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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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中,燈火亮起來,潮濕的水汽升騰,院子里圍著篝火,圍坐在其中的眾人都成了幢幢黑影,不發一言。
青月鎮還在沉睡,只有所有的神官都聚在了一起,他們穿著暗紅的官服,這種顏色放在這個環境中,卻顯得更加冷清死寂。
相里飛盧一露面,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在他面前分出一條路來,露出人們圍在正中央的東西:一具白布蓋著的屍體。
相里飛盧俯身半跪下去,伸手去查看死者情況,被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神官攔了一下:「晦氣的,您也別沾上妖氣,大師。」
相里飛盧那雙蒼翠的眼看過來,沖他笑了笑。
小神官忽而醒悟,他是天生佛子,體質並不像他們普通人一樣脆弱,一時間有些臉熱,低垂眉眼退到了一邊去。
死者是一個住在神官塢北樓角落裡的一個兵器匠,心口破了一個大洞,神情驚惶。
「剜心而死。」相里飛盧查看了片刻,低聲說,「是妖或者魔。」
「從前都是在外邊,這是第一起發生在神官塢裡邊的事,我們人手不夠,只能讓所有人都先起來聚在一處,以防妖怪再度傷人,但是還有幾個人不在房裡,我們隨後會重點排查。」
「沒辦法……沒辦法,只要這雨霧一日存在,我們就追蹤不了妖魔的氣息。」
另一旁,一個神年邁的女神官喃喃說著,「可是用了那麼多辦法,填進去那麼多條人命,都沒辦法驅散這水霧……」
她說到一半,忽而開始劇烈地咳嗽,咳嗽牽扯骨痛,整個人彎腰痙攣了起來。
「死的朱老漢,孤家寡人一個,他以前有個收養的兒子,骨病活生生疼死了。現在輪到他去了,竟然連個全屍都沒有……」
小神官趕緊過來扶住了她。
其他人沒有動,只是眼神灰暗,透著某種疲憊的麻木——他們早已習慣,無論是他人還是自己,青月鎮的男女老少,終有一日都會被這種病痛折磨纏身。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或許沒等病痛追上他們,妖魔就已經取走了他們的生命。
「我會想辦法。」
相里飛盧垂下眼,青月劍穩穩地握在他手中,暗色的衣袖垂下來,遮住了他的傷疤。
他聲音低啞,「從現在起我會一直巡守神官塢,儘快追查出妖魔蹤跡。此事我有責任,若非我輕敵大意,早一點出來鎮守,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已經有所安排,你不必太過自責。」
相里鴻的聲音從旁邊冒出來,一樣的沙啞低沉,「我們已經調派了能調派的所有人手,可那妖物必定能化人形瞞天過海,實在難防。」
潮氣又涌了上來,他無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手腕,彷彿用力按壓的疼痛就能壓過噬心鑽骨的骨痛一樣。
「在此之前,我有事找您,師父。」
相里飛盧轉過來,袖中的鳳凰羽毛隨著他的動作,又輕輕掃了掃他的手腕,帶起一陣刺痛。
相里鴻看他皺了皺眉,比了個手勢示意其他人都先離開。
「鳳凰羽毛我尋到了,先用這個和麒麟角一起燒了,給大家把病治好。」
他將那枚鳳凰羽毛拿出來,輕軟華麗的羽毛像是一縷光,在這黎明前的黑暗中刺得人心一跳。
「你身上好重的血腥氣。」
相里鴻看見他手腕翻起,露出那條深可見骨的新傷,眉頭皺得更緊了,「哪裡弄的傷?」
相里飛盧扯了扯袖子,語氣淡淡的,「不重要。師父,先將這個用起來吧。」
「鳳凰稀有,更比麒麟更難得,我當初尋遍天涯海角,還委託神界上師多方打聽,都沒有尋得,鳳凰這一脈,嬌蠻跋扈,任性妄為,如今他們更有鳳凰明尊的明行天運庇護全族,傷鳳凰的人,必然遭到加倍的業力反噬,你幹了什麼?」
相里鴻語氣沉了下來。
相里飛盧頓了一下,說:「無事,是那鳳凰自願給我的。」
這一剎那,剛剛的場景瞬間閃回在他腦海中,容儀倚在榻上,眼睛瀲灧朝他一望的模樣,如同被火燎了一下,讓人心裡一跳。
手腕的傷口又刺痛起來。
相里鴻堅持:「佛子若是不說清楚,我青月鎮也承不了這個人情,如果這鳳凰羽毛的代價是你受業力因果,那麼我們青月鎮所有人都是姜國的罪人。」
相里飛盧注視著他,片刻后說:「是容儀。他是鳳凰。」
相里鴻愣了愣。
這個名字,相里飛盧自己念出來,都覺得有幾分陌生。
相里鴻眼神中掠過一絲複雜神色:「我就說你帶回來的那少年氣息不像是普通凡人,本來以為這是你和他雙修的緣故。」
