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兒和尚
瓢兒和尚
為《咸淳》,《淳佑臨安志》,《夢梁錄》,《南宋古迹考》等陳朽得不堪的舊籍迷住了心竅,那時候,我日日只背了幾冊書,一枝鉛筆,半斤麵包,在杭州鳳凰山,雲居山,萬松嶺,江乾的一帶採訪尋覓,想制出一張較為完整的南宋大內圖來,藉以消遣消遣我那時的正在病著無聊的空閑歲月。有時候,為了這些舊書中的一言半語,有些蹊蹺,我竟有遠上四鄉,留下,以及餘杭等處去察看的事情。
生際了這一個大家都在忙著爭權奪利,以人吃人的二十世紀的中國盛世,何以那時候只有我一個人會那麼的閑空的呢?這原也有一個可笑得很的理由在那裡的。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成功以後,國共分家,於是本來就系大家一樣的黃種中國人中間,卻硬的被塗上了許多顏色,而在這些種種不同的顏色里的最不利的一種,卻叫做紅,或叫做赤。因而近朱者,便都是亂黨,不白的,自然也盡成了叛逆,不管你怎麼樣的一個勤苦的老百姓,只須加上你以莫須有的三字罪名,就可以夷你到十七八族之遠。我當時所享受的那種被迫上身來的悠閑清福,來源也就在這裡了,理由是因為我所參加的一個文學團體的雜誌上,時常要議論國事,毀謗朝廷。
禁令下后,幾個月中間,我本混跡在上海的洋人治下,是冒充著有錢的資產階級的。但因為在不意之中,受到了一次實在是奇怪到不可思議的襲擊之後,覺得洋大人的保護,也有點不可靠了,因而翻了一個筋斗,就逃到了這山明水秀的杭州城裡,日日只翻弄些古書舊籍,扮作了一個既有資產,又有餘閑的百分之百的封建遺民。追思憑弔南宋的故宮,在元朝似乎也是一宗可致殺身的大罪,可是在革命成功的當日,卻可以當作避去嫌疑的護身神咒看了。所以我當時的訪古探幽,想制出一張較為完整的南宋大內圖來的副作用,一大半也可以說是在這Camouflage的造成。
有一天風和日朗的秋晴的午後,我和前幾日一樣的在江干鬼混。先在臨江的茶館里吃了一壺茶后,打開帶在身邊的幾冊書來一看,知道山川壇就近在咫尺了,再溯上去,就是鳳凰山南腋的梵天寺勝果寺等寺院。付過茶錢,向茶館里的人問了路徑,我就從八卦田西南的田塍路上,走向了東北。這一日的天氣,實在好不過,已經是陰曆的重陽節后了,但在太陽底下背著太陽走著,覺得一件薄薄的襯絨袍子都還嫌太熱。我在田塍野路上穿來穿去走了半天,又向山坡低處立著憩息,向東向南的和書對看了半天,但所謂山川壇的那一塊遺址,終於指點不出來。同貪鄙的老人,見了財帛,不忍走開的一樣,我在那一段荒田蔓草的中間,徘徊往複,尋到了將晚,才毅然捨去,走上了梵天塔院。但到得山寺門前,正想走進去看看寺里的靈鰻金井和舍利佛身,而冷僻的這古寺山門,卻早已關得緊緊的了,不得已就只好摩挲了一回門前的石塔,重複走上山來。正走到了東面山塢中間的路上,恰巧有幾個挑柴下來的農夫和我遇著了。我一面側身讓路,一面也順便問了他們一聲:「勝果寺是在什麼地方的?去此地遠不遠了?」走在末后的一位將近五十的中老農夫聽了我的問話,卻歇下了柴擔指示給我說:「喏,那面山上的石壁排著的地方,就是勝過寺嚇!走上去只有一點點兒路。你是不是去看瓢兒和尚的?」
我含糊答應了一聲之後,就反問他:「瓢兒和尚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說起瓢兒和尚,是這四山的居民,沒有一個不曉得的。他來這裡靜修,已經有好幾年了。人又來得和氣,一天到晚,只在看經念佛。看見我們這些人去,總是施茶給水,對我們笑笑,只說一句兩句慰問我們的話,別的事情是不說的。因為他時常背了兩個大木瓢到山下來挑水,又因為他下巴中間有一個很深的刀傷疤,笑起來的時候老同賣瓢兒——這是杭州人的俗話,當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時候的神氣,就叫作賣瓢兒——的樣子一樣,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的稱他作瓢兒和尚了。」
說著,這中老農夫卻也笑了起來。我謝過他的對我說明的好意,和他說了一聲「坐坐會」,就順了那條山路,又向北的走上了山去。
