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臨行之前

第29章 臨行之前

「所謂『人生贏家』,不過是男人編來哄女人的蠢話罷了!」

——程曠

距離十月,其實已經不足兩個月了。

一出綠能集團的大門,程曠幾人便訂了機票,要連夜趕回去,為進沙漠找水做準備。

陸晉跟在程曠身後,叫住她。

站在冰冷豪華的大廈門口,在城市夜空變幻的霓虹下,兩人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程曠看著陸晉,心裡五味雜陳。

他在關鍵時候背叛了她,當眾揭穿他們苦苦隱瞞的真相,但同時,他的行為又幫了他們,讓岳川的死訊成為最堅強有力的助力,在最後關頭為他們扳回了一局。

所以,她應該是感謝他多過於怨怪吧。

而陸晉看著程曠,心裡也覺得空落落的沒有著落。

就這樣結束了嗎?

她回她的沙漠,去繼續未完的夢想,而他在北京繼續百無聊賴地為生計奔波?

他們就這樣戛然而止了嗎?

八月的夜晚帶著濕潤和汗水的鹹味,令人恍惚。

不知何處飄來縹緲的歌聲,裊裊女聲如泣如訴:「Areyoutheone…」

陸晉突然將手搭在程曠的肩頭,湊到她耳邊說:「別忘了買我的機票。」

程曠一震——他這是?

「怎麼?怕我跟著去?」陸晉用手指彈了彈相機,「你們找到水源的歷史性時刻,難道不需要一個Goodphotographer(優秀的攝影師)在一旁記錄嗎?」

「我們請不起你。」程曠眼睛亮閃閃地看著陸晉,嘴裡卻不肯鬆動分毫。

「Volunteer(志願者)!」他攬住程曠的肩頭,推著她往前走。

程曠卻肩膀一閃,將他的手從肩頭上讓過。

陸晉錯愕地面色一僵。

程曠卻回頭對他得意地露齒一笑:「機場見!」

她的笑容像夜晚的光亮,將一切陰霾與黑暗都驅散了,消散了。

臨上飛機的最後一刻,丁克還在低聲講電話,直到空姐來催促他才不得不關機。

整個飛行過程,他都顯得心事重重。

這次北京之行太過匆忙,丁克沒能抽出時間與素素見面。

女孩很失望,在電話里哭了。

丁克笨拙地安慰了很久,素素懇請他晚一天回去,好歹讓兩個人真正見上一面,也好過只在網路上,隔了千山萬水、重重沙海紙上談兵。

丁克思來想去,拒絕了素素的請求。

儘管大家都認為,丁克就算晚一天回去,也並無大礙。

可是一向溫和好脾氣的丁克卻固執如牛。他說,成敗在此一舉,他們本來就是要和時間賽跑,他又怎麼能在最關鍵的時候掉鏈子?

第二天,回基地的大巴車上,陸晉看見丁克的眼圈都是紅的,想必是難過得一夜未眠。

果然,施一源偷偷告訴陸晉,素素在電話里發了很大的脾氣,她對丁克很失望,讓丁克從此不要再聯繫她了。

是啊,本來兩人相聚千里,無法見面也就算了,現在到了同一座城市,呼吸著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氣,卻還是不能見面,作為女孩子的素素,當然認為丁克毫無誠意。

而丁克呢?

他的青春已經種進那片黃沙之中,長成了如蓋的綠蔭,又如何能為剛剛萌芽的戀情就隨意浪費呢?

即便這個女孩子是他網戀了無數次之中最接近成功的一個。

他紅著眼,看著窗外流動的黃色沙丘,看著它們無聲無息地埋葬了他青澀的戀情。

與此同時,北京市公安局接待室里,氣氛有些緊張。

岳彤跟在律師後面,跨進了那道她需要鼓足無數勇氣才敢邁進的大門。

她緊緊地拽著香奈兒鏈條包,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年輕的女律師用目光鼓勵她,示意她主動開口。

