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07
這一剎那,相里飛盧的指尖如同著了火一樣,滾燙僵硬。
他下意識就要推開他,容儀卻攀著他的領子不放,兩隻胳膊大大方方地圈住他的脖頸,俯身貼在他耳畔。
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髮絲和頸間:「你不要躲我,你替我梳毛,禮尚往來,我也替你梳一梳。從前我替那些人梳毛,他們都躲,可我們鳳凰,也只給最親最好的那個人梳毛。」
他伸出手,細長白凈地手指劃過去,輕輕覆住相里飛盧的手,帶來溫涼暖意。
相里飛盧下意識地要抽回手,卻又聽見容儀咕噥了一句:「你不讓我用法術,可你又不肯聽我的話。」
這話聽起來很平常,就像是少年人最普通的抱怨。
相里飛盧抬眼注視容儀的神情,想起他在佛塔時見他第二面的做法,容儀用了一個定身術。
容儀論法力,遠在他之上,甚至遠在孔雀大明王之上。
他要做什麼,他其實攔不住。
容儀破他的囚神法決時,甚至沒用法力,只是踏出門而已,鳳凰火的業力已經可以讓佛光籠罩之地充滿焦枯。
如今這鳳凰顯露出的乖巧的一切面目,都只因為他當他認養了自己。
相里飛盧不說話,壓抑著吐息,也不再動了。
他渾身僵硬,蒼翠的眼裡瀰漫著濃重的情緒,壓抑起伏。
而容儀渾然不覺,他仍然抱著他的肩膀,趴伏在他懷中,偏頭側頸,將下巴輕輕擱在他肩頭,伸手去為他梳理頭髮。
那是林間鳥兒們最常有的姿態,交頸纏綿,吐息溫熱。
相里飛盧的頭髮很順,很漂亮,原來在佛塔時束起來,配一個簡單質樸的青玉弁,端肅而威儀,容儀的指尖勾來勾去,其實反而將他原本的頭髮弄亂了,青絲纏在白皙的指尖,間或扯不開,還弄斷了幾根。
他心虛地收回手,抬眼看看相里飛盧,但那雙翠綠的眸子里並不像是在生氣,只有某些複雜而凝重的情緒,那對蝴蝶一樣的睫毛,也和上一次一樣劇烈地顫動了起來。
容儀於是繼續趴在他懷裡,手縮回來,不再勾他的發,而是開始不懷好意地往相里飛盧胸前摸,安心地貼著他硬實寬厚的胸膛。
「你很好,上一個養我的年輕人,我要與他梳毛,他嚇得連滾帶爬地跑了,我不明白。被我梳毛是很可怕的事嗎?」
容儀高高興興賴在他懷裡,繼續回憶,「上上一個,他很會喂鳳凰,見我第一面,剝了練實搗碎,伴著瓊花玉露漿餵給我吃,我覺得很好吃,於是也給他喂,但是他也嚇得連滾帶爬跑了。我也不明白,我們反哺,也是做鳳凰的禮儀……」
相里飛盧沒有答話,容儀還趴在他懷裡,少年人地軀體一動不動久了,他漸漸也習慣了這種觸感,僵硬的脊背慢慢軟化。
他想著,容儀所說的反哺,大概就是鳥兒間嘴對嘴餵食的那種喂法。
「上神,有些事,莫強求。」
容儀抬起眼,望見相里飛盧那雙翠綠的眼已經鎮定下來,恢復了平常的淡靜。
他問道:「什麼叫強求?」
是了,這鳳凰也不知道,他是明行,從來沒有讓他覺得是強求的事,也從沒遇到過強求不來的事。
容儀又睡著了,依然是趴在他懷裡的姿勢。
周圍一片寂靜,相里飛盧看著他烏黑的發頂,發頂中心有一個圓溜溜地璇兒,幾撮壓不下去的頭髮跟著翹了起來。
他動了動,容儀就不滿意地哼唧起來。
這鳳凰找不到窩,就乾脆拿他當窩,手也緊緊地扒著他不放,怎麼掙都沒有辦法。
相里飛盧沉默片刻后,於是任由他睡在自己懷裡,一手抱著他,一手輕而慢地伸出去,拿起旁邊的佛經,垂眸誦讀。
