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定情(上)
幾場秋雨後,入了冬,終南的天寒流陣陣,樹葉枯萎了,掉光了,草禿成一片荒景,這是大地進入休養期,她讓自己盡量醜陋一點,凄涼點,呼嘯的北風很快吹來臘月,荷兒與盧楓也完成了婚姻註冊。這是寒冷中的脈脈溫情,盧楓的激動我們不用贅筆,聰明的好心人都能想像,用自己的思維方式為他十餘年不變的愛戀而幻想世間最美麗的句子。他們的婚禮由沈老太爺訂在正月初六。
臘月十二漢楚三位嬌妻與古嘉蕙就趕來終南,為荷兒帶來十幾套婚禮服飾,為她試裝設計髮型,籌辦婚禮所需的一切,於是荷兒每天就像個木偶被五美擺弄來擺弄去。她們要把她打扮成最華美,最雍容高貴的新娘,要盧楓見了醉死。
天澤有空就會來坐坐瞧瞧,不時提出他的一點建議,他的建議往往恰到好處。有時他會瞅著荷兒幾個小時不開聲;有時半夜起身步入沈園後園梅林,臘梅已按節氣綻開,在寒風裡顯得那樣骨清蕊香。他躺進吊床,然後迷迷糊糊地睡去。查理晨起早鍛發現他,叫醒他,問他可是心情不好。他搖頭說不知道,只是想這樣聞聞花香,聞著就睡著了。臘月二十五,盧楓從北京趕回,他是不需要打扮的他只愛他的軍服,所以他婚禮服就是軍服。
他回到家跟著母親跑上跑下,聽母親派遣。張夫人自婚事定下來就沒閑過,在麗緹的幫助下每日里逛商場選購婚宴上的用品,新房裡的擺設,她可是一個非常要體面的人,她不能讓沈家人笑她小家子氣。她把盧楓早先的睡房重新裝修,整飾一新,那布局不算是豪華,但絕對可以說是匠心獨到,典雅的楷模,而那典雅正適合盧楓愛文的浪漫的思潮,盧楓環視他的新房,說春意滿屋實不為過。盧錦城每日看妻忙上忙下,跑進跑出,把一生的積蓄差不多都用在這場婚禮上他實在想笑,可是他不能妨礙妻的熱情,畢竟這是最小兒子的終生大事,親家又是她對頭家,她怎能不爭這個面?府里府外也是整修得她再挑不出她不滿意的地方才罷手。她這樣忙著直忙到了年三十,盧楓真是有說不出的感動,為母親捶背捏腰,按肩拿手,說不盡的感激話。
張夫人把兒子攬進懷無不動情地回憶過去的時日,想完,憐慈地微笑;「你終於要有自己的家了,做一個真正的男人,你不能再憑著自己的性子任性,夫妻間一定要學會互相包容,結婚和戀愛是不一樣的,戀愛是浪漫甜美的,而一旦走入婚姻的殿堂,其實就是兩回事,它是柴米油鹽,鍋碗瓢盆。那就是說你將從一個神仙似的境界降落到庸俗,做一個泥胎濁骨的凡夫,承擔一個家的責任,你不能被妻子貶視,你要有自尊。……」
「我知道,媽媽,我不會讓你失望,我會做得很好。」盧楓偎緊母親,就像一個小孩子:「你很久沒有這樣攬過我了,媽媽,我真感覺好親切,今晚我可以跟你睡嗎?五歲我就是一個人睡,孤獨地睡了二十三年。現在我要成婚了,讓我再做一次嬰兒享受媽媽的懷抱,媽媽的安撫,媽媽的搖籃曲。」
張夫人的眼睛濕潤了。
荷兒這天也是乖乖的,她今晚不能再隨性子做事,她是要去做一件極為莊重的,完成她生命里的一個使命,這將是她在娘家的最後一個三十晚,以後她就不能陪家人一起度年三十。
天澤還是照例要去靈山,這已是雷打不動,風雪不能阻的。他下午三點從局裡出來,先去沈園看過荷兒就出發趕往靈山。他到靈山一成不變,泡溫泉,吃年夜飯,守歲。過了子夜,天下起雪,雪也像他的生活習慣,每到這天總是會飄落下來,隨他飛上梅枝的的心愿。他坐在枝上吹著笛,吹著他就傷心起來,他掉了眼淚,只是他很快抹乾了,去年種種如昨夜一般,他仍可聽見自己瘋狂的叫喊,癲狂地墮入谷澗咆哮……荷兒歡喜地叫喊,他的瘋癲傾刻沒瞭然后他們拷魚吃,打麻雀……今夜他將一個人,他又是一個人。「朋友,啊!朋友,我同齡的朋友都是荷兒帶給我的,她帶給我的也許不只有朋友,還有孩子的樂趣,放開懷抱的心情……啊,再有幾天,她就將是別人的新娘,她將不再這樣記得我,不再這樣在我面前跳動,她將和我隔著遙遠的山,迢迢的江河,她將在千里之外……我的心,我的心真的好痛……」他按住心口。
「天澤。」
應聲,他並不知誰叫他,只是想著自己的心事。
