欣賞風景時摩挲。當下手中這枚泛黃竹簡,就篆刻著「無事澄然,有事斬然」八個字,一個「澄」,一個「斬」,都讓陳平安覺得十分有眼緣。
雖然崔東山在臨別之際,送了一把玉竹摺扇,可是一想到當年陸抬遊歷途中,躺在藤椅上搖扇的名士風流,珠玉在前,陳平安總覺得摺扇落在自己手裡,真是委屈了它,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搖動摺扇,是怎麼個彆扭場景。
渡船掠出驪珠福地版圖后,會在大驪京畿之北的長春宮渡口暫作停留。長春宮是大驪的頭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宮中娘娘失勢后,就在此結茅修行。當時大驪廟堂都以為這位遠離中樞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來了,不承想到最後,她才是最大的贏家,兩個兒子,一個在國師崔瀺鼎力扶持下,當了大驪新帝,一個與藩王宋長鏡更加親近,即將封王就藩於老龍城,遙領陪都。
在先帝死後,她明明已經被「圈禁」起來,彷彿什麼都沒有做,卻有了最好的結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歡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報,實則心裡卻往往不太信。
陳平安跟顧璨還有裴錢不太一樣,他記賬不會大大小小都寫在紙上,記得太多,反而記得不清楚。這位大驪娘娘當年在陳平安首次出門遠遊之際,殺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撥大驪頂尖刺客尾隨其後,如果不是剛好碰到了阿良,一百個陳平安都死無全屍了。
當然大驪娘娘有她的理由,她兒子宋集薪在他陳平安這裡吃過大苦頭,差點被他這麼個窯工學徒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後走過藕花福地和書簡湖后,陳平安其實已經可以大致梳理出大驪娘娘的脈絡。
顯然,這位手握權柄的大驪娘娘,在最得勢之際,便開始謀划,幫著養在自己身邊的兒子宋和,拉攏文武,至於那個為了大驪宋氏國祚氣運「風生水起」的宋集薪,則讓他留在驪珠洞天搶奪機緣,能為宋氏掙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會掬一把辛酸淚,但對於一生下沒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譜上早已被勾掉名字的宋睦來說,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可宋集薪的功勞,至少有半數,就是她這個母親的功勞。她的功勞,自然就是她另外一個兒子宋和的功勞,這些內幕,一位位上柱國,這些大驪重臣都未必知曉,但是沒關係,先帝認,崔瀺認,宋長鏡也認,這就足夠了。
宋集薪活著離開驪珠洞天,更是好事,當然前提是這個重新恢復宗譜名字的宋睦,不要貪心,要乖巧,要懂得不與哥哥宋和爭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陳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書院偶然相遇,雲淡風輕,並無衝突。
宋集薪與陳平安當鄰居的時候,陰陽怪氣的話語沒少說,什麼陳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響的東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聞到的香味就是葯香。
不過除了騙陳平安違背誓言那件事之外,宋集薪與陳平安,大體上還是相安無事的,雖然互相看不順眼,但也井水不犯河水,陽關道獨木橋,誰也不耽誤誰。至於幾句怪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些地方,實在是輕如鵝毛,誰上心,誰吃虧。事實上宋集薪當年就是在這些市井婦人的瑣碎言語上,吃了大苦頭,因為太在意,一個個心結便成死結,神仙難解。
當渡船臨近大驪京畿之地,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陳平安坐在觀景台欄杆上,仰頭望天,默默喝著酒。
年幼時的陳平安,最怕生病,從熟稔上山採藥,再到後來去當了窯工學徒,跟隨那個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頭學燒瓷,對於身體有恙一事,最最警惕,一有發病的跡象,就會上山採藥熬藥。劉羨陽曾經笑話陳平安是天底下最嬌氣的人,真當自己是福祿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年幼的陳平安曾經眼睜睜看著娘親病倒在床,骨瘦如柴,最終醫治無效,在一個大雪天去世,他是怕自己一死,天底下連個會挂念他爹娘的人都沒了。
