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話嘮遇見冷性子
閔安見非衣主動開了口與他說話,心裡有些驚奇,嘴上不知不覺就說了下去,總想在這寂寥的夜裡增添一兩絲人氣,不至於像他和非衣一樣,默不作聲朝前趕,咫尺近的距離彷彿隔著一座山。
「官律規定各級官員不得置『別宅婦』,講究糟糠之妻不下堂,這前面的清泉縣王懷禮大人,年初就把自己的原配休了,理由是原配腋下有狐臭。他納妾大宴四方,我們東家趕著去送禮,還沒走回來又聽說王大人的原配在發送的路上遇了災,王大人傷心憂慮得起不了身,東家就趕緊湊了一方禮品再回去看望王大人,為了舒緩王大人心懷,東家特地將海外帶回的掛毯給送了過去。那小妾沒見過新鮮玩意兒,將掛毯給王大人裁成了一個披肩。王大人覺得好看,天冷時戴著披肩四處走動,有一次在幕僚前吹噓,說那小妾多麼賢惠,幕僚聽得煩了,冷幽幽地說『不就是一塊枕頭布么』,唉,這下可不好,我們東家就此遭了殃。」
非衣不接話,像是沒聽到似的。
閔安嘆口氣:「你這人太無趣了,難道不好奇下面的事情嗎?比如說我那東家為什麼遭了殃?」
非衣抿唇不語。
閔安抓抓頭:「這個不好聽么?那我再給你換一個。王大人的小妾跑了,心急如焚地找到我們東家,要東家給他薦一個小娘子作妾,還提了要求,說是『櫻桃小口杏核眼,月牙眉毛天仙臉,不講吃喝不講穿,四門不出少閑言』,東家在郡子里忙上忙下找了幾月,終於被他找到了合適的人選——非衣你說說,該是我們郡子里的哪位姑娘?」
「你。」
閔安驚呆:「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男兒身啊,哪能作娘子。」
非衣的嘴角隱在燈影暗處微微一笑:「畢大人好男兒,王知縣要娘子,左右都是你,還是認命吧。」
閔安呆了一呆,隨後才知道趕上去,叫嚷道:「哎哎我說的例子是想給你解悶啊,你怎麼調侃起我來了?再說你真的不好奇我們東家為什麼遭遇了嗎?那小妾是怎樣跑的?還有郡子里的哪位姑娘能合王知縣的眼緣?」
非衣還是不答話,就是不順著閔安的意思問下去。閔安像是撓不到癢處的猴子,急得抓耳頓足,很想抓住非衣給他說清楚原先就編排好的故事。非衣只覺好笑,臉色還是冷淡的,甚至看到山路邊有一處坑洞也不出聲提醒,任由閔安哎呦一聲一腳踏了進去。
山民做的捕獵陷阱可不是鬧著玩的,閔安這一跤跌下去,半晌沒有回過神,臉上擦破了一塊皮,額頭撞出一個包,痛得他掉出幾滴眼淚。他抬手去捂臉,血跡又蹭上了他的袖子。
非衣站在洞邊問:「還能走么?」
閔安噝噝吐氣:「腳崴了,你給我劈一段樹枝來,我杵著走。」
非衣說:「不如我一人去抓茅十三,快去快回。」
閔安扒拉著倒壁生的樹根奮勇地朝外爬:「你去了沒用,茅十三不服輸,得想個好法降服他。」
非衣折斷一根樹榦遞了過去,將閔安拉出了坑洞。閔安就著燈籠亮光在林子底扯來一些野藤,上面還留著一把散發出清藿氣的紅花,將它們潤了潤泥巴水,一起纏裹住了崴腳處。他脫下布衫,緊緊扎在自製草藥外面,試著動了動腳踝,嘴裡噝地呼了聲痛。
非衣提起燈籠繼續朝前走,閔安無奈地跟在後面,一拐一拐的。身上一旦有了痛處,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腳下,再也沒有開口說話。沉默走了一陣,非衣心裡想,這下清凈多了。他無意回頭去看時,看到了閔安皺著眉的臉,像是一個苦棗子似的,臉上的褶子都湊到一塊去了。
非衣勉為其難問了句:「很痛么?」
閔安鼓了鼓嘴,不答。非衣回頭繼續走,閔安看到非衣就隨口問了一句,再也沒有接下來的體恤話時,兀自慍怒了許久。「心腸這麼壞,明明眼力強看得清路,也不提醒我一下腳邊有個洞……」他嘀咕了一句,杵著拐杖乖乖地跟了上去。