相里飛盧嘴唇動了動,但是沒有說出口。
「我無論如何沒想到,你真帶來了一位神仙過來。既然如此,他是青月鎮的恩人,更不能怠慢了人家,你怎麼不提前說呢!我們這種地方,不是給鳳凰住的地方。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鳳凰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非梧桐不棲,我們這……」
「他……」相里飛盧知道他還是誤會了,聲音停了停,聽到後面時,垂下眼,沉默了起來。
他沒有話可以反駁。
容儀大概是住得不舒服的。
「你再告訴我,為何鳳凰神會跟在你身邊?」
相里鴻嚴肅地看著他,想起孔雀剛死,心念電轉,「莫非他是……」
相里飛盧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只是順著他的話,算是承認了:「是我們新的……神。」
「那更不能怠慢!」
相里鴻的手有些顫抖,看向他的視線也多了幾分責備的意思,他壓低了聲音,「是我們新的護國神,那更不得了!怎麼能讓人家住那個地方?」
相里飛盧閉了閉眼:「這件事,我之後會向您解釋,師父。」
他隨相里鴻一起進了內庭,關上了門,各自坐下。
服侍相里夫人的丫鬟過來送了茶,又告訴相里鴻說:「夫人舊病又犯了,無法起身,大約要休息幾天,沒辦法出來迎客,也讓大人您放心,不是大事。」
相里鴻點點頭:「好,告訴夫人好好休息,我晚上來看她。」
如同普通的兵刃傷不了神的軀體一樣,鳳毛麟角,用普通的火燒不了,相里飛盧引三昧真火決至青月劍,煞氣引動,燒了兩三個時辰,才得到了不足一兩的灰燼。
已經是正午時間了,但天色還暗著,如同黑夜。外邊雨聲連綿不絕。
相里飛盧調好水碗,送到相里鴻面前:「師父,先喝下吧。」
相里鴻卻沒有喝。
他很小心地雙手把葯碗放在了桌邊,走出去,低聲對外邊一個守著的神官說:「讓大家輪流過來取葯,年輕人優先,我們一把老骨頭了,不急於這一時。」
人們陸陸續續地來了,在庭院里守著秩序排隊。
相里飛盧帶來了醫治骨病的葯這件事,多少算是一絲希望,掃除了一些這個鎮上持續已久的陰霾。
鳳毛麟角本來就是奇珍中的奇珍,以這兩者入葯,藥效立竿見影,有人飲下之後不消半柱香時間,疼痛就已經消解,癥狀輕一點的,畸形的骨節也在發熱退回正常模樣。
「那暗神農書中所說的不假,雖然是奇門邪術,卻當真有效。」
相里鴻拄著拐杖,依然沉穩地立在庭院里。
相里飛盧坐在桌邊,垂眼寫著輔助藥方,隨口答道:「那本書其實也並非是邪書,只是都記載著常人不可得之物,常人不敢想之事,要做成這些事,承擔的因果業力不會少,踐行者多半沒有好下場,是以慢慢的,這本書在傳言中就成了邪書。」
「是這個道理。」
相里鴻依然站在門口,凝視著青灰色的雨幕,片刻后,他說,「今日沒見到容儀小公子,佛子一會兒若是得空了,還望請上神下來,我要帶著青月鎮的大家當面謝他。」
相里飛盧停了筆,抬眼看過去。
「你也要謝他才是。」
相里鴻嚴肅地看著他。
這句話,是從前還在王都佛塔修行時,他教訓他的口吻。
相里鴻又等了一會兒,終於等到了他吩咐下去、取來的東西——幾個神官抱著幾個箱子走了進來,他指了指,示意他們放在相里飛盧身邊。
「我們青月鎮,種不了梧桐木,梧桐這種怕水的樹,在我們這裡留上三四天就要爛根。現在我們什麼都沒有了,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已經沒了,連一捆干稻草都找不到……這裡邊的兵器,是封在倉庫里的,破銅爛鐵一堆,沒用過,好在只有上邊的鐵合玉還是乾淨的,沒沾過血腥,勉強還算有點靈氣,或許可以供上神休養。」
相里鴻說,「我讓他們過會兒熔煉了,拿這些鐵合玉,給他做一個窩,看看上神喜不喜歡了。這件事,鄉親們也會同意的,他們會知道神還沒拋棄我們。」
相里飛盧沉默地站在一邊,看著這沉沉的幾大箱子兵器——那些剩下的鐵合玉,被熔在兵器中,原來是青月鎮家家戶戶搜羅獻出的,有的已經經歷了許多代,染上了銹跡,只有神玉光潔如新。
但無論是新是舊,都被精心保養、擦拭過了。
這鎮上的人沒有一個人走,哪怕拿著這些破銅爛鐵,哪怕在終日水霧中染上骨病,青月鎮自古就是姜國的護國之地,他的青月劍就是在這裡打造出來。
兵器是他們的骨,神淚泉是姜國水脈,神官塢是歷代庇佑他們之所,所以沒有人走。
這些東西太沉,還要搬到最中心的冶鍊居去,神官搬得很吃力,忽而見到相里飛盧走上前來,輕輕接過了:「給我吧。」
那小神官下意識地一驚,抬眼撞上相里飛盧蒼翠淡靜的一雙眼。
「我去……去給他做個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