這時候太陽已經被左手的一翼鳳凰山的支脈遮住了,山谷里只瀰漫著一味日暮的蕭條。山草差不多是將枯盡了,看上去只有黃蒼蒼的一層褐色。沿路的幾株散點在那裡的樹木,樹葉也已經凋落到恰好的樣子。半谷里有一小村,也不過是三五家竹籬茅舍的人家,並且柴門早就關上了,從彎曲的小小的煙突裡面,時時在吐出一絲一絲的並不熱鬧的煙霧來。這小村子後面的一帶桃林,當然只是些光乾兒的矮樹。沿山路旁邊,順谷而下,本有一條溪徑在那裡的,但這也只是虛有其名罷了,大約自三春雨潤的時候過後,直到那時總還不曾有過滄浪的溪水流過,因為溪里的亂石上的青苔,大半都被太陽曬得焦黃了。看起來覺得還有一點生氣的,是山後面蓋在那裡的一片碧落,太陽似乎還沒有完全下去,天邊貼近地面之處,倒還在呈現著一圈淡淡的紅霞。當我走上了勝果寺的廢墟的坡下的時候,連這一圈天邊的紅暈,都看不出來了,散亂在我的周圍的,只是些僧塔,殘磉,菜圃,竹園,與許多高高下下的狹路和山坡。我走上了坡去,在亂石和枯樹的當中,總算看見了三四間破陋得不堪的庵院。西面山腰裡,面朝著東首歪立在那裡的,是一排三間寬的小屋,倒還整齊一點,可是兩扇寺門,也已經關上了,裡面寂靜灰黑,連一點兒燈光人影都看不出來。朝東緣山腰又走了三五十步,在那排屏風似的石壁下面,才有一個茅篷,門朝南向著谷外的大江半開在那裡。
我走到茅篷門口,往裡面探頭一看,覺得室內的光線還明亮得很,幾乎同屋外的沒有什麼差別。正在想得奇怪,又仔細向裡面深處一望,才知道這光線是從後面的屋檐下射進來的,因為這茅篷的後面,牆已經倒壞了。中間是一個臨空的佛座,西面是一張破床,東首靠泥牆有一扇小門,可以通到東首牆外的一間小室里去的。在離這小門不遠的靠牆一張半桌邊上,卻坐著一位和尚,背朝著了大門,在那裡看經。
我走到了他那茅篷的門外立住,在那裡向裡面探看的這事情,和尚是明明知道的,但他非但頭也不朝轉來看我一下,就連身子都不動一動。我靜立著守視了他一回,心裡倒有點怕起來了,所以就乾咳了一聲,是想使他知道門外有人在的意思。聽了我的咳聲,他終於慢慢的把頭朝過來了,先是含了同哭也似的一臉微笑,正是賣瓢兒似的一臉微笑,然後忽而同驚駭了一頭的樣子,張著眼呆了一分鐘后,表情就又復原了,微笑著只對我點了點頭,身子馬上又朝了轉去,去看他的經了。
我因為在山下已經聽見過那樵夫所說的關於這瓢兒和尚的奇特的行徑了,所以這時候心裡倒也並不覺得奇怪,但只有一點,卻使我不能自已地起了一種好奇的心思。據那中老農夫之所說,則平時他對過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氣,每要施茶給水的,何以今天獨見了我,就會那麼的不客氣的呢?難道因為我是穿長袍的有產知識階級,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與周旋的么?或者還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經,實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佔據了去的緣故呢?從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門外的那一種失心狀態看來,倒還是第二個猜度來得准一點,他一定是將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經里去了無疑。既是這樣,我倒也不願意輕輕的過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樣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麼經。我心裡頭這樣決定了主意以後,就也顧不得他人的願意不願意了,舉起兩腳,便走進門去,走上了他的身邊,他仍舊是一動也不動地伏倒了頭在看經。我向桌上攤開在那裡的經文頁縫裡一看,知道是一部《楞嚴義疏》。楞嚴是大乘的寶典,這瓢兒和尚能耽讀此書,真也頗不容易,於是繼第一個好奇心而起的第二個好奇心就又來了,我倒很想和他談談,好向他請教請教。
「師父,請問府上是什麼地方?」
我開口就這樣的問了他一聲。他的頭只從經上舉起了一半,又光著兩眼,同驚駭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隨後又微笑起來了,輕輕地象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說:「出家人是沒有原籍的。」