「天澤,你想荷兒了吧。」
「嗯,我想了這幾天就不想了。」
「她要嫁盧楓了,你傷心嗎?」
「不知道,也許高興,她有了好歸宿,我不再用擔心她。」
「是嗎,你自己怎麼辦?」
「我自己?」
「你不想麗緹嗎?」
「麗緹?啊,是啊,她怎麼樣了,我像是很久不見她,她還在生我氣嗎?去年在這我……」
「天澤你是不是在做夢,你知道和誰說話嗎?」
「是啊,我和誰說話,誰和我說話。」他茫茫然,四下尋。
「唉!」說話人唉聲:「我是漢楚,我和漢禹、查理、小維,九隆、不凡來看你,你看看你這副失魂落魄。你是不是有荷兒快離開身體的感覺?」
「是,這幾天都是這樣,這種感覺很痛。」他這是在夢中和人對語。
「你就不要荷兒嫁了,行嗎?」漢楚故意說:「你娶荷兒,好嗎?」
「不行,我卻是找不到爺爺的那種感覺,她只是我的妹妹。」
「她只有一個哥哥,沈漢禹,你不是她哥,明白嗎?」
「不對,我是,她是我身上長出去的,和我連著心,連著肉。她要走了,啊,我的心,我的心好痛。」天澤捂住心口,眉綰得緊緊的。眾人盯著他一臉痛憷都不知說什麼,他真是不可思議。
漢楚搖頭:「他這是夢遊,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你們看著,待會他就要下來,去小樓。我真不知他在想什麼,他和荷兒的感情怎麼會有母子間的連心痛?」
不凡長嘆;「這也許是大舅母的錯,她當年不該那樣執著,他十二歲就離開大舅母去上軍校然後一直獨立生活。是荷兒帶給了他童年,少年,給了他一個孩子應有的一切,淘氣,玩劣。也帶給了他母性的愛,還有他們同病相惜……現在荷兒就要嫁了,他的生活習慣又將打破,他必須強迫自己適應這個現實。」
李小維愧疚地:「大哥比我更可憐,我至少有媽媽無微不至的呵護關懷。」
「這算是佛曰:『不可說,不可說』。當不可說的時候我們何必去說呢,去自尋煩惱呢?」漢楚說。
他們說話間天澤如漢楚所說,從梅枝上飛下身,朝小樓方向,他把小樓走了一遍,又出來飛身進了寺院,有一個多小時他從裡面又飛了出來往後山去,去到當年荷兒生他氣的那張吊床,他撫摸吊床有好一陣,就躍上躺進去,還不住搖晃,吹起口哨,雪花也蓋滿他身,李小維見著不覺潸然淚下,他卻是想不到母親當年的錯對天澤竟然有如此大的傷害,他此時只是在尋找荷兒的影子,漢禹嗟懷想為他蓋上披風,漢楚忙擋住:「你會驚動他的夢,他會受到身心的傷害,他這樣醒來就不記得夢了,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可是他這樣子我真的看不去,太可憐了。」
「誰讓他是男人,是女孩子就不同了,放誰都痛愛。像荷兒雖然自小在寺院,但是一廟僧眾都寵愛她,寵得她無法無天。」漢楚笑起來。
「是啊,男孩都寵愛她,可女孩子都嫉妒她,我們不該太愛她,應該疏遠她,這樣她就不會受到女孩子的圍攻了。」不想天澤接話,嚇大家一跳:「我以後不愛她了,我要去找麗緹,我答應她一年時間。」
漢楚近他身旁,他閉著眼睛很安祥。
不凡息嘆聲說:「算了,我們就坐在這守他一晚,別出事才好,否則我不知怎麼跟外公交待。」
大家依言就地坐,欣賞雪花飛。漢楚坐了一會不禁站起身走到梅樹下觀梅,查理也挨身看,他笑:「我自看了這花是再不想離開這。」
「你是不想離開荷兒吧,你想做她一輩子的婚外守護神,當我不知道。你這老外。」
「這樣很好。」又是天澤接話。唬得查理和漢楚面面相覷。九隆卻是笑;「他睡著了,耳朵卻是靈便。」
「這是典型的夢遊症,就像正常人活動一樣。」漢楚失笑。
天漸漸放亮,雪漫漫停下,天澤也漫漫睜開眼睛,打了一個哈欠,伸了幾個懶腰,一躍而下叫;「好大雪,我身上蓋了床雪被。」他躍下地,但見漢楚一個個席地而坐訝然失笑,叫:「你們什麼時候來的,也不招呼我一聲。漢楚,我的嫂嫂們呢,你把她們都丟下了嗎?」
漢楚聞聲忙起身罵:「你小子睡醒了,為了你我有什麼法?我只能近賢朋遠女色,與你共享靈山仙氣。否則以後你成仙了,我卻墮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復多沒意思。」