當年娘親總說生病不會痛的,就是經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擔心。
一開始年幼的孩子真的相信了,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娘親是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著牙,硬熬著。
那一床老舊被褥,好些被角內里,都被娘親扯碎了。
富貴人家,衣食無憂,都說孩子記事早,會有大出息。
貧苦門戶,孩子懂事得早,還能如何,早些吃苦罷了。
當年的泥瓶巷,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踩在板凳上燒菜的年幼孩子,被油煙嗆得滿臉淚水,臉上還帶著笑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
一個獨自奔走在神仙墳去祈福許願的孩子,會不會怕黑,會不會害怕那些鬼氣森森的市井傳聞。跪在地上給神仙菩薩們磕頭的時候,說先欠著香火,以後長大了,他一定補上,算不算虔誠。
沒有人會記得當年一扇屋門裡,婦人忍著劇痛,咬緊牙關,仍是有細微聲響滲出牙縫,鑽出被褥。門外,那個滿臉慘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聲,怕娘親知道他聽到了。
不是世間所有至親之間,都能夠悲歡相通。
去牛角山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時候,裴錢迷迷糊糊,打著瞌睡,腦袋一歪,猛然驚醒,發現師父竟然在默默流淚。
裴錢沒有說話,默默看著師父。
依稀看到一個年幼身影蹲在牆角,對著藥罐子。
那個還是小孩子的師父,害怕長大,害怕明天,他想要光陰如水倒流,回到一家團圓的美好時分。
陳平安回過神,輕輕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輕聲道:「師父沒事,就是有些遺憾,自己娘親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師父的娘親一笑起來,很好看的。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鄰居,連平時說話再尖酸刻薄的婦人,就沒有誰不說我爹是好福氣的,能夠娶到我娘親這麼好的女子。」
那天晚上的後半夜,裴錢把腦袋擱在師父的腿上,緩緩睡去。
天亮之後,陳平安就再次離開了家鄉。
遠遊萬里,身後還是家鄉,不是故鄉,一定是要回去的。
陳平安走後,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熱鬧。
老人崔誠從來都是深居簡出。
鄭大風在山門口忙著收尾,一天到晚蓬頭垢面,沒辦法,這傢伙喜歡給匠人們搭把手,匠人們也不覺得奇怪。這個姓鄭的駝背漢子,一個看大門的,不比他們這些賤籍苦力強到哪裡去,所以相處起來,都無拘束,插科打諢,相互調侃,言語無忌,很融洽。尤其是鄭大風言語帶葷味,又比尋常市井男人的糙話多了些彎彎繞繞,卻不至於文縐縐酸溜溜,故而一旦有人回過味來,真要拍桌子叫絕,對豎大拇指。
陳如初還是自顧自忙著各個宅子的打掃清理,其實落魄山山清水秀的,又每天打掃,乾乾淨淨,可她仍是樂此不疲,把此事當做頭等大事,修行一事,還要靠後些。所以陳如初是落魄山頭上,唯一一個擁有所有宅子鑰匙的存在,陳平安沒有,朱斂也沒有。
陳靈均還是成天不著調,四處逛盪,上次在夜遊宴上大出風頭了一回,於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頭都對這位能夠坐在貴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頗為殷勤。比如衣帶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歡陳靈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飲酒暢談,各自吹噓自己當年的壯舉事迹,十分投緣。關於此事,陳平安專程私底下與陳靈均說過,衣帶峰可以常去,所以陳靈均底氣十足,大爺我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錢給秀秀姐送過了兩袋麻花后,想起師父交代的事情,就陪著陳靈均去了趟衣帶峰,帶著那位青梅觀仙子周瓊林一起下山。那個懷抱著年幼白狐的劉潤雲,生平最喜歡湊熱鬧,也跟著去了落魄山,只不過黑炭丫頭每次想要摸一摸那隻小傢伙,白狐就要縮起來發抖,這讓裴錢很沒面子,心裡委屈巴巴。小東西怕什麼,膽子真小,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集腋成裘嘛,我也就是想著剝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錢,又不會真宰了你。
