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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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避難

金華江曲折西來,衢江游龍似地北下,兩條江水會合的洲邊,數千年來,就是一個閭閻撲地,商賈雲屯的交通要市。居民約近萬家,桅檣終年林立,有水有山,並且還富於財源;雖只彈丸似的一區小市,但從軍事上,政治上說來,在一九二七年的前後,要取浙江,這蘭溪縣倒也是錢塘江上游不得不先奪取的第一軍事要港。

國民革命軍東出東江,傳檄而定福建,東路北伐先鋒隊將迫近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仙霞嶺下的時候,一九二六年的余日剩已無多,在軍閥蹂躪下的東浙農民,也有點蠢蠢思動起來了。

每次社會發生變動的關頭,普遍流行在各地鄉村小市的事狀經過,大約總是一例的。最初是軍隊的過境,其次是不知出處的種種謠傳的流行,又其次是風信旗一樣的那些得風氣之先的富戶的遷徙。這些富戶的遷徙程序,小節雖或有點出入,但大致總也是刻板式的:省城及大都市的首富,遷往洋場,小都市的次富,遷往省城或大都市,鄉下的土豪,自然也要遷往附近的小都市,去避一時的風雨。

當董玉林雇了一隻小船,將箱籠細軟裝滿了中艙,帶著他的已經有半頭白髮的老妻,和他所最愛,已經在省城進了一年師範學校的長女婉珍,及十三歲的末子大發,與養婢愛娥等悄悄離開土著的董村,揚帆北去,上那兩江合流的蘭溪縣城去避難的時候,遲明的冬日,已經掛上了樹梢,滿地的濃霜,早在那裡放水晶似的閃光了。船將離岸的一刻,董玉林以棉袍長袖擦著額上的急汗,還絮絮叨叨,向立在岸上送他們出發替他們留守的長工,囑咐了許多催款,索利,收取花息的瑣事;他隨船擺動著身體,向東面看看朝陽,看看兩岸的自己所有的田地山場,只在惋惜,只在微嘆。等船行了好一段,已經看不見董村附近的樹林田地了之後,他方才默默的屈身爬入了艙里。

董玉林家的財產,已經堆積了兩代了。他的父親董長子自太平軍里逃回來的時候,大家都說他是發了一筆橫財來的;那時候非但董玉林還沒有生,就是董玉林的母親,也還在鄰村的一家破落人家充作蓬頭赤足的使婢。蔓延十餘省,持續近二十年的洪楊戰爭后的中國農村,元氣雖則喪了一點,但一則因人口不繁,二則因地方還富,恢復恢復,倒也並不十分艱難。董長子以他一身十八歲的膂力,和數年刻苦的經營,當董玉林生下地來的那一年,已經在董村西頭蓋起了一座三開間的草屋,墾熟了附近三十多畝地的沙田了。那時候況且田賦又輕,生活費用又少,終董長子的勤儉的一生之所積,除田地房屋等不動產不計外,董玉林於董長子死後,還襲受了床頭土下埋藏起來的一酒瓮雪白的大花邊。

董玉林的身體雖則沒有他父親那麼高,可是團團的一臉橫肉,四方的一個肩背,一雙同老鼠眼似的小眼睛,以及朝天的那個獅子鼻,和鼻下的一張大嘴,兩撇鼠須,看起來簡直是董長子的只低了半寸的活化身。他不但繼承了董長子的外貌,並且同時也繼承了董長子的鄙吝刻苦的習性。當他十九歲的時候,董長子於垂死之前,替他娶了離開董村將近百里地的上塘村那一位賢媳婦后,董長子在臨終的床上,口眼閉得緊緊貼貼,死臉上並且還呈露了一臉笑容;因為這一位玉林媳婦的刮削刻薄的才能,雖則年紀輕輕,倒反遠出在老狡的公公之上。據村裡的傳說,說董長子的那一瓮埋藏,先還不肯說出,直等斷氣之後,又為此活轉來了一次,才輕輕地對他的媳婦說的。

董長子死後,董玉林夫婦的治世工作開始了;第一著,董玉林就減低了家裡那位老長工的年俸,本來是每年制錢八千文的工資,減到了七千。沙地里種植的農作物,除每年依舊的雜糧之外,更添上了些白菜和蘿蔔的野蔬;於是那一位長工,在交冬以後,便又加了一門挑擔上市集去賣野蔬的日課。

董玉林有一天上縣城去賣玉蜀黍回來,在西門外的舊貨鋪里忽而發見了一張還不十分破漏的舊網;他以極低廉的價格買了回來,加了一番補綴,每天晚上,就又可以上江邊去捕捉魚蝦了;所以在長工的野蔬擔頭,有時候便會有他老婆所養的雞子生下來的雞蛋和魚蝦之類混在一道。

照董村的習慣,農忙的夏日,每日須吃四次,較清閑的冬日,每日也要吃三次粥飯的;董長子死後,董玉林以節省為名,把夏日四次的飲食改成了三次,冬日的三餐縮成了兩次或兩次半;所謂半餐者,就是不動爐火,將剩下來的粥飯胡亂吃一點充饑的意思。

董長子死後的第二年,董村附近一帶於五月水災之餘,入秋又成了旱荒。村內外的居民賣兒鬻女,這一年的冬天,大家都過不來年。玉林夫婦外面雖也裝作愁眉苦眼,不能終日的樣子,但心裡卻在私私地打算,打算著如何的趁此機會,來最有效力地運用他們父親遺下來的那一瓮私藏。

最初先由玉林嫂去嘗試,拿了幾塊大洋,向尚有田產積下的人家去放年終的急款。言明兩月之後,本利加倍償還,苦付不出現錢的時候,動用器具,土地使用權,小女兒的人身之類,都可以作抵,臨時估價定奪。經過了這一年放款的結果,董玉林夫婦又發現了一條很迅速的積財大道了;從此以後,不但是每年的年終董玉林家門口成了近村農民的集會之所,就是當青黃不接,過五月節八月節的時候,也成了那批忠厚老實家裡還有一點薄產的中小農的血肉的市場。因為口乾喝鹽滷,重利盤剝的惡毒,誰不曉得,但急難來時,沒有當鋪,沒有信用小借款通融的鄉下的農民,除走這一條極路外,更還有什麼另外的法子?