岳彤嘴唇微微顫著,開合了好幾次,才對接待她的民警說道:「我,我要揭發這些人,合謀害死了我爸爸!他們必須為我爸爸的死付出代價!」

女律師顯然早就和民警溝通過了,直接掏出文件袋:「老徐,這些是你要的報案材料。這位岳小姐的父親是我國著名地質學家岳川,他的失蹤和死亡有很多疑點。至少目前,我們搜集到的一些表面證據能證明他的死亡是受到了很多人的協助和支持的。這嚴重違反了我國刑法,希望警方能夠為我的當事人查明真相,讓這些人為岳川教授的死擔負起責任,接受法律的制裁。」

負責接待的民警老徐,立即接過女律師遞過來的文件夾看了起來。

看完資料,他立即從桌前站了起來:「放心吧,材料符合規定,我馬上把案子轉給我們刑偵大隊直接受理。」

回到基地的第二天,程曠他們正要召開進沙漠找水的動員會,沒想到裘勝突然出現了。

他的傷口剛剛癒合,整個人胖了一圈,顯然休養得很是滋潤。

當程曠通知留守基地的黃工程師後續計劃時,裘勝便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本來正在西安家中休養的他,當即便趕了回來。

「你不是說,恨不得再也不回來了嗎?」婁雲沒好氣地看著他被滋養得白了兩個色號的臉,那些被沙漠烈日晒起的褶子都平順了很多。

裘勝還是那副老兵油子的腔調:「喲,我這不是怕你們想我嗎?」

「就你這德行,眼不見心不煩。」婁雲嗆道。

「進沙漠沒有我,你們能保證活著走出來?」裘勝自負地昂著下巴。

「有我呢,怕什麼?」程曠立即介面。

「怕的就是你不靠譜!有你在,基地怎麼起火的?」裘勝斜睨了程曠一眼。

程曠立即像霜打的茄子,一張臉漲得紫紅——大火燒起時,她正和陸晉意亂情迷。

這是她的奇恥大辱。

陸晉卻沖著她笑得雲淡風輕,好像這些都和他毫無關係。

程曠瞪他一眼,大步向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里坐著剩下的最後三十幾號人。

程曠把他們到總部彙報工作的情況一一告訴了大家,然後正色道:「我們已經沒有退路,要麼把基地拱手讓出,終結後續計劃,要麼鋌而走險,最後賭一把大的。」

在座的每個人都很清楚,她說的鋌而走險是什麼意思。

八月是進沙漠最糟糕的季節。

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每年的十月下旬到十一月中旬,是沙漠最風平浪靜的時候,沙塵暴發生頻率較低,氣溫適宜,不用冒著酷暑和極寒行進。往年地質隊都抓緊這一個月的時間,深入沙漠尋找水源地。

然而,此時正值八月,正是風季,沙塵暴戾無常,白天有猖獗的酷暑,夜晚又有臨近秋天的低溫,晝夜溫差高達三十多度。這樣的天氣,如果準備不夠充分,補給不夠,就很容易有去無回。

普通的旅行者或者探險隊想要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都是選由南向北的路線,順著和田河奔流的方向前進,遇到枯水期,便可驅車於乾涸的河床前,較為安全。然而,這次進沙漠尋找最後一處水源地,情況要複雜得多。

他們得重複去年五月岳川帶隊走過的路線,那是岳川認為最有可能找到水源地的路線。

那條路是由西向東,橫著穿越沙漠,路線特別漫長,而且要經過無數寸草不生、毫無生命跡象的死亡地帶。

這條路線,處處都是陷阱,流動的沙丘不斷改變著位置,也許睡一覺人就已經被埋在了沙丘下。

由於整條路線位於無人區,因此也不可能在路上配備補給小隊,只能靠駱駝一次性帶足裝備和食物。

「程曠,這實在太冒險了!比去年進去那一趟還要危險。遇到沙塵暴的概率很大,體能不過關的,高溫就能直接送命,沒有補給,帶再多食物和水也無法保證能維持到你們走出沙漠。」黃工程師反對說,「而且,我們的駱駝不夠!這是去送命,不是去找水。」