朱斂在待客的時候,提醒裴錢可以去學塾念書了,裴錢理直氣壯,不理睬,說還要帶著周瓊林她們去秀秀姐姐的龍泉劍宗耍耍。
朱斂笑眯眯地說那就給你五天瞎玩的工夫,怎麼都該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頭。
裴錢開始跟朱斂討價還價,最後朱斂「勉為其難」地加了兩天,裴錢雀躍不已,覺得自己賺了。
其實當時陳平安跟朱斂的說法,是裴錢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讓她再拖延十天半個月,在那之後,就是綁著也要把她帶去學塾。
所以說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還是差了道行。
裴錢手持行山杖,給周瓊林和劉潤雲帶路,走路帶風,樂和個不停,看啥啥好看。這西邊大山,她熟。早先攆狗,那麼多辛苦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
在龍泉劍宗,莫說是生了一副玲瓏心竅的青梅觀仙子周瓊林,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劉潤雲也很拘謹,尤其是當她們見到傳說中聖人阮邛的獨女后,更是一個比一個老實。裴錢差點沒捧腹大笑,只好綳著臉。阮秀當時只是瞥了眼兩個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錢。裴錢一路小跑過去,踮起腳尖,在秀秀姐姐耳邊竊竊私語道:「師父不太喜歡她們的,死活不願她們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師父對那啥衣帶峰一個叫宋園的年輕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讓我這個開山大弟子,領著她們來秀秀姐姐你這邊逛逛。」
阮秀笑了。
竟然擱下打鐵鑄劍一事,親自帶路,讓周瓊林和劉潤雲受寵若驚,尤其是前者,覺得光是這樁好似天上掉下來的福緣,就夠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觀后,贏得上上下下、里裡外外、虛虛實實的無數好處了。只不過一想到身邊這位始終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驪王朝首席供奉聖人的獨女,就覺得回到青梅觀后的一些嫻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將幸事變成禍事才對。
劉潤雲更加單純,有個地仙老祖的爺爺,也知道更多關於驪珠洞天的內幕,所以是打心眼裡仰慕這位身份高、故事多,脾氣還特別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驪王朝眾人皆知的地仙的董谷,對此也無可奈何,敢念叨幾句阮師姐的,也就師父了,關鍵是還不管用。
裴錢瘋玩了三天,過著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時候,小黑炭就開始憂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時候,已經病懨懨了,第六天的時候,覺得要天崩地裂了。最後一天,從衣帶峰迴來的路上,裴錢就耷拉著腦袋,拖著那根行山杖,鄭大風難得主動跟她打聲招呼,她也只是應了一聲,默默登山。
回到落魄山的第二天,裴錢一大早就主動跑去找朱老廚子,說她自個兒下山好了,又不會迷路。
朱斂答應了。
裴錢為了表示誠意,撒腿飛奔下山,只是等到稍稍遠離了落魄山地界后,就開始大搖大擺,十分悠閑了,去溪澗那邊瞅瞅有沒有魚,爬上樹去賞賞風景。到了小鎮,她也沒著急去騎龍巷,而是去了龍鬚河畔撿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塊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到夜幕沉沉,才開開心心去了騎龍巷。當她看到鋪子門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斂時,只覺得天打五雷轟。
裴錢立即假裝一瘸一拐,拄著那根行山杖,苦著臉道:「朱老廚子,我下山的時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個狗吃屎,這會兒才走到哩。」
朱斂「哦」了一聲,道:「沒事沒事,養傷要緊,我回頭就寫一封信寄給你師父,說你傷了腿腳,暫時就別去學塾了。」
裴錢皺著臉,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鋪子櫃檯後面的石柔,正在噼里啪啦打著算盤,煩人得很。裴錢悶悶道:「明兒就去學塾,別說風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攔不住我。」
