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修改章節提要)
03
佛門五戒中,有一條就是妄言戒,不能說下流話。
相里飛盧修佛這麼多年,一直被當成國寶供起來,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輕浮放浪的話。
他眉心皺起,收間的青月劍剛剛握緊,那鳳凰卻又從窗台上往下輕輕一跳,須臾間就落到了他跟前,和他只隔著一兩寸的距離,呼吸輕輕拂過面前。
相里飛盧指節發力,尚未動作,卻即刻發覺自己被牢牢地定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連聲音都無法發出。
容儀一隻手已經不老實地摸上了他的手腕。
相里飛盧的的骨節比他的要大,大而修長,肌膚內側有常年修書、種藥草、持劍而留下的薄繭,十分溫暖,帶著些許天生佛子驅邪除惡的正氣,在這陰雨冷天里,還有隱隱的燙。
周圍沒有人了,可是塔樓外不時有禁軍列隊巡邏,恆長、穩定的雨聲中,能分辨出禁軍踏實有力的腳步聲,壓低的說話聲音,越來越近,彷彿即刻就要靠近門前。
容儀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腕上,肌膚傳來的觸感微涼而細膩。
他捨不得那溫度,摸了又摸,隨後才往下,輕輕扣住他的青月劍,好玩似的,彈了兩下,青色的劍身發出錚錚迴響。
青月劍是姜國歷代國師傳下來的古劍,真正殺了千年妖鬼的神兵,蘊藏著尖銳鋒利的煞氣。這把劍連神的軀體都可以破開,如果是普通的妖魔鬼怪,根本連靠近都沒辦法。
——這鳳凰是神,或許不假。
相里飛盧聽見眼前人咕噥了一句。
「這把劍太冷了,你要不要換一把?」
或許是真的太冷,眼前人把手縮了縮,又重新沿著他的手腕爬了上去,穩穩地攀住他的手臂,藏在了他的袖子里。
爐火跳動了一下,忽而燒得更旺了,暖黃的火光升騰起來,相里飛盧才正眼看見了容儀的面容:很明艷好看的一張臉,好看得幾乎有些逼人。
那雙烏黑的眼睛湊得很近,與那帶著花香的呼吸一樣。
他們距離多近?隔著兩寸?一寸?或是兩指?一指?
外邊禁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門口隱約能看見禁軍的馬燈燈光照過來。
相里飛盧的眼睫顫動起來,渾身蓄力,想要擺脫這樣的禁錮。
容儀卻沒有動,他還是湊得極近,認真端詳著他。每說一個字,溫熱芬芳的呼吸就貼近一次。
「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家有一顆玉菩提,你眼睛的顏色,是菩提葉子的顏色。」
相里飛盧的眼睫顫得更厲害了,眼底情緒洶湧。
外邊腳步聲停了一下,問道:「大師,天快亮了,您如果沒有別的吩咐的話,我們就先回去了。今日天涼,您一定注意保重身體。」
一門之隔,門內的火光彷彿跟著外邊的冷氣晃動了一下。
室內一片寂靜。
今日值夜的禁軍隊長察覺出這種安靜有些不對勁,跟著又問了一句:「大師?」
他又等了片刻,正準備推門進入時,恍惚間聽見了一聲壓抑的回應:「無事。」
禁軍隊長身經百戰,對各種事情有著格外敏銳的直覺,他聽出這一聲中有些不對勁,抬眼看見塔樓的門尚未關好,於是遲疑著走近了,伸手去替相里飛盧關好門,餘光卻一眼瞥見房內的樣子:一個穿著粉白衣裳的少年人立在相里飛盧跟前,兩個人親密無間。
衛隊長心裡一驚,急忙關上門,回頭示意其餘人快速離開。
人走了之後,容儀也終於心滿意足地觀察完了他的新任鏟屎官,給相里飛盧解開了定身術,隨後回頭看了看,若有所思:「那個人看到了。」
相里飛盧平生從未受到過這樣的羞辱,一剎那臉色就青了,反手就要出劍。
這次容儀沒擋,只是原地不動站著,烏黑的眼眸依然盯著他看,若有所思:「你的脾氣很大,不過沒有關係,我的脾氣很好。原來人間的佛子,是有脾氣的,也會對人刀兵相向。」
他覺得很新奇,很有意思,見慣了梵天那些千人一面、無情無思的羅漢,他覺得相里飛盧的一切都很有意思。
