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為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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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何為天下無敵
城內那條街上,雙方一出手就打得蕩氣迴腸,此時仍是大戰正酣。一把琉璃飛劍如開了靈智的神物,竟然只是一把劍就能夠死死纏住磨刀人劉宗。劉宗那把名動天下的剔骨刀,用了一輩子都不曾磕壞絲毫,今日一戰,都沒摸著俞真意的一片衣角,就已經被飛劍砍得崩出好幾個缺口。但他完全來不及心疼,因為一分心,就會死。
飛劍凌厲,速度極快,罡氣充斥方圓十數丈,劉宗身處其中,難免束手束腳。
俞真意不愧是真神仙,最少抵得上兩個劉宗,極有可能抵得上兩個種秋。
俞真意已經飄落在地上,就那麼雙手負后,任由種秋一拳拳打去,但是沒有一拳能夠徹底破開他的無形罡氣。寥寥數拳,只差寸余就觸及俞真意臉面。他的眉毛微漾,鬢角輕飄,但僅此而已。
種秋出拳不停,一次次無功而返,臉色如常,眼神明亮,並無半點頹喪灰心。可越是這樣,就越會讓人覺得心酸,好像世道不該如此,容易讓人生出一股憋屈憤懣之意。
種秋只是出拳,俞真意就如散步,一直隨意向前行走,最多就是繞過劉宗和飛劍的那處戰場,沿著街邊林立店鋪一一走過,抬頭看一眼店鋪匾額,看一看那些熬過了今年春雨的春聯。俞真意笑問:「是不是後悔當年沒有收下那把仙劍?你挑選的道路只適合在人間走,若是登山,你走不到最高,哪怕再給你三十年時間,登上絕頂之後,你還是無路可走,到時候你只會後悔更多。種秋,從小到大,你都只在乎那些世人都不在乎的事情,在我看來,這不叫鶴立雞群,這叫傻。」
種秋一言不發。
俞真意已經拐入了寬闊御道之上,再往前走,盡頭就是南苑國的皇城,還有那座比松籟國皇宮還要恢宏巍峨的大殿,八條垂脊上都立有十個形象奇怪的仙人和走獸,為首一位騎鳳仙人,之後依次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鬥牛和行什。有些位高權重的帝王將相可以見到真物,有些他們也見不到。
俞真意伸手指向前方:「記得咱們年少時,你從書上看到那些有關垂脊十物的描述就很好奇,說以後一定要親眼看看它們。於是最後你在皇宮外住了幾十年,還沒有看夠嗎?」
種秋終於開口說話:「俞真意,不要總覺得自己如何了不起,修了仙,就不把自己當人,看什麼都居高臨下,想什麼人和事都是在追憶緬懷,要多看看人間當下的悲歡離合……當然,你已經聽不進去這些了。」
俞真意點點頭:「俗子之見。在其位謀其政,修行亦是如此。種秋,不是你的道理不對,只是還不夠高,因為你站得太低了。」
種秋眼中閃過一抹傷感,停止出拳,望向皇宮。
俞真意也停下腳步,笑道:「如此輕飄飄的拳頭,種秋,難不成你好幾天沒吃飯了?不然我在這兒等你半個時辰,你先吃飽喝好再來?」
種秋破天荒爆粗口:「老子怕一拳把你打出屎來!」
種秋果然還是那個種秋,讀書再多,真逼急了,不還是松籟國涿郡揪欄縣城的那個泥腿子?俞真意一拍肚子,哈哈笑道:「翻了天上書,學了神仙術,走了長生橋,修了無上法,閉關之後,辟穀多年,還真沒有這屎尿屁。」
種秋嘆了口氣:「你其實是在等待那一場架分出勝負?」
俞真意點頭道:「看破了真相又如何,你又打不破我的罡氣。」
然後又搖頭:「不是什麼分出勝負,是等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死。」
種秋突然轉過頭,低頭看著稚童模樣的昔年好友,笑意古怪。
俞真意仰起頭,問道:「怎麼?」
種秋說道:「還記得當年在馬縣令衙署牆外的那次嗎?」
俞真意想了想,神色恍然:「你若是不提,還真記不起來了。」
當年在家鄉揪欄縣城,俞真意是不入朝廷流品的小小胥吏之子,種秋的門戶更是不如,兩人卻很小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俞真意嚮往江湖,種秋則仰慕讀書人,骨子裡都是不安分的。年少氣盛,種秋愛慕父母官馬縣令的千金,俞真意就幫著出了一籮筐的餿主意。那女子本就不喜歡種秋,後來就愈發疏遠討厭種秋。有次深夜醉酒後,兩人就對著縣衙署後院的門牆撒尿,不承想那女子剛要和婢女一起偷偷出門與一個負笈遊學的外鄉書生幽會,結果院門一開就撞到了那一幕。
縣令千金是個臉皮薄的,婢女是個兇悍的,竟然還瞥了眼俞真意和種秋襠下,滿臉嫌棄地撂下一句:「兩條小蚯蚓,大半夜晃蕩什麼呢?」
那之後,種秋和俞真意就再沒有去縣衙附近。
俞真意經種秋提醒,想起這些,並不覺得有意思。只是不知種秋為何要提及此事,難道有何深意?
種秋微笑道:「俞老神仙,如今你連小蚯蚓都不如了啊。」
俞真意臉色不變,眼神卻冷了下去:「種國師,敘舊結束了,不然咱們過過招?」
種秋一笑置之。
俞真意冷笑:「我們不妨賭一賭,劉宗如果可以不死,會不會像你一樣,主動求死?」
種秋點頭道:「好啊,那我賭他不會獨自離去。」
俞真意正要抬手將那把琉璃仙劍駕馭入手,但是很快又放下胳膊,微笑道:「這個活命的機會,我偏偏不給那劉宗。」
種秋不再說話。兩人並肩而立,就只是南苑國種國師和湖山派俞掌門了。
俞真意突然說道:「你錯了,我的殺力不在那把劍上,只是先前覺得你還有挽救餘地,故意讓著你。就像當年,從小到大,我什麼都願意讓著你,還要照顧你的感受。」
種秋卻說了一句離題千里的奇怪言語,他轉頭望向南邊城牆,輕聲道:「俞真意,你的位置最尷尬,既不是驕陽,也不是明月,這個天下少了你,反而還是那個完整的天下。」
枯瘦小女孩拎著那張小板凳,走到了唯獨沒有關上院門的那戶人家,看到了那個抱頭痛哭的曹晴朗。她敲了敲院門,徑直跨過門檻,故意問道:「喂喂喂,有人嗎?沒人我進來了啊。」
曹晴朗抬起頭,滿臉警覺。小女孩隨手將小板凳丟在地上,左看右看,漫不經心道:「是你家的吧?我來還東西了。」
曹晴朗一把抓起地上那把柴刀,護在身前:「你是誰?!」
枯瘦小女孩還在張望,沒好氣道:「我跟那個穿白袍子的有錢人是一夥的,跟那個頭上戴著花帽子的傢伙不是一夥的。」
她看到了那間偏屋,於是轉頭對曹晴朗說道:「先前我看到一對狗男女拎著四顆腦袋出門,丟在了街上,滾了一地的血,我好心把那些腦袋放在了一起,是你的什麼人嗎?你不趕緊去看看?」
曹晴朗的眼淚一下子湧出眼眶,撒腿跑向院門。
枯瘦小女孩突然攔住他,怒目相向:「站住!」
曹晴朗有些茫然,枯瘦小女孩問道:「你不謝謝我?」
曹晴朗愣了愣,欲言又止,滿臉淚水地跑了出去。
枯瘦小女孩倒是不敢攔著一個手持柴刀的傢伙,撇撇嘴,讓了讓道路,嘀咕道:「沒良心的狗東西,活該變成孤兒。」
她推開屋門,正是陳平安的住處。床上被褥整整齊齊,桌上的書籍還是整整齊齊,還有一把空著的劍鞘。
沒能找到吃的東西,也沒能找到銅錢和碎銀子。枯瘦小女孩氣得走到桌前,把那一摞書都推下桌子,摔了一地。
突然,她眼睛一亮:書本賣了能換些錢啊!然後她盯著那把劍鞘嘆了口氣:還是算了吧,偷偷賣了書,那個白袍子傢伙估計不會把自己怎麼樣,可要是賣了劍鞘,他多半會狠狠收拾自己,到時候就算自己年齡小也不管用了。
她抱起那些書就往外跑,默默打定主意,將它們換成一大把銅錢后,就趕緊都花出去,只有變成食物吃進肚子,他才要不回去!