朱斂笑問道:「那是我送你去學塾,還是讓你的石柔姐姐送?」
裴錢想了想,擠出笑臉道:「讓石柔姐姐送吧,朱老廚子你在山上事多。」
不承想石柔已經輕聲開口道:「我就不去了,還是讓他送你去學塾吧。」
裴錢翻了個白眼,不講義氣的傢伙,以後休想蹭我的瓜子吃了。
石柔輕輕嘆息。
不是連這點路都懶得走,而是她有些忌憚。
石柔確實打心底里就不太願意去龍尾溪陳氏的學塾,就算當初戰戰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書院,對於這類書聲琅琅的聖賢講學之地,還是十分排斥。既是身為鬼物的敬畏,也是一種自卑。
但其實在這件事上,恰恰是陳平安對石柔觀感最好的一點。
「穿著」一件仙人遺蛻,石柔難免自得,所以當年在書院,她一開始會覺得李寶瓶、李槐這些孩子,以及於祿、謝謝這些少年少女,不知輕重,看待那些孩子,石柔的視線是居高臨下的。當然,事後在崔東山那邊,石柔是吃足了苦頭。但是不提眼界一事,只說石柔這份心境,以及對待書香之地的敬畏之心,彌足珍貴。
岑鴛機也一樣有連她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可貴之處。登山之後,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只是陳平安這位年輕山主的老僕,撐死了就是高門府邸里的那種管事,但是岑鴛機從頭到尾,對待朱斂的感恩之心,絲毫沒有減少,反而會一直為老人打抱不平。
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別人身上的好,就是陳平安希望裴錢自己去發現的可貴之處。
陳平安不強求裴錢一定要這麼做,但是一定要知道。
陳平安吃飯幾乎從來不剩下半粒米飯,但是裴錢也好,鄭大風、朱斂也罷,都沒這份講究,盛飯多了,桌上菜肴燒多了,吃不下了,那就「余著」,陳平安並不會刻意說什麼,甚至內心深處,也不覺得他們就一定要改。
這是小事。
這又不是小事。
陳平安都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有什麼可貴之處。
即便是當年的顧璨和劉羨陽,可能也只是覺得與陳平安相處起來,舒服自在罷了,哪怕明明知道陳平安是一個十分刻板、十分執拗的人。
但是朱斂、鄭大風這些「前輩」,卻看得真切,只是不說罷了。
就像陳平安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選擇上,哪怕在旁人眼中,分明是他在付出和給予善意,也一定要先問過隋右邊、石柔、裴錢。
這種心平氣和,不是書上教的道理,甚至不是陳平安有心學來的,而是家風使然,以及在那些好似藥罐子的苦日子裡,點點滴滴熬出來的。
最後還是朱斂陪著裴錢去學塾。
一大早,裴錢雙臂環胸,板著臉,對著一桌子最心愛的家當發獃。
除了當下已經背在身上的小竹箱,桌上的行山杖,黃紙符籙,竹刀竹劍,竟然都不能帶!真是上個屁的學塾,念個屁的書,見個屁的夫子先生!
裴錢重重嘆了口氣,站起身,開了門,抬起頭,直到這一刻,她才覺得自己有些開竅,終於明白書上「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句聖賢道理的精髓了。
不過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夫子先生們講課的時候,她當然不敢吃,一旦學塾跑去落魄山告狀,裴錢也知道自己不佔理,師父肯定不會幫自己的,可得閑的時候,總不能虧待自己吧,還不許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嗑瓜子?
一路上裴錢默不作聲,其間走街串巷,見著了一隻大白鵝,還沒等裴錢做什麼,那隻白鵝就開始亂竄逃難。
裴錢心情終於略好一些,她馬上就要離開江湖了,可還是有些難纏的存在,曉得她的厲害。
朱斂將裴錢送到了學塾門口,說道:「多吵架,少打架。」
裴錢翻白眼道:「吵什麼吵,我就當個小啞巴好了。」
朱斂揮揮手。
裴錢有些不自在,兩條腿有點不聽使喚。不然明兒再念書?晚一天而已,又不打緊。她偷偷轉過頭,結果看到朱斂還站在原地,就有些懊惱。這個老廚子真是閑得慌,趕緊回落魄山燒菜做飯去啊。
學塾有位年紀輕輕的教書先生,早早等在門口,面帶微笑。
那位落魄山年輕山主,已經與學塾打過招呼,為此兩位出身龍尾溪陳氏的學塾老夫子一盤算,覺得事情不算小,就寄了封信回家族。大公子陳松風親自回信,讓學塾以禮相待,既不用如臨大敵,也無需故意討好,規矩不可少,但有些事情,可以酌情從寬處置。
裴錢其實不是怕生,不然早年她一個屁大的孩子,在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上,怎能騙得幾位經驗老到的捕頭團團轉,愣是沒敢說一句重話,畢恭畢敬把她送回客棧?