猢猻手裡的果子,有時候也會漏縫,可是董家的高利放款,卻總是萬無一失,本利都撈得回來的。只須舉幾個小例出來,我們就可以見到董玉林夫婦討債放債的本領。原來董村西北角土地廟裡一向是住有一位六十來歲的老尼姑,平常老在村裡賣賣紙糊錠子之類,看去很象有一點積貯的樣子。她忽而傷了風病倒了,玉林嫂以為這無根無蒂的老尼死後,一筆私藏,或可以想法子去橫領了來,所以閑下來的時候,就常上土地廟去看她的病,有時候也帶點一錢不值的禮物過去。後來這老尼的病癒來愈重了,同時村裡有幾位和她認識的吃素老婆婆,就勸她拿點私藏出來去抓幾劑葯服服,但她卻一口咬定沒有餘錢可以去求醫服藥。有一次正在爭執之際,恰巧玉林嫂也上庵里看老尼姑的病了,聽了大家的話,玉林嫂竟毫不遲疑,從布裾袋裡掏出了兩塊錢來說:「老師父何必這樣的裝窮?你捨不得花錢,我先替你代墊了吧!」說著,就把這兩塊錢交給了一位吃素老婆婆去替老尼請醫買葯。大家於齊聲讚頌玉林嫂的大度之餘,就分頭去替老尼服務去了。可是事不湊巧,老尼服了幾劑葯,又捱了半個多月之後,終於斷了氣死了。玉林嫂聽到了這個消息,就丟下了正在燒的飯鍋,一直的跑到了廟裡,先將老尼的屍身床邊搜索了好大半天,然後又在地下壁間破桌底里,發掘了個到底,搜尋到了傍晚,眼見得老尼有私藏的風說是假的了,她就氣忿忿的守在廟裡,不肯走開。第二天早晨,村裡的有志者一角二角的捐集起了幾塊錢,買就了一具薄薄的棺材來收殮老尼的時候,玉林嫂乘眾人不備的當中,一把搶了棺材蓋子就走。眾人追上去問她是何道理,她就說老尼還欠她兩塊錢未還,這棺材蓋是要拿去抵帳的。於是再由群人集議,只好再是一角二角的湊集起來,合成了兩塊錢的小洋去向玉林嫂贖回這具棺材蓋子。但是收殮的時候,玉林嫂又來了,她說兩塊錢的利子還沒還,硬自將老尼身上的一件破棉襖剝去了充當半個月的利息,結果,老尼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小衫,被葬入了地下。

還有一個小例,是下村阿德老頭的一出悲喜劇。阿德老頭一生不曾結過婚;年輕的時候,只幫人種地看牛,賺幾個微細的工資,有時也曾上鄰村去當過長工。他半生節衣縮食,一共省下了二三十塊錢來買了兩畝沙地,在董玉林的沙田之旁。現在年紀大了,做不動粗工了,所以只好在自己的沙地里搭起了一架草舍,在那裡等待著死。因為坐吃山空,幾個零錢吃完了,故而在那一年的八月半向董玉林去借了一塊大洋來過節。到了這一年的年終,董玉林就上阿德的草舍里去坐索欠款的本利,硬要阿德兩畝沙地寫賣給他,阿德於百般哀告之後,董玉林還是不肯答應,所以氣急起來,只好含著老淚奔向了江邊說:「玉林呀玉林,你這樣的逼我,我只好跳到江里去尋死了!」董玉林拿起一枝竹竿,追將上來,拚命的向阿德後面一推,竟把這老頭擠入到了水裡。一邊更伸長了竹竿,一步一步的將阿德推往深處,一邊豎起眉毛,咬緊牙齒,又狠狠的說:「你這老不死,欠了我的錢不還,還要來尋死尋活么?我索性送了你這條狗命!」末了,阿德倒也有點怕起來了,只好大聲哀求著說:「請你救救我的命吧!我寫給你就是,寫給你就是!」這一出喜劇,鬨動了遠近的村民都跑了過來旁看熱鬧。結果,董玉林只找出了十幾塊錢,便收買了阿德老頭的那兩畝想作喪葬本用的沙地。

董玉林夫婦對於放款積財既如此的精明辣手,而自奉也十分的儉約;譬如吃煙吧,本來就是一件不必要的奢侈。但兩人在長夜的油燈光下,當計算著他們的出入帳目時,手空不過,自然也要弄一枝煙管來咬咬。單吸煙葉,價目終於太貴,於是他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將艾葉蓬蒿及其他的雜草之類,晒乾了和入在煙葉之內。火柴買一盒來之後,也必先施一番選擇,把杆子粗的火柴揀選出來,用刀劈作兩分三分,好使一盒火柴收作盒半或兩盒的效用。