早晨其他人陸續醒了,外邊熱鬧起來,相里飛盧聽見了車夫和隨侍驚訝的聲音,緊跟著有人低聲來報:「大師,大師您醒著嗎?」
相里飛盧的位置本在正中,原來因為被容儀霸佔了的緣故,只挪到側邊去,背後抵著窗。
他懷裡趴著一個人,沒辦法再回頭開窗,於是低聲說:「醒著,有什麼事情,靠近說。」
「大師,這恐怕要您自己下來看一看。」車夫的聲音里都透著惶恐。
相里飛盧聞言,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少年。
容儀還死死地扒住他不放。相里飛盧此番神色也冷了下來,垂眼耐心去掰他的指尖。
容儀還沒醒,手是放開了,倒是不抓著他了,卻抓住了他的青月劍。
這劍殺氣濃重,又藏著聚陰之地的戾性與靈氣,容儀抓了一會兒,大約是覺得冷,整個人抖了一下,又往裡縮了縮。
相里飛盧將那本佛經塞在他手中,提劍下了車。
他們昨日停在一處荒無人煙的山川平原前,相里飛盧下車一看,靜謐幽綠的山林卻改換了風景——所有樹木枝葉,一朝而落盡,遠處山雲雨水不斷,如同水墨。
他們所在的這個地方卻沒了雨水,朝夕之間,綠地換為荒漠,一片蕭索。
這焦灼乾枯的氣息令他很熟悉,相里飛盧抬眼去看,昨天容儀坐著玩火的地方,正是焦灼感最盛的地方。
容儀的鳳凰業力,哪怕只是指尖涌火玩一玩,對姜國的水脈都會有著不可逆轉的影響。
今日是他第二次見識了。
「大師,這個可……」
相里飛盧眉頭皺起:「……無妨。」
他回頭上了車,其餘人照常隨行。
容儀已經醒了,大概還遵守著他不許和姜國人接觸的規矩,沒有鬧也沒有叫他,只是一個人爬了起來,乖乖地啃著果子。
他還是不會自己剝皮,於是只吃不用剝皮的冬棗。
相里飛盧注視著他,握著青月劍的手微微用力:「上神,此行南下,我有些話要與你說,我帶你出來,已經不合適了。約法三章,希望上神能做到。」
容儀想了想:「約什麼?」
「第一,不與姜國人交流,第二,不使用法力,第三,」相里飛盧忖度了片刻,「行動舉止,向我報備,不得擅自行動。」
容儀歪頭瞅著他,若有所思。
他是神,耳力好,從他醒過來后,就聽見了外邊那些人在議論什麼,弄明白了昨天發生的事。
他又拿起一顆冬棗,凝視著相里飛盧,說道:「不是我要弄成那個樣子,是你們姜國五行已經失衡,我的法力,或者其他什麼人的法力,都會引起很嚴重的後果。」
相里飛盧神情冷淡:「別人如何,我不管。上神能做到這些嗎?」
「那你是以什麼身份向我提這句話呢?」容儀眼睛彎起來,「我不笨,佛子,現在是你有求於我。這個約法三章中,你是我的餵養人,還是姜國國師,又或是其他的什麼身份?」
相里飛盧頓住了,神情複雜。
「你不說話,那我提供一個解決辦法。」容儀聲音溫柔,還是很耐心地跟他商量著,「我可以不說話,不用法力,一直跟在你身邊,可是我也要跟你約法三章。」
「你要每天給我梳毛,親手喂我,在別人面前,你要讓人知道,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不允許其他人,其他鳥,插足我們之間。你覺得呢?」
他又湊近了,和昨天一樣,又非常不老實地摸上他的手。「我要親你,我要抱著你,我要摸摸你……這些事,也是我們當鳳凰的對餵養人的禮儀。」
他得寸進尺,從來沒有人對相里飛盧說過這樣的大不敬之話!