到了這裡,卻是我驚駭起來了,驚駭得連底下的談話都不能繼續下去。因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傷疤隱藏過後的他那上半臉的面容,和那雖則是很輕,但中氣卻很足的一個湖南口音,卻同霹靂似地告訴了我以這瓢兒和尚的前身,這不是我留學時代的那個情敵的秦國柱是誰呢?我呆住了,睜大了眼睛,屏住了氣息,對他盯視了好幾分鐘。他當然也曉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從容的含著微笑,從那張板椅上立了起來。一邊向我伸出了一隻手,一邊他就從容不迫的說:「老朋友,你現在該認識我了罷?我當你走上山來的時候,老遠就瞥見你了,心裡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門外咳了一聲之後,才認清楚,的確是你,但又不好開口,因為不知道你對我的感情,經過了這十多年的時日,仍能夠復原不能?……」
聽了他這一段話,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個山僧似的神氣,又想起了剛才那樵夫所告訴我的瓢兒和尚的這一個稱號,我於一番驚駭之後,把注意力一松,神經馳放了一下,就只覺得一股非常好笑的衝動,衝上了心來。所以捏住了他的手,只「秦國柱!秦……國……柱」的叫了幾聲,以後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淚,有好久好久說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話來。
我大笑了一陣,他立著微笑了一陣,兩人才撇開手,回復了平時的狀態。心境平復以後,我的性急的故態又露出來了。就同流星似地接連著問了他許多問題:「薑桂英呢?你什麼時候上這兒來的?做和尚做得幾年了?聽說你在當旅長,為什麼又不幹了呢?」一類的話,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說了一大串。他只是笑著從從容容的讓我坐下了,然後慢慢的說:「這些事情讓我慢慢的告訴你,你且坐下,我們先去燒點茶來喝。」
他緩慢地走上了西面角上的一個爐子邊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間,我又不耐煩起來了,就從板椅上立起,追了過去。他蹲下身體,在專心致志地生火爐,我立上了他背後,就又追問了他以前一刻未曾回答我的諸問題。
「我們的那位同鄉的佳人薑桂英究竟怎麼樣了呢?」
第一問我就固執著又問起了這一個那時候為我們所爭奪的惹禍的蘋果。
薑桂英雖則是我的同鄉,但當時和她來往的卻儘是些外省的留學生,因此我們有幾個同學,有一次竟對她下了一個公開的警告,說她品行不端,若再這樣下去,我們要聯名向政府去告發,取消她的官費。這一個警告,當然是由我去挑撥出來的妒嫉的變形,而在這警告上署名的,當然也都是幾個同我一樣的想嘗嘗這塊禁臠的青春鰥漢。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這個警告發出后不多幾日,她竟和下一學期就要在士官學校畢業的我們的朋友秦國柱訂婚了。得到了這一個消息之後,我的失意懊惱喪,正和杜葛納夫在一個零餘者的日記里所寫的那個主人公一樣,有好幾個禮拜沒有上學校里去上課。後來回國之後,每在報上看見秦國柱的戰功,如九年的打安福系,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橋之戰等,我對著新聞記事,還在暗暗地痛恨。而這一個戀愛成功者的瓢兒和尚,卻只是背朝著了我,帶著笑聲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說:「佳人么?你那同鄉的佳人么?已經……已經屬了沙吒利(註:《辭源》:唐肅宗時,韓翊美姬柳氏,為蕃將沙吒利所劫,后得虞候許俊的幫助,與柳複合。故事見《太平廣記》四八五唐許堯佐《柳氏傳》,孟[]《本事詩·情感》。後人因以沙吒利代指強奪人妻的權貴。宋王詵(晉卿)歌姬為勢家所奪,王賦詩曰:「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即用此典。見宋許[]彥周詩話。)了。……哈哈……哈……這些老遠老遠的事情,你還問起它作什麼?難道你還想來對我報三世之仇么?」
聽起他的口吻來,彷彿完全是在說和他絕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樣子。我問來問去的問了半天,關於薑桂英卻終於問不出一點眉目來,所以沒有辦法,就只能推進到以後的幾個問題上去了,他一邊用蒲扇扇著爐子,一邊便慢慢的回答我說:「到了杭州來也有好幾年了……做和尚是自從十四年的那一場戰役以後做起的……當旅長真沒有做和尚這樣的自在……」
