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20 我自橫刀向天笑
譚嗣同呵呵笑著搖頭道:「人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琪妹同小時候一般樣記得那年也是菊花開的時候在這庭院里,我帶你去天橋的木偶戲,回家迷路,過了宵禁時分。我對你說,琪兒,你快去後堂迴避,乾爹要發怒打人。你卻對我說,琪兒不怕,陪了三哥。」
「三哥真是倔強,就是要趕珞琪走,珞琪記得那次。」珞琪也笑了。
「是了,你不走,他就來了,帶了家法黃荊條。我推你走,罵你說,難不成三哥掉腦袋你也陪了看?你說,陪!死也陪了三哥!」
譚嗣同為珞琪捏下沾在鬢髮上的一枚落,輕嘆道:「一知秋,如何你不明白?」
珞琪道:「糊塗難得,今夜珞琪為三哥泡茶。」
譚嗣同點頭道:「琪妹,家裡有你乾爹剛捎來的幾罐辣,還沒動,你拿去吧。還有,以茶代酒,為三哥壯行后,你速速離去!」
「三哥,三哥!」一聲叫嚷,進來及位大漢,為首一身夜行服的人正是大刀王五爺王斌。「
「五哥怎麼來了?」譚嗣同驚道。
呼啦啦跪倒一片,幾位好漢都拱手求道:「三哥,求您跟兄弟們走,兄弟們保你出京城避難去!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改日東山再起又是好漢,三哥,快走,不然來不及了!」
譚嗣同仰頭看天說:「總是要有人留下來給天下人個交代。五哥和兄弟們的好意嗣同心領了,嗣同死得其所。你們想,嗣同不怕死。這命原本就是撿來的
「哥,兄弟們知道三哥你不怕死,是漢,非但如此,三哥地眼裡天下人沒有三等都是人。三哥是難得的好官。只是時運不濟!」
譚嗣同笑道:「人都有信仰,有自己為之執著的東西。你要證明給他人看。你的執著你的堅持,就要是付出代價地。若皇上一出事。我們幾位變法維新地大臣都跑掉,讓不明真相的百姓看到什麼?不懂事地小皇帝花了一白天拿天下當了個把戲唱一出折戲。」
譚嗣同笑了搖頭道:「到頭來聾放爆竹,一聲都散了!不能讓洋人看戲,不能讓那些老朽看戲,不能讓天下人看戲。該看到的是熱血。是報國地熱血,血未盡,志不滅。總是譚嗣同血染菜市口,留下那未完之志給天下人去完成!只不過,我錯了,我們錯了!大清的氣數,非一力所支。當年有人同我辯駁,是海外的朋友,他們說。國要振興。變法不行,只有推翻一個王朝。效法西方。」
「三哥,就是要造反,也要離去,改日捲土重來!」王五緊張道。
譚嗣同狂笑幾聲反問:「五哥,你當我譚嗣同是什麼人?我非江湖人,但知道江湖人的義氣。皇上或許無權,或許無力,或許大清無法成大事。但他待譚嗣同不薄,有知遇之恩。我如何能反他?我若反他,天理不容!我若棄他,更是天理不容!」
眾人嚎啕大哭,珞琪為之動容,想去勸三哥,但是也覺得三哥如今走到了懸崖,似乎無路跪了生」和「站著死」,有是魚和熊掌之勢。
「去吧,快去護送梁卓如和康南海大人離去,他們在,日後變法有望,國家有望!」
「三哥!你不值得!不值得!」幾位漢嚎啕大哭,老僕人譚升也大哭道:「小主人,你走怕,留了老僕在這裡吧,你快走!」
譚嗣同背轉身,大聲道:「五哥,若拿嗣同當兄弟,就請速速離去,去保護梁啟超大人離去!」
霎那間,風停止拂動,人聲窒息一般,隱隱的啜泣聲傳來,久久地遠去。