相里飛盧又僵了僵——有一剎那,他是想拔出青月劍的。
這鳳凰的本性正在逐漸顯現,在那嬌憨可愛之外的、令人窒息的壓迫力和無所顧忌的任性。
容儀的眼底澄澈乾淨,照著他的影子,帶著一些笑意:「佛子,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但憑上神所願。」相里飛盧眼底蒼翠,眸色幽深,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容儀的眼睛更彎了,笑意像是會蕩漾出來,他瞅了瞅他,又埋頭看了看那盤水果,拿了一個荔枝遞給他,期期艾艾的:「我想吃這個,可是不想剝皮,也不想吃核。」
看相里飛盧不動,他又補了一句:「而且你還沒親手餵過我吃果子。」
相里飛盧接過那枚荔枝,垂下眼,也不說話,指尖周旋,不多時,瑩白剔透的果肉就已經露了出來,滿含汁水,清甜濃郁的香氣溢出來。
他看著容儀,容儀也還是一樣,清澈的眼望著他。
相里飛盧伸出手,將那果子遞到他嘴邊。
容儀嗅了嗅,很高興,張口欲咬,但一看見相里飛盧的神情,他想了想。
又把嘴巴抿了起來。
容儀歪歪腦袋,變回鳳凰的模樣,拍拍翅膀鑽回相里飛盧的坐墊上,盤一盤趴下了。
他說:「我好像突然也不是很餓了,我想先睡一覺,佛子,你下次再給我喂吧。」
他們不日抵達了青月鎮。
這期間,容儀倒是真正做到了和他承諾的那樣,乖乖的也沒出來,就一直呆在他身邊。
相里飛盧隨行人員,多少一早聽說了他身邊來了個少年的事,哪怕沒有窺視,多少也能猜出些什麼——如果馬車裡沒有別人,相里飛盧和誰說話?
故而容儀從馬車裡鑽出來,第一次沒隱去身形的時候,其餘人也並沒有多驚訝,只是按照對相里飛盧的尊崇,也稱他一聲小公子。
只是這漂亮的小公子不說話,像是一個小啞巴,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相里飛盧,相里飛盧去哪裡,他就去哪裡。
時是清晨,天邊泛起魚肚白,一下來,霧氣就翻湧著撲面而來,混雜著水汽、青石與草木腐敗的味道,呼吸間都帶著微甜。
下馬車后,鎮上的人是用船來接,短短几步路,衣袖上已經凝滿了水珠。
「大師,相里先生等候已久,請您過去。」
相里飛盧低聲道:「好。多年不見,師父如今可安好?」
「還是老樣子,捉妖,修經法,只是近日有一樁喜事,相里先生也有所改變,您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相里飛盧頷首。
他打量了一下青月鎮——這個有著神淚冷泉的小鎮,出產六界特有的鐵合玉,是一種流光溢彩、天生正氣的礦石,此地也一直以鍛造神兵為主業。
他的青月劍作為鎮國神劍,也是由這裡的人一手打造,千年淬鍊。
從前,每戶人家房檐底下都會掛上一枚紅繩綁著的鐵合玉,如今只見到家家戶戶房檐下的紅繩,卻沒見到昔日風拂過,成排鐵合玉晃蕩閃耀的場景。
船家注意到他的視線,咳嗽了幾聲,笑聲里有幾分沙啞:「都拿去熔了,做神兵,殺妖怪。可妖怪……殺不盡。這些年,越來越多。好在相里先生撐著,如今佛子您也來了……」
後邊的人搬著他帶來的經書與草藥。
水霧太重,人人呼吸不暢,咳嗽聲此起彼伏。
姜國本阿里就已經雨水多,河道附近都修著高層竹樓,一層放著船,汛期一來便空出去。而如今,連二層、三層都留下了被水淹過的痕迹,卯榫生霉,牆貼剝落。
這個城鎮彷彿被死死地摁入水中,泡上了很長的一段日子。