等他一壺水燒開,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幾句問話約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後,破茅篷里,卻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從半開的門口,沒有窗門的窗口,以及泥牆板壁的破縫缺口裡,卻一例的射進了許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來,照得這一間破屋,晶瑩透徹,象在夢裡頭做夢一樣。
走回到了東牆壁下,泡上了兩碗很清很釅的茶后,他就從那扇小門裡走了進去,歇了一歇,他又從那間小室里拿了一罐小塊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來了。拿了幾塊給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塊嚼著對我說:「這是我自已用葛粉做的乾糧,你且嘗嘗看,比起奶油餅乾來何如?」
我放了一塊在嘴裡,嚼了幾嚼,鼻子里滿聞到了一陣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將糕粉吞下去以後,嘴裡頭的那一股香味,還仍舊橫溢在那裡。
「這香味真好,是什麼東西合在裡頭的?會香得這樣的清而且久。」
我喝著茶問他。
「那是一種青藤,產在衡山腳下的。我們鄉下很多,每年夏天,我總託人去帶一批來晒乾藏在這裡,慢慢的用著,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點。」
兩人吃了一陣,又談了一陣,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進了那間小室,一隻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干末,一隻手拿了幾張白紙出來。替我將書本鉛筆之類,先包了一包,然後又把那包干末擱在上面,用繩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蓬的門口,正立住了腳,朝南在看江乾的燈火,和月光底下的錢塘江水,以及西興的山影的時候,送我出來,在我背後立著的他,卻輕輕的告訴我說:「這地方的風景真好,我覺得西湖全景,決沒有一處及得上這裡,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們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勝果寺來。或者明天,或者後天,我就要被他們驅逐下山,也都說不定。大約我們以後,總沒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機會了罷。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說著,他便高聲笑了起來,我也就笑著回答他說:「這總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話(註:指《西湖佳話·靈隱詩紀》,宋之問在靈隱寺遇到出家后的駱賓王的故事。)』,是不是?我雖則不是宋之問,而你倒真有點象駱賓王哩!……哈哈……哈哈」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
原載一九三三年一月十日《新中華》創刊號
祈願
窗外頭在下如拳的大雪,埋在北風靜默里的這北國的都會,彷彿是在休息它的一年來的繁劇,現在已經沉睡在深更的暗夜裡了。
室內的電燈,雖在發放異樣的光明,然而桌上的殘肴杯碗,和老婢的來往收拾的遲緩的行動,沒有一點不在報這深更寒夜的蕭條。前廳里的爪子們,似乎也倦了。除了一聲兩聲帶著倦怠的話聲外,一點兒生氣也沒有。
我躺在火爐前的安樂椅上,嘴裡雖在吸煙,但眼睛卻早就想閉合攏去。銀弟老是不回來,在這寒夜裡叫條子的那幾個好奇的客人,我心裡真有點恨他們。
銀弟的母親出去打電話去了,去催她回來了,這明燈照著的前廂房裡,只剩了孤獨的我和幾陣打窗的風雪的聲音。
……索性沉沉到底,……試看看酒色的迷力究竟有幾多,……橫豎是在出發以前,是在實行大決心以前,……但是但是……這……這可憐的銀弟,……她也何苦來,她彷彿還不自覺到自己不過是我的一種caprice(英文:任性)的試驗品……然而一種caprice又是從何而起的呢?……啊啊,孤獨,孤獨,這陪伴著人生的永遠的孤獨!……