周肥提著周仕和鴉兒的肩膀,重新找到了陸舫。他依舊在那間酒肆喝著酒,不光是街角酒肆沒了人,整條大街都空蕩蕩的,多半是南苑國朝廷早就下了禁令,一旦有宗師之戰,就會將所在坊市戒嚴,具體規矩,依循歷史上的夜禁,這肯定是國師種秋的手筆。那位與陸舫曾經師出同門的貌美婦人軟綿綿趴在酒桌上,笑臉兒錢塘的頭顱和陸舫的佩劍大椿都放在了隔壁一張桌子上。
周肥鬆開手,放開兩人,大步走入其中,落座后,氣笑道:「你就只是把人家灌醉了?」
陸舫給他倒了一碗酒:「不然?」
周肥打量著陸舫:「總算沒讓我白費苦心,還是有那麼點成效的。」
比起之前那次見面的失魂落魄,這會兒陸舫已經緩過來,而且多出一絲絲凝如實質的精氣神,只差擰轉結繩了,足夠讓陸舫在藕花福地再活個甲子,說不定還有機會肉身飛升,也算因禍得福。
至於藕花福地和浩然天下兩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很有意思,依舊是只看那個傢伙的心情。若是那人覺得看得有趣,藕花福地的甲子光陰,於浩然天下不過五六年;可若是他覺得乏味,那就要遭殃了。歷史上最坑人的一次是,等到有人在福地中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飛升,發現自己重返浩然天下已是三百年後,差點當場道心失守。畢竟,哪怕是山上修行之人,三百年之久也足夠物是人非,可能想見之人早已不在人世,想殺之人卻早已享盡榮華富貴而死。
周仕和鴉兒挑了一張桌子坐下,各懷心思。周仕去翻出一壇南苑國特產竹渣酒,劫後餘生,應該與心儀女子小酌一番,至於六十年之約,立志於天下前十甚至是前三,周仕到底是周肥之子,加上春潮宮本就是藕花福地的山頂之處,周仕這份心智還是不缺的,有信心六十年後與她重逢,再攜手去往父親家鄉。
鴉兒如何想,周仕猜不透,但是不用多想,因為周仕無比相信父親的手段和底蘊,尤其是飛升之後,那就是蛟龍入水虎歸山。須知藕花福地不過是中等福地,而玉圭宗姜氏,也就是他父親「周肥」掌握的雲窟福地,卻是那個天下的第一等大福地。
周肥打熬、調教和馴服女子的功夫周仕一直學不來,周肥曾笑言那叫「假身真心」,是一門仙家神通,周仕只能學些皮毛不奇怪,但是足夠讓他馳騁花叢了。
陸舫問道:「那邊怎樣了?」
周肥提起酒碗跟好友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水,味道實在是糟糕得很,就趕緊放下,解釋道:「打得很亂。馮青白給他的好朋友唐鐵意宰掉了,程元山屁都沒放一個就跑了,種秋耍了心眼,沒有跟陳平安打生打死,分出拳法的高下之後,反而像是又切磋了一場,幫著陳平安穩固境界,因為那傢伙的武道有點古怪,差點一口氣衝到了六境瓶頸,種秋看出了一些端倪,慢慢將陳平安的武道境界一拳一拳打回了第五境。種秋也在交手過程中靠著陳平安的那些拳架,大概是驗證了某些武學想法,如果此人能夠走出藕花福地,未來一個九境武夫是板上釘釘的了。」周肥下意識拿起酒碗,只是想到那滋味,哀嘆一聲,只得捏著鼻子灌了一口,「然後丁嬰和俞真意就露面了,一個堵住了陳平安,一個截下了種秋。我看這兩場架才是最兇險的,必分生死。」
陸舫隨手指了指背後那張桌子的周仕和鴉兒:「粉金剛馬宣和琵琶妃子,還有……笑臉兒錢塘,陳平安其實都沒怎麼動殺心,但是這兩個孩子,相信那個傢伙只要一有機會,肯定會殺的。呵,如此性情,倒是比馮青白更像一個古道熱腸的遊俠兒。」
「不提你和童青青,這個天下的人物,能入我眼者,就只有丁嬰和俞真意了。其餘的也就那樣,哪怕是種秋,給他一個四五十年後的九境武夫好了,又能如何?」周肥擺擺手,「我才不管這些,這次就坐在這裡,等著牯牛山第二聲鼓響,我只帶走你身後那個叫鴉兒的小娘兒們,所以之後六十年,這個不成才的周仕還是要你多加照顧了。」
陸舫點頭答應下來,好奇問道:「你不打算招徠俞真意?六十年近水樓台,終歸比桐葉宗要多出一些先機。而且按照你的說法,你名次墊底,只能帶走一人,就是這個魔教鴉兒了,俞真意卻能至少帶走三人。魏羨、盧白象、隋右邊、朱斂,哪個不是驚才絕艷的怪胎?東寶瓶洲的驪珠洞天,適合修道的坯子層出不窮,這塊藕花福地則盛產武道天才。你拉攏了俞真意,就等於姜氏麾下多出三個種秋。」
周肥伸出手指點了點陸舫:「你陸舫的良心總算沒有被狗吃乾淨,還曉得為我考慮一些事情。」
鴉兒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怯生生問道:「周宮主、陸劍仙,童青青到底是什麼人?」
周肥和陸舫都置若罔聞。因為鴉兒根本不知道玉圭宗姜氏家主、雲窟福地的主人,和一個有可能躋身十一境的劍修的分量。如果鴉兒躋身藕花福地的十人之列,興許還有幾分與他們說話的資格。當然,這跟周肥和陸舫的本身性情冷漠也有關係。換成馮青白這類謫仙人,也不會讓人如此難以親近。
城頭陳平安一劍之後,在這條筆直走馬道的最西端,丁嬰身前的長袍已經撕裂出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鮮血淋漓的一道傷口。他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抬起手臂,摘下那頂蓮花冠,隨手丟在一旁的地上。至於那把飛劍會不會就此掙脫禁錮,重返主人身邊,讓敵人更加強大,至於少了道冠這件仙人法寶的庇護,會不會在勢均力敵的大戰廝殺中少了一門制勝手段,丁嬰毫不在意。
他捲起袖管,動作緩慢細緻。想了想,低頭瞥了眼那頂本就當作籌碼之一的蓮花冠,隨手一揮袖,將其遠遠拋向南苑國京城內的御道,隨後緩緩向前,步子與尋常人無異,不再有如山嶽般的罡氣神人,赤手空拳走向陳平安。
丁嬰覺得一身輕鬆,狀態從未處於如此巔峰。
與人打架,就該如此!打贏了天下第二人,自然就是天下第一人,很簡單的道理。但是這樣的道理,不管外人看得有多重,有多遙不可及,丁嬰仍是覺得太小、太輕,他根本看不上!一人之力,勝過天下十人的剩餘九人聯手,才是丁嬰真正想要的無敵。所以在漫長的歲月里,唯有寂寞相伴的丁老魔才會去鑽研百家之長,去將各大宗師的武學拔高一尺。並非是丁嬰需要以此來作為護身符,而是他早就準備好了,要以自己隨手而得的一招輕鬆破去俞真意、種秋、劉宗這些大宗師的最強之手。
只不過現在冒出來一個天大的意外,丁嬰反而覺得這樣才對,剛好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數了,還是太慢了。前行道路上,沒有足夠強大的對手,哪怕他站著等待,哪怕他回頭望去,都看不到第二個人的身影。更沒有人能夠追趕他,與他並肩而立,所以就只是天地寂寥,唯有丁嬰一人去與天爭勝。
那個叫陳平安的謫仙人來得好,有了這塊墊腳石,我丁嬰只會離天更近!
丁嬰快步向前,暢快大笑。
陳平安握住手中長劍,手心發燙,卻沒有被劍氣灼傷絲毫。
他覺得這第二劍可以更快。
南苑國南邊的城頭之上,從城牆一個巨大缺口處到最西邊,整條走馬道之上都充滿了雪白的劍氣洪水,滾滾向前。而西邊城頭有丁嬰一拳拳遞出,如天庭神靈在捶打山嶽,一拳拳打得迎面湧來的劍氣四濺散開。丁嬰就這麼逆流向前,勢如破竹。
潛入太子府第之前,皇後周姝真,或者說是敬仰樓樓主,又或者說是鏡心齋死士,她身形隱匿於一處陰影中,望向南邊城頭的兩人之戰,感慨萬分。
雙方打得山崩地裂,即便翻開敬仰樓中那些灰塵最厚的秘密檔案,藕花福地也已經有很多個甲子不曾出現如此驚天動地的捉對廝殺了。寥寥兩人,卻像是兩軍對壘,打出了黃沙萬里和金戈鐵馬的氣勢。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是無敵的,在那個時代沒有對手。之後盧白象亦是如此,以一人之力壓得整個江湖無法喘息一甲子。女劍仙隋右邊更是寂寞得只能御劍飛升。武瘋子朱斂選擇與世為敵,一人戰九人,天下十人的榜上宗師真被他殺了大半。
丁嬰這一次,遇上了一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謫仙人。好似日月爭輝,蒼天在上。所有人都只能伸長脖子看著,等待結果。
周姝真嘆息一聲,瞥了眼屋脊上的兩個年輕男女,沒有一掠而去徑直找上他們,而是身形悄然飄落在一條廊道之中,姍姍而行,遇上婢女、管事便繞過廊柱,貼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視線後方,或是飄上橫樑,如一根彩帶在搖晃前行。她當下的身份,不適合出現在這座府邸。她雖是當今南苑國皇后,卻不是太子和二皇子的生母,甚至有關前皇后的病逝,一些個影影綽綽的宮中秘聞,都與她有脫不開的關係。
周姝真身影在府邸驚鴻一瞥,剛好能夠讓魏衍和樊莞爾發現。兩人掠下屋脊,在花園見到了這位艷名遠播的皇後娘娘。
樊莞爾有些好奇和擔憂,因為不知周姝真為何要現身,而且是當著她的面出現在太子魏衍身前。這個周姝真,正是當年將樊莞爾找到並且帶去鏡心齋的那位師姐,之後周姝真很快就頂替了一個鏡心齋精心設置的秀女身份,順利進入南苑國皇宮,一步步成為皇后。
周姝真無奈道:「形勢緊急,來不及了。怪師姐辦事不力,也怪丁老魔出現得太巧。」
魏衍看了看「母后」,再看了看樊莞爾,心頭霧霾沉沉。他不介意自己與樊莞爾同舟共濟,贏了魔教鴉兒扶持的那個弟弟,然後一步步走近那張龍椅,順利登基,最後與佳人聯手,謀求四國大一統。可如果說整個南苑國魏氏早就都被鏡心齋這些女人玩弄於手心,那麼自己坐了龍椅穿了龍袍,意義何在?