非衣說:「你包紮傷口的手法很老道。」
閔安沒好氣地答:「所以呢?」
「你經常受傷。」
閔安不說話。非衣又說道:「大概吳仁也教過你這些本領。」
閔安嗤道:「師父從來不給我醫治,只打我。我被逼無奈才自學了這些本領,哪是師父教會的。」
這次換非衣無話可說。閔安走了一陣說:「哎,你是真的不好奇我們東家為什麼送禮還遭了殃么?還有那小妾……」
非衣揚手制止:「不用說了。」
「好吧。」
兩人再也沒有交談過,走了大半個時辰才翻完黃石郡後山,來到桃花寨前。桃花寨前沒有種桃花,只挑了兩個艷紅的大燈籠,在門柱子上纏了一根綵綢布,夜風一吹過來就散發出靡靡香氣。
非衣即使還漠不關心周遭的事情,也看出了這個地方不大正經。閔安拐著腳走過來說:「妓寨。抓活的。染了綠眉毛,落單的那個。」他言簡意賅地說完,也不管非衣聽不聽得懂,自顧自走到一邊的樹后躲了起來。
所幸的是非衣聽懂了,並且也不好奇閔安躲起來的原因,直接等在了門柱旁。等茅十三粗獷身形一旦在燈籠下顯露出來,非衣就出手如風,拍上茅十三雙肩,將茅十三拍翻在地。
茅十三倒地大罵:「哪個小兔崽子偷襲爺爺?有種天明再跟爺爺打一架,欺黑算個什麼好漢?」
非衣一扇衣袖,袖風將燈籠吹落地,燭火砸在草皮上燃燒了起來。火光越來越大,足夠照亮方圓一丈內的景物,跌倒在地的茅十三自然也能看清楚面前站著一道修羅般的人影,那人還有一雙墨黑的眼睛,不經意對上,會讓人生出一股涼沁氣。
茅十三是個粗人,不大明白這股氣息就是「積威」的意思。他愣了愣神,嚷著:「瞧你像個公子哥,跑到這寨子外面偷襲爺爺做什麼?」
非衣垂下左手,只伸出右手,向茅十三斜攤掌心。這是一招很平常的起手式,卻看得茅十三大為光火,因為要對他發招的敵人只給出了半隻手,很像是瞧不起他的武功似的。
茅十三一聲吼,虎地撲了上去。這次的較量可以稱得上是光明正大,而且非衣特意給茅十三照亮了交手的地方,但是茅十三很快就發現,他根本沒有看清楚非衣的出手,就再一次被非衣打倒在地。
「他娘的這算什麼?哪裡來的高手這樣奚落爺爺?想當年爺爺在閔州混時,那也是上打華北關外,下踢五湖四海的一條好漢!」
非衣聽不得茅十三的聒噪,走過去踢中茅十三的心窩,差點了結了他的性命。茅十三躬身在地上咳嗽,嘴角里吐出了血沫子還是不閉口:「爺爺不服!爺爺剛在那小騷娘們身上泄了精氣!是好漢的等爺爺三天後再來!」
非衣眼底戾氣一起,就要起腳去踢,樹后的閔安看得緊,立刻杵著拐杖跳出來,叫道:「腳下留情!腳下留情!」他快步拐到茅十三身邊,蹲下身說:「十三兄,我們又見面了。」
茅十三抱著心口在地上打滾,突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抬頭一看,馬上認出了閔安的臉。他怒叫道:「怎麼到處是你?爺爺特地避開了閔州走外州發財,還能碰到你?真是見鬼了!」
閔安笑道:「十三兄一別數年,精神氣頭一如從前,嗓門還是那麼大,寨子還是愛亂鑽,口號還是沒有變,打不贏就喊非好漢。」
茅十三犟著頸狂吼,大有將吐沫星子噴向閔安一臉的氣勢:「你他娘的小相公,總是趁著爺爺落單算計爺爺,算個什麼男人!」
閔安笑而不答,走到茅十三背後,用準備好的牛油繩將茅十三捆了個結實。他拉住繩索的另外一頭,示意茅十三跟他走,茅十三站在原地出蠻力與閔安角力,閔安爭不過他,險些被他摜到地上去。
站在一旁的非衣沒說什麼,看著閔安的眼神卻實實在在透露出「窩囊廢」之意。閔安被繩子帶得踉蹌一下才站好,訕訕地說:「非衣,我腳痛,還是你來牽他吧。」