當時在我的朦朧的意識里迴翔著的思考,不外乎此。忽而前面對著院子的旁門開了,電光射了出去,光線里照出了許多雪片來。頭上肩上,點綴著許多雪片,銀弟的娘,臉上裝著一臉苦笑,進來哀求似的告我說:「廣寒仙館怡情房裡的客人在發脾氣,說銀弟的架子太大,今晚上是不放她回來了。」
我因為北風雨雪,在銀弟那裡,已經接連著住了四晚了,今晚上她不回來,倒也落得乾淨,好清清靜靜的一個人睡它一晚。但是想到前半夜廣寒仙館來叫的時候,銀弟本想託病不去,後來經我再三的督促,她才拖拖挨挨出去的神情,倒有點覺得對她不起。況且怡情的那個客人,本來是一個俗物。他只相信金錢的權力,不曉得一個人的感情人格的。大約今晚上,銀弟又在那裡受罪了。
臨睡之前,將這些前後的情節想了一遍,幾乎把脫衣就睡的勇氣都打消了。然而幾日來的淫樂,已經將我的身體消磨得同棉花樣的倦弱,所以在火爐前默坐了一會,也終於硬不過去,不得不上床去睡覺。
蓬蓬蓬蓬的一陣開門聲,叫喚聲,將我的睡夢打醒,神志還沒有回復的時候,我覺得棉被上,忽而來了一種重壓。接著臉上感著了一種冰冷冰冷的觸覺。我眼睛還沒有完全打開,耳朵邊上的一陣哀切的斷續的啜泣聲就起來了。
原來銀弟她一進房門,皮鞋也沒有脫,就拚命的跑過來倒投在床上,在埋怨我害她去受了半夜的苦。暗泣了好久好久,她才一句一句的說:「……我……我……是說不去的……你你……你偏要趕我……趕我出去,……去受他們這一場輕薄……」
說到這裡,她又哭了起來:「……人家……人家的客人,……只曉得慰護自己的姑娘……而你呢……你呢……倒反要作弄我……」
這時候天早已亮了,從窗子里反射進來的雪光,照出了她的一夜不睡的臉色,眼圈兒青黑得很,鼻縫裡有兩條光膩的油漬。
我做好做歹的說了半天,陪了些個不是,答應她再也不離開北京了,她才好好的脫了衣服到床上來睡。
睡下之後,她倒鼾鼾的睡去了,而我的神經,受了這一番激刺,卻怎麼也鎮靜不下去。追想起來,這也是我作的孽,本來是與她不能長在一塊的,又何苦來這樣的種一段惡根。況且我雖則日日沉浸在這一種紅綠的酒色里,孤獨的感覺,始終沒有脫離過我。尤其是在夜深人靜,歡筵散后,我的肢體倦到了不能動彈的時候,這一種孤寂的感覺,愈加來得深。
這一個清冷大雪的午前,我躺在床上,側耳靜聽衚衕里來往的行人,覺得自家彷彿是活埋在墳墓里的樣子。
伸出手來拿了一枝煙,我一邊點火吸著,一邊在想出京的日期,和如何的與她分離的步驟。靜靜的吸完了兩枝煙,想了許多不能描摸的幻想,聽見前廳已經有人起來了,我就披了衣裳,想乘她未醒的中間,跑回家去。
可是我剛下床,她就在後面叫了:「你又想跑了么!今天可不成,不成,怎麼也不能放你回去!」
匆忙起來換了衣裳,陪我吃了一點點心,她不等梳頭的來,就要我和她出城去。
天已經晴了,太陽光照耀得眩人。前晚的滿天雲障,被北風收拾了去,青天底下,只浮著一片茫茫的雪地,和一道泥渣的黑路。我和她兩人,坐在一輛馬車裡,出永定門后,道旁看得出來的,除幾處小村矮屋之外,儘是些荒涼的雪景。樹枝上有幾隻烏鴉,當我們的馬車過後,卻無情無緒地呀呀的叫了幾聲。
城外觀音潭的王奶奶殿,本來是衚衕里姑娘們的聖地靈泉,凡有疑思祈願,她們都不遠千里而來此禱祝的。
我們到了觀音潭廟門外,她很虔誠的買了一副香燭,要我跟她進去,上王奶奶殿去誠心祈禱。
我站在她的身旁,看了她那一種嚴肅的臉色,和拜下去的時候的熱誠的樣子,心裡便不知不覺的酸了起來。當她拜下去后,半天不抬起身來,似在默禱的中間,我覺得怎麼也忍不住了,就輕輕的叫她說:「銀弟!銀弟!你起來吧!讓我們快點回去!」
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
(原載《達夫全集》第三卷《過去集》,據《達夫短篇小說集》下冊)
青煙
寂靜的夏夜的空氣里閑坐著的我,腦中不知有多少愁思,在這裡洶湧。看看這同綠水似的由藍紗罩里透出來的電燈光,聽聽窗外從靜安寺路上傳過來的同倦了似的汽車鳴聲,我覺得自家又回到了青年憂鬱病時代去的樣子,我的比女人還不值錢的眼淚,又映在我的頰上了。
抬頭起來,我便能見得那催人老去的日曆,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了,但是我的事業,我的境遇,我的將來,啊啊,吃盡了千辛萬苦,自家以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開緊緊捏住的拳頭來一看,我手裡只有一溜青煙!