董家的財產自然愈積愈多了,附近的沙田山地以及耕牛器具之類,半用強買半用欺壓的手段,收集得比董長子的時代增加到了三四倍的樣子。但是不能用金錢買,也不能用暴力得的兒子女兒,在他們結婚後七年之中,卻生一個死一個地死去了五個之多。同村同姓的閑人等,當冬天農事之暇,坐上香火爐前去烤榾柮火,談東鄰西舍的閑天的時候,每嗤笑著說:「這一對鬼夫妻,吮吸了我們的血肉還不夠,連自己的骨肉都吮吸到肚裡去了;我們且張大著眼睛看吧!看他們那一分惡財,讓誰來享受!」這一種田地被他們剝奪去了以後的村人的毒語,董玉林夫婦原也是常有得聽到;而兩夫婦在半夜裡於打算盤上流水帳上得疲倦的時候,也常常要突地沉默著回過頭來看看自家的影子,覺得身邊總還缺少一點什麼。於是玉林嫂發心了,要想去拜拜菩薩,求求子嗣;董玉林也想到了,覺得只有菩薩可以使他們的心愿滿足實現。

但是他們上遠處去燒香拜佛,也不是毫無打算地出去的。第一,總得先預備半年,積貯了許多本地的土貨,好教一船裝去,到有靈驗的廟宇所在地去賣。第二,船總雇的是回頭便船,價錢可以比旁人的賤到三分之二;並且殺到了這一個最低船價之後,有時候還要由他們自己去兜集幾個同行者來,再向這些同行者收集些搭船的船鈔。所以別人家去燒香拜佛,總是去花一筆錢在佛門弟子身上的,獨有董玉林夫婦的燒香拜佛,卻往往要賺出一筆整款來,再去加增他們的放重利的資本。並且他們的自奉的儉約,有時候也往往會施行到菩薩的頭上。譬如某大名剎的某某菩薩,要制一件綉袍的時候,這事情,總是由大善士董玉林夫婦去為頭寫捐的回數多。假使一件綉袍要大洋五十元的話,他們總要去寫集起七十元的總款,才茲去作。而做綉袍的店裡,也對董大善士特別的肯將就,肯客氣,倘使別人去定,要五十元一件的綉袍,由董大善士去定,總可以讓到三十五元或竟至三十元左右。因為董大善士市面很熟悉,價格都知道,這倒還不算稀奇,最取巧的,是董大善士能以半價去買到外面是與原定上貨一樣好看的次貨來充材料,而材料的尺寸又要比原定的尺寸短小一點,雖然廟祝在替菩薩穿上身去的時候要多費一點力,但董大善士的旅費,飲食費,交際費,卻總可以包括在內了。

董大善士更因為老發起這一種工程浩大的善舉之故,所以四鄉結識的富紳地主也特別的多。這些富紳地主,到了每年的冬天,拿出錢來施米施衣,米票錢票,總要交一大把給董大善士,托他們夫婦在就近的鄉間去酌量施散。故而每年冬天非但董玉林夫婦的近親戚屬,以及自家家裡的長工短工,都能受到董大善士的恩惠,就是董大善士養在家裡的豬羊雞犬,吃的也都是由米票向米店去換來的糠糜。至於棉衣呢,有時候也會鑽到他們夫婦的被裡去變了胎,有時候也會上他們自己雇的短工的人家去,變作了來年農忙時候的一工兩工的工資的預付。

最有名的董氏夫婦的一件善舉,是在那一年村裡有瘟疫之後的施材。董玉林向城裡的善堂去領了一筆款來之後,就僱工動手作了十幾具棺木,寄放在董氏的家廟裡待施。木頭都是近村山上不費錢去砍來的松木,而棺材匠也是臨時充數,只吃飯不拿錢的鄰村的木匠。凡須用這一批棺木的人,多要出一點手續費,而棺木的受用者還有一個必須是矮子的條件,因為這一批施材作得特別的短小,長一點的屍身放下去,要把雙腳折短來的緣故。

董玉林夫婦既積了財,又行了善,更敬了神,菩薩自然也不得不保佑他們了。所以自從他們現在的那位大小姐婉珍生下地來以後,竟一帆風順毫無病痛的被他們養大到了成人;其後過不上幾年,並且還又添上了一位可以繼家傳后的兒子大發。

二暴風雨時代

太陽升高了一段,將寒江兩岸的一幅冬晴水國圖,點染得分外的鮮明,分外的清瘦,顏色雖則已經不如晚秋似的紅潤了,但江南的冬景,在黃蒼里,總仍舊還帶些黛色的濃青。尤其是那些蒼老的樹枝,有些圍繞著飛鳥,有些披堆著稻草,以晴空作了背景,在船窗里時現時露地低昂著,使兩禮拜前才從杭州回來的婉珍忽而想起了這一次寒假回籍,曾在路上同行過一天一夜的那位在上海讀書的衢州大學生。

船行的緩慢,途上的無聊,幸虧在江頭輪船上遇著了這一位活潑健談的青年,終於使她在一日一夜之中認識了目前中國在帝國主義下奄奄待斃的現狀,和社會狀態必須經過一番大變革的理由。婉珍也已經十八歲了,雖則這大學生所用的名詞還有許多不能了解,但他的熱情,他的射人的兩眼,和因說話過多而興奮的他那兩頰的潮紅,卻使婉珍感到了這一位有希望有學問的青年的話,句句是真的。在輪船上艙里和他同吃了兩次飯,又同在東關的一家小旅館里分居寄了一宵宿,第二天在蘭溪的埠頭,和他分手的時候,婉珍不曉怎麼的心裡卻感到了一種極淡的悲哀,彷彿是在曉風殘月的楊柳岸邊,離別了一位今生不能再見的長征的壯士。