非衣看見天色快透白了,沒再推辭,拿過繩頭在掌心裡震了一下,馬上就有一股大力順著繩子傳遞過去,結結實實地彈了茅十三身子一記。茅十三受痛,腳下不由得踉蹌了一下,還待不走,這次的繩子震蕩得更加厲害,直接刷上了他的臉,像是被人用手扇了一巴掌。
茅十三吃了暗虧,知道非衣的厲害,馬上順著繩子的勁頭朝前走,一路上罵罵咧咧不停。非衣用繩子震他,他也不消停,只想著身上受了痛,總得在嘴上過過癮。
非衣突然停住不走了,閔安暗呼不好,連忙拐到茅十三身邊,用自己腳下的外衫布條縛住了茅十三的嘴。茅十三吃到一股清藿泥巴味,又親眼看見布條是怎樣來的,掙扎得更厲害了。「唔……唔……他娘的……小相公……要爺爺吃你腳氣……」
閔安杵著拐走在一邊,笑著說:「我這『雜味百草膏藥』還是好的,等會讓你進了小六的監牢,有你受的。」
茅十三唔唔怒喝,閔安拉高布條,死死堵住了茅十三的嘴,又說道:「三年前你說你家的雞啊鵝啊還有老娘沒人奉養,我好心放了你,你偏生又跑到我的地界撒野。我們忒熟了,這次先跟你知會一聲,你犯的案子太多了,驚動了刑部,上頭說一定要把你抓拿到案,是死是活不計。死活不計聽得懂吧?小六已經把號房給你準備好了,靠里的單間,現成的鋪卷,是先前那個弔死的女囚留下來的。半夜要是聽到什麼動靜,別慌,那是女囚吊酸了脖子,出來吐吐氣的……」
茅十三聽到這裡突然跳了起來,眼珠子瞪得極大,苦於口不能言,只能在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閔安看著他笑了笑:「當然,你要是見了我們東家的面,先一口氣招了其餘的手下在哪裡落腳,我們東家自然也不會送你進監牢,更不提進號房之前的那些『過堂手續』。呶,簡單點的有『濕布衫』,將你按進水塘里睡一宿,落個腿痛腰痛的毛病,輕點就是『上高樓』,頭朝下反吊著你,糊你一鼻子漿面,保准你第二天緩不過氣……你這樣瞧著我是不是不信呀?咱們走著瞧。」
茅十三雙肩急抖,神情變得極為激憤,閔安稍稍拉下他嘴上的布條,他就吼道:「爺爺還怕你們這些毛孫子的陰招嗎?哎呦——你他娘的小相公,看到有坑也不叫爺爺,還把爺爺的繩子帶到洞邊去——」
茅十三落在捕獵用的坑底,臉朝上吼叫個不停。非衣走過來冷臉看了一眼,閔安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茅十三馬上收了聲音,不喊不叫了。
茅十三費力爬出坑洞,閔安替他綁好了布條,他沒有反抗。閔安說:「學乖了吧?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好性子,隨著你折騰。」
茅十三聽閔安倒打一耙,怒目相視。閔安笑道:「怎麼,我說錯了么?要是錯了,你可以指點出來。」他只顧著查看茅十三的動靜,扭頭跟茅十三說話,不期然朝前走一步時,一鼻子撞上了非衣的後背。
閔安揉了揉鼻子:「怎麼不走了?」
非衣站著不動:「你說完了么?」
閔安摸著紅鼻子訕笑,隱隱覺察到了非衣的意圖。非衣指了指閔安的嘴,閔安會意,乖乖摸出一條不知是哪個姑娘家塞給他的角帕子,替自己封住了嘴。
天亮后,非衣一人當先走回郡衙,袖子上不沾染一點塵灰。他拂去了肩頭的露珠,落落大方走向自己的院子,安穩地睡下。過了一刻鐘,閔安用繩子牽著茅十三走進郡衙大門,儘管已經看不見非衣那個大惡人了,他們還是老實地堵著嘴,排在屋檐下,等著畢斯起床發落案子。
負責打點傳梆的小六在這個清晨又沒做好本職工作,因為整個衙門是被花翠的一陣尖叫驚醒的。「好好地出門崴了腳回來,麻布衫子呢?還有一半在哪裡?在他嘴裡?你還敢跑?給我死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