珞琪嗚咽的揉了眼睛,三哥回頭看了她說:「琪兒,你更不該留在這裡。昔日這條命是令尊送的,不然我早病死在這裡,多活這二十年,也是轟轟烈烈一場,不枉費來去一遭。琪妹,走吧,我不想連累雲縱,你有重孝在身,還堅持在會館為我奔波操勞,我本不忍心。見到雲縱,替我問好。若是日後譚家落魄,能周濟時,還望琪妹和雲縱兄幫忙。」
珞琪點頭啜泣。
「他們快來了,我的時間不多,你走吧,三哥要處理些信。」
「三哥,珞琪還如昔日,為三哥研磨。」
孤燈下,珞琪在那方七星古硯里為譚嗣同研磨,看了他將一封封家信撕毀,焚燒,那是一疊很厚的信,怕是攢了有幾年,有他過世的二兄譚嗣襄所寫,信發黃,有朋友的信,更多的則是乾爹譚繼洵的家。似乎每一封他都保留。
「三哥,我來幫你。」
譚嗣同點點頭,吩咐珞琪道:「都燒毀,要快!尤其是你乾爹地信。」
珞琪麻利地燒著信,看著紙灰在風飄散,再看譚三哥,在認真地寫信,一封封寫罷在燈上烤,用嘴吹。珞琪好奇,撣撣手去看時,竟然是三哥模仿乾爹譚繼洵的口氣所寫,都是疾言厲色地斥責兒不聽教誨,空談變法,擾亂朝廷制度之辭。並勒令兒儘快辭官離開朝廷,好好讀修身養性等。珞琪看那話語口氣,果然老氣橫秋,像是乾爹訓人的口氣,又似公公楊焯廷的話語。但珞琪忽然明白了什麼,邊去撕扯信焚燒時掃了幾眼乾爹的信,不是空乏的詞句,就是潦草的幾句回信,更有近來對譚嗣同的褒獎之辭。珞琪心頭一股莫名的傷感。
譚三哥在危難之際,還不忘記保全父親和家人。他在偽造父親教訓斥罵他的信,用以為譚家開脫。日後他鋃鐺入獄,朝廷定然查抄他的家。會發現這些信,足以見得譚繼洵巡撫同兒不在一條溝壑,同此事無關,可以免受牽連。但譚三哥如此可是值得?想到老僕人訴說地三哥如何被繼母折磨,如何被父親冷落。那種種的過去。三哥如何還能以德報怨?三哥他沒有恨嗎?沒有遺憾嗎?
信做完,譚嗣同將筆擲向火盆。大笑道:「辛苦琪妹了,飲刀前還有紅顏知己相伴。平生足矣!來!琪妹,三哥為你撫琴一曲。」
來到庭院,月明星稀,寒光籠罩清宇。
譚嗣同凈手撫琴,那一曲《廣陵散》幽怨清遠。
「人說。彈奏《廣陵散》必擇雅靜高崗之地,風清月朗之時,深衣鶴氅,盥手焚香,方才彈之。曲調蒼然在夜風瀰漫飄繞。嵇康刑前索琴而扶。玄起處風停雲滯,人鬼俱寂,唯工尺跳躍於琴盤,思緒滑動於指尖,情感流淌於五玄。天籟回蕩於蒼天。仙樂裊裊如行雲流水,琴聲錚錚有鐵戈之聲。驚天地,泣鬼神,聽者無不動容。曲畢慨然長嘆。」
珞琪沉浸於那古曲,體味阮籍的猖狂,嵇康的無奈,那琴聲幽幽,玄樂綿綿。
《廣陵散》樂譜全曲共有四十五個樂段,分開指、小序、大序、正聲、亂聲、後序共節。正聲以前主要是表現對刺客聶政不幸命運的同情;正聲之後則表現對聶政壯烈之舉地頌揚。曲主體以正聲部分為主,體現刺客聶政從怨恨到憤慨地情緒積聚發泄,一聲聲訴說他不畏強暴、寧死不屈的復仇壯志。全曲音調交織、旋律激昂、慷慨,起伏和發展、變化。全曲滿是戈矛殺伐悲壯氣氛。
「《世說新語#8226;雅量》有載:嵇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珞琪接道,卻覺出不詳眼眶一紅,淚水潸然而下。
一陣陰風,黃蕭蕭落下,散於琴弦上。
琴聲嘎然而止,門已被撞開,一隊皂衣地官兵在一位官員帶領下涌到了院,大喊:「譚大人,請隨下官去刑部走一趟!」
珞琪起身,譚嗣同抬手,對譚升說:「升伯,將官服給嗣同拿來!」
說罷正冠從容對珞琪一笑道:「妹保重,別過了!」
拱拱手轉身而去。