裴錢只是純粹不喜歡念書而已。
那位年輕先生向其他孩子介紹了一下裴錢,只說是叫裴錢,來自騎龍巷。
當聽到諧音賠錢的「裴錢」這個有趣的名字后,課堂上響起不少笑聲,年輕先生皺了皺眉頭,正在負責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先生立即訓斥一番,滿堂肅靜。
裴錢不在乎,眼角餘光迅速一瞥,模樣全記清楚了,心想你們別落我手裡。
裴錢走到一張空座位上,摘了竹箱放在課桌旁邊,開始裝模作樣聽課。
裴錢忍了兩堂課,昏昏欲睡,實在有些難熬,下課後逮住一個機會,沒往學塾正門那邊走,而是躡手躡腳往側門去。
結果看到朱斂坐在路邊嗑瓜子。
裴錢擠出笑臉,故意左顧右盼,問道:「朱老廚子,你幹嗎呢?」
朱斂嗑著瓜子,笑道:「守株待兔。」
裴錢笑哈哈道:「又不是深山老林,這裡哪來的小兔子。」
說完轉身就走。
這朱老廚子,陰魂不散哩,沒得法子,看來今天不宜翹課。
此後幾天,裴錢只要想跑路,就會見到朱斂,到最後只好認命。
裴錢雖然年紀不小了,可是個頭瞅著跟十來歲的孩子差不多,她現在的同窗們,其實歲數比她小不少。
幾天後,裴錢開始習慣了學塾的念書生涯,夫子講課,她就聽著,左耳進右耳出,下了課,就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誰都不搭理。一個個傻了吧唧的,騙他們都沒有半點成就感。
這天裴錢又開始在課堂上神遊萬里。
突然轉頭望去,片刻之後,來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輕書生,身邊有幾位管事的老夫子陪同。
這一行人雖然沒有停留,但是裴錢發現那個書生,看了自己一眼。
這天黃昏,裴錢拒絕了兩個小丫頭片子的邀請,獨自一個人背著小竹箱,飛奔回騎龍巷。
結果發現朱斂竟然又從落魄山跑來店鋪後院了,不僅如此,那個先前在學塾瞅見的年輕書生,正坐著與朱老廚子說笑呢。
裴錢背著小竹箱鞠躬行禮,嘴上道:「先生好。」
沒法子,師父行走江湖,很重禮數,她這個當開山大弟子的,不能讓別人誤以為自己的師父不會教徒弟。
年輕書生笑道:「你就是裴錢吧,在學塾念書可還習慣?」
裴錢的腦袋像小雞啄米,眼神真誠,朗聲道:「好得很哩!先生們學問大,真應該去書院當君子賢人。同窗們讀書用功,以後肯定是一個個進士老爺。」
石柔在櫃檯那邊忍著笑。朱斂也不揭穿這個見風使舵的牆頭草。
年輕書生似乎有些不太適應。
這一記馬屁拍得有點大了,讓這位龍尾溪陳氏嫡孫不好接話,又不能辜負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遠道而來的陳松風,只好對她微笑點頭。孩子的話,總該是真誠的吧。
裴錢再次鞠躬,然後一溜煙跑進自己屋子,輕輕關門,開始抄書。這件學塾之外的事情,反而是裴錢最認真用心的。
抄完書後,裴錢發現那個客人已經走了,朱斂還在院子裡邊坐著,懷裡捧著不少東西。
裴錢手持行山杖,練了一通瘋魔劍法,站定后,問道:「找你啥事?」
朱斂說道:「好事。」
裴錢眨了眨眼睛,問道:「咋的,送錢來了?」
朱斂笑道:「哎喲,你這張嘴巴開過光吧,還真給你說中了。」
裴錢問道:「能分錢不?」
「沒你的份。」
朱斂懷裡捧著三隻盒子,抬起一隻袖子,晃了晃,搖頭道:「是你師父在婆娑洲求學的朋友劉羨陽,託人給咱們落魄山送來了一封信和三樣東西,後者兩送一寄放。這封信上說了,其中送給少爺一本書,書里藏著一抹萬金難買的『翻書風』;然後送給泥瓶巷顧璨一把神霄竹製成的法寶竹扇,說是顧璨從小膽子小,扇子可以壓勝世間所有生長於地底下的鬼魅精怪;至於最後一樣,是劉羨陽聽說少爺有了自家山頭后,就將一隻品秩極高的『吃墨魚』,交由少爺保管飼養。」