回到了鄉里,見到了老父老母,和還不曾脫離頑皮習氣的弟弟,旅途上的這一片余痕,早就被拂拭盡了;直到後來,聽到了那些風聲鶴唳的傳說,見到了舉室倉皇的不安狀態,當正在打算避難出發的前幾日,婉珍才又隱隱地想起了這一位青年。

「要是他在我們左右的話,那些紀律毫無的北方軍隊,誰敢來動我們一動?社會的改革,現狀的打破,這些話真是如何有力量的話!而上船下船,入旅舍時的他那一種殷勤扶助的態度,更是多麼足以令人起敬的舉動!」

當她整理箱籠,會萃物件的當中,稍有一點空下來的時候,腦里就會起這樣的轉念;現在到了這一條兩岸是江村水驛的路上,她這想頭,同溫舊書的人一樣想得更加確鑿有致了。到了最後,她還想到了一張在杭州照相館的櫥窗里看見過的照片:一個青春少女,披了長紗,手裡捏著一束鮮花,站在一位風度翩翩,穿上西裝的少年的身旁。

董婉珍的相貌,在同班中也不算壞。面部的輪廓,大致象她的爸爸董玉林,但董家世相的那一個朝天獅子鼻,卻和她母親玉林嫂的鷹嘴鼻調和了一下,因而婉珍的全面部就化成了一個很平穩的中人之相,不引人特別的注意,可也不討人的厭。不過女孩子的年齡,終竟是美的判斷的第一要件;十八歲的血肉,裝上了這一副董家世襲的稍為長大的骨格,雖則皮色不甚細白,衣飾也只平常——是一件短襖,一條黑裙的學校制服——可那一種強壯少女特有的撩人之處,畢竟是不能掩沒的自然的巧制,也就是對異性的吸引力蒸發的洪爐。那一天午後,在斜陽里,董家的這隻避難船到蘭溪西城外埠頭靠岸的時候,董婉珍的一身健美,就成了江邊亂昏昏的那些閑雜人等的注目的中心。

董玉林在縣城裡租下的,是西南一條小巷裡的一間很舊的樓屋。樓上三間,樓下三間,間數雖則不少,租金每月卻還不到十元;但由董玉林夫婦看來,這房租似乎已經是貴到了極頂了,故而草草住定之後,他們就在打算出租,將樓底下的三間招進一家出得起租金的中產人家來分房同住。幾天之內,一家一家,同他們一樣從近村逃避出來的人家,來看房屋的人,原也已經有過好幾次了,但都因為董玉林夫婦的租價要得太貴,不能定奪。在這中間,外面的風聲,卻一天緊似一天,市面幾乎成了中歇的狀態。終於在一天寒雲凄冷的晚上,前線的軍隊都退回來了,南城西城外的兩條水埠,全駐滿了雜七雜八,裝載軍隊人伕的兵船。

董玉林剛捧上吃夜飯的飯碗,忽聽見一陣喇叭聲從城外吹了過來,慌得他發著抖,連忙去關閉大門。這一晚他們五個人不敢上樓去宿,只在樓下的地板上鋪上臨時的地鋪,提心弔膽地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使婢愛娥,悄悄開了後門,打算上橫街的那家豆腐店去買一點豆腐來助餐的,出去了好半天,終於青著臉仍復拿著空碗跑回來了;後門一閂上,她也發著抖,拉著玉林嫂,低低的在耳邊說:

「外面不得了了,昨晚在西門外南門外都發生了奸搶的事情。街上要拉夫,船埠頭要封船;長街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家開門的店家。豆腐店的老頭,在排門小窗里看見了我,就馬上叫我進去,說——你這姑娘,真好大的膽子!——接著就告訴了我一大篇的駭殺人的話,說在蘭溪也要打仗呢!」

董玉林一家五口,有一頓沒一頓的餓著肚皮,在地鋪上捱躺了兩日三夜,忽聽見門外頭有起腳步聲來了。午前十點鐘的光景,於聽見了一陣爆竹聲后,並且還來了一個人敲著門,叫說:

「開開門來吧!孫傳芳的土匪軍已經趕走了,國民革命軍今天早晨進了城,我們要上大雲山下去開市民大會,歡迎他們。」

董玉林開了半邊門,探頭出去看了一眼,看見那位說話的,是一位本地的青年,手裡拿了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青灰的短衣服上,還吊上了一兩根皮帶。他看出了董玉林的發抖驚駭的弱點,就又站住了腳,將革命軍是百姓的軍隊,決不會擾亂百姓的事情,又仔細說了一遍。在說的中間,婉珍阿發都走出來了,立上了他們父親的背後。婉珍聽了這青年的一大串話后,馬上就想起了那位同船的大學生,「原來他們的話,都是一樣的!」這一位青年,說了一陣之後,又上鄰家去敲門勸告去了。直到後來,他們才茲曉得,他就是本城西區的一位負責宣傳員。

革命高潮時的緊張生活開始了,蘭溪縣裡同樣地成立了黨部,改變了上下的組織,舉發了許多土劣的惡行,沒收了不少的逆產。董婉珍在一次革命軍士慰勞遊藝會的會場里,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忽然遇見了一位本地出身的杭州學校里她同班的同學。這一位同學,在學校的時候,本來就以演說擅長著名的,現在居然在本城的黨部所屬的婦女協會裡做了執行委員了。

