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別離
(一)
狂風呼嘯,白浪滔天,瓢潑大雨無止無休,我前腿站著坐在雷擊的礁石上,眯眼望著天空風雲變幻。
這個時刻,不會有任何生靈跑來跟我說話。即將雷電交加,稍微有點常識的,都會在自己的小窩避避風頭。
天上雲漸漸變得蒼黑,昏暗,一種無形的壓力浮現在我心裡。危險。恐懼。想逃跑。這正是我要的。我一動不動,等待著。我必須這樣,否則,我會在安全感的麻醉下,無助地承受著自己內心的雷電交加,痛不欲生。
我因自己的緣故,探索這世界的真知,尋求到了我想要的答案。這個答案如此真實,以至毫不憐惜我已有的一切。我是貓,天生消滅老鼠的貓。但我得到的答案,卻讓我對鼠類產生了敬重,放棄了殺戮。我還是貓嗎?不是。
當我是貓,渾渾噩噩接受貓的使命,貓類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而當我得到答案,懂得真相,我就再也無法如以往一般,對任何鼠類不問青紅皂白地揮出利爪。因為我的思想獨立了,什麼也無法令我俯首;但我卻要獨自承受支配命運的重負——正如竊食了智慧之果的亞當、夏娃,再也不受神的保護,要自己赤足走在荊棘遍地的茫茫世間。這種負擔如此沉重,沉重得如同只手擎天。
這是挑戰,對自己的挑戰,也是對生命所能承受的一切壓力的挑戰。我既期待,又恐懼地望著天空。來吧,雷電。
電光隱現的烏雲,緩緩地膨脹,逼近。我從未見過這麼低的雲,也從未見過這麼可怕的雲。它柔若無物,卻又沉重無比。它有著烏黑的內在,蒼白的面容,偶爾閃過的一絲絲紫電,猶如魔鬼嘴角的那絲獰笑。我將內心的僥倖、疲倦、猶豫、執拗都驅趕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等待,心如止水地等待。等待著一個命運。
覆蓋著大地的烏雲,揮舞炫目的電光,在我的頭上緩緩盤旋。那是宙斯手執黃銅打制的雷電,要懲罰寧死不從的神祗嗎?那是我放下一切,坦然接受命運的開始嗎?
來吧!我聽從上天的指派,假若我的存在理直氣壯,請給我一個明白;假若我的存在並不應該,請給我一個痛快!我遍體皮膚血肉發出一陣陣戰慄般的呼喚,電流飛竄盤旋全身。我再也忍耐不住,沛然無可與抗的積鬱,由胸腹間沖向喉嚨,迸發出一聲上通九天,下徹九泉的尖嘯。
彷彿答覆我的請求般,厚重而洶湧的電光如一條兇猛毒辣的白龍,從烏雲里盤旋而出,矯健地三轉兩折,瞬間吞沒了我。
溫暖安適的家裡,鬍子老頭和精靈們正望著消散而去的鼠群瞠目結舌。方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為是下大雨,定睛一看,原來是外面數也數不清的老鼠成群結隊而過。它們很稀罕地只是路過,不吃不咬,就是留下了遍地的老鼠屎——這一點比較遺憾。
「可苦了我哇,」鬍子老頭想哭,「這要多久才掃得乾淨……」
精靈們一致撇嘴,以示不屑:「得了吧你!地是你掃的?小女孩掃地的時候你在幹嘛?嗯?」
「你們不要學那隻死貓!」鬍子老頭暴跳如雷,「它都不知道死去哪了,現在還不回家!這雷鳴電閃的,要是出了事可怎麼辦啊……」
窗外,答覆他的只有無盡的雨幕聲聲喑啞,像天在嗚咽。
女主人從衛生間吐完出來了。她剛才面對潮湧似的老鼠,胃裡的食物也跟著潮湧而出。看了看門外滿地的老鼠屎,她皺了皺眉頭,一把拎起鬍子老頭和簸箕,一鼓作氣把這些全都掃完倒進垃圾堆,之後找來拖把和水桶,徹徹底底地拖個乾淨。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一屋子的生靈鄰居們停止活動,在各自的角落裡靜靜地等著,等著某位鄰居的歸來,直到太陽消失在天際。