裴錢笑逐顏開,伸出大拇指稱讚道:「這個劉羨陽,上道!不愧是我師父最要好的朋友,出手闊氣,做人不含糊!」
朱斂微笑道:「朋友之外,也是個聰明人,看來這趟遠遊求學,沒有白忙活。這樣來往著才好,不然一別多年,境遇各異,都與當年天壤之別了,再見面,聊什麼都不知道。」
裴錢問道:「那啥『翻書風』和『吃墨魚』,我能瞧一瞧嗎?」
朱斂起身道:「『翻書風』動不得,等以後少爺回了落魄山再說。至於那條比較耗神仙錢的『吃墨魚』,我先養著,等你下次回了落魄山,可以過過眼癮。」
裴錢突然問道:「這筆錢,是咱們家裡出,還是那個劉羨陽掏了?」
朱斂笑道:「信上直白說了,讓少爺掏錢。說少爺如今是大地主了,這點銀子別心疼,真心疼就忍著吧。」
裴錢怒道:「說得輕巧,趕緊將『吃墨魚』還回去,我和石柔姐姐在騎龍巷守著兩間鋪子,一個月才掙十幾兩銀子!」
朱斂斜眼道:「有本事你自己與師父說去。」
裴錢立即擠出笑容,道:「飛劍傳訊,又要耗錢,說啥說,就這樣吧。這個劉羨陽,師父可能不好開口,以後我來說說他。」
朱斂嗤笑道:「就你?到時候整座落魄山都能聞著你的馬屁吧。」
裴錢坐在台階上,悶不作聲。
朱斂也不管她,孩子嘛,都這樣,開心也一天,憂愁也一天。
此後落魄山那邊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便是朱斂都有些意外。
一個是盧白象,不但來了,這傢伙屁股後頭還帶著兩個拖油瓶。
當時朱斂正在山門口陪著鄭大風曬太陽。
盧白象對鄭大風不陌生,就自己搬了條板凳坐在一旁。這讓他帶來的那雙對自己師父「敬若神明」的姐弟,有些摸不著頭腦。一個糟老頭,一個駝背漢子,見著了自己師父,也沒半點恭敬畏懼?
少年還好,斜背著一桿木槍的少女的眼神便有些冷意,本就鋒芒畢露的她,越發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勢。
盧白象不在乎這些,對於身邊那姐弟倆,自然更不會計較。
一番閑聊之後,朱斂與鄭大風才知道,原來盧白象在東寶瓶洲的中南部那邊停步,先攏了一夥邊境上走投無路的馬賊流寇,是朱熒王朝最南邊一個藩屬國的亡國精騎,帶著他們佔了一座山頭,是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隱蔽老巢,與世隔絕,家底不俗。在此期間,盧白象就收了這對姐弟做入室弟子,那英氣少女,名為元寶,弟弟叫元來,性情溫厚,是個不大不小的讀書種子,學武的天資根骨好,只是性情比起姐姐,遜色較多。
盧白象就當是路邊白撿的便宜,一起帶來落魄山長長見識,之後是回江湖,還是留在這邊山上,看兩個徒弟自己的選擇。
盧白象聽說陳平安剛剛離開落魄山,去往北俱蘆洲,有些遺憾。
少喝一頓會心快意酒。
盧白象打算在落魄山待個把月。
山上宅子不缺,用朱斂的話說,就是如今家大業大。
朱斂讓盧白象自己上山去找宅子,他還要陪著大風兄弟聊聊。
盧白象笑著起身告辭,鄭大風讓盧白象有空就來這邊喝酒,盧白象自無不可,說一定。
少女元寶冷哼一聲。少年元來有些靦腆。
登山之時,盧白象感慨萬分,此次來到這座下墜生根的驪珠福地,他所見所聞延伸出來的所思所想,自然不是兩個孩子能夠媲美的。
元寶黑著臉,一身鋒銳之氣。
元來一直很怕這個殺伐果決的姐姐,都沒敢跟她並排行走,師父走在最前邊,姐姐隨後,他墊底。
盧白象沒有轉頭,微笑道:「那個佝僂老人,叫朱斂,如今是一位遠遊境武夫。」