她們倆匆匆立談了一會,各問了地址,那位女同志就忙著去照料會場的事務去了;那一天晚上,董婉珍回到了家裡,就將這一件事情告訴了她的父母,末了並且還加一句說:

「她在很懇切地勸我入黨,要我也上婦女協會或黨部去服務去。」

董玉林自黨軍入城之後,看了許多紅綠的標語,聽了幾次黨人的演說,又目擊了許多當地的豪富的被囚被罰,心裡早就有點在恨也有點在怕,怕這一隻革命黨的鐵手,要抓到他自己的頭上來;現在聽到了自己的愛女的這一句入黨的話,心裡頭自然就湧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

「你也要去作革命黨去了么?哼,人家的錢財,又不是偷來搶來的,那些沒出息的小子,真是胡鬧,什麼叫作逆產?什麼叫作沒收?他們才是敲竹杠的人!」

董玉林對婉珍,一向是不露一臉怒容,不說一句重話的,並且自從她上省城去進了學校以來,更加是加重了對她的敬愛之心了。這一晚在燈下竟高聲罵出了這幾句話來,駭得他的老妻,一時也沒有了主意。三人靜對著沉默了好一晌,聰明刻薄的玉林嫂,才想出了一串緩衝的勸慰之語:

「時勢是不同了,城裡頭變得如此,我們鄉下,也難保得不就有什麼事情發生。讓婉珍到她的朋友那裡去走走,多認識幾個人,也是一件好事,你也不必發急,只須叫她自己謹慎一點就對了。」

她究竟是董玉林的共艱苦的妻子,話一涉及到了利害,董玉林仔細一想,覺得她的意見倒也不錯。這一場家庭里的小小的風波,總算也很順當地就此結了局。

三混沌

董婉珍終於進了黨,上縣黨部的宣傳股里去服務去了,促成她的這急速的入黨的理由,是董村農民協會的一個決議案。他們要沒收董玉林家全部的財產,禁止他們一家的重行回到村裡來盤剝。地方農民協會的決議案,是要經過縣黨部的批准才能執行的,董玉林一聽到了這一個消息,馬上就催促他自己的女兒,去向縣黨部里活動,結果,在這決議案還沒有呈上來之先,董婉珍就作了縣黨部宣傳股的女股員。

宣傳股股長錢時英,正滿二十五歲,是從廣州跟黨軍出發,特別留在這軍事初定的蘭溪縣裡,指導黨務的一位幹練的黨員;故鄉是湖南,生長在安徽,是蕪湖一個師範學校的畢業生,二年前就去廣東投效,系黨政訓練所第一批受滿訓練出來的老同志。

他的身材並不高大,但是一身結實的骨肉,使看他一眼的人,能感受到一種堅實,穩固,沉靜的印象,和對於一塊安固的磐石所受的印象一樣。臉形本來是長方的,但因為肉長得很豐富,所以略帶一點圓形。近視眼鏡后的一雙細眼,黑瞳人雖則不大,但經他盯住了看一眼后,彷彿人的心肝也能被透視得出來的樣子。他說話平常是少說的,可是到了緊要的關頭,總是一語可以破的,什麼天大的問題,也很容易地為他輕輕地道破,解決,處置得妥妥服服。他的笑容,雖則常常使人看見,可是他的笑臉,卻與一般人的詐笑不同,真象是心花怒放時的微笑,能夠使四周圍的黑暗,一時都變為光明。

董婉珍在他對面的一張桌上辦公,初進去的時候,心裡每有點膽小,見了他簡直是要頭昏腦脹,連坐立都有點兒不安。可是後來在擬寫標語,抄錄案件上犯了幾次很可笑的錯誤,經他微笑著訂正之後,她覺得這一位被同志們敬畏得象神道似的股長,卻也是很容易親近的人物。

這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別的和暖,入春以後,反下了一次並不小的春雪。正在下雪的這一天午後,是星期六,錢股長於五點鐘去出席了全縣代表大會回來的時候,臉上顯然的露出了一臉猶豫的神情。他將皮篋拿起放下了好幾次,又側目向婉珍看了幾眼,彷彿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對她說的樣子,但後來終於看看手錶,拿起皮篋來走了。走到了門口,重新又回了轉來,微笑著對婉珍說:

「董同志,明天星期日放假,你可不可以同我上橫山去看雪景?中午要在縣政府里聚餐,大約到三點鐘左右,請你上西城外船埠頭去等我。」

婉珍漲紅了臉,低下了頭,只輕輕答應了一聲;忽而眼睛又放著異樣的光,微笑著,舉起頭來,對錢時英瞥了一眼。錢時英的目光和她的遇著的時候,倒是他驚異起來了,馬上收了笑容,作了一種疑問的樣子,遲疑了一二秒鐘,他就下了決心,走出了辦公室。這時候辦公室里的同事們已經走得空空,天色也黑沉沉的暗下去了,只剩一段雪片的餘光,在那裡照耀著婉珍的微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兩眼。

