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前人故事後人聽
春夏交替的時節最是喜歡下雨,只是對於南風來說,這雨總是來得不合時宜。在她即將忘記素塵、打算用同樣冷漠決絕的態度拋下素塵的時候,一場徹骨的雨把曾經的記憶還給了她。
她忽然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種「歸還」了。
素塵將這段記憶封存了,他不想讓南風知道他的曾經。但如果他真的諱莫如深,為什麼當初還要把早已不屬於他的那段過往的南風帶到不歸境、帶到他的身邊呢?
南風想不明白。承受著這段記憶,她覺得累了。
西洲覺察到了南風的異樣,也將手從雨幕里抽了回來,轉頭瞧著她,似乎是想用他閃著光亮的眼睛,剖析出南風的心事。
南風的視線已經融入了雨中,說:「西洲,有個故事你還沒有說完呢。」
「嗯?什麼故事?」他背靠著窗戶,手撐在窗台上,歪著身子對著南風。
南風說:「你給我講過大榮朝晉王容慕之的故事。這位晉王殿下,後來怎麼樣了?」
「他?他失蹤了。」
「失蹤了?什麼叫『失蹤了』?」
「失蹤就是失蹤,史書上沒寫,我自然也就不知道了。反正也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自然是死了,至於怎麼死的,世人眾說紛紜。」
「那江寒呢?江寒也失蹤了嗎?」
西洲搖搖頭,說:「不,與晉王成親之後,沒有過多久她就死了,死在皇宮中。」
「怎麼……死的?」
西洲嘆了口氣,說:「宮廷爭鬥。容慕之的兄長見容慕之戰功赫赫、威望甚高,由忌生恨,在他們的父皇病危的時候,打算將容慕之騙進宮去殺掉。緊要關頭,江寒率兵闖宮,幫助容慕之殺掉了他的兄長,但也因為受重傷而香消玉殞。容慕之悲痛萬分,沒有繼承皇位。他將皇位讓給了一個宗室之子,帶著江寒的屍體消失了。」
「他的第一任妻子名叫風晴色,對嗎?」
「是。」
風晴色,江寒。難怪。
難怪他的名字叫素塵,不雅不俗,不清不淡。
「旭日開晴色,寒空失素塵」,正是這個名字的由來吧。
原本已經成了一個旁觀者,一個將故事作為談資的後人,南風卻還是忍不住眼眶溫熱,說不出話來。
她不知道自己在為誰而難過。
細想一想,江寒似乎只是丟了性命。既然死了,就沒有了知覺和情感,世間的一切,對於她來說,不過一場虛空,不必執著與哀傷。可對於容慕之來說,就不一樣了。
容慕之活著,也只是活著而已。他的髮妻遭遇刺殺亡故,被迫與他成親的妻子也為他而死,皇家親情淡薄,他險些死與兄弟之手,到底最終自己的手上沾染了兄弟的血。可他沒有坐上龍椅,他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里——或許是萬念俱灰了吧。
南風不知道「容慕之」是如何變成「素塵」的,也不敢去猜測,唯恐自己受不住那份艱辛。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問出來的時候,南風的嗓音竟然有些顫抖:「你說刺殺晉王髮妻的刺客與江寒有關,是江寒主使的刺殺嗎?」
「自然不是。」
「你確定?」
西洲眨了眨眼睛:「史書上是這麼說的,說晉王妃風晴色是被北狄派出的細作刺殺身亡。」
南風有了片刻的慶幸。
可轉念,素塵言之鑿鑿,說是「江寒」害了他的髮妻,難道是史書記載有誤?
西洲到底不是那件事的親歷者,一切的事,都是史書記載。
哎,誰是誰非,誰又能說得准呢?
西洲用他濕漉漉的手在南風眼前晃了晃,問:「幾百年前的事了,為什麼如此在意?」
南風無法對他言明,只好敷衍地說:「雖是前人事,也牽後人思。公子佳人的故事固然美好,但聽多了,也就膩了,倒不如悲情的故事來的真實可信。『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心有所感罷了。」
西洲卻笑了,說:「若世人都想你這樣悲觀,可還怎麼活!斯人已逝,多思無益,珍惜眼前才是正理。」
南風沉浸在容慕之的悲劇中難以自拔,總覺得西洲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說:「小公子,你是沒嘗過生離死別,不能感同身受:精神上的折磨要比身體上的折磨痛苦的多。」
西洲分明是笑著的,但這笑,看在外人眼裡,卻不大自在。他說:「生離死別嘛,我是嘗過的,可那感覺太久遠啦。若是每天都拿出來咀嚼一番,慢慢就變了味道。」
「變了味道?」
「嗯,」西洲瞧著她,「就好像截肢之後,時常把傷口擺出來給人家看,以此邀得同情。南風,人痛極了啊,就不痛了,反倒覺得甜。若沒了這痛,人,就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活著了。」
西洲忽然變成了哲人,說起話來高深莫測的。南風沒聽明白,卻也知道他一定經歷過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敢隨便提及。她記得西洲初次見她的時候,說她長得像他的一位故人,緊緊地抱著她嗚咽。他,或許比她這種無病呻吟的人更懂得情誼的可貴吧。
他故作輕鬆,晃晃悠悠回到床邊坐下,將濕漉漉的手胡亂地往自己的裡衣上擦乾。
他還病著呢。南風忙將窗戶關上,隨手取來他的髒兮兮的破舊長衫披在他的身上,說:「又不是沒有毛巾,為什麼往自己的衣服上擦?著涼了怎麼辦?」
「我哪裡有那麼嬌氣?」
病成這樣,竟還嘴硬。南風給他披衣服的時候故意用了力,以顯示她並不高興,嘴裡卻在說另一件小事:「你的衣服太舊了,等一會我去給你買兩身回來。」
西洲被南風暴力地照顧著,半點牢騷也沒發,甚至哼都沒哼一聲,反而好像享受其中,只有在聽說要給他買衣服的時候,說:「為什麼要買那麼多?一件就夠啊。錢可不是這麼花的。」
切,果然是個窮秀才,南風想,像她師父素塵,不歸境響噹噹的碎寒公子,每天穿上身的衣服必須材質上佳、沒有一點雜色,專門有人給他量身定做,還要她每天給他清洗……
她,她怎麼又想他了?沒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