相里飛盧的青月劍已經出鞘,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容儀話音落下來后,他的動作頓了頓,隨後停住了。
眼前的少年一臉平常,像是沒有意識到身處的危險——或者說,沒有覺得這是危險。
冷而煞的劍刃只差再用勁一分,就要割破他的衣衫。
「你到底想幹什麼?」
容儀瞅瞅他:「與你降情劫。看來你記性也不太好,不過也沒有關係,我的記性是很好的。」
「除了這件事之外?」
相里飛盧蒼翠的眼底不帶任何情緒,只有鋒利的壓迫感,他天生渡魔覺,看一切的視線都審慎、冰冷,已經形成習慣。
容儀有些疑惑:「除了這件事之外?」
「姜國是我所守護地界,你如果敢動這裡半分,敢傷姜國子民一毫……」
相里飛盧身上的煞氣更甚,「不論你是何方神魔妖鬼,我都不會放過。」
容儀琢磨了一下,很誠實地回答道:「我並沒有接到相關的任務。」
相里飛盧看著他,眉頭緊皺,嘴唇抿成一線。
窗外忽而響起鐘聲,是姜國每天天明時的第一聲撞鐘聲響,餘音回蕩不絕,悠揚宏大,整個塔樓都被這種鐘聲籠罩。
這一聲鐘聲,也意味著相里飛盧可以休息了。一天中陽氣最弱、最容易被妖魔鬼怪趁虛而入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容儀轉頭聽那鐘聲,忽而伸手隨手一指,門迎聲而開,外邊的晨霧與微雨飄了進來,鐘聲震得磚石間的凹凼波光粼粼。
相里飛盧握著青月劍的手指又緊了緊,視線緊緊地盯著容儀,提防著他再做出什麼動作來,卻只撿到容儀仰起頭,眯眼往遠處看過去,透過青灰色的天幕與雨幕,掃了一眼整個還在安睡中的城池。
容儀瞅了一眼,隨口說道:「你的姜國屬水,玄武壁水貐星照耀的地方,我師父本以玄水之力護佑這裡,但是他死了,姜國國運必然就此衰微,你也改變不了。不過你和那些人不同,你的壽命還有很長,日後過了情劫,飛升化神,也不會受這些影響……」
相里飛盧冷笑一聲:「不勞上神費心,這個情劫我不過,也請上神從何處來,回何處去吧。」
容儀歪歪頭,正準備說話,外邊又傳來了人聲與腳步聲:「大師回去歇息了么?我們過來替您守塔了。」
敲門聲響了起來,容儀瞅瞅門,又瞅瞅相里飛盧,這次倒是很乖,很自覺地隱去了身形。
來的是客苑裡住著的那些僧侶,每天都會跟著相里飛盧修書、修行,也自發地在相里飛盧休息的時候前來替他守塔,只是今天……來得有些早了。
「禁軍統領叫我們早些來,說佛子您有一些事,恐怕耗費心力,要我們早些來替……」
「無妨。」
相里飛盧看了一眼在旁邊找了個角落盤腿坐下的容儀,強迫自己把視線挪回來,淡聲交代事宜。
天慢慢亮了,相里飛盧講完后,又多花了一些時間替人解惑、講經。
容儀從來不愛聽這些東西,原來在梵天聽明王們講經,他必然是第一個睡著的。
「我相即是非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是非相……」
角落裡的少年換了個姿勢,眼皮子直往下墜,倒是很放心大膽地找到了依靠——靠在了相里飛盧平日里坐著的地方,順手摸了那本厚實的姜國讖緯抱在懷裡,用來擱下巴。
相里飛盧的聲音停了停。
「……大師?」旁邊的僧侶有些疑惑地抬起眼,也只敢偷偷覺得不對,不敢長時間看他。
相里飛盧繼續握著經書,接著講道:「須菩提言,以三十二相觀如來……」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
角落裡的少年又換了個姿勢,往爐火邊靠了靠,眼看著門開著,吹進來的風卷著火舌往上刮,快要燎了他的頭髮,以及懷裡那本古舊的讖緯。
相里飛盧又停了停。
這次他沒等其他人問,停了話頭,說:「改日再講。今日無事,你們不用替我,回去多睡一會兒好覺吧。」
人又一個一個退去了,相里飛盧關上門前,抬眼看去,容儀卻彷彿知道了一樣,睏倦地睜開了眼睛,跟著爬了起來。
那懷裡的書,也就隨便一扔,丟在了一個蒲團坐墊上。
容儀問:「你終於要回去睡覺了?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吧?」