「老黃,俗話說富貴險中求。」裘勝大大咧咧地插嘴。

「放屁的富貴!你這是去找死!」一向溫文爾雅的黃工程師爆了粗口,眉頭蹙得更緊,簡直能打個蝴蝶結了。

「這次去找水,採取自願原則吧。」程曠認真地說道,「危險係數確實高於以往,所以我不強求地質隊的人都去。找水儀一共三台,只要有六名以上的隊員自願參加,我們就能成行。」

「六個人進沙漠太危險!人數太少。」黃工程師又提出反對意見。

程曠卻說:「這次是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拿命拼,有家人和牽挂的,不適合進去。」

「我同意,看大家自願吧!絕不能有一點勉強!」婁雲率先說,「先算我一個吧。我沒有牽挂,我的牽挂都在這裡了。」

「你們都知道我失戀了!」丁克微紅著臉,「所以,如果不去為基地做最後一點努力,我的戀情也白失了!」

接著施一源也表示,他有好幾次進沙漠的經驗,跟著去不用人照顧。而且,看天氣判斷沙塵暴和預估天氣情況,沒有人比他更厲害。

「為了確保你們都能活著回來,我得去。」裘勝把指關節掰得咯嘣響。

有三名跟了岳川很久的地質隊員小王、小李和老周,另外還有兩個留下來養駱駝的牧民也自願跟去。

一個是艾爾肯的爺爺伊利亞,一個是艾爾肯十八歲的哥哥庫爾班。他們生在沙漠,長在沙漠,對駱駝、對沙漠都再熟悉不過。他們希望基地能夠保住,這樣他們就還能在這綠洲深處自由生活。

「總得有人去管駱駝嘛。」六十五歲的伊利亞摸著鬍子笑眯眯地說,就好像他不是要去趕赴一場可怕的探險之旅,而只是去放牧一般輕鬆。

「我帶隊。陸晉他也一起去,拍照記錄。」程曠最後說道。

她的話一說完,大家都笑了。

基地和陸晉最沒關係,可是陸晉和程曠的關係,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他是不放心程曠吧?婁雲用手肘頂了程曠一拐子。

程曠厚著臉皮不承認:「嚴肅點兒,人家陸同志是去工作的。嗯,他這次是以我們作為拍攝主題。」

「是以你作為拍攝主題吧!」施一源立即接話。

丁克又有些眼圈發紅——他羨慕陸晉與程曠的感情開花,而他的愛情玫瑰已經凋謝了。

陸晉見狀,默默將手搭在丁克的肩上以示安慰。

定好了進沙漠的人選,接下來便是緊鑼密鼓的籌備工作。

基地年輕健壯的駱駝剩得不多,能夠負重穿越死亡地帶的更是難選,伊利亞好不容易湊出了十六頭駱駝。

黃工體弱,不能遠行,這次坐鎮基地,把籌備工作攬在身上,事無巨細地安排妥當。

小到針頭線腦,大到通信設備、食物烹制,他都親力親為,生怕什麼地方出紕漏。

然而——意外總是來得很快。

返回基地的第四天,當最後一抹朝霞剛升起來的時候,程曠接到了胖子股東偷偷打到辦公室的電話。

岳彤把他們給告了!

陸晉交給岳彤的錄音和遺書,都成為證據。

現在警方已經介入調查,按照中國法律,協助他人自殺,隱瞞死訊,是要負刑事責任的,至少要判三到十年的有期徒刑。

而這次牽涉十幾個人的共同犯罪,死者又是名動一時的科學家,涉及價值幾十億美金的項目,警方特別重視,已經派刑警到基地來傳訊,要帶他們回北京接受審訊。

最可怕的是,岳彤認為岳川的死因存疑,程曠他們不是協助自殺,而是謀殺!