這個習慣一直延續了下去,延續了好久。
女主人每夜還是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洗澡、上網、上床睡覺。她也沒有覺察,身邊少了一隻貓每天看著她,跟著她,護著她。當然,家裡的掃把好像從此耐用多了,這是她唯一覺得奇怪的事情。
另一方面。
海的對岸有一個礁石組成的小島,島上沒有花草樹木,滿布牡蠣和貽貝。鋒利的貝殼和刺人的鹽霜遍布島岸。
這個向來荒無人煙的島,此刻一隻虎紋黃貓正蹲立在岸邊,腳下的海水清清楚楚地倒映著它的身影,還有它背上的一個瘦小身影。
「為什麼洞里別的老鼠使勁逃命,你不跟著逃?還敢跟著我來?不是我醒得快,你小命差一點就送了海龍王了!」
「我可是真心誠意跟著你啊!是我告訴大老鼠開燈讓你進來的!再說了,你見過像你這麼友善的貓嗎?我的同類對我都沒那麼客氣,他們對我愛打就打,愛罵就罵,有一次……」
「閉嘴。」望著我指尖的電光閃爍,它也覺得這個要求很合理。
我遙望著對岸那個城市,還有那棟樓房。那裡是我的家。裡面有個溫柔體貼的女主人,還有我數不清的好鄰居,還有根不會掃地的掃把。可惜我不再屬於那裡,我的生活屬於我的不屈於愚昧的生命。我現在要離開了,把一切的眷戀和過往都留在這裡。也許我的旅途有一天再度路過這裡時,我會去探望他們。但願那時,我得到的是熟悉的延續,而不是陌生的開始。
(二)
從小島回到城市,再悄悄從城市離開。渡海回到城市的途中,我已找不到那塊礁石。彷彿它的存在,只是為了渡我。
渡海一路上,啰嗦老鼠對我經受的雷擊感到很驚奇,我實在沒法跟它怎麼解釋。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會中了邪似的到那裡去呼天搶地,為什麼雷電會響應我的召喚當頭砸我,為什麼砸暈我以後我就從水裡顯出影子來了。
這些都不是問題,起碼不是眼前的問題。世界這麼大,早晚我能從旅途中得到答案的。
現在擺在眼前有個小問題:一隻老鼠和一隻貓在路上走是不是引人注目了點?我如果不想讓人看到的話,搞點小動作輕而易舉;但這老鼠實在是麻煩。
「貓把老鼠叼在嘴裡就好了。」啰嗦老鼠想了想,有了主意。它剛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做「貌似」,還蠻得意地吹噓這個名字有什麼中西方文化交流的韻味。
「噁心。其它呢?」你的味道很好么?叼在嘴裡?我瞪了它一眼,貌似馬上矮了半截,眼珠子骨碌碌轉個不停,但沒更好的主意,最後它放棄地趴了下來。
「那我叫你什麼?」貌似在我背上問我。
「隨便你,不過我不叫貓。」我眯著眼睛嗅著海的氣味,正陶醉著。
「叫你阿拉?」它隨便胡謅了一個。這算不算得罪我?我一個翻身把它丟下海。
「阿拉是人!」等它在海水裡七手八腳浮起來后,我齜牙嚇唬它。
「還是你自己決定吧……」它曬久了太陽暈暈沉沉,一嗆海水就清醒些了。「一定比我起的好。」
「以後再說。」這不重要。名字有什麼用?被人念叨著很煩。
看著它呼哧呼哧地游泳,我想到個好主意……比把它叼在嘴裡要好。
「幹什麼?」貌似覺察到我眼裡的陰險了?很聰明的老鼠啊。
「我有個好主意,你要不要聽?」我若無其事地說。
「是么?是什麼?」貌似一下子來了興緻,撲哧一下爬上了我的背。