董婉珍於走回家來的路上,心臟跳突得厲害;一面想著錢時英的那一種堅實老練的風度,一面又回味著剛才的那一臉微笑和明日的約會,她在路上幾乎有點忍耐不住,想叫出來告訴大家的樣子。果然,這樣茫然地想著走著,她把回家去的路線都走錯了,該向西的轉彎角頭,她卻走向了東。從這一條狹巷,一直向東走去,是可以走上黨部辦事人員的共同宿舍里去的,錢時英的宿所,就在那裡。她想索性將錯就錯,馬上就上宿捨去找錢時英出來,到什麼地方去過它一晚,豈不要比捱等到明天,倒還好些。但是又不對,住在那裡的人是很多的,萬一被人家知道了,豈不使錢時英為難,想到了這裡,飛上她臉來的雪片,帶起刺激性來了,涼陰陰的一陣逆風,和幾點冰冷的雪水,使她的思想又恢復了常軌,將身體一轉,她才走上了回家去的正路。

漫漫的一夜,和遲遲的半天,董婉珍守候在家裡真覺得如初入監獄的囚犯。翻來複去,在床上亂想了一個通宵,天有點微明的時候,她就披上衣服,從被裡坐了起來。但從窗隙里漏進來的亮光,還不是天明的曙色,卻是積雪的清輝。她睡也再睡不著了,索性穿好衣服,走下床來拈旺了燈,她想下樓去梳洗頭面,可是愛娥還沒有起床,水是冰凍著的,沒有法子,她只好順手向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亂翻著頁數,心裡定下第幾行和第幾字的數目來測驗運氣。先翻了四次,是「恆」「也」「有」「終」的四個字,猜詳了半天,她可終於猜不出這四個字的意思,但樓底下卻有起動靜來了,當然是愛娥在那裡燒水煮早餐。接著又翻了三次,得到了「則」「利」「之」的三個字,她心裡才寬了起來,因為有一個「利」字在那裡,至少今天的事情,總是吉的。

下樓去洗了手臉,將頭梳了一梳,早餐吃后,婦女協會的那位同學跑來看她了,她心裡一樂,喜歡得象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因為她的入黨,她的去宣傳股服務,都是由這位女同學介紹的。昨天股長既和她有了密約,今天這位原介紹人又來看她,中間一定是有些因果在那裡的。她款待著她,瀝盡了自己所有的好意。不過從這一位女同學的行動上,言語上看來,似乎總是心中夾著了一件事情,要想說又有點說不出來的樣子。她愈猜愈覺得有吻合的意思了,因而也老阻止住她,不使她說出,打算於下午去同錢股長密會之後,再教她來向父母正式的提議談判。終於坐了一個多鐘頭,這位女同學告辭走了。她的心裡,又添了一層盼望著下午三點鐘早點到來的急意。

催促著愛娥提早時間燒了午飯,飯後又換衣服,照鏡子地修飾了一陣,兩點鐘還沒有敲,她就穿上了那件新作的灰色長袍,走上了西城外的碼頭。天放晴了,道路上雖則濘泥沒膝,但那一彎天蓋,卻直藍得迷人。先在江邊如醉如痴的往返走了二三十分鐘,向一位來兜生意的老船夫說好了上橫山去的船價,她就走下了船,打算坐在船里去等錢股長的到來。但心裡終覺得放心不下,生怕他到了江邊,又要找她不到,於是手又撩起長袍,踏上了岸,象這樣的在泥濘道上的太陽光里上上落落,來來去去,更捱了半個多鐘頭,正交三點鐘的光景,她老遠就看見錢時英微笑著來了;今天他和往日不同,穿的卻是一件黑呢棉袍。從這非制服的服色上一看,她又感到了滿心的喜悅,猜測了他今天的所以要不穿制服的深意。

兩人下船之後,錢時英儘是默默地含著微笑,在看兩岸斜陽里的雪景。董婉珍滿張著希望的雙眼,在一眼一眼地貪看他的那一種瀟洒的態度。船到了中流,錢時英把眼睛一轉,視線和她的交叉了,他立時就變成了一種鄭重的臉色,眼睛盯視著她,呆了一呆,他先叫了一聲「董同志!」婉珍雙頰一紅,滿身就呈露出了羞媚,彷彿是感觸到了電氣。同時她自己也覺著心在亂跳,肌肉在微微的抖動。他叫一聲之後,又囁嚅著,慢慢地說:

「董同志!我們從事,從事革命的人,做這些事情,本來,本來是不應該的……」

聽了他這一句話,她的羞媚之態,顯露得更加濃厚了,眼睛里充滿了水潤的晶光,氣也急喘得象一個重負下的苦力,嘴唇微微地顫動著,一層緊張的氣勢,使她全身更抖得厲害。

「不過,這,這一件事情,究竟叫我怎麼辦哩?昨天,昨天的全縣代表大會裡,董村的代表,將一件決議案提出了,本來我還不曉得是關於你們的事情,後來經大會派給了我去審查,呈文里也有你的名字,你父親的許多霸佔,強奪,高利放款,借公濟私的劣跡說得確確實實,並且還指出了你們父女的匿居縣城,矇混黨部的事實。我,我因為在辦公室里,不好來同你說,所以今天特為約你出來,想和你來談一談。」

董婉珍於情緒緊張到了極頂之際,忽而受到了這一個打擊,一種極大的失望和極切的悲哀,使她失去了理性,失去了意志,不等錢時英的那篇話說完,就同冰山倒了似的將身體倒到了錢時英的懷裡,不顧羞恥,不能自制,只嗚嗚地抽咽著大哭了起來。