昨天,集團已經收到了警方發的協查通報。

「看在我們倆都是發燒友,你還讓給我R10的份兒上,我私下知會你一聲,也算還了你人情。你們如果要進沙漠,就得趕緊,否則警察來了,你們就什麼也別想做了。」胖子股東好心提醒。

程曠在電話里拚命道謝,掛了電話,一顆心卻像被灌了鉛,直往下沉。

岳彤!她在心裡撕咬著這個名字。

程曠立即把去年見證了岳川死亡的人都召集到一起,把警方已經立案,很快要來帶他們回北京調查的事如實告訴了大家。

眾人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施一源甩了甩小分頭,語氣不善地說:「看來,岳教授真是了解自己的女兒。當初讓我們瞞著她是對的,果然是個不講道理的女人。」

「她大概是氣憤老岳把她當外人,生死這種大事都不告訴她這個女兒。所以,即便她爸爸死了,她也還是想要和他對著干!」婁雲卻表示理解,她認識岳川幾十年了,對他們父女的關係最清楚。

「嗯,岳彤從頭到尾都覺得是『綠餌計劃』奪走了她的父親,她一定很想要做個終結者。」黃工程師嘆氣。

「再討論岳彤告發我們的出發點已經沒有意義了,估計警察就這兩天會派人來提審我們。如果你們有誰想留下來配合警方調查,我不反對。積極配合警方,應該會對後續法院的判決起到一些好的影響吧。」程曠冷靜地問。

「警察一來,進沙漠找水的計劃就得擱淺吧?」丁克問。

「肯定啊!」婁雲嘆口氣說道,「這次時間本就不夠,再去北京耽擱一下,或者直接就蹲牢里了。還找什麼水源地啊。」

「那就不去!」裘勝拍了一下桌子,「岳彤這死丫頭就是想用這招拖垮我們。只要我們被警方牽制住,就不可能再去找水了,合同一到期,基地就會被集團收回,後續計劃必然泡湯!」

「可是,如果我們不配合調查,會不會被多判幾年啊?」丁克憂心忡忡地問。

「這就不知道了。怎麼?你怕了?」施一源斜睨了他一眼。

「怕!」丁克酒窩一閃,坦然道,「但是怕也得硬著頭皮上!否則我們以前的堅持和犧牲,都變成了笑話。」

連一向循規蹈矩的丁克也敢做出這樣的決定,這次要進沙漠的幾個人也都毫不猶豫地表示,趁著警方還沒到,先進沙漠再說。

只要進了沙漠,通信就會徹底失聯,警察只能束手無策。

不知者無罪,他們也就不算阻礙警方調查了吧。

事出突然,誰也不知道警察什麼時候會趕到,所以大家一致同意,明天一早就出發。

黃工程師心急如焚,除了駱駝已經勉強湊齊,大量物資還沒來得及採買。

伊利亞和庫爾班不得不立刻準備一路上駱駝需要的草料。

胖師傅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帶著會做飯的牧民大嬸們連夜趕製各種肉乾、饢餅,又將現有的水果、柑橘、蔬菜乾、果脯抽了真空密封起來。

他幾乎把基地所有方便保存的食物都翻了出來。

穿越無人區,開車雖然更舒適,可是汽油的補給是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這一趟七百公里的沙漠路線,註定是一場漫長而艱難的旅程,駱駝所能攜帶的食物和水非常有限。