「走路的時候……你也不喜歡讓我叼在嘴裡吧?叼久了也會痛的。」我笑笑,不知道笑容會不會很像看著兔子的老虎。
「總叼著是不太好。」貌似也這麼認為。
「有個辦法,我也不用叼,你也不會痛。大家都很自由。」我暗笑。
「是嗎?有這樣的法子嗎?」貌似很開心。
「只要我追你逃就行了。」我把結果告訴它的時候,驚奇地發現老鼠的苦瓜臉其實跟人也很像。
所以就這麼決定了。我知道它很經常跑路,擅長得很。回到城市,這一項計劃很快就落實到了行動上。這使我很有信心。
不久,我發現它累得跑不動的時候,我還是得叼著它。
離去的路上,每一叢蔥蘢的草木都是那麼美。我看到一些陌生的小精靈在草木間飛舞,跟蝴蝶玩得很開心。這是個充滿生機的城市,也許我決定離開有些草率。但未來的路又有誰早知道呢?我只想走得快點,把太過留戀的東西甩到腦後去。
(三)
城市少不了人,人少不了犯罪。
我和貌似踏上了第一座新城市,還沒找到地方可以歇腳,面前赫然來了一個騎著摩托車的消瘦敏捷男子,招呼也不打,一把扯過路邊獨行的女子肩上的背袋,一溜煙去得遠了。那女子跺了跺腳,彷彿司空見慣般,揉了揉肩膀和手腕,滿臉喪氣地往回走。她從身上摸出手機,嘰嘰呱呱說個不停。
「阿宏嗎?你現在過來。……不行,現在來!……你媽重要還是我重要?好,你不來是吧?你不來以後別再找我!」
我和貌似都張著嘴看她。她情緒激動之中,絲毫不覺得一隻貓和一隻老鼠的驚訝。走著走著,揮手攔下一輛計程車,鑽進去然後把車門使勁一關,車子呼嚕嚕揚長而去。
「人就是這樣的?」貌似疑惑地問我,「跟老鼠沒什麼兩樣嘛。我們也是有的吃就吃,沒得吃就偷,偷不到就搶,被搶的就拿別人出氣。」它滔滔不盡地傾訴起了自個兒生活中的許多血淚史,直到我不得不制止它。
見鬼,什麼跟什麼啊。我苦惱地揉揉腦袋。這就是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少了點什麼身外之物,母子天倫都不頂事了。
我一邊制止貌似的喋喋不休,一邊帶著它轉彎抹角,一路上幫它打發了好幾伙收買路錢的老鼠。到了中午,總算暫時找到個花壇棲身休憩,我不吃喝,它端著路上撿來的一小瓶水喝個不停,喝得肚子鼓鼓脹脹的。
「要不是你,我可就慘咯。」貌似感激地看著我,撫摸自己手上的一道傷痕,「以前我遇上了這些強盜,如果沒有東西給它們,一定會被它們咬得遍體鱗傷。」貌似拍拍肚子,咣咣咣地響。「現在遍體鱗傷的是它們,哈哈,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這樣幸運。」
「沒有我,你也不必到這裡來受罪。」我有些不安地搓搓它的頭。我不用吃東西,它可不象我,時候到了必須得有點兒糧食下肚,雖說不必講究,但畢竟不能少。我追它逃的時候,我根本沒考慮到這一點。要不是它餓暈了過去,我都沒打算怎麼休息。好在一路上到處都有垃圾桶,憑它的嗅覺,要找到一些什麼來填飽肚子並不困難。也就是這樣才中了當地老鼠的埋伏,被咬了一口。要不是我行動得快,貌似這隻過街老鼠的下場可不太好說。
「我早習慣了。就算不來,在下水道也一樣受罪。」貌似很通情達理地開解我,「它們跟剛才路上看到的人一樣,沒本事,又餓得急了,就打別的老鼠的主意。當地力氣大的老鼠的主意不好打,就打瘦小老鼠、外地老鼠的主意。它們總以為,這些老鼠平時總躲在窩裡,要是出來,身上一定有些什麼可以淘。記得我兩次遇上你的時候嗎?如果你沒出現,我帶著東西回下水道,十有**被別的老鼠搶個精光。」