第二日,珞琪正在慌張時,就聽說有十餘位大人被捕,除去譚三哥,還有楊銳、林旭、劉光第、楊深秀、康廣仁。朝廷已經傳出消息,要將幾人斬首去菜市口。徐致靖處以永遠監禁;張蔭桓則發放新疆;陳寶箴革職永不敘用。
一切都如一場夢,得知了譚嗣同入了死牢,變法失敗的消息,慌得它媽媽拉住珞琪磕頭也不許她再出門。
「少奶奶,求您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再生事了!大少爺來了再定奪,如今走錯一步都要禍及滿門,聽說譚繼洵巡撫要被滿門抄家!」
它媽媽哭著,涕不成聲:「好端端地個人,那天還同我話家常,如今一轉眼就要斷頭了。」
「他奶奶,怎麼哭啦?」小鳳兒跑來搖著它媽媽的胳膊。
全家珞琪的只有雨嬈一人,雨嬈對珞琪說:「有些事,如果不做,會後悔一生一世,寧可以後後悔,不如當時不要猶豫,我陪你去!」
珞琪花錢買通了獄吏去看三哥,三哥雖然一身囚服,形容憔悴,但雙眼奕奕有神。
見到珞琪一驚,低聲罵道:「琪兒,你瘋了嗎?速速離去!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因何來了?這也是你來的地方?」
珞琪一身男裝,忍了淚說:「珞琪給三哥送些酒菜。」
「你都知道了?」譚嗣同笑道,安慰她說:「琪兒,冠冕堂皇的話三哥不講,你我心有數。不要哭,三哥此行很開心。」說罷一揮手指了身後,牆壁上炭黑色地一首詩在斑駁潮濕赫然躍入珞琪的眼睛:
望門投止思張儉,
忍死須茛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膽兩崑崙。
這哪裡是炭木寫下,分明是杜鵑啼血,彷彿荊軻易水畔大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譚嗣同啞然失笑,對珞琪說:「刻在我的墓碑上可好?」
珞琪淚水不止,譚嗣同想為她拭淚,又礙於手腳,更何況帶有鐐銬重枷,只說:「琪妹不哭,一具皮囊,棄於荒郊喂狗也是得其所用。家父或許未能許嗣同入祖墳,也是常情,只是嗣同問心無愧。此去坦然。」
行刑那日,珞琪沒有去菜市場,她猶豫了很久,但還是不忍去看三哥人頭落地的剎那血光。
只是老僕人譚升回來后嚎啕大哭,哭訴小少爺一生的坎坷痛苦,為他不值得。
聽說譚三哥在菜市場從容瀟洒,囚籠昂首抬頭,而許多同刑的人嚇得木訥痛哭,他卻坦然談笑。
他要見剛毅大人說幾句話,剛毅掩耳搖頭。
譚嗣同大笑后在劊手的屠刀下嚷了幾句:「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歷史的風煙散去,也不知道後世人如何評說。
只是三哥的屍首不許收斂,示眾於菜市口。
聽說慈禧老佛爺看過了「譚繼洵」痛罵兒地「家」后,悵然說,譚家這小不聽家長教化,也怨不得譚繼洵。於是,譚繼洵被罷官回家,沒有被滿門抄斬株連。
珞琪這才恍悟,譚三哥不肯逃走,連夜偽造那七封父親痛斥他地「家」,原來用意於此。
譚繼洵寵續弦而冷落前妻之,譚三哥兄弟二人都英年早逝,但三哥對父親和繼母竟然毫無怨怪,臨死也將他們一家撇得乾淨,機智的保住父親和異母地兄弟們。
珞琪心難言的凄苦,老僕人譚升痛哭失聲,不停訴說小少爺這悲慘的一聲,好日揚眉吐氣沒幾日,就淪為刀下鬼。如今落得屍體曝屍,不許收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