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定乾坤
閔安背部受傷,慰問者不過花翠及畢斯兩人。不出半日,整座郡衙就流傳著閔小相公因採花不成、失足踏下山坡、滾到路過的世子馬前、險些被踐踏至死的消息。大家吃晚飯時,極為不解地議論。
「小相公光天化日就去採花?」
「是的。」
「黃石坡?」
「是的。」
「那不是野合?」
「看不出來他竟然如此禽獸啊——」
「哎,打住!我只好奇一點,他滾到世子跟前時,怕是光著身子的吧,糊了一身泥巴回來,要辦的事兒也被耽擱了……」
小六放下筷子拍著桌子說:「簡直比茅十三還要下作!比阿花還要愚蠢!採花採花!就不知道晚上去找那姑娘么?」
非衣喝完一碗粥,揀著閔安撞到李培南馬前這一細末之處聽了進去,知道這兩人至少打了個照面,對其餘的事照例一概不關心。他擦凈了嘴先離開了大通間。
吏舍里,閔安坐在浴桶里清洗。背部傷痕透出大片的紫紅,痛得他險些掉淚。他抹抹眼睛,突然又想起了李培南的那雙眼睛。
李培南和非衣都長了一雙鳳目,直挺的鼻子上面,眉眼神韻竟有七分相似。只是李培南如同山巔的積雪,冷冽之外,還帶著無人能企及的華美。而非衣就像是雲端的風,清淡之餘,方顯疏離的冷意。
閔安縮了縮肩膀,暗自想到,雖然這兩人都是不好相與的,但非衣總歸在郡衙里,容易靠近一些,若是生了什麼變故,吊著這棵大樹總能分得一兩點福蔭。這樣想著,閔安就輕鬆了一些,此後應對非衣一切如往常那樣。
花翠聽說閔安受傷,直接闖進門來,嚇得閔安拿衣服捂住胸驚叫。花翠鄙夷地看他一眼,說道:「胸口長了兩雞蛋才能區分正面反面,叫個什麼叫。」
閔安始終是鬥不過花翠的,不多久就被花翠拖出水上了葯,再穿好了束胸甲衣和罩衫。他走到銅鏡前左看右看,鼓了鼓嘴說道:「前面看著多精神,怎麼不能分正反?」花翠懶得理他,抱著他的臟衣服出門清洗。
閔安躺在床榻上養傷,小六提著褲子一身水地衝進院子里,大喊大叫:「安子滾出來!是不是你收養了一隻野猴子?那猴子竟然偷看我洗澡!」
閔安哪裡能動,躺在榻上直發笑。花翠走出來問清原委,知道猴子站在樹上左看右看自己的尾巴才暴露行蹤后,淡淡地說了一句:「猴子是在納悶,怎麼你的尾巴那麼短,還長在了前面。」
小六呆若木雞,過後又大叫一聲,提著褲子跑了。閔安在屋舍里笑得臉紅,趁著喘氣間隙才能問花翠:「翠花你是怎麼知道的?真乃神女子也。」
院子里洗衣服的花翠依然淡淡回答:「我混過馬戲班子,馴過猴子,自然知道猴子的意思。」
閔安聽得眼一亮:「那你幫我馴那隻小毛猴啊!我和它可有緣分咧!」
花翠不依,閔安死磨,答應以後不臟衣衫,幫助花翠多幹活才讓她點頭答應。
就在閔安養傷的七八天里,花翠馴服了小猴子,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玉米,起因就是它極愛吃玉米苞谷。
玉米是只公猴,花翠縫製了幾套小衣服,將它收拾得漂漂亮亮妥妥帖帖的。玉米頭戴小瓜皮黑帽,見人就作揖,很快就成了閔安的私屬跟班,在郡衙里也鬧出了不少笑話。它的伶俐勁讓它自發躲避了氣息冷淡的地方,比如非衣的身邊和他所居住的邊院。
閔安傷好后,加緊趕製長木戰車。他拿著釘鎚叮叮咚咚敲打著木柄,玉米捏著苞谷站在一旁啃,好奇地望著他。閔安敲得力乏,不小心錘著自己的手指了,玉米跳過去吱吱叫著,摸了摸閔安的臉,最後又一陣風地消失在檐頭屋角。
過了一刻,一襲長袍的非衣踏月而來。他負手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問道:「什麼事?」
閔安吮著受傷的手指,笑道:「玉米一向怕你,也敢跑過去朝你作揖,大概是想請你幫我忙吧,要麼修戰車要麼護我出戰。」
非衣回道:「那幾個蟊賊我還不屑於動手。」