「那你們要活下去,就得不斷地跟它們打架咯?」我想到整天見著爪子和牙齒的生活,一陣愁眉苦臉。打架是為什麼?就為了要使別人屈服嗎?這樣子很費勁的。
「那也不一定。如果有哪只強壯的老鼠喜歡你,願意保護你,一般的老鼠也不會輕易挑釁。不過遇上餓得發昏的可就說不準了。」貌似非常坦率地說,「運氣武動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將夜凡人修仙傳殺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職高手錦衣夜行超級強兵仙府之緣造神楚漢爭鼎不朽丹神最強棄少天才相師聖王無盡武裝不好的話,一天沒頭沒腦被揍上三番四次都是正常。」
「那些強壯老鼠是怎麼來的?」我覺得,這個問題很關鍵。
「一般都是好的家庭相互支援,讓後代吃得好,睡得香,又不讓它懶惰,整天不停打熬筋骨,這樣的老鼠長大就常常比別的老鼠強壯。不但強壯,它們還會像父母那樣保護弱者,依附在它們周圍的老鼠很多,不過歸順它們就得遵守它們的秩序,好的東西得它們先吃,比較討人喜歡的母鼠也自然歸它們。」它咽了口吐沫,「所以我不肯依附它們,想要自己闖出能耐,那樣母鼠們就會覺得我不比那些強壯老鼠差,來跟我要好了,到時我就可以當爸爸……」它說著說著,睡著了。
我搖搖頭,任由它睡覺。你現在跟著一隻流浪貓……哪只母鼠敢跟你要好?看看周圍好像挺安全,我就自個遛遛。
這個城市很奇怪。馬路很少有筆直的,總是彎彎曲曲,高低不平,時寬時窄,路面上的新舊瀝青和水泥上的裂痕一塊塊一條條都看得出來。一些彎岔口還堆放著垃圾,地上積水淋漓。車子在路上橫衝直撞,不管順行逆道的,都開得理直氣壯,看那架勢,就算是撞上了人也是對方的不對。房子不少,但都建的亂糟糟,好像是馬虎地堆在馬路兩邊,房子樓下開設的店鋪倒是不少,但齊整乾淨的幾乎沒有,全都是上上下下堆滿了百貨,甚至用繩子把貨物吊在樓板上展示。這裡每個人都很戒備,不管身邊走過的是誰,總是用一種提防的眼光盯著,直到他離開視線。手也沒閑著,緊緊按著口袋,好像隨時就有人會把手伸進去,把屬於他的東西掏出來然後逃跑。
那邊有兩個人開始吵起來了,去看看。我攀援到旁邊房子的窗沿,俯視著那對吵架的人類。
裡頭一個推著輛兩個輪子的車子,一個戴著頂張著嘴巴的帽子,推車子的瞪著眼睛,指手畫腳吐沫橫飛;戴帽子的也不和善,時不時利索地還嘴。聽了會兒我聽出個大概,戴帽子的說推車子的違反了什麼,要推車子的交錢,推車子的不願意,使勁兒反駁。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推車子的臉色越發得意,大聲吆喝,手揮舞得更加有力了。不久,又一群戴帽子的騎著兩個輪子的車子來到這裡,帶走了推車子的,把他的車子也帶走了;圍觀的人見沒熱鬧可以看了,漸漸地也就散了。剛剛熱火朝天的路道又恢復了冷清,人們的眼神又恢復了戒備,彷彿剛剛並沒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情。
我實在不理解。我記得,人類都是和藹可親的。他們會用欣賞的眼神看著你,撫摸你,十分殷勤地保護你,讓你生活地舒舒服服。是人類本身多種多樣,還是人類對待貓和對待同類差別很大?
回到花壇,我正準備把發生的事告訴貌似,卻發現貌似不見了。水瓶里的水灑了滿地,我仔細嗅了嗅,周圍有著我同類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