周姝真卻顧不得魏衍已成雛形的帝王心思,對樊莞爾開門見山道:「當年之所以被師父安排來到南苑國京城,除了這個皇後身份,師父還需要我辦成一件事情,就是拿到那件青色衣裙,不早不晚,必須剛好在這次甲子之期的收官階段。但是我不敢太靠近丁老魔,根本不敢露面,就怕惹惱了他。」說到這裡,她對樊莞爾歉意一笑,「所以師姐只好退而求其次。周肥下山之前就揚言要將師妹你當作戰利品,他覬覦你的美色已久,於是我便讓人故意泄露天機給春潮宮,說你對那件衣裙志在必得。周肥果然直接找上了金剛寺的雲泥和尚,因為以他的性格,你一旦落入他手,只要你開口,不管周肥搶奪青色衣裙的初衷是什麼,都願意將那件裙子拿出來贈予你。」
樊莞爾仍是一頭霧水:「我得了那件衣裙又能如何?得了四大福緣之一,僥倖飛升?可是師姐之前不是說過,師父曾經留下叮囑,不許我刻意追求飛升機緣嗎?」
「只可惜現在那件衣裙竟然被周肥隨手送給了魔教鴉兒……好在師父也曾預料過這種情況,」周姝真鄭重其事地掏出那面銅鏡,「便要我到時候將它交給你。」
樊莞爾接過銅鏡,翻來覆去,左右轉動,看不出半點異樣。
周姝真搖頭道:「我鑽研了這麼多年,一樣看不出端倪,好像就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鏡子。」
周姝真轉頭對魏衍笑道:「殿下,不用擔心自己淪為我們鏡心齋的傀儡,我們並無此意,也無支撐這份野心的實力。師父曾經說過,世間有丁嬰、俞真意和種秋三人,就是三座跨不過去的大山。尤其是前兩人在人間活著,鏡心齋的一切謀划只是小打小鬧,於這個天下並無任何真實意義。」
還有一些言語,周姝真沒有說出口。為尊者諱,她不願意在魏衍這個外人面前多說師父童青青的事情。
其實童青青當年與弟子周姝真最後一次見面,還說了一些肺腑之言:「做了這麼多,只是因我怕死,所以想要知道這個天下的每個角落,有哪些人做了什麼事,那麼我就可以避開所有危險。」
而周姝真並不相信這是師父的真心話。師父修為那麼高,早早就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師父的習武天賦之高,外人不清楚,周姝真是知道的,僅次於大魔頭丁嬰!只要師父肯用心,天下前三必然是囊中之物,何況師父身後還有整個鏡心齋,又有四國朝野那麼多死士諜子,怕什麼呢?應該是這個天下怕她童青青才對吧?
魏衍細細思量,並不相信,或者說並不全信。
樊莞爾手持銅鏡,陷入沉思。
金剛寺的老僧人脫了袈裟,穿了一身世俗人的衣衫,有些不適。他要去皇宮,去跟皇帝陛下討要那副白河寺的羅漢金身。入宮前,在宮門口等待君主召見,他雙手合十,唱誦了一聲「阿彌陀佛」。入宮后,皇帝陛下在御書房親自等著這位老僧。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位金剛寺的講經僧,只是隨著最後的榜上十人浮出水面,才知道原來這位寂寂無名的續燈僧除了金剛寺的輩分,還有一身深不見底的佛門神通。
關於羅漢金身一事,魏氏皇帝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下來。剛剛還俗的老和尚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原本還想好了諸多說辭,比如他答應為南苑國魏氏效力三十年之類的。
臂聖程元山沒有去跟弟子們會合,那樣太過扎眼,很容易被人找到。但他又不好帶著一桿長槍隨便逛盪,只得挑了一座石拱橋,在底下乘涼。他打定主意,京城外的牯牛山第二聲鼓響后,如果京城裡邊最少死了半數的榜上十人,他才會露面,否則寧可錯失此次飛升機會。
程元山無比希望榜上宗師盡皆死絕,至於這是否有違武道本心,他並不在乎,他只在乎結果。史書上千言萬語,除了鮮血淋漓的「成王敗寇」四個字,還有什麼?
一直想要拿程元山練刀的唐鐵意沒能找到他,只好作罷,想了想,當下最大的變數其實是自己的身份。一旦被揭露北晉國的大將軍在南苑國京城閑逛,會很棘手。雖說北晉與南苑關係尚可,但是南苑國野心勃勃,早就流露出要一統天下的聲勢,唐鐵意可不覺得自己會被客客氣氣禮送出境:要麼歸降魏氏,要麼暴斃於這座他國京城。
歸降南苑,對個人前程而言,當然不是什麼好事,可未必就糟糕至極,畢竟南苑才是厲兵秣馬的第一強國。但是唐鐵意在北晉的所有根基,家族、妻妾、兵權、聲望,就都成了泡影。南苑的文臣武將,對他一個外人能夠客氣到哪裡去?