世俗所說的「成功」,於我原似浮雲。無聊的時候偶爾寫下來的幾篇概念式的小說,雖則受人攻擊,我心裡倒也沒有什麼難過,物質上的困迫,只教我自家能咬緊牙齒,忍耐一下,也沒有些微關係,但是自從我生出之後,直到如今二十餘年的中間,我自家播的種,栽的花,哪裡有一枝是鮮艷的?哪裡一枝曾經結過果來?啊啊,若說人的生活可以塗抹了改作的時候,我的第二次的生涯,決不願意把它弄得同過去的二十年間的生活一樣的!我從小若學作木匠,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間房屋造成了。無聊的時候,跑到這所我所手造的房屋邊上去看看,我的寂寥,一定能夠輕減。我從少若學作裁縫,不消說現在定能把輕羅綉緞剪開來縫成好好的衫子了。無聊的時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縫紉的纖麗的衫裙,打開來一看,我的鬱悶,也定能消殺下去。但是無一藝之長的我,從前還自家騙自家,老把古今文人所作成的傑作拿出來自慰,現在夢醒之後,看了這些名家的作品,只是愧耐,所以目下連飲鴆也不能止我的渴了,叫我還有什麼法子來填補這胸中的空虛呢?
有幾個在有錢的人翼下寄生著的新聞記者說:「你們的憂鬱,全是做作,全是無病呻吟,是醜態!」
我只求能夠真真的如他們所說,使我的憂鬱是假作的,那麼就是被他們罵得再厲害一點,或者竟把我所有的幾本舊書和幾塊不知從何處來的每日買麵包的錢,給了他們,也是願意的。
有幾個為前面那樣的新聞記者作奴僕的人說:「你們在發牢騷,你們因為沒有人來使用你們,在發牢騷!」
我只求我所發的是牢騷,那麼我就是連現在正打算點火吸的這枝Felucca(註:三桅小帆船牌香煙。),給了他們都可以,因為發牢騷的人,總有一點自負,但是現在覺得自家的精神肉體,委靡得同風的影子一樣的我,還有一點什麼可以自負呢?