少女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
盧白象繼續道:「至於那個你覺著色眯眯瞧你的駝背漢子,叫鄭大風,我剛在老龍城一間藥鋪認識他的時候,是山巔境武夫,只差一步,甚至可說是半步,就成了十境武夫。」
元寶緊抿起嘴唇。
盧白象腰佩狹刀,一身白衣,繼續登山,緩緩道:「跟你說這些,不是要你怕他們,師父也不會覺得與他們相處,有任何心虛,武道登頂一事,師父還是有些信心的。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情,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以後想要硬氣說話,就得有足夠的本事,不然就是個笑話。你丟自己的人,沒關係,丟了師父我的面子,一次兩次還好,三次過後,我就會教你怎麼當個弟子。」
元寶眉頭一挑,斬釘截鐵道:「師父放心!總有一天,師父會認為當年收了元寶做弟子,是對的!」
元來偷偷笑著。這個從小就最喜歡爭強好勝的姐姐啊。
盧白象突然停步轉頭,俯瞰那個少女,正色道:「其他都好說,但是有件事,你給我牢牢記住,以後見到了一個叫陳平安的人,得客氣些。」
元寶額頭滲出一層細密汗水,點點頭,朗聲道:「記住了!」
在盧白象師徒三人住下后,由於落魄山山主不在,所以關於元寶元來計入「祖師堂」譜牒一事,就只能暫時擱置。
在此事上,盧白象和朱斂的看法如出一轍,自己收了人帶到落魄山,就得記名在落魄山之下,無需商量。
此後又有師徒三人造訪落魄山。
是那目盲老道人徐瑩震,扛幡子的跛腳年輕人,以及那個昵稱為酒兒的圓臉少女。
不過他們三人是先去的騎龍巷鋪子,再由裴錢帶路,一起回的落魄山。
徐瑩震內心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一聽說陳平安不在山上,總覺得投靠一事,不太靠譜了。可是與那位落魄山的朱管事聊完之後,心安許多,目盲老道人驚覺自己似乎面子裡子竟然都有了。他如今還不算是落魄山的供奉,不過可以憑清客身份領一份仙家修士的薪俸,在騎龍巷的草頭鋪子那邊落腳,至於他的那對徒弟,等到躋身中五境后,才可以獲得清客身份,但是在這之前,落魄山會在錢財一事上,對兩人多有補助,可以各自預支一筆神仙錢。
這些都好談,既是人情往來,也是在商言商,兩不誤。
關鍵是他一個老瞎子,都瞧得見一份錦繡前程就在腳下。
這讓徐瑩震如同在炎炎盛夏,喝了一大碗冰酒,渾身舒坦。
下山的時候,徐瑩震走路都在飄。畢竟那位落魄山的管事朱斂,怎麼勸都不聽,非要親自將他們一路送到山門口才罷休。
裴錢依舊陪著師徒三人離開落魄山,往返跑這一趟,也沒覺得辛苦,何況還能跟小白久別重逢,嘮嘮嗑,挺好。
這會兒裴錢轉過頭去,看到那個老廚子,正雙手負后,緩緩登山。
裴錢撓撓頭,似乎看見屹立在這個老廚子心湖中的那座高樓之上,好像多出一個面容模糊的年輕人。書上有個詞語怎麼說來著,衣帶當風,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了。
藕花福地,南苑國京城。
那條巷弄,陰雨綿綿。
一位身材修長、人如美玉的青衫少年,撐著一把老舊的油紙傘,緩緩而行。
他今天要去既是自己先生又是南苑國國師的種秋那邊借書看,是一些在這座天下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孤本。