錢時英究竟也是一個血管里有熱血在流的青年男子,身觸著了這一堆溫軟的肉體,又目擊著她這一種絕望的悲傷,憐憫與欲情,混合成了一處,終於使他的冷靜的頭腦,也把平衡失去了;兩手緊抱住了她的上半身,含糊地說著:「你不要這樣子,你不要這樣子!」不知不覺竟漸漸把自己的頭低了下去,貼上了她的火熱的臉。到了兩人互相抱著,嘴唇與嘴唇吸合了一次之後,錢時英才同受了雷震似的醒了轉來,一種冷冰冰的後悔,和自責之念,使他跳立了起來,滿含著盛怒與怨恨,唉的長嘆了一聲,反同木雞似的呆住了。本來他的約她出來,完全是為了公事,絲毫也沒有邪念的;他想先叫她自己辭了職,然後再溫和地將她父親的田產發還一部分給原來的所有人。這事情,他昨天也已經同她的那位介紹人說過了,想叫她的那位同學,先勸慰她一下,叫她不要因此而失望,工作可以慢慢地再找過的,而他的這些深謀遠慮,這腔體恤之情,現在卻只變成了一種污濁的私情了。以事情的結果來評斷,等於他是乘人之危,因而強佔了他人的妻女。這在平常的道義上,尚且說不過去,何況是身膺革命重任的黨員呢?但是事情已經作錯了,系鈴解鈴,責任終須自己去負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還是和她結合了之後,慢慢的再圖補救吧!錢時英想到了這裡,一時眼前也覺得看到了一條黯淡的光明。他再將一隻手搭上了她的還在伏著的肩背,柔和地叫她坐起來掠一掠頭髮,整一整衣服的時候,船卻已經到橫山的腳下,她的淚臉上早就泛映著一層媚笑了。

四寒潮

大雪后的橫山一角,比平日更添了許多的嫵媚。船靠岸這面沿江的那條小徑,雪已經融化了大半了,但在道旁的隙地上,泥壁茅檐的草舍上,枯樹枝上,都還鋪蓋著一陣殘雪的晶皮。太陽打了斜,東首變成了山陰,半江江水,壓印得紫裡帶黑,活象是水墨畫成的中國畫幅。錢時英攙扶著董婉珍,爬上了橫山廟的石級,向蘭溪市上的人家縱眺了一回,兩人胸中各感到了一種不同的喜悅。

半城煙戶,參差的屋瓦上,都還留有著幾分未化的春雪;而環繞在這些市廛船隻的高頭,渺渺茫茫,照得人頭腦一清的,卻是那一弓藍得同靛草花似的蒼穹;更還有高戴著白帽的遠近諸山,與突立在山嶺水畔的那兩枝高塔,和迴流在蘭溪縣城東西南三面的江水湊合在一道,很明晰地點出了這幅再豐華也沒有的江南的雪景。

在董婉珍方面呢,覺得這一天大雪,是她得和錢股長結合的媒介;漫天匝地的白色,便是預示著他們能夠白頭到老的好兆頭。父母的急難,自己的將來,現在的地位,都因錢時英的這一次俯首而解決了。在錢時英的一面呢,以為這發育健全的董婉珍,實在有點可憐,身體是那麼結實,普通知識也相當具備的,所缺乏的,就是沒有訓練,只須有一個人能夠好好的指導她,扶助她,那這一種女青年,正是革命前途所需要的人才。而在這一種正心誠意的思想的陰面,他的枯燥的宿捨生活,他的二十五歲的男性的渴求,當然也在那裡發生牽引。

面前是這樣的一片大自然的煙景,身旁又是那麼純潔熱烈的一顆少女求愛的心,錢時英看看周圍,看看董婉珍的那一種完全只顧目前的快樂,並無半點將來的憂慮的幼稚狀態,自然把剛才船里所感到的那層懊恨之情,一筆勾了。

兩人憑著石欄,向蘭溪市上,這裡那裡的指點了一陣,忽而將目光一轉,變成了一個對看的局勢。董婉珍羞紅了臉,雖在笑著側轉了頭,但眼睛斜處,片刻不離的,仍是對錢時英的全身的打量,和他的面部的諦視。錢時英只微笑著默默地在細看她的上下,彷彿她和他還是初次見面的樣子。第二次四目遇合的時候,錢時英覺得非說話不可了,就笑著問她:

「你還有勇氣再爬上山頂上去么?」

「你若要去,我便什麼地方也跟了你去。」

「好吧,讓我們來比比腳力看。」

先上廟裡向守廟的一位老道問明了上蘭陰寺去的路徑,他們就從側面的一條斜坡山路走上了山。斜坡上的雪,經午前的太陽一曬,差不多融化凈了,但看去似乎不大粘濕的黃泥窄路,走起來卻真不容易。董婉珍經過了兩次滑跌,隨後終於將彈簧似的身體,靠上了錢時英的懷裡,慢慢地談著走著,走上那座三角形的橫山東頂的時候,他們的談話,也恰巧談到了他們兩人的以後的大計。

「今天的我們的這一個秘密,只能暫時不公布出來。第一總得先把那條董村的決議案辦了才行,徇私舞弊,不是我們革命的人所應作的事情。你們家裡的田產之類,確有霸佔的證據的,當然要發還一部分給原有的人,還有一層,他們既經指控了你們父女的蒙蔽黨部,你自然要自動辭職,暫時避去嫌疑,等我們把這一件案子辦了之後,再來服務不遲……我的今天的約你出來,本意就為了此。可是,可是,現在成了這樣的一個結局,事情倒反而弄僵了;我打算將這兒的黨務劃出了一個規劃之後,就和你離開此地,免得受人家的指謫。你今天回去,請你先把這一層意思對你兩老說一說明白,等案件辦了之後,我們再來提議婚事……」

董婉珍聽了他這一番勸告,心裡卻微微地感到了一點失望。明天假使馬上就辭了職,那以後見面的機會不就少了么!父母的事情,財產的發落,原是重大的,可是和那些青年男子在一道廝混的那種氣氛,早出晚歸,從街上走過,受人側目注意的那種私心的滿足,還有最覺得不可缺的一件大事,就是這一位看去如磐石似的錢股長的愛撫,她現在正在想恣意飽受的當兒,若一辭了職,都向哪裡去求,哪裡去得呢!