相里飛盧垂眼去看船家,不止船家,還有許多人腿上都綁了止疼的縛帶,應該也是骨病纏身。
容儀手腳慢,又是鳳凰,不是很喜歡水——他打量著穿過街巷的小橋流水,他們這條船離岸遠,遠而高,猶豫著怎麼往下跳。
別人跟他說話,他也不出聲,很乖,又很無措。
不讓他用法力也不讓他變鳳凰,他就像個普通的少年。
相里飛盧注意到他在這裡磨磨蹭蹭,猶豫了一下,想起他和容儀的「約法三章」,走過去伸手,淡聲說:「過來。」
容儀於是握著他的手,高高興興地跳了下來,順便撲在他懷中。
相里飛盧攬著他往船裡帶,等容儀站定后,方才給他指了座位,就挨在自己身邊。
船里一堆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容儀倒是非常不見外,船上人端來點心和茶水,他吃光了一盤,還去搶別人的——因為答應了不能開口說話,他也不明搶,只是看著誰面前還有剩下來的好吃點心,他就走過去站著,只是彎起眼睛笑,眼巴巴地看著。
他這麼站著,人家也不好意思不給,於是全進了他的肚子里。
相里鴻住在鎮中神淚泉旁側,作為神官,必須駐守在此。
相里飛盧過來的時候,他就站在岸邊迎接:「來了?」
相里飛盧起身上岸,安靜回答:「來了,師父。」
相里鴻是姜國上代國師,手把手在佛塔中將他拉扯大。
他隨他姓,幾乎已經當他是半個父親,只是空門心無掛礙,相里鴻辭去國師一位后,沒有留在佛塔中,而是來了青月鎮,成為了一名普通的神官。
只是這次再見,相里鴻已經和他一樣,長發高冠,只是他仍然滿頭烏髮,相里鴻卻已經鬢角斑白。
「我還俗了。如今不配佛子一聲師父,我與我娘子前些日子結親,只是她身體不便,現在無法見你。」
「你從小到大都是倔強性子,沉默寡言,從不把別人放在眼中,我離開佛塔前最擔心的事,是怕你寂寞,也怕你以後有什麼想不通,一意孤行,多少想你有個伴兒。」
相里鴻面色雖然透著滄桑,卻依然有著年輕時的堅毅與從容,只是聲音帶著微微的沙啞,「這麼多年,到底你我,都還是有一些改變,是不是?」
他的視線落到相里飛盧身後。
容儀很乖地跟在後面,只是四處打量,時不時嗅一嗅,等意識到眼前的神官是對著自己說話的時候,他抬眼笑了笑。
他長得好看,笑起來更是眼底清透,十分乖巧。
相里飛盧知道這一路已經無數人誤會了,沉聲說:「我這邊的話……說來話長,此事可以解釋。」
相里鴻卻沒理他,過來找容儀聊了聊。
「你叫什麼名字?」
「哪裡人氏?」
「年方几何?」
容儀全部不說話,就瞅著他笑,又看了看相里飛盧。
相里飛盧忍了忍:「此時,可以說話。」
相里鴻聽見這句話,倒是挺意外地瞧了瞧他這個徒弟:「怎麼,你平日不允許他跟人說話?」
相里飛盧才發覺這麼回答,反而更古怪了起來,另一邊,容儀卻「哦」了一聲,乖乖回答。
「我叫容儀。」
「梵天人氏。」
「年方三百歲。」
「他不許我跟別人說話,只許我跟他說話。」
容儀瞅了瞅相里飛盧,「我也是很沒有辦法。」
相里飛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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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腦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