有幾個比較了解我性格的朋友說:「你們所感得的是Toska,是現在中國人人都感得的。」
但是但是我若有這樣的Myriadmind,我早成了Shakespeare(註:莎士比亞。)了。
我的弟兄說:「唉,可憐的你,正生在這個時候,正生在中國鬧得這樣的時候,難怪你每天只是鬱郁的;跑上北又弄不好,跑上南又弄不好,你的憂鬱是應該的,你早生十年也好,遲生十年也好……」
我無論在什麼時候——就假使我正抱了一個肥白的裸體婦女,在酣飲的時候罷——聽到這一句話,就會痛哭起來,但是你若再問一聲,「你的憂鬱的根源是在此了么?」我定要張大了淚眼,對你搖幾搖頭說:「不是,不是。」國家亡了有什麼?亡國詩人Sienkiewicz(註:顯克微支,波蘭作家。),不是轟轟烈烈的做了一世人么?流寓在租界上的我的同胞不是個個都很安閑的么?國家亡了有什麼?外國人來管理我們,不是更好么?陸劍南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兩句好詩,不是因國亡了才做得出來的么?少年的血氣干萎無遺的目下的我,哪裡還有同從前那麼的愛國熱忱,我已經不是Chauvinist了。
窗外汽車聲音漸漸的稀少下去了,蒼茫六合的中間我只聽見我的筆尖在紙上划字的聲音。探頭到窗外去一看,我只看見一彎黝黑的夏夜天空,淡映著幾顆殘星。我擱下了筆,在我這同火柴箱一樣的房間里走了幾步,只覺得一味凄涼寂寞的感覺,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也不知道這憂鬱究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雖是剛過了端午節,但象這樣暑熱的深夜裡,睡也睡不著的。我還是把電燈滅黑了,看窗外的景色吧。
窗外的空間只有錯雜的屋脊和尖頂,受了幾處瓦斯燈的遠光,絕似電影的樓台,把它們的輪廓畫在微茫的夜氣里。四處都寂靜了,我卻聽見微風吹動窗葉的聲音,好象是大自然在那裡幽幽嘆氣的樣子。
遠處又有汽車的喇叭聲響了,這大約是西洋資本家的男女,從淫樂的裸體跳舞場回家去的凱歌吧。啊啊,年紀要輕,顏容要美,更要有錢。
我從窗口回到了坐位里,把電燈拈開對鏡子看了幾分鐘,覺得這清瘦的容貌,終究不是食肉之相。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時候,還是吸吸煙,倒可以把自家的思想統一起來,我擦了一枝火柴,把一枝Felucca(註:三桅小帆船牌香煙。)點上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我仍復把這口煙完全吐上了電燈的綠紗罩子。綠紗罩的周圍,同夏天的深山雨後似的,起了一層淡紫的雲霧。獃獃的對這層雲霧凝視著,我的身子好象是縮小了投乘在這淡紫的雲霧中間。這層輕淡的雲霧,一飄一揚的盪了開去,我的身體便化而為二,一個縮小的身子在這層霧裡飄蕩,一個原身仍坐在電燈的綠光下遠遠的守望著那青煙里的我。
APhantom,
已經是薄暮的時候了。
天空的周圍,承受著落日的餘暉,四邊有一圈銀紅的彩帶,向天心一步步變成了明藍的顏色,八分滿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掛在東半邊的空中。幾刻鐘過去了,本來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來。月光下流著一條曲折的大江,江的兩岸有郁茂的樹林,空曠的沙渚。夾在樹林沙渚中間,各自離開一里二里,更有幾處疏疏密密的村落。村落的外邊環抱著一群層疊的青山。當江流曲處,山崗亦折作弓形,白水的弓弦和青山的弓背中間,聚居了幾百家人家,便是F縣縣治所在之地。與透明的清水相似的月光,平均的灑遍了這縣城,江流,青山,樹林,和離縣城一二里路的村落。黃昏的影子,各處都可以看得出來了。平時非常寂靜的這F縣城裡,今晚上卻帶著些躍動的生氣,家家的燈火點得比平時格外的輝煌,街上來往的行人也比平時格外的嘈雜,今晚的月亮,幾乎要被小巧的人工比得羞澀起來了。這一天是舊曆的五月初十。正是F縣城裡每年演戲行元帥會的日子。
一個年紀大約四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當這黃昏時候,拖了一雙走倦了的足慢慢的進了F縣城的東門,踏著自家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夾在長街上行人中間向西走來,他的青黃的臉上露著一副惶恐的形容,額上眼下已經有幾條皺紋了。嘴邊上亂生在那裡的一叢蕪雜的短胡,和身上穿著的一件齷齪的半舊竹布大衫,證明他是一個落魄的人。他的背脊屈向前面,一雙同死魚似的眼睛,盡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象是怕人認識他的樣子,也好象是在那裡尋知已的人的樣子。他今天早晨從H省城動身,一直走了九十里路,這時候才走到他廿年不見的故鄉F城裡。