唐鐵意到底是藝高人膽大,而且比起遲暮臂聖,才不惑之年的北晉砥柱大將軍顯然氣魄更盛,非但沒有像程元山那樣躲在僻靜處,反而挑了一間熱鬧喧囂的酒樓,要了壺好酒,聽那說書人講故事。老掉牙的老故事唐鐵意也聽得津津有味,覺得以後成了南苑之臣,似乎也不壞。有朝一日,四國境內,皆言他唐鐵意的戎馬生涯。
唐鐵意喝了口酒,眯起眼,有些心神往之。
周肥和陸舫還在那間街角酒肆喝著劣酒,等著城頭之戰的落幕。
隨著丁老魔和俞真意出手,原本已經離開局中的一個人物就重新變得有趣起來——鏡心齋大宗師童青青。
先前身披青色衣裙的鴉兒好奇詢問,周肥和陸舫不屑搭話,可是當鴉兒沉默下去,周肥卻又笑了起來,主動說起了這個極有意思的謫仙人。周肥像是想通了什麼,瞥了眼鴉兒,對周仕解釋了一番童青青在別處的事迹。周仕聽說之後,只覺得荒誕不經。
一個是一往無前的女劍修,一個是躲躲藏藏的鏡心齋宗主,兩人心性有天壤之別。
父親周肥的家鄉有一個宗門叫太平山,山上一位女冠天賦極高,運氣極好,福緣深厚,羨煞旁人。東寶瓶洲有個叫神誥宗的地方,有個年輕她一輩的女子與她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被稱為此人第二。
這位女冠天生古道熱腸,性情剛烈,遇上不平事必追究到底,視生死為小事,違背修道之人的原有本心。恩師數次苦口婆心,她都只是收斂一段時間,最後還是故態復萌,人間有任何不平事,只要被她看到,那就要管上一管,而且次次都要找出幕後人才罷休。至於愛管閑事會不會耽誤了修行,她毫不在乎;會不會因此身陷險地,她更是要翻白眼。為此,太平山和桐葉宗、玉圭宗的關係都很僵硬,跟扶乩宗更是勢同水火,只是礙於書院的面子,雙方盡量剋制著不出手。
一路打打殺殺,次次險象環生,竟然偏偏安然無恙,給她躋身了元嬰境。以至於連太平山隱世不出、碩果僅存的一位祖師爺,現任宗主的太上師叔都被驚動。
太平山金丹、元嬰這類俗人眼中的地仙多達九位,傲視一洲,但是竟然沒有一位十一境大修士,只有一位十二境仙人境的祖師爺支撐局面。反觀桐葉宗和玉圭宗,仙人境和玉璞境皆有,加上那個夫婦二人皆玉璞的扶乩宗,至少傳承有序,境界上不曾斷代,所以這位太平山女冠能否躋身上五境至關重要。她一旦成功晉陞為玉璞境,再以她的天生福緣,那麼東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最終成就都會被她壓上一頭。
這樣的人物,放在中土神洲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因為大道可期,旁人清晰可見。簡單而言,就是有機會有一天站在那十人附近,甚至是擠掉某一人,佔據一席之地。而那十人之中,有龍虎山大天師,有白帝城城主,最新一位,則是大端王朝的女武神裴杯。在十人之外,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當然各自都有修為冠絕一洲的角色,比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皚皚洲的財神爺,可是比起中土神洲,總體氣象還是差得太遠。
那個枯瘦小女孩抱著一摞書籍飛快跑出了院子、巷弄,一路飛奔。
孩子年紀不大,可已經看過了不少壞人做著壞事,有些是對別人,有些是對她。也看過偶爾的好人始終不得好報,也有些好人變成了壞人。她曾經遇上過一個大半天提燈籠逛盪四方的老瘋子,說世道太黑,不提燈籠就看不到路,見不著人。
她跑得汗流浹背,抬頭看了眼太陽,天上就像掛著一個大燈籠,亮亮的,天地運轉,好像誰都缺不了它。不過她只喜歡冬天和春天的它,如果能夠一年四季天都不冷的話,她半點都不喜歡它,巴不得天上從沒有過它。有了它,天就太亮了,她做很多事情,很容易就會被人發現,比如偷吃東西。
經過一口水井的時候,小女孩停下腳步,坐在井口上休息了一會兒,大口喘氣。瞥了眼水井,幽幽深深。她剛想要往裡頭吐口水,猛然抬頭,發現自己身邊站著一個高大老人,穿著大概是稱之為道袍的衣衫。她仰頭看著他,一動不動,好像自己動一根手指頭,甚至是心裡冒出一個念頭,就會死掉。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一個人。
老道人身材高大,道冠和道袍樣式都極為罕見。光線映照下,他的肌膚散發著金玉光澤,道袍一塵不染,好像他根本就不曾站在這兒。
老道人瞥了眼枯瘦小女孩,伸出手臂,向天空中隨手一抓。一直在偷瞥他的枯瘦小女孩哀號一聲,丟了懷中書籍,雙手死死捂住雙眼,已是滿臉淚水,乾瘦身軀滿地打滾起來。因為就在方才那一刻,她清清楚楚看到那個老頭子一手將太陽從天上抓到了他手中,夾在了指縫之間。她痛苦得用腦袋狠撞井壁,老道人無動於衷,既不覺得可憐,也不覺得厭煩,漠然而已。
人間悲歡,看過幾遍,與看過千萬遍,是截然不同的觀感。
老道人只是低頭凝視著雙指間的那輪日頭。它並非虛像,而是真真正正的實相,反而天上此刻那輪大日才是虛幻。
老道人將這顆「珠子」暫時收入袖中,抬頭看了眼南邊城頭。
這個「丁嬰」讓他有些失望,俞真意和種秋倒是還湊合,但這種湊合,不是俞真意和種秋本身表現有多好,而是老道人對他們的期望本就很低而已。
丁嬰不一樣。要知道,這個丁嬰無論根骨還是心性都是最接近那位道老二的器,或者說坯子,算是一個世間最接近真跡的贗品了。哪怕這樣的丁嬰,到了浩然天下任何地方,都是毫無懸念的十二境,但也止步於此了,瓶頸太過明顯。一件不錯的贗品,往往壞不到哪裡去,可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
老道人還是覺得不滿意。魏羨、盧白象、朱斂三者合一,各取其長糅合在一起的丁嬰,還是這般不堪。
就在他準備一袖子打爛那個丁嬰頭顱的瞬間,突然猶豫了一下,抬頭看天。
他站在藕花福地,看到的是蓮花洞天。
洞天福地相銜接,這樣的古怪存在,四個大天下里只有兩處。
井口旁老道人與頭頂那位「俯瞰福地」的道人對視了一眼,於是蓮花洞天和藕花福地的邊境線就瞬間拉升出了一條寬達千萬丈的鴻溝。
老道人冷哼一聲,袖中那顆「珠子」將他的道袍袖子灼燒出了一個窟窿。但是那座蓮葉何田田的洞天之內,也出現了許多枯萎的蓮葉。
井口旁老道人收回視線,袖子很快恢復正常,相信那座蓮池也不例外。他腳邊的枯瘦小女孩還在地上哇哇大哭,那般近距離凝視太陽光芒的感覺已經遠遠深入到神魂的更深處,如果不是不幸中的萬幸,剛好躲在老道人的「樹蔭」中,她的前生來世都會隨之腐朽,在一瞬間化作虛無。
老道人有些怨氣:「老秀才,你煩也不煩?!」
他頭一次正視枯瘦小女孩。在他的凝視之下,原本拿腦袋撞井壁以求解脫的小女孩好似盛夏時分喝了一碗涼茶——而且還是富貴門庭里那種白瓷大碗梅子湯——驀然沒了痛楚,大口喘氣,背靠著井口外沿,怯生生望向那個老神仙,被本能牽引,眼神快速游曳,在尋找那顆「珠子」給老人藏在了什麼地方。
這叫不記吃也不記打。好在老道人對人間的態度,尤其是善惡,迥異於常人。對於小女孩不知死活的探尋不以為意,但是對於小女孩的身份,老道人已經心中有數,故而對那個口口聲聲「讀書人只有借東西」的老秀才更加厭煩。
早年兩人打賭,渾身酸氣的老秀才靠著耍無賴和撒潑打滾的潑婦行徑贏走了他一件信物,要他以後若是遇上手持信物之人,一定要護得他的性命周全。老道人願賭服輸,答應下來,但是心中對於老秀才的怨氣可不小。後來又見到了一次,切磋了一次道法,兩人坐而論道,講道理的那種,就在藕花福地和蓮花洞天的接壤邊境線上,不然一塊小小的藕花福地,哪怕靈氣稀薄,大道難以具象顯化,可依然撐不住兩人的大道之爭,說到底,還是老秀才要佔那老不死的便宜。但是不知何時,除了這些,老秀才這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竟然偷偷在藕花福地布下了這麼一顆棋子,真是燈下黑。