錢時英看到了她的略帶憂鬱的表情,心裡當然也猜出了她的意思,所以又只能補充著說:

「作事情要顧慮著將來的,僅貪愛一時的安逸,沒入於一時的忘我,把將來的大事擱置在一邊,是最不革命的行為。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一層總該看得穿。」

一次強烈的擁抱,一個火熱的深吻,終於驅散了董婉珍臉上的愁雲。他們走到了蘭陰寺前,看到了衢江江上的斜陽,西面田野里的積雪,和遠近的樹林村落上的炊煙,曉得這一天,日子已經垂暮,是不得不下山回去的時候了。兩人更依偎著,微笑著,貪看了一忽華美到絕頂的蘭陰山下大雪初晴的江村暮景,就從西頭的那條山腰大道,跑下了山來。

從橫山回頭的這一天晚上,卻輪著錢時英睡不著覺了,和昨天晚上的董婉珍一樣,他想起了在廣州的時候,和他同時受訓練的那位女同志黃烈。他和她雖然沒有什麼戀情愛意,但互相認識了一年多,經過了幾次共同的患難,才知道兩人的思想,行動以及將來的志願,都是一樣的。看到了董婉珍之後,再回想起黃烈來,更覺得一個是有獨立人格的女同志,一個是只具有著生理機構的異性,離開了現實的那一重欲情的關,把頭腦冷靜下來一比較,一思索,他在白天曾經感到過的那層後悔,又漸漸地漸漸地昂起了頭來。

婚姻,終究是一生所免不了的事情;可惜在廣州時的生活氣氛太緊張了,所以他對黃烈,終於只維持了一種同志之愛,沒有把這愛發展開去的機會。但當她要跟了北伐軍向湖南出發的前幾天,他在有一次餞別的夜宴之後,送她回宿捨去的路上,曾聽出了她的說話的聲音的異樣,她說:

「錢同志!我們從事於革命的人,本來是不應該有這些臨行惜別的感情的,可是不曉怎麼,這幾天來,頻頻受了你們諸位留在廣州的同志的餞送,我倒反而變得感情脆弱起來了,昨晚上我就失眠了半夜。你有沒有什麼可以使我振作的信條,言語,或者竟能充作互勉互勵的戒律之類?」

現在在回憶里,重想起了這一晚的情景,他倒覺得歷歷地反聽到了她的微顫著的尾音。可惜當時他也正在計劃著跟東路軍出發,沒有想到其他的事情的餘裕,只說了一句那時候誰也在說的豪語:「大家振作起精神,等我們會師武漢吧!」終於只熱烈地握了一回手,就在宿舍門口的夜陰里和她分開了。以後過了幾天,他只在車站上送她們出發的時候,於亂雜的人叢中見了她一次面。

一個男子濫於愛人,原是這人的不幸;然而老受人愛,而自己沒有十分的準備,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現在到了這一個既被人愛,而又不得不接受的關頭,他覺得更加為難了;對於董婉珍的這件事情,究竟將如何的應付呢?要逃,當然也還逃得掉;同志中間,對於戀愛,抱積極的兒戲觀念,並且身在實行的男女,原也很多,不過他的思想,他的毅力,卻還沒有前進到這一個地步;而同時董婉珍,也決不是這一種戀愛的對手人。她實在還是幼稚得很的一個初到人生路上來學習冒險的人,將來的變好變壞,或者成人成獸,全要看她這第一次的經驗的反應如何,才能夠決定。

「也罷!還是忍一點犧牲的痛吧!將一個可與為善,可與為惡的庸人,造成一個能為社會服務致用的鬥士,也是革命者所應盡的義務;既然第一腳跨出了之後,第二腳自然也只得連帶著伸展出去。更何況前面的去路,也還不一定是陷人的泥水深潭哩。」

想來想去,想到了最後,還是只有這一條出路。翻身側向了里床,他正想凝神定氣,安睡一忽的時候,大雲山腳下的民眾養在那裡的雄雞,早在作第一次催曉的長啼了。

五藥酒杯

經過了鄉區黨部的一次查復,董玉林的這一起案子,卻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很順當的解決了。原因是為了那些被霸佔的原有業主,象阿德老頭之類,都已經死亡,而有些農民,卻因在鄉無業可守,早就隻身流浪到了外埠,誰也查不出他們的下落來。至於重利盤剝的一件呢,已被剝削者,手中沒有證據,也沒有作中的證人,事過勿論,還欠在那裡的幾戶,大抵全系小額,生怕以後有急有難再去向董玉林商借的不易,也不肯出來為難,只聽說利息可以全免,就喜歡得不得了;所以由黨部判定的結果,只將董玉林的田產,割出了幾十畝來,充作董村公立小學的學產,總算藉此以贖取了那個決議案的末一款,永遠不准他們重回老鄉的禁令。

健忘與多事的社會,經過了一個多月,大家早就把這件事情忘記了;於是辭職慰留,准請假一月的董