閔安嘆氣:「那我請你還不行么?」
「你還排在了蟊賊之後。」
「……」
「吳仁什麼時候回來?」
「快了。按照往例,一般出十天就回了。」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按照口頭協議,閔安必須將非衣推薦給師父,讓師父收他做徒弟。
「非衣大人的事絕不敢忘。」
非衣轉身離去,月色擔在他的肩上,將他俊挺的背影拉得修長。玉米等非衣走開了,才跑回來,這次卻請動了畢斯。
畢斯見閔安辛苦搗騰,轉身將手一點,準備喚隨從幫忙。連獄卒小六門子小甲在內的、充作郡守大人門面的侍從,不待畢斯發話,早就如鳥獸散去。
畢斯忍不住笑罵一句:「他們也敢欺負你,是我這個長官沒辦好事。新發的文書下來了,世子以狩獵為名,正在巡查各地的吏政。王大人害怕民生破落辛苦,影響他的政績,已經在驅逐流竄進縣裡的小販、巫醫等人,小相公剿滅了賊寇后,去清泉縣一趟,把吳先生叫回來。」
閔安連忙應是,不小心又錘歪了鎚子,痛得大叫一聲。經他血淚趕製的長木戰車在黃石坡一戰中果然發揮出了重大作用。
約戰那日,小六早早收拾完畢,將一個青布包袱交給花翠手上,凝重說道:「幾年來我攢下的東西都在這裡了,你代我保管。我要是沒回來……你就拿著這些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花翠回道:「就算你回來,我也要找個好人家嫁的。」
小六拖著朴刀走開幾步,心覺不妥,又回頭說:「萬一……我真的沒回……頭七那天別忘了多給我瀽碗飯,清明那天別忘了多燒扎紙錢……」
花翠掂了掂手裡的包袱,沉甸甸的,忙換上一個笑臉:「你放心地去吧。」
站在一旁的閔安大受啟發,回屋換了一身麻布衣衫,用素白的腰帶捆緊了,再帶了一副綁腿和一壺桂花酒,摸到了非衣的院子里。不出他所料,今天是決戰的日子,大家早早就去做準備了,沒有人還站在這裡值守。閔安不出吹灰之力就闖進非衣廂房裡,將東西放在木桌上,低頭說道:「這半月我為師父縫了一雙綁腿釀了一壺酒,你先幫我保管吧。要是我沒回,你就拿著這些東西進獻給師父,討得他老人家歡心,後面拜個師學個藝就不在話下了。」
非衣臨窗而立,拾起一盞早茶慢慢飲下,看著花架上吊著的竹片記事牌在晨曦中泛著青光,沒說一句話。閔安特意走到他跟前,用藏在衣袖裡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抬頭時,眼睛就立刻泛紅了。「萬一……我真的沒回,有些事要先交代給你……師父脾氣不大好……你要記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砸鞋過來聞不到臭……好好侍奉他老人家……」
非衣看都沒看閔安一眼,不緊不慢把茶喝完,才說道:「走吧,我隨你去一趟。」
閔安沒想到隨後要說的話已經被非衣猜到了,而且還讓非衣這麼容易地答應了,忍不住獃滯了一下。他隨即反應過來,追著非衣走出去的身影說:「唉,原來你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吶,早知道就用這法子……」非衣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拉高領巾捂住了嘴巴,表示噤聲的決心。
黃石郡衙一共出動了連畢斯在內的十一人,推著三輛長木戰車上了土坡。畢斯撐著青布傘蓋坐在高高的坡頂上督戰,一身黑衣的非衣站在他身旁護衛。和閔安在一起的小六小甲老班頭等人,放下白布帽上的垂紗,稍稍遮擋了下眼睛,又將頸上的領巾拉高,護住了鼻子和嘴巴。
茅十三帶著百餘匪賊氣勢洶洶而來,看到閔安等人一副喪門神的模樣,堵在坡下哈哈亂笑。一名窄眼尖下巴的年輕人高聲叫道:「公門狗都怕了我們大當家的,捂著個喪門幡做鎧甲,以為刀槍不入,不曉得我們大當家一張口,就可以罵死你們嗎?」