尤其是水。

程曠和地質隊的三名研究員在地圖上標註出了一路可能會遇到的水源地,順便圈出露出地表的那些,得靠它們來補充一路上的損耗了。

然而沙漠里的水源地,卻是不斷遷徙的,去年的地下泉眼,也許今年就已經被黃沙覆蓋。

因此,沿途尋找補充水源地,也就染上了賭博的色彩。

在最嚴酷的夏日進沙漠,在最短的時間裡找水源,都是一場豪賭。

人的一生真正能夠冒險的時候並不多。

對於多數都市人來說,買股票和買房子,就是人生最刺激的賭博。

可是,對於明天就要深入死亡地帶的程曠他們來說,押上賭博檯面的是生命。

晚飯前,程曠拿了把推子,挨個把所有人的頭髮剃成了寸頭。

她剃頭的手法很嫻熟,那是在自己的腦袋上操練過無數次的技巧。

沙漠里沒有水,兩個月不能洗頭,那種瘙癢到無法入眠的滋味她再清楚不過。她不希望到時候有人妄圖浪費珍貴的水來洗頭。

連一向講究的婁雲,也被程曠把齊耳的鬈髮給剃短了。

灰白髮絲紛紛揚揚飛落,看著鏡子里短得堪堪遮住頭皮的短髮,婁雲直嘆氣道:「得了,被警察抓到,可以直接蹲監獄了,連頭都不用剃了。」

「別擔心,我保證,等你從沙漠回來,又可以燙新髮型了。」

最後一個輪到陸晉。

電動推子在他的頭皮上刮過,斷髮落在臉上酥酥麻麻,像無數輕柔的吻。

程曠的呼吸吐在他的頭頂上,暖暖的,有種特別的溫柔與鄭重。

這是她宣告決心的一種方式吧。

即便忙得不可開交,胖師傅仍然滿頭大汗地端出了非常豐盛的晚餐——手抓羊肉飯。

細細的胡蘿蔔絲、葡萄乾、洋蔥、羊肉丁用羊油攪拌了,下鍋爆炒,再用羊肉湯大火熬出濃郁的湯汁,就著湯汁放入大米,上籠蒸透。

色彩鮮艷的手抓飯端上桌的時候,香味濃郁得讓人直想吞掉舌頭。

胖師傅扇著圍裙,滿臉油光地坐在一旁,一臉慈祥地看程曠他們狼吞虎咽。

「慢慢吃,接下來就要吃苦頭了。」胖師傅嘆氣,「多吃點,吃飽了明天好上路。」

施一源嘴裡的一口米飯直接噴了裘勝一臉。

「胖子,沒見過比你更會說話的人了。」他搖著頭,把勺子往盤子上一敲,發出「當」的一聲,「怎麼感覺這是給我們做的斷頭飯啊?」

「是有點最後的晚餐的意思。」丁克嘴裡塞著飯,含混著說。

「我這不是想提前慰勞你們一下,也算給你們餞個行。」胖師傅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

「胖師傅,別理他們,得了便宜還賣乖。接下來兩個月只能啃干餅子了,到時候他們一定會懷念您做的這頓飯的。」程曠大大咧咧地揮揮手,示意他別介意。

「那不至於。我給你們做了炒米,到時候用一點點開水泡軟了吃,又飽肚子又不幹喉嚨。」胖師傅笑眯眯地說。

眾人立即歡呼,直誇胖師傅貼心。

胖師傅嘿嘿笑著,沒敢告訴大家,這是因為做饢的麵粉不夠了,臨時想出來的主意。

這晚有太多人來與他們話別,話里的叮囑與擔憂把本就濃黑的夜色染得更加深邃。

好在基地人都有沙漠敞闊的氣質,並沒有人說喪氣話。

大家都一心嚮往著,找到水源后,綠能集團兌現承諾,甚至有人開始張羅著聯繫曾經認識的律師,諮詢程曠他們隱瞞岳川死訊會帶來的後果,希望可以找個出色的律師團隊來為他們辯護。

這些年,見慣了地質隊進沙漠尋找水源地,若不是因為八月是進沙漠的魔鬼時間,他們壓根不會擔心。

再說程曠、裘勝和伊利亞經驗十分豐富。

飯後,各人回房收拾私人用品,早早洗漱休息。

陸晉洗完澡以後,去了程曠的房間。

從北京歸來,他們還沒找到一個單獨相處的時機。但有些話此刻不說,接下來也許就沒有機會說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進程曠的房間,儘管她就住在他的隔壁。

大概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即便順利回來,他也有他的路要走。他們終究是會在各自堅持的道路上穩步前行,絕不回頭。

程曠的房間並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亂糟糟,反而井井有條。基地所有房間里的陳設都是一樣的,程曠的房間也中規中矩,只是靠窗的位置用繩子倒吊著一大束黃燦燦不知道是什麼植物的刺條子,把房間照得溫暖起來。

除了床頭掛著一部BO的藍牙音響,整個房間看不出一點程曠的影子。

「看夠了嗎?」程曠聳聳肩,坐在床上。

「嗯,不像你的風格。」陸晉說。

「我的風格是怎麼樣的?」她問。

「狂放、囂張、應該到處貼著透出死亡氣息的重金屬樂隊的海報。」陸晉搬了把椅子,坐到程曠對面。

「我又不是十五歲的叛逆少女!」程曠大笑。

「所以,你這房間出乎意料,有點乏味。」陸晉直言不諱。

「地質工作本來就是乏味的,耐得住寂寞是干我們這一行的基本素養。房間對我來說,只是個睡覺的地方。想要在千篇一律的沙漠生活中尋找亮點,不是不可能,但絕不是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程曠挑眉,臉上又戴上了黑色獨眼罩。

