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化外之地
我是在不歸境醒來的。
我醒來的時候,身下是光暈形成的層層疊疊的陣法,頭上是斑斑點點的星光和一隻好似布谷鳥的帶著光斑的圖騰。
我的手腳僵硬,稍稍一活動,就能聽到「咯吱咯吱」的響聲;腦袋裡亂鬨哄的,卻怎麼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這個夢裡自然有很多人,但這形形色色的人,卻無法形成完整的影像供我回憶。
我似乎看到了火光,看到了刀影,看到了凶神當道和百鬼夜行。有人在詛咒我,同樣,我也在詛咒別人。
很多零碎的片段纏繞著我,在這些碎片當中,總有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他揚著笑臉給我看,但是那張臉太過模糊,像是被茶水染過的畫軸,已經辨認不出模樣,只要我想到他,想要抓住他,耳朵里就會響起一陣嗡鳴,頭痛欲裂。
咣啷啷,陣法逐一打開。從外面飄進來一個人影。他似乎是覺察到了我的異樣,但步伐不見絲毫的凌亂,這讓我一度懷疑,他並不是等待我醒來的人。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地上、一臉茫然的我,嘴唇輕抿。我讀不出他眼中流露的情感,也感受不到他是喜是悲。
「你,誰?」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語氣平淡:「素塵。」
這個名字實在陌生的很。轉而我又問:「我,誰?」
他卻不答了,只瞧著我,說:「你……終於睡夠了。」
是,我睡了一百一十三年,終於睡夠了。
彼時我並不知道自己綿綿無期的沉睡給這個人帶來了多大的麻煩,腦子裡只存著一個想法:這小哥,不會是冰塊做的吧。
他沒有表情,只垂著眼瞼,斑駁的光暈映在他的臉上,卻還能映出白皙的膚色來。頭髮梳的一點都不嚴謹,披散著,只在腦後綁了一條象牙白的綢帶。四下湧起的風將他的髮絲吹的飄散凌亂,像極了縱橫綿延的水波。
他劍眉皓目,眉眼間帶出來的,不是溫柔和善的書生氣,而是凌厲的寒氣,有點嚇人,鼻子和嘴巴更是紋理分明,顯出不可侵犯的氣質。好在他身上披著的,不是戰袍鎧甲,只是一件鬆鬆垮垮的月白色長袍,衣衫蕩漾,將他的寒氣稍稍掩蓋了些許。
他的腰上別著一把素麵摺扇,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
他負手站了片刻,竟扭頭便走,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睡夠了就起來幹活兒!」
這一天,我認識了不歸境,見識了不歸境中最神秘的、能令人起死回生的「九轉玲瓏大陣」,知道了那個將我帶來並且守了我一百一十三年的男子,名叫素塵。
素塵是他在這裡的名字,最初聽起來覺得有些俗氣,在嘴裡念叨兩句,卻又想起前人「旭日開晴色,寒空失素塵」的詩句來,忽然多了幾分新意。
他是不歸境的主人蒼泓真人的第三個徒弟,也是最小的一個徒弟,後輩門生們都尊稱他一聲「碎寒公子」,這明顯與他的師兄「從蒙真尊」和師姐「陌瑀仙尊」的稱呼不同,原因是,素塵進入不歸境三百多年,竟尚未修鍊成仙,只是一個受了術法保護而保留不死肉身的凡人,與我,沒有什麼不同。
我聽說,其實素塵是蒼泓真人認定的最有資質的弟子,之所以遲遲不能位列仙班,哎,跟我有關。
不歸境是一位上古的尊神創造的,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裡面寥寥幾個仙人,雖已經被天界認可,但位分很低,哪怕是蒼泓真人,也只掛著一個地仙的名號。
即使這樣,若想修成他們的境界,也需要付出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虔誠修道是少不了的,更重要的,還是要度化他人,尤其是惡鬼怨靈。
重點就在這兒。一百多年前,素塵步入凡塵,將我帶了進來。可惜我不爭氣,一睡不醒。其他的惡鬼怨靈被度化了一波又一波,之後安分地在不歸境里接受一份工作,偏偏我毫無動靜。原本蒼泓真人哪怕是陌瑀仙尊,都勸他放棄我,畢竟沒有求生欲的靈識就算被喚醒,其靈力也不容易控制,無法施展靈力也就罷了,若是突然爆發,惡靈傾瀉,怕會成為巨大的隱患。
可素塵非常執著,就這麼不緊不慢地等著,一直等到現在。
說到我,唔,我真的忘記了自己是誰,當然,也忘了自己是為何而死。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姑娘,十七八歲吧,能識文斷字,長得也不算差,怎麼就死了,且靈魂羈絆,放棄投胎轉世的機會,執著地化成怨鬼等待報仇,這是遭了哪門子罪啊?
我跟在素塵身後嘰嘰喳喳地詢問,順便飽覽不歸境冬夏交雜、山川勾連的美景。一路上有很多忙碌的少女停下手裡的活計對素塵行禮問安,素塵一概沒有反應,只有在她們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並指指點點的時候,他才丟過去一個眼神,掐斷她們所有閑雜的思緒。
素塵住的院子名叫沐雪台,是個除了永遠也融化不完的積雪什麼都沒有的空院子,好在屋子裡物什齊全,不至於讓人誤以為這裡只是一個廢棄的茅草屋。
素塵輕輕拍打幾下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將純白色的靴子擺放在廊道下,緩緩走進正屋,然後坐在軟榻上,將腰上別著的摺扇隨手放在桌上,一手撐著頭,慵懶地指了一下門后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說:「把它們拿去洗了。」
「啊?」我站在廊下,很是驚詫。
「啊什麼啊,我等了你一百多年,難道是要把你當大小姐供起來?快去幹活,明日師尊就要出關了,我得穿著這身衣服前去參拜,你莫要誤了時辰。」
「可是我……」
「對了,門口還有一雙靴子,一併洗乾淨。」
我:「……」
雖說對方是「救命恩人」,但我頗覺得吃了虧,鞋也懶得脫了,直接走到屋裡,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看著素塵微微隆起的眉尖,高聲抱怨:「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我問了你一路,你一句話都不回答,還讓我干著干那,怎麼,神仙了不起啊?!」
「你踏髒了我的地板。」他答非所問。
我更是惱怒:「我應該沒有死乞白賴地求著你把我帶來吧,那你何必要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居呢?你要是不把話說清楚,我可不會由著你擺布!」
素塵換了一隻手撐住腦袋,眼睛眯了眯,說:「你想讓我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