他慢慢的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從一條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裡走了進去。街上雖則熱鬧,但這條狹巷裡仍是冷冷清清。向南的轉了一個彎,走到一家大牆門的前頭,他遲疑了一會,便走過去了。走過了兩三步,他又回了轉來。向門裡偷眼一看,他看見正廳中間桌上有一盞洋燈點在那裡。明亮的洋燈光射到上首壁上,照出一張鍾馗圖和幾副蠟箋的字對來。此外廳上空空寂寂,沒有人影。他在門口走來走去的走了幾遍,眼睛里放出了兩道晶潤的黑光,好象是要哭哭不出來的樣子。最後他走轉來過這牆門口的時候,裡面卻走出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人來。因為她走在他與洋燈的中間,所以他只看見她的蓬蓬的頭髮,映在洋燈的光線里。他急忙走過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牆門,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復走轉來,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後。那女人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忽兒把頭朝了轉來。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對她一看就好象觸了電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轉來對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復向前的走去。他就趕上一步,輕輕的問那女人說:「嫂嫂這一家是姓於的人家么?」
那女人聽了這句問語,就停住了腳,回答他說:「噯!從前是姓於的,現在賣給了陸家了。」
在月光下他雖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臉上的表情是很憔悴,她的話聲是很凄楚的,他的問語又輕了一段,帶起顫聲來了。
「那麼於家搬上哪裡去了呢?」
「大爺在北京,二爺在天津。」
「他們的老太太呢?」
「婆婆去年故了。」
「你是於家的嫂嫂么?」
「噯!我是三房裡的。」
「那麼於家就是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么?」
「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所以我也不能上北京去,也不能上天津去,現在在這裡幫陸家燒飯。」
「噢噢!」
「你問於家幹什麼?」
「噢噢!謝謝……」
他最後的一句話講得很幽,並且還沒有講完,就往後的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會他的背影,眼見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小了下去,同時又遠遠的聽見了一聲他的暗泣的聲音,她的臉上也滾了兩行眼淚出來。
月亮將要下山去了。
江邊上除了幾聲懶懶的犬吠聲外,沒有半點生物的動靜,隔江岸上,有幾家人家,和幾處樹林,靜靜的躺在同霜華似的月光里。樹林外更有一抹青山,如夢如煙的浮在那裡。此時F城的南門江邊上,人家已經睡盡了。江邊一帶的房屋,都披了殘月,倒影在流動的江波里。雖是首夏的晚上,但到了這深夜,江上也有些微寒意。
停了一會有一群從戲場里回來的人,破了靜寂,走過這南門的江上。一個人朝著江面說:「好冷嚇,我的毛髮都竦豎起來了,不要有溺死鬼在這裡討替身哩!」
第二個人說:「溺死鬼不要來尋著我,我家裡還有老婆兒子要養的哩!」
第三個第四個人都哈哈的笑了起來。這一群人過去了之後,江邊上仍復歸還到一刻前的寂靜狀態去了。
月亮已經下山了,江邊上的夜氣,忽而變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一顆顆放起光來,反映在江心裡。這時候南門的江邊上又閃出了一個瘦長的人影,慢慢的在離水不過一二尺的水際徘徊。因為這人影的行動很慢,所以它的出現,並不能破壞江邊上的靜寂的空氣。但是幾分鐘后這人影忽而投入了江心,江波激動了,江邊上的沉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光搖動了一下,好象似天空掉下來的樣子。江波一圓一圓的闊大開來,映在江波里的星光也隨而一搖一搖的動了幾動。人身入水的聲音和江上靜夜裡生出來的反響與江波的圓圈消滅的時候,灰色的江上仍復有死滅的寂靜支配著,去天明的時候,正還遠哩!
Epilogue
我獃獃的對著了電燈的綠光,一枝一枝把我今晚剛買的這一包煙捲差不多吸完了。遠遠的雞鳴聲和不知從何外來的汽笛聲,斷斷續續的傳到我的耳膜上來,我的腦筋就聯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么?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的看得清楚了么?
啊啊,這明藍的天色!
是黎明期了!
啊呀,但是我又在窗下聽見了許多洗便桶的聲音。這是一種象徵,這是一種象徵。我們中國的所謂黎明者,便是穢濁的手勢戲的開場呀!
一九二三年舊曆五月十日午前四時
原載一九二三年六月三十日《創造周報》第八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