老道人盯著眼皮子底下的這個小丫頭,視線清澈且冷漠,如大日高懸,從來不管人間冷暖,更不會計較世人的褒貶。他幾個眨眼工夫,就看遍了小丫頭的此生經歷。
果然如此。
老道人又看了眼某座府邸,冷哼一聲,怨氣稍稍減少幾分,略微思量,就知道了老秀才的大致用意,以心算稍加推演,覺得可行。
老道人破天荒有些猶豫,轉頭望向南方城頭,咦了一聲,竟是有些訝異。
他輕輕一彈指,擊中小女孩眉心處,她僵硬不動。再一揮衣袖,井口四周漣漪陣陣,老道人一步踏出,消逝不見。在那方丈之地,光陰長河開始倒流,連同小女孩在內,其餘所有肉眼不可見的細微、天地運轉的規矩都開始倒轉,小女孩「撿起」了那些書,最後畫面定格在那個她想要往水井吐口水的動作上。她有些茫然,沒來由心中多了些懼意,搖搖頭,最終還是沒敢撒野,捧著偷來的那摞書,飛快跑開了。
滿目瘡痍的城頭之上,稀稀疏疏,站著一個個從城內趕來欣賞「戰場遺址」的宗師高手。俞真意和種秋暫時停下了生死搏殺,此刻俞真意在默默感受城頭上的氣息流轉,以及殘留天地間的純粹劍意。種秋則沒有這麼多心思,雙手扶在殘破不堪的一處箭垛上,舉目遠眺。
琉璃飛劍來到俞真意身旁,越是臨近城頭,飛劍破空速度就越慢,上了城頭后,微微顫鳴,好似有些畏懼。
磨刀人劉宗跟著琉璃飛劍來到走馬道,跳上一堵稀爛的牆頭,盤腿而坐。手中剔骨刀破損厲害,他伸出拇指,細細摩挲著亮如鏡面的刀身。囂張了一輩子,到最後給一把劍揍得如此狼狽,現世報嘍。
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腰佩「鍊師」緩緩登上城頭,挑了一塊空地站定,手握刀柄,氣勢磅礴。
相比之下,始終躲在橋底下納涼的臂聖程元山實在是辱沒了宗師身份。
周肥和陸舫也一起來到南城頭,身後跟隨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鴉兒。
鏡心齋樊莞爾也小心翼翼登上了城頭,不敢從兩邊城道正大光明地轉入走馬道,是以,她用輕功踩著內牆壁登頂,挑選的位置,在種秋和唐鐵意之間。
城頭兩人之戰已經演變成了出城一戰,從眾人所立城頭到往南二十餘里的牯牛山一線之上,塵土飛揚,如有鰲魚翻動背脊,掀開了大地。
南城外驛路官道的商賈行旅早已散盡。丁嬰不但逆流而上,步步前行,一拳拳遞出,強行打散了陳平安的那條劍氣長河,還拼著一身傷勢,欺身而近,逼得陳平安不得不以劍招迎敵。丁嬰化腐朽為神奇,天下武學門派支流亦皆為他所用,所有招式與俞真意那些大宗師壓箱底的架勢似是而非,神意大有不同。
一掌直直拍向陳平安一人一劍,罡風卻會在陳平安背後砰然炸開。彈指之間,一縷縷劍氣如水渦旋轉,軌跡難測。
當時在將陳平安打落地面后,丁嬰衣衫襤褸,披頭散髮,沒有任何逗留,幾乎同時就跟著掠下城頭,始終將兩人間距維持在兩臂之內,絕不讓陳平安舒舒服服將劍術和劍意催發到巔峰境界。丁嬰可以斷言,眼前白袍謫仙人的每一劍,都能媲美歷史上女劍仙隋右邊的傾力一劍。當然,不包括隋右邊的飛升三劍。
那時候的隋右邊時來運轉,冥冥之中極有可能佔據著天下近乎半數的武運,不可以簡單視為隋右邊了。因此丁嬰心知肚明,此方天道並不排斥武人以純粹肉身蠻橫飛升,甚至任由隋右邊汲取武運,故而隋右邊當年飛升失敗,形銷骨立,在墜回人間途中就已經白骨化塵,神魂灰飛,還是她差了實力,怪不得別人。
丁嬰一拳崩在陳平安劍身中央,劍身彎曲出一個大弧度,長氣的劍尖幾乎要刺在陳平安肩頭,陳平安不得不伸出併攏雙指,貼在劍尖處,扳回那個被丁嬰一拳砸出的弧度,身形順勢後退,蜻蜓點水,瞬間就在官道上滑出去十數丈。
丁嬰意外地沒有趁勝追擊,陳平安沒有任何慶幸,立即以《劍術正經》上的鎮神頭式散發劍氣,護住四周。
拳罡如虹,七八條凝為實質的長虹激蕩而至,撞在劍氣之上。陳平安一次次碎步轉移,一次次雷聲大作,劍氣拳罡幾乎同時銷毀,發出一團團絢爛光彩,像是兩國邊境線上的兩支精騎同歸於盡。
丁嬰在遠處出拳不斷,根本談不上拳架招式,只是最簡單的出拳而已,隨心所欲。出拳的同時,輕輕一步,就拉近兩丈距離。等到陳平安好不容易抵消全部拳罡,丁嬰又已經貼身搏殺起來,打得陳平安無法換氣。
陳平安一直且戰且退,丁嬰一直氣勢凌人。
雙方各自的氣勢之巔,陳平安在於城頭第一劍。面對那一劍,便是丁嬰心高氣傲到了眼中只有老天爺的地步,都只能黯然而退,甚至連心性都開始出現變化。
丁嬰的氣勢頂峰,恰恰在於落在下風之時,在劍氣洪流之中逆流向上。
在那之後,陳平安開始走下坡路,但奇怪的是,丁嬰也沒能維持住那股氣勢和心態。
散開的劍氣,哪怕看上去再氣勢洶洶如決堤洪水,丁嬰自信能夠抵擋,最多就是給陳平安一劍之後贏得喘息機會,使得丁嬰失去先機。可是凝聚為一線潮的劍氣,丁嬰只能避開鋒芒。
城外三里,官道附近一座小山丘。
丁嬰一手雙指彈開劍尖,一掌驟然發力,推在了陳平安胸口上,陳平安如斷線風箏一般,竟是直接撞穿了那個山包,塵土衝天。
丁嬰這一掌威力之大,只要從陳平安一劍脫手就可以看出來。長氣劍被拋到了空中頂點后開始下墜,不出意外,就要落在靠近丁嬰這邊的山丘附近。
丁嬰眯起眼,看不清陳平安的慘狀,在不耽誤自己前掠的同時,其實有些猶豫要如何處置前方那把劍,是趁人病要人命,將那把劍駕馭回來,丟回城頭,儘可能遠離兩人戰場,使得這年輕謫仙人無劍可握,還是以此作為誘餌,在一線之間以殺招伏殺陳平安?
不過陳平安直接讓丁嬰打消了所有念頭,他心中猛然警惕起來,毛骨悚然,立即停下身形,雙腳重重踩地,拉開一個氣勢恢宏的大拳架,拳罡如暴雨,急促砸在那把劍與山丘坡頂之間的地帶。可是哪怕丁嬰應對如此迅速,仍是有一抹雪白任由拳罡砸在身上,從山丘之頂高高躍起,探手一抓,已經落在他腳下的長氣拔高几尺,剛好被握在手心。
為了最快衝過丁嬰的那一通拳罡暴雨,分明已經是強弩之末,可是一劍在手,陳平安仍是要遞出這一劍。至於一劍之威會不會大打折扣,說不定只能給氣勢正盛的丁嬰撓痒痒,或是帶來一點可有可無的輕傷,陳平安根本不去想。這個匪夷所思的世界,那條街上,每個人都莫名其妙地喊打喊殺,好像沒有誰在意過陳平安真正是誰,是好是壞,為什麼會出現在南苑國京城。這種糟糕至極的感覺,在當年陳平安見過了病床上的劉羨陽,獨自走向廊橋時就暗自發誓,這輩子都不能再有了,不能再像條狗一樣,對著老天爺搖尾乞憐,希望求來一個公道。
陳平安學了不短時間的《劍術正經》,但是真正抓住了神意的卻不是這部劍經,而是另外三劍。
齊先生在破敗古寺內一劍輕易劈開了粉袍柳赤誠的陣法。在與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並肩作戰那一次,陳平安曾經以此一劍斬金甲。
文聖老秀才山水畫之內有兩劍,劍靈那一劍,陳平安在南苑國城頭上已經學了一分神似,直接打得丁嬰差點自認天下第二。
陳平安對著中土那座大岳穗山又有一劍。
這三劍之外還有兩劍,但是陳平安懵懵懂懂,因為與出劍之人不夠熟悉,距離遙遠,尚未領悟出足夠讓自己出劍的那點神意:一劍是風雪廟魏晉破開天幕,人未至劍已到。一劍是墨家豪俠許弱的推劍出鞘寸余,便有一座山嶽橫亘在身前。
陳平安手握長氣,當下一劍,就是齊靜春隨手一把槐木劍便破開柳赤誠的白帝城混元陣。
丁嬰內心再次出現一絲猶豫不決。又是這樣熟悉的一劍,裹挾著浩蕩天威,人間只管承受便是。城頭上,自己退了,這次是退還是不退?
丁嬰前方高空,陳平安一劍斬下,一道金線出現在天地間。
學了拳就要出拳,學了劍就要出劍,好歹讓別人聽一聽自己說了什麼。
剎那之間,丁嬰心思澄澈,人與心大定:一劍退,兩劍退,劍劍都要退,我丁嬰到底要退到哪裡去?還如何跟老天爺掰手腕子?!就當眼前這個名叫陳平安的謫仙人是那個老天爺,打死了眼前人,再打死那個更大的,便是天地清明、天人有別的嶄新格局!不如乾脆由我丁嬰來做一做這老天爺?!