「嗯,你是一個不願意被困住的人。」陸晉不得不點頭承認。

「是啊。」程曠突然有點沮喪,「也許從沙漠里回來,我就得被困在監獄里,想要抬頭看看藍天,都變成奢望。」

「很擔心嗎?」陸晉握住她擱在膝蓋上的手。

陸晉的手很溫暖乾燥,指腹的薄繭硬而有力。

程曠覺得被他的手握著,好像那些偷偷溜走的力量又迅速回到了自己體內,就像疲倦的機器人重新接上了電源。

「只要我能為這個國家、為人類改變日趨惡劣的生存環境,我就不會被困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下一刻,程曠就像被注入了力量一般,「何況,我們隱瞞老師的死訊實在情非得已。國外已經有了安樂死的法律條文。我相信,不久我們國家的法律也能尊重每個人死亡的權利。」

「希望吧!」陸晉看著她自信滿滿的眼睛,輕輕嘆了口氣。

「明天就要進沙漠了,你怕不怕?」程曠洞察到陸晉的情緒,轉移了話題。

「怕什麼?」

「魔鬼季進沙漠,有去無回!」程曠摸了一下陸晉被她剃得乾乾淨淨的短髮,這樣短的發反而令他顯得陽光,眼底的憂鬱都淺了許多,「塔克拉瑪干在維吾爾族語里的意思,就是『進去,出不來的地方』!」

「我有什麼好害怕的?過去的十年,我每一天過的都是有去無回的日子。」

「嗯!放心,我把你帶進去,就一定把你帶出來。這路線,我們去年五月走過一次,雖然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但總算不是完全陌生。」她信誓旦旦的樣子,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陸晉笑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憋了一路的話:「程曠,從這裡離開后,我就要回敘利亞了。」

「好啊!恭喜你,要回到真正屬於你的戰場了!」程曠眼睛一亮,這個男人不該被困在局促的現實中。

「我會繼續沒錢!吃了上頓沒下頓。」陸晉低聲陳述事實。

「我養你!我十年的工資都沒處花呢!」程曠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養你不要太容易,你根本就是個沒有任何物質慾望的人。」

「那你呢?」

「我?我有慾望也沒處施展啊!誰會在沙漠里點Diptyque的蠟燭?背Chanel的包包,噴Hermes的香水,睡Slip的床單?」程曠豪爽地大笑,「我下半輩子,如果不是在監獄里度過,就是在沙漠里,錢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所以——陸晉,你放心讓我養吧!」

「可是——不怕你笑話,我原本也有個女朋友,可是她受不了活在愛人隨時會被炸死的恐懼中。所以她甩了我,甩了那種無止境的等待。你會甩了我嗎?你害怕這種等待嗎?」陸晉的聲音綳得有點緊,手也下意識地握緊了程曠的手,握得她有點疼。

程曠挑眉:「那麼你會甩了一個只能在大沙漠里與你約會見面的女人嗎?或者每年到監獄去看她?」

「樂意之至!」陸晉的眼裡流露出溫暖的笑意。

「那麼做我的男朋友,你管好你的槍,我就管好我的槍!我的槍法,你知道的!」她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曖昧地用眼睛往陸晉身下掃了一眼,威脅著!

「嗯,我的槍法你也知道的!」陸晉忍不住笑了,本來嚴肅的氣氛,被程曠破壞殆盡。

他忍不住上前把程曠緊緊抱住,將她的頭攬在胸前。

他低頭,將鼻子埋進她毛茸茸的短髮里,嗅著她頭髮里木槿花葉子的味道。

這是程曠的味道,是綠島的味道,也是希望與夢想的味道。

聞著這青澀的味道,他覺得很安心,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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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月光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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