「知道就好。」他說著笑:「做詩的沒來,少了一份雅興。」掬把雪抹臉:「好爽。」
「大哥,你在雪裡睡了一晚不冷嗎?」李小維問。
「冷?當然不,我身子渾身是燙的,像火烤樣。不過我怎麼來了這呢?我應該在斷崖梅的。」
漢楚一班人笑。漢楚問:「今天你打算怎麼過?」
「我要下山,今天我執班。你們呢?」
「你沒別的活動,我們就在山上陪大哥,初三下山。」
「初三去李家堡吧,我們去那圍獵,我把爺爺他們都帶去,好好熱鬧一下,讓荷兒痛快一回,她以後有了小笨驢就沒這麼自由。」
眾人又是失笑。
「你們笑什麼,我說得不對嗎?」
「說得對,我們沒說你說得不對,我們是說你想得真周到。」漢楚笑:「時間還早,你應該還想登石塔的,對不對?」
「是,那樣心情很開闊,可以一覽靈山風色,可以想像大師六十年足跡山嶺。潛心醫學,潛心佛教。」
「你不會有學他的念頭吧?」漢楚半開玩笑。
「當然不會,這需要一種高強度的意念。」
「不如說你色心太重,想女人。」漢楚不屑,十分刻薄。
「就算是吧,這也不為過,女人本來就是為男人生存的,誰說我這個年齡不該有點春色,不該有點韻事?這麼青春的男生,這麼富有魅力。」
眾人哈哈大笑。漢楚進一步說:「終於吐出真言,露出男兒欲色之本性。」
「這不得拜謝你這位好老師,教會我欣賞女人,而後又教我去如何痛她們,討她們歡心。」
漢楚有心花怒放之感覺:「我沒預備你會聽,我想你是那種夫子,拘於說女人,拘於色字。」
「有色才會有愛情,才會有婚姻,才會有家,當女人給你一個家時那感覺應該極為幸福甜美。」
「所以你快點把麗緹搞定,然後結婚,明年我回來,就喝你的喜酒?」
「我想沒問題。」他自信地笑;「你送什麼做賀禮?」
「你想要什麼?」
他哈哈而笑。
他們攀上塔樓,縱觀山色,百嶺成峰,茫茫白雪,千里冰封。天澤又想盧楓說:「他真不夠朋友,他應該為我們作最後一次的處男詩,處男詩與男人詩應該是兩個不同境界的詩,對不對。」
「還有機會,初三那天你叫他作一百首,否則不準娶荷兒。」漢楚笑說。
「一首就夠,多了不經典,詩要經典的好。」
「你最好別聽他作詩,漢楚,你忘了去年。」不凡說:「他會將我們變成瘋子。」
「說的也是,但是聽聽無妨,畢竟是處男最後一首詩。」漢楚說著快意促狹地笑:「我們就要他作首處男最後一天,很絕是不是?」
一群男人又是陣笑。他們在塔上閑說了一陣閑話下塔離去。天澤吃過早齋,在山上尋了一枝梅帶給荷兒。漢楚他們則繼續留在山寺。漢楚已經愛上了這,一草一木都讓他動情,不僅是有兄長在這,它更是一個家族的靈魂所在。他現在知道他的二叔公為什麼不肯隨爺爺去台灣,因為他舍不下生養他的土地,他的親人,他把親情看得很重,很重。他一生不求物質,育人無數,錢財散盡,一生清貧。有的是每年一批批學子的探望敬仰。
綠梅方丈為荷兒的大婚畫了一幅梅雪圖,題為《梅之戀雪》,是梅與雪的精魂之作,千樹之梅,萬千之雪,梅香雪白,它們由遠古纏綿至今世,那份香冷艷麗令漢楚久久不舍掩卷,在卷前長立了一天。他越來越感覺自己太庸俗,太不認真,他不該不專情,他不該,他有太多的不該,因為他對愛情的不負責任,他沒能享受到這份優美驚世的愛情,他越來越覺得自己錯了,但他已回不了頭,他無法再拋下她們中任何一個。當夜之神再次降臨,他對一直陪在他身旁的李小維說:「你還有機會,你有足夠的時間去計劃自己這份絕世之愛情,千萬別遊戲愛情。」
小維深深被畫感動,他從來沒有感覺到梅雪有如此震撼人心,撩人心魄的魅力,她們可以賦予人世如此深意的人性情感,他在巴黎觀畫無數,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幅精美駭世之作。
漢楚掩卷收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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