丁嬰痛快大笑,雙手掐訣,神魂出遊,竟是陰神白日而游天下。
這尊陰神一手負后,一手以掌心遮在頭頂,嗓音不大,卻在丁嬰心湖間慷慨而言:「我若消散人間,丁嬰能否更強?」
這當然是自言自語。丁嬰並未出聲,只是有一個念頭猶如在心頭嗤笑:「修為如何,我可做不得主,規矩還是要講的,但是心智唯有更強。無須廢話,便是魂魄皆無,我丁嬰只存肉身又如何?該如何還是如何。」
片刻之後,陳平安手持長氣飄然落地,神色有些尷尬。原來這一劍遞出,他的那一口純粹真氣本就已是強弩之末,勉力而為。但是這一劍的「意思」太大,陳平安當下的力氣太小,所以沒能提起來,只落得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結局。便是陳平安這種一旦打起架來不管天不管地的傢伙,也覺得有些赧顏。而那尊打定主意被一劍劈散的陰神只是手掌與胳膊消失,疑惑望去,默默後退數步,退回丁嬰身軀。
雙方默契地休戰片刻,陳平安換了一口新氣,丁嬰更是需要安撫神魂。正是這一瞬間,陳平安與丁嬰兩人的心性「大定」,如船拋錨入水。
井口旁的老道人這才來到城頭上,笑了笑,做出一個決定。
城頭上的宗師,哪怕是周肥這樣實力得到完整保留的謫仙人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唯獨樊莞爾,心有靈犀地往那邊瞥了一眼,但是並無發現,很快便收回了視線。
俞真意環顧四周,無奈道:「修行仙法,戰戰兢兢,本以為至少能夠與丁嬰一戰了,不承想還是遠遠不如。這方天地,到底丁嬰才是寵兒,修道之人,難道就真的沒有出頭之日?」
周肥嘖嘖稱奇:「丁老魔這是要獨佔武運的意思啊。是丁嬰突然想通了什麼,獲得了這方天地的規矩認可?不至於吧,我們這些人可都還活蹦亂跳著呢,丁嬰怎麼可能獲得這麼大的運氣,又不是東寶瓶洲那個盧氏王朝,皇帝失心瘋了,眼見著國祚難續,乾脆破罐子破摔,將半國武運偷偷給了兒子……」他絮絮叨叨,偷著樂呵,反正看熱鬧的不嫌事大。
陸舫問道:「北邊那小小東寶瓶洲的家長里短,你怎麼知道?」
周肥笑道:「老子畢竟是姜氏家主,怎麼可能完完全全不管浩然天下的事情,經常會有人託夢給我的。」
陸舫疑惑道:「這也行?」
「花錢啊。」周肥有些肉疼,氣呼呼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算個屁,我這一年一夢,才叫做得讓人金山銀山也空了。」
遠處,俞真意皺了皺眉頭,手中那頂銀色蓮花冠顫顫巍巍。那些花瓣突然打開,其中有一抹幽綠亮光掙脫束縛一閃而逝,往城南疾速掠去。
時來天地皆同力,四面八方皆有虛無縹緲的光彩往丁嬰涌去。丁嬰閉目凝神,接納這份浩浩蕩蕩的天地武運。而陳平安那一襲法袍金醴突然飄蕩起來,不再以雪白色示人,恢復了金色的真面目。不但如此,他腰間養劍葫內的飛劍初一一衝而出,而且遠處還有飛劍十五飛掠而至。
陳平安站在山坡之頂,手持長氣,劍氣流淌手臂,初一和十五縈繞四周,故友重逢,這兩個本來脾氣不太對付的小祖宗從未如此雀躍。
陳平安驀然握緊長氣,金醴大袖隨之震蕩,獵獵作響。
小小山丘而已,卻猶人振衣千仞崗。
陳平安和丁嬰,山上山下,各自登高一步,走到了嶄新的巔峰處,雙方無論修為還是心境,皆是如此。
丁嬰睜開眼睛,瞥了眼陳平安腰間,大笑道:「大戰過後,這酒我替你喝了便是。」
陳平安拍了拍腰間養劍葫,示意:有本事,事後請自取。
大戰再起。這一次,不再糾纏於什麼兩臂距離,兩人忽近忽遠,方圓一里之內皆是充沛劍氣和渾厚罡氣。
雙方一路打到了牯牛山,飛沙走石,從山腳再到山上。
丁嬰被陳平安一劍從山頂劈向山腳,陳平安第二劍卻被丁嬰一拳打回山巔。
丁嬰緩緩登高,隨手一拳的拳罡就如身高百丈的神靈手臂,一次次砸在牯牛山上,陳平安一劍摧破而已。
得了天地武運的丁嬰甚至再次陰神出竅,變成一尊與牯牛山齊高的金身法相,雙手握拳,一次次捶打牯牛山。
陳平安本該換上那針鋒相對的雲蒸大澤式,可是手握長氣之後就再無換上拳法的想法,哪怕人與劍都被那金身陰神砸得連同牯牛山山巔一起下降,仍是執意以劍對敵。牯牛山的塵土早已遮天蔽日,不斷有巨石滾落,並且硬生生被丁嬰打出了一場場好似雪崩的山體滑坡,以及裹挾無數草木的泥石流。
高聳的牯牛山被一點一點打矮了,山頂那一襲金袍始終屹立不倒。
丁嬰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謂山巔,塵土飛揚,昏暗無光。
陳平安一劍擋下陰神的一掌壓頂,順勢打爛了法相整隻手掌,金光崩碎四濺,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場金色的大雨。
丁嬰一線筆直前奔,一拳砸中陳平安額頭。
一粒金光從牯牛山拋出一道弧線,重重摔在數百丈之外的大地上。那條纖細的金色軌跡,很像一座金色拱橋。
丁嬰神意圓滿的一拳迅猛揮出,亦是白虹掛空的萬千氣象,景色壯麗。
剛好這道白虹落地之處是那一粒金光,陳平安又被打退出去百餘丈。
丁嬰也惱怒極了陳平安的堅韌體魄,連牯牛山都被自己削平了整整數十丈,那傢伙竟然還能渾然不覺,出劍不停。丁嬰怒喝道:「這一拳,死也不死?!」他身後那尊巨大陰神躍過牯牛山,一腳觸及地面后,身軀前傾,另一腳剛好踩在陳平安頭頂。
隨著兩人的瘋狂廝殺越來越酣暢淋漓,劍氣不斷在手心和手臂附近炸開,承受住丁嬰陰神一次次捶打的法袍金醴,那些靈氣幾乎就在陳平安頭頂崩裂。
陳平安心神全然沉浸在與丁嬰的一較高下中,甚至來不及去適應這些靈氣的變化,自然而然,好像它們的存在就是天經地義的。哪怕如有神靈將靈氣錘鍊入體的痛楚,陳平安也顧不上,只當是練拳一般無二的苦頭而已。至於那麼多紊亂靈氣滲入肌膚、血肉和筋骨,再入竅穴氣府和魂魄心湖,陳平安更是無暇顧及。
山高水險,道阻且長。陳平安一心一意看著遠方,腳下道路的一些攔路石卻又彷彿自然而然就繞過了,道路還是那一條,沒有另闢蹊徑,故而那些攔路石就成了陳平安人生歷程的一段。
金身法相一腳踩踏下去,地面出現一個大坑。丁嬰擺出一個「想當然」的拳架,道法真意近乎「心意所及,便成真相」了。一手掌心朝天,橫在身前;一手握拳,重重捶在手心之上。
一拳敲下,風起雲湧,天幕陰沉,便有一道粗如數人合抱之木的閃電當空劈下。
陰神早已後退,雙臂環胸,冷眼旁觀。
一道道閃電砸入那個大坑中,綿綿不絕的閃電向彎腰站在坑底的陳平安當頭澆下,如一場場洪水漫過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瀉而下。
丁嬰雙眼光彩趨於金黃,最後一次以拳捶掌,天空中彷彿雷池的雲海落下一道最為粗壯的雪白閃電,卻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緩緩降落,被那尊陰神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長劍。然後陰神開始前奔,將手中「長劍」輕輕向前一拋,最後雙手握住這把雷電交加的「長劍」,站在那大坑邊沿,劍尖朝下,往坑底那人頭頂重重落下!