科舉一事,種夫子已經坦言,殿試能否中一甲三名,還需看命,並且畢竟年紀太小,朝廷和陛下那邊也都有些顧慮,但是二甲靠前的名次,絕對不難。
所以他如今不再全身心沉浸在科舉制藝之事上,而是開始翻閱很多塵封已久的古書雜書。
種夫子也任由他翻閱那部分私人藏書。
街巷拐角處,走出一位多年未見的熟人。
他一手負后,一手持摺扇,輕輕拍打腹部,英俊至極,面帶微笑,望向撐傘少年。
陸抬。
天下最著名的陸公子。
少年露出燦爛笑容,快步向他走去。
這麼多年,種夫子偶爾提起這位離開京城后就不再露面的「外鄉人」,總是憂慮重重,因為他非敵非友,又似敵似友,是很複雜的關係。
可是對少年而言,這位陸先生,卻是很重要的存在,親近且尊敬。
陸抬打量了一下青衫少年郎,嘖嘖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句話,真是應景啊。小晴朗,我們十年沒見了吧?」
曹晴朗先收起傘,作揖行禮,再為陸抬撐傘,笑道:「我經常能夠聽到陸先生在江湖上的事迹。」
這十年的江湖和沙場,真是翻江倒海,腥風血雨。
這位陸先生已經一統魔教,而他的幾位弟子,如今要麼是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要麼是塞外的邊軍砥柱,要麼是傳說中能夠呼風喚雨的國師。
就在前不久,陸先生正式約戰了天下第一人,要去挑戰那位公認已經不輸魔頭丁嬰絲毫的超然存在,仙人俞真意。
十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世間因這位陸先生而起的恩怨情仇,其實有很多。但是曹晴朗只是安心讀書和……默默修行,守著這條巷子,那棟祖宅。
陸抬擺擺手,示意無需為自己撐傘。
曹晴朗便挪開一步,獨自撐傘,並沒有堅持。
與這位陸先生,從來無需客氣。
兩人一起走在那條冷冷清清的大街上,陸抬笑問道:「有什麼打算嗎?」
曹晴朗微微將油紙傘抬高,后移,然後抬頭望去,道:「我想走出去看一看,去見一見陳先生。」
陸抬笑道:「這可不容易,光靠讀書不行,就算你學了種國師的拳,以及他幫你找來的那點仙家零碎口訣,還是不太夠。」
曹晴朗微笑道:「書中自有白玉京,樓高四萬八千丈,仙人憑欄把芙蓉。」
陸抬轉頭望去,揶揄道:「這副傻樣,倒是很像他。」
曹晴朗終於流露出幾分與年齡相符的純稚之氣,雀躍道:「真的有點點像嗎?」
陸抬打趣道:「與他有幾分相似,值得這麼驕傲嗎?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在我和他的家鄉,是相當相當了不得的修道資質。他呢,才是地仙之資,一輩子的最高成就,不過是比現在的狗屁仙人俞真意稍高一兩籌。你當年年紀小,那會兒的藕花福地,又不如現在的靈氣漸長,適宜修行,所以他匆匆忙忙走了一遭,才會顯得太風光,換成是現在,就要難很多了。」
曹晴朗搖搖頭,伸出手指,指向天幕最高處,神采飛揚,道:「陳先生在我心目中,高出天外又天外!」
陸抬啞然失笑。
好嘛,陳平安你可以啊,走了趟觀道觀,竟然還有如此仰慕你的小笨蛋。
陸抬正色道:「知不知道,哪怕是在你們家鄉這邊,飛升一事依舊風險極大。」
曹晴朗點點頭,道:「所以如果將來某天,我與先賢們一樣失敗了,還要勞煩陸先生幫我捎句話,就說『曹晴朗這麼多年,過得很好,就是有些想念先生』。」
陸抬嘆了口氣,啪一聲,收起摺扇,使勁在曹晴朗腦袋上一砸,道:「有本事自己與他說去!」
曹晴朗一手撐傘,一手摸頭,無奈道:「這就又不如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