說完后茅十三果然扯開喉嚨大罵。閔安一眾人聽得都要忍不住去捂住耳朵了,這時才起了東風。所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也是這個道理,閔安立刻順風點火,抽打馬股,催動馬匹跑下山坡去。其餘人見狀紛紛效仿。
閔安做的戰車雖粗劣,卻有奇效。馬匹衝鋒時,馬尾的布索被燒斷,打開了與之聯接的石灰布袋袋口。石灰順風鼓出,噴漲了一路,一股股粉末就被甩在了茅十三一伙人的頭上身上。他們提防不到這種打法,眼睛被燒灼了,分辨不出敵我,互相踐踏的人不計其數。馬匹衝到他們當中,嘶鳴不已,待他們抓馬時,戰車順著坡鋒滑下,衝撞了他們的身體,這時機關受力又被開啟。只聽見一陣弦震聲音響起,從布袋之後的綳弦上翻出一排排熔了鈍頭的□□,一一甩了開去,用一道道重力砸得匪賊他們連聲喊痛。
山頂上的非衣張弓激射,箭無虛發,從高處為閔安等人壓制住了匪賊的勢頭。他的弓箭像是長了眼睛一般,不殺賊人的要害之處,卻偏能將打頭的幾個放倒,讓戰車能夠順利地傾軋過去。一鞘箭矢射完,他安然負手而立,繼續看著底下那不成章法的打鬥。
閔安招呼著老班頭等人衝下山坡,見人就踢,踢不倒就補上幾棍子,不費大力收拾好了匪賊中的二三十人,還用淋了油的牛皮繩子捆住了茅十三。畢斯忙不迭乘著馬跑下坡,用官腔十足的言語降服了餘下的且戰且後退的匪賊,完滿結束了黃石坡前的戰役。
畢斯大獲全勝,將茅十三一伙人一網打盡。他當場發放良籍憑證,分化了匪賊里的眾多嘍啰,好生安撫他們去山裡種田,不可再做傷天害理之事。所剩的匪賊就是案卷上掛了名號的頭領們,點數起來,不過五名。畢斯看到當前叫陣的那個年輕人一臉狡詐氣,擔心留他不好管束,有意要將他放走。閔安一直在觀察那人的反應,見畢斯要如此安排,連忙低聲阻止了畢斯,提醒他綠眉賊二當家那樁公案還沒了結。
年輕人見到手的戶籍紙被收了回去,而另外的一班衙役拿著繩子在朝他走過來,大喊道:「我是下庄柳二,荒了田地才跑出來做買賣的,我姐夫是清泉鎮馬老爺,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們也敢綁我?」
小六喝道:「哪個馬老爺,我們這地兒只聽畢大人的!」他一腳飛踢過去,踢倒柳二,用繩子捆綁得結實了,回頭又拉住閔安的袖子,將他牽回到一眾衙役的圈子裡。
眾衙役屏氣看著老班頭手裡的草簽,遲遲不敢下手。老班頭推推不做聲氣的閔安,說道:「小相公想的法子捉賊,打了個勝仗,是第一功臣。小相公先抽。」
閔安無奈先抽草簽,抽到了一個長草根,臉上馬上堆起笑容。眾人一一抽過去,最後一根短簽落在了小六手裡。小六大叫一聲,轉身就要跑,老班頭連忙拉住小六的后衣領,喝報道:「茅十三號子外值守一宿!朱六頭點卯!」
閔安笑道:「原來你叫豬六頭啊!」
小六翻了個白眼:「爺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朱留投是也!」
老班頭回道:「朱留投,豬留一頭,好好獃那兒吧。」
閔安見非衣站在遠處衣袖鼓動,一派閑適的樣子,忙跑上去溫聲說道:「多謝施以援手。」
非衣轉身就走,閔安跟著他走了一陣,才聽到他淡淡說道:「你們這種打法很新鮮。」牲畜、石灰、麵粉齊出動,不管哪派人,都糊了個大花臉,再趁亂廝殺。
閔安有些羞赧:「上不得檯面,上不得檯面,傳出去要丟大人的臉。我們人少,只能用些奇巧法子了。」
非衣道:「能達到目的就不用計較手段,記住這句話。」
閔安果然記住了這句話,轉頭「對付」非衣的時候無所不用其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