要知道,這一劍除了本身蘊含的雷霆之威,還有著丁嬰對於劍道的體悟。
丁嬰扯了扯嘴角,雙手負后:「我知道你來了,是不是陳平安死了之後你才會真正露面?你確實大方,這個叫陳平安的謫仙人真是一塊最佳的磨刀石,怎麼,是怕我實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頭之上,俞真意臉色陰沉。
種秋呵呵笑道:「如何,還覺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嗎?」
周肥伸手撫額,語氣幽怨,哀嘆道:「他娘的,咱們是在藕花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靈氣隨便你們揮霍,你們兩個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後,一定要找到那個陳平安,不管他當時境界如何,都要認識認識,最好是讓他擔任我姜氏的供奉……」
陸舫打斷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傢伙沒死。」
周肥嘆了口氣,拿開額頭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難了。」
除了一道道閃電砸下,更有丁嬰遠遊的陰神法相手持一劍對著陳平安的頭顱刺下。毫無懸念,陳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攔,仍是被這一劍打得滲透地下極深。
在陳平安消失后,陰神手中「長劍」碎裂,劍意與雷電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與天上雲海遙相呼應,也是雷池蕩漾的模樣。
大局已定。丁嬰心神緊繃,準備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對手。
果然,牯牛山之巔,丁嬰不遠處,有一個身材異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們互為磨刀石罷了。」
丁嬰正要說話,老道人又冷笑:「找死。不過也無妨,這一世你還是有點意思的。」
浩然天下,純粹武夫,四境煉魂,五境煉魄。
肉身被那一劍打入地底下的陳平安,確實沒有起身再戰。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現了一位金袍飄蕩的年輕劍仙,意氣風發,雙指併攏,在身前一抹而過,便有一劍懸停在身前,與之前陳平安在城頭如出一轍。但是不同之處在於,這位金袍謫仙人之後還出現了一個腳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較謫仙人要更年輕一些。
一劍現世。
身前謫仙人陳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劍?」
剛好身後草鞋陳平安一衝向前,握住那一劍,高高躍起,一如當年劍斬大岳穗山,朗聲道:「可搬山!」
這一劍去,哪裡還有什麼天下第一人丁嬰,世上徹徹底底再無丁老魔。因為整座牯牛山都沒了,被一劍夷為平地。
大坑之中,陳平安藉助沒了閃電鎮壓的金醴,一抖衣袍,破開大地束縛,將自己從泥地中「拔」了出來,那魂與魄的兩個陳平安皆返回身軀,沿著山坡緩緩走出大坑。
一個滄桑嗓音帶著點笑意,不知是譏諷還是促狹:「這一劍還不錯。」
陳平安摘下腰間養劍葫,仰頭痛痛快快喝了一口酒後,問道:「你就是陳老劍仙說的那位東海道人?這裡就是那座觀道觀?」
出現在陳平安身側的老道人笑著搖頭:「沒什麼觀道觀,我在何處,道觀就在何處。」
陳平安抬起袖子,抹了抹臉上的血污,可是才擦乾淨,就又滿臉鮮紅,問道:「我能不能罵幾句?」
老道人微笑道:「自己看著辦。」
陳平安臉色不變,繼續擦拭鮮血:「老前輩道法通天,厲害厲害。」
老道人點頭道:「孺子可教。」
他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就這麼將陳平安一個人晾在了大坑邊緣,既沒有跟陳平安說如何離開藕花福地,也沒有說這場觀道到底何時結束,至於什麼飛升福緣、天下十人,更是提也沒提。
不過老道人毫無徵兆地離開,雖然給陳平安留下了一個天大的爛攤子,但也讓他如釋重負,鬆開了那根幾乎快要綳斷的心弦,踉踉蹌蹌晃蕩了幾下,最後實在撐不住,乾脆就那麼後仰倒地。
沒了一口純粹真氣死死撐著,先前被丁嬰陰神一劍打入地底下的傷勢徹底爆發出來,陳平安就像躺在血泊當中,不斷有鮮血流溢而出,可他眼中的笑意,很濃郁。
有初一和十五護在身邊,丁嬰已死,四下無人,陳平安很奢侈地使出最後一點氣力,摘下養劍葫,顫顫抖抖放在嘴邊,強行咽下一口酒水。債多不愁,這點疼痛簡直就是撓痒痒,只是覺得這會兒不喝酒可惜了。
陳平安並無察覺,身上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條金色團龍的雙爪之間,那顆原本雪白的碩大珠子裝滿了濃郁的雷電漿液,還有肩頭兩條較小金龍的爪下、頜下,兩顆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幾縷閃電縈繞。只不過金醴的變化比起陳平安這副身軀翻天覆地的異象,不值一提。那是最徹底的脫胎換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陳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幾分金玉光澤,這是修行之人所謂「金枝玉葉」的徵兆。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也。
陳平安渾渾噩噩,迷迷糊糊,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個夢,夢中有人指著一條滔滔江河問他要不要過河。那人自問自答,說:「你如果想要過河,能夠不被大道約束,就需要有一座橋,到時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過。」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邊自撓頭。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說無巧不成書,又說:「你陳平安不是已經學了某人的聖賢道理嗎?難道讀書知禮,時時刻刻,事事人人,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話?」
陳平安埋怨,不會隱藏情緒:「學了道理,與橋有什麼關係?」
那人也未明說為什麼,只說如何做:「你在心中觀想一座橋的模樣,隨便哪座橋都行。你小子年紀不大,走過的地方卻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橋就行,沒有太多講究,哪怕是南苑國京城內的那些都無所謂。觀想之時,不用拘束念頭,心猿意馬,莫要怕它們,只管鬆開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騖八極,神遊萬仞。」
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的陳平安在河邊「閉上」眼睛,沒來由想起了那座雲海中的金色拱橋,長長的,彷彿沒有盡頭。
陳平安看不見那個老道人,不管他怎麼尋找,都註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蹤跡。於是陳平安就不會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長河上方繚繞的雲霧,臉色古怪,更聽不到老道人罵了一句陳清都凈給自己找麻煩,罵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燈,最後稱讚了一個後輩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緬懷一個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陳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腳邊到長河對岸依稀出現了一座金色拱橋的輪廓,但是飄忽搖晃,並不穩固。
手中多出一本書,上邊寫著某個老人的道德文章,記載著一位儒家聖人從未現世的順序學說。每一個字紛紛從書中脫離而出,金光熠熠,飄向了那座陳平安觀想而成的金色拱橋,一字如一塊磚石。只可惜書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氣沉沉,尤其是中後篇幅的書頁上,字字巋然不動。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長橋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氣神支撐,終於結實了起來。但是距離最終建成,能夠讓陳平安行走渡河,還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這就像一個人若是光有魂魄而無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見不得陽光,進不了陽間。再就是長橋之長以及雄偉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書上的文字才會不夠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試試看會不會塌陷。」
陳平安搖搖頭,憑藉直覺答覆道:「肯定會塌。」
老道人沒有質疑陳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這方小天地。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大坑邊緣,陳平安猛然坐起身,哪裡有什麼長河,更沒有那個老道人,天地茫茫而已。身邊兩把飛劍,初一和十五。雖然不是陳平安的本命飛劍,但是一路跟隨陳平安遠遊,朝夕相處,相依為命,早已心意相通——一個沉默,一個愧疚。
陳平安系好養劍葫,伸出雙手輕拍了兩把飛劍,安慰道:「我們仨都還活著就很好了。再說了,下次我們肯定不會這麼憋屈,何況如果不是你們幫忙擋著,我可撐不到魂魄離體的那一刻……」
他止住話頭,因為發現初一和十五一個愈發沉默,一個愈發愧疚。
陳平安站起身,一拍養劍葫,一邊走一邊嘀咕道:「你們先回這裡,咱們要趕緊入城,去找蓮花小人兒!這一路上未必順遂,沒了你們,我現在跟人打架真沒什麼底氣,如果不好好休養個十天半月,別說這個老魔頭,就是那個會御劍的孩子都輕鬆不了,稍後說不得就要你們倆幫著開道。」
兩把飛劍回到養劍葫內,陳平安獨自走向南苑國京城。
距離城頭越來越近,法袍金醴也逐漸從金色變回了白色。
陳平安心中瞭然,回望一眼。身後以牯牛山為中心的戰場靈氣盎然,盤桓不去,在這個天下,應該是最大的洞天福地了。當然,同樣武運濃郁。
如果不是急著返回城中尋找蓮花小人兒,其實待在原地,收益最豐。不過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遠處的城頭:如果自己好處佔盡了,很容易成為天下公敵。
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入城會不會有危險,陳平安走在寂靜無人的官道上一步就能飄掠出十數丈,先前說那些話主要還是安慰失落的初一和十五,事實上這時候若是誰敢攔路,還要糾纏不休,那麼陳平安手持長氣,道理就只會在他這邊。
見識過崔姓老人在竹樓的那種身前無敵,與親手打敗一個「天下」無敵之人,是兩種境界。
牯牛山都給打沒了,何來的第二聲敲天鼓,又談什麼飛升之地。
京城牆頭,便是遊戲人間的周肥都有些心情沉重:總不至於大家這一甲子都白忙活了吧?