相里飛盧沉默不言,只是眉頭緊皺著。
他俯身拾起那本讖緯,仔仔細細擦拭了一遍,彷彿容儀碰過的東西,都變得髒了起來。
沿著最高的第七層塔,往走廊轉到盡頭,就是他的卧房。
房裡的一切都乾淨古樸,簡單得接近簡陋。
容儀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相里飛盧進門后,反手關上門——
卻見到容儀非常自然地穿牆而入,隨後眯起那雙鳳眼,打量了起來。
「這是什麼床?」他一眼看到了相里飛盧的卧床:一張半舊的木製拔步床,上邊鋪著簡單的床褥和被子。
「凡間的床。」相里飛盧聲音平靜而冷漠,「這裡沒有給上神睡的地方。」
「那你沒有給我準備窩嗎?」容儀想了想,「我看你給其他人都準備了窩,在這個塔的第一層。」
「客苑只給雲遊的學者、僧侶,以及前來住宿的施主。」相里飛盧開始凈手洗漱,「上神衣食無憂,何必與凡夫俗子搶奪一間客房。」
「那我不和他們搶,我就在你這裡睡覺。」
容儀又開始研究起來。
他找到了相里飛盧放在桌邊的一把桐油紙傘,「這是傘么?」
梵天不下雪也不下雨,永遠風和日麗,容儀從小到大就沒見過別的天氣,更不用說接觸傘,這一切都是他在話本里看見的。
相里飛盧卻沒回答了,他和衣上了榻,準備休息。
容儀見他已經上床了,於是又回頭,開始找自己的窩——相里飛盧房裡乾乾淨淨,什麼都找不到,只有桌上放著一套乾淨的茶具,一個茶壺,兩個茶盞。
容儀拿起其中一個茶杯端詳:青瓷的茶盞,杯口很圓,就是有略微的小。
他思考了一會兒后,把茶杯放了回去。
相里飛盧扯過被子,聽見房裡沒聲音了,本以為容儀已經離開了,卻聽見了很輕微的刮擦聲響。
他睜眼看去,望見桌子正中……蹲著一隻碩大的鳳凰。
容儀變了原身,雍容華貴的一隻神鳥,兩隻細長的爪子蜷縮了起來,居然很穩當地在茶盞正中站住了。
那麼一點小小的杯口,不僅塞了兩隻鳳爪,很辛苦地托住了這隻鳳凰的屁股和尾羽,呈現著一種搖搖欲墜的模樣。
容儀見他睜眼了,友好地跟他商量了一下:「佛子有心了,只是我覺得,這個窩漂亮是漂亮,可是或許有點小,還有點硬……」
相里飛盧:「……」
他重新閉上眼,不問外物。
外邊的雨下大了,雨聲淅瀝,漸漸替代了房中其他的聲響。
容儀沒有聲音了,相里飛盧翻了個身,望見這隻鳳凰真的以這個姿勢盤起來,歪頭睡著了。
他有些疲倦了,也不想應付這莫名其妙闖進他生活的神明。
只要自己漠視不顧,這隻鳳凰應該會自己走吧?
迷濛間,困意漸漸上涌,相里飛盧夢見了一些往事。
他很少做夢,或許是因為心思一直為姜國繃緊著,沒有時間來做夢,可如今孔雀已死,神葬剛剛結束,太多的事情壓在了一起,反而不平常了起來。
他夢見他還小的時候,他師父還沒有離世,帶著他編寫、批註姜國國史,撰寫讖言。
他師父說:「你出現在佛塔下的那一天,姜國皇都來了七十七隻青鸞,盤旋不去。你這一聲,註定與神鳥結緣。」
隨後又是另一個夢,夢裡他什麼都看不清,連自己都看不清,只記得自己彷彿身在一個黑暗幽閉的角落,袖中籠著一隻毛絨絨的神鳥。
那羽毛是他生平從未見過的輕軟與柔和。
他沒有見過孔雀原身,更不要說揣在袖子里摸一摸。
孔雀是護國神,他亦從不逾矩,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姜國,好像還能說千言萬語,但除了姜國,也說不了其他的什麼。
……
雨聲還在繼續,天應該亮了,但室內卻更暗了起來。
他依稀聽見杯盞碰撞的聲音,一剎那也忘了自己的房中是不是還有別人——但下一刻,他從夢中醒了過來,神志抽離,有什麼微涼的、柔軟的、帶著香氣的東西,擠進了他的懷裡。
少年人寬了外袍,穿著薄薄的一層裡衣鑽過來,烏黑的長髮帶著花香與露水的氣味,先是涼,隨後是蔓延散開的熱度,暖烘烘地在彼此間升騰。
容儀眼睛閉著,扒著他一條胳膊,嘴裡咕噥著,顯然也不是跟他講道理:「你不要睡覺了,我要睡這個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