隨著那座天上雷池散去,撥開雲霧見大日,大放光明,樊莞爾舉起那面鏡子,熠熠生輝,鏡面上映照得她容顏絕美。就在要收起銅鏡之時,她突然發現鏡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而自己分明沒有任何笑容才對。
鏡中「樊莞爾」笑著嘆息,樊莞爾心中便響起一個心聲:「痴兒。」
如遭雷擊。樊莞爾丟了銅鏡,雙手抱住刺痛欲裂的腦袋,滿臉苦色和淚水。
城牆遠處,鴉兒小心翼翼喊了一聲:「周宮主。」
周肥轉過頭,發現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已自動脫落,晃晃悠悠,如歌姬姍姍而舞,自顧自憐,旁若無人。周肥冷笑道:「到了我手上,還想走?」
他伸手一抓,衣裙肩頭處凹陷出一個手印,依舊向右邊飄蕩而去,不斷撕扯,最後發出絲帛撕裂的聲響。周肥手中多出一塊破錦緞,皺了皺眉頭:「裝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這老婆姨的神魂能躲藏到什麼時候!到底在圖謀什麼!」
周肥手中的破碎衣裙越來越多,他與陸舫都知道這個童青青在浩然天下的根腳:太平山的太上師叔祖為了將她過剛易折的心性扳回來,不希望她一往無前,處處豪賭,在將她丟入藕花福地之前,還以名副其實的仙人神通暫時顛倒了她的道心,使她變得彷彿天生怕死,希望她在兩個極端之間體悟大道,最終破開生死關,成功躋身上五境。
這一輩子的謫仙人童青青極其畏死,躲來躲去,是情理之中。可這麼一個怕死的人若是全然不去珍惜自己的習武天賦,肯定不合常理。那麼童青青的殺招到底是什麼,一定很有意思。
鏡心齋的老人,與童青青恩師同輩甚至更高一輩的,對童青青都寄予厚望。她過目不忘,要說博學,恐怕僅次於丁嬰,武學天賦更是驚才絕艷,如果不是性子實在太過綿軟怯懦,極有可能就是丁嬰之下的江湖第一大宗師。
看似正邪對立,實則暗中結盟的丁嬰一死,俞真意殺種秋的心思肯定就要淡了。而且已經得了丁老魔的那頂銀色蓮花冠,穩穩佔據前三一席之地,俞真意又不願飛升,肯定不會畫蛇添足,以免成為眾矢之的,畢竟與丁嬰聯手設置這麼大一個局,針對所有宗師,俞真意已經犯了天大的忌諱。只是目前他的戰力無損絲毫,才讓人不敢與他撕破臉皮,談一談江湖道義。
至少種秋和磨刀人劉宗,還有躲躲藏藏的童青青,必然對俞真意印象極差。所以周肥其實並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跟童青青撕破臉皮,但是這件青色衣裙以及雲泥和尚去跟南苑國皇帝討要的那副羅漢金身都是必須要拿到手的福緣。前者是為了帶走魔教鴉兒,用來磨礪兒子周仕的心性;後者是為了換取一件法寶送給陸舫,之後一甲子,春潮宮沒了他周肥,還可有鳥瞰峰劍仙與春潮宮同氣連枝,周仕的武道登頂之路就沒了後顧之憂。歸根結底,還是他這樣的大修士太難產下子嗣了,尤其是他們玉圭宗姜氏,一脈單傳都多少年了。
一個光頭老者背著一個大行囊登上城頭,快步如飛,正是脫了袈裟離了金剛寺的雲泥和尚。經過捂住腦袋蹲在地上的樊莞爾身邊,他好奇地瞥了一眼,不知這位鏡心齋的年輕仙子如此痛苦是為哪般。但是當他見到了周肥「手撕」青色衣裙的一幕,怒喝道:「周肥!」
周肥譏笑道:「老禿驢,你真以為這衣裙當年找上你懷了什麼好心?不過是童青青這老妖婆的算計之一。給她糊弄了大半輩子,還要執迷不悟?衣裙是四件法寶福緣之一,這不假,可裡頭當真空無一物?童青青的魂魄早就藏在其中了!」
雲泥和尚不為所動,瞪圓了一雙眼睛,好似寺廟大殿內的金剛怒目:「要你管?!說好了你帶著青青姑娘離開這天下,我給你拿來這副羅漢金身,你敢食言,我就敢殺你!」
周肥被他逗樂了:「你一個老禿驢,喊一件衣裙『青青姑娘』,好意思嗎你?」
雲泥和尚一時語塞,有些心虛。
周肥指了指遠方的樊莞爾,目露讚賞:「這個童青青的嫡傳弟子,鏡心齋的未來主人,恐怕就是童青青這一世謫仙人的肉身皮囊!她當年先是返老還童,與俞真意一般無二,貌若稚童,再舍了境界修為不要,順流生長,成為樊莞爾這般的年輕女子,加上有敬仰樓幫她瞞天過海,你、我,天下人,甚至包括丁嬰,都給她糊弄了!」周肥哈哈大笑,「連自己也騙,童青青,算你狠!罷了罷了,皆是外物。」他一揮衣袖,任由青色衣裙飄走。
沒了青色衣裙,就意味著想要那副羅漢金身,只能從雲泥和尚手中硬搶。但是周肥一番權衡利弊,竟是兩樁福緣都舍了不要,只要那第三大宗師的一個名額而已,一樣可以帶走魔教鴉兒。
在這塊藕花福地,對於在浩然天下是練氣士的謫仙人而言,一個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束手束腳,一個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無從下手。陳平安的出現,打亂了所有布局,丁嬰尚且能死,這天下還有誰敢說自己不會死?周肥擔心自己陰溝裡翻船,到時候連他都給人宰了。雖說不妨礙自己離開藕花福地,可是損失就有點大了。
目前最大的問題,在於天下十人當中只死了兩個:丁嬰和馮青白。這意味著還需要死掉五個,恐怕那封密信上的承諾才能生效。
陸舫不愧是這位姜氏家主的多年好友,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放心,之後六十年,有我盯著,周仕肯定可以躋身前三。」
周肥破天荒選擇主動退讓一步,雲泥和尚當然不願也不敢咄咄逼人,便跟隨那「青青姑娘」一起來到樊莞爾身邊。
樊莞爾雙手使勁揉著眉心,然後直起腰,拍了拍臉頰,啪啪作響。她伸出兩根手指捻住身前青色衣裙的衣領,抖了幾下,穿在自己身上后又一把扯開,隨手將它丟給那個摸不著頭腦的老和尚,笑道:「放心,你所謂的青青姑娘還在,你只要去牯牛山待著,她很快就可以恢復生氣。她本就是這件衣裙的真正主人,我的魂魄不過是借住了幾十年而已,而且寄居之後就被我自己封禁了,與死物無異,如此一來,才不容易被丁嬰發現。所以你這麼多年,對這件衣裙說了什麼,是佛話,還是情話,反正我一個字都沒聽到。」
雲泥和尚懷捧衣裙,有些臉紅。
樊莞爾眯起眼,陷入沉思,不再理睬這個早早動了凡心的和尚。
記憶一點一點恢復,如一股清泉流淌進入心田,卻被她刻意擱置在心湖角落,先不去管,而是以純粹的「鏡心齋弟子樊莞爾」開始復盤。
師姐周姝真代師收徒,將年幼的樊莞爾接回去,在宗門禁地鏡心亭,樊莞爾只是對著那幅畫卷拜了三拜。她曾是天底下最想要見到「童青青」的人,於是周姝真最終送給了她一面銅鏡。她學了白猿背劍術,被江湖譽為「有無背劍,是兩個樊莞爾」。但是樊莞爾發現這門絕學的最後一劍在這天下好像根本就沒有人用得出來,既沒有那樣的劍,也沒有那樣的武夫體魄,只是當初周姝真仍然執意要她精研這門白猿背劍術。因此當初在白河寺,謫仙人陳平安才會感到奇怪,為何樊莞爾明明「近乎大道」,卻像是在負重行走,走得極其拖泥帶水。因為神魂缺了大半,如同一具行屍走肉,如何能夠靈動起來。
樊莞爾也曾在橋上詢問魏衍是否經常出現似曾相識的人和事,之後在太子府第,原本修為是天下第三的老廚子也一眼看出了樊莞爾的古怪,只不過當時老人誤以為她只是某位「謫仙人」的再次轉世,所以相對容易被「鬼上身」,身上才會縈繞某些氣息。
想到兩次鬼使神差地主動去找陳平安,樊莞爾咧嘴一笑:好嘛,什麼樣的來頭才有本事讓太上師叔祖答應讓她附身自己?涉險降臨藕花福地,就為了給那個陳平安示警?只可惜這方天地的規矩太大,想要鑽漏洞可不容易,所以那兩次,「樊莞爾」都只能幹瞪眼,無法說出半個字,而那個陳平安,大概也只是將自己當作了瘋女人?
樊莞爾一腳踩在牆頭廢墟上,身體前傾,一條胳膊抵在腿上,眺望遠方,笑意濃郁。
當時在夜市上,陳平安旁邊一張桌子上的人看似是凡夫俗子在罵街,雙方拍桌子瞪眼睛罵的那些粗鄙不堪的話,真正的深意,當然是那個「事不過三」。
那些話一聽就知道是那個臭屁小道童的措辭,這次返回浩然天下,哪怕太上師叔祖攔著,她也要跟那個早就看不順眼的小屁孩好好說道說道。這九十來年,丁嬰幾次與自己巧遇,應該不是小道童擅作主張,可是那次給兵符門門主抓走,她敢斷言,絕對是那個最記仇的小王八蛋在捉弄自己,雖然有驚無險,可回頭想一想,也十分噁心人啊。
最關鍵的是,太上師叔祖壞了藕花福地的規矩,也害得「鏡心齋童青青」的所有謀划付諸東流。小道童搶在童青青拿到銅鏡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迅速定下了最終的榜上十人。還是說一輩子都摳摳搜搜的太上師叔祖遇上了大財主,所以不在乎那筆錢財了,打算直接砸錢將自己拎出藕花福地?
樊莞爾,或者說童青青的視線中,那一襲白袍已經臨近城下。
不對,準確說來,她現在應該已是太平山道姑黃庭,不再是一團糨糊的牽線傀儡樊莞爾,更不是那個膽小怕死的童青青。
她「喂」了一聲,高高抬起手臂,向城外那個傢伙伸出大拇指。這是名動桐葉洲的太平山道姑生平首次敬佩一個比自己年紀小的男人。
陳平安抬起頭,看著古怪且陌生的樊莞爾,皺了皺眉頭。
他轉而望向種秋,兩人相視一笑。
在陳平安心目中,不管是哪裡的江湖,都該有宋雨燒和種秋這樣的江湖人在,那才算是江湖。
黃庭一挑眉頭,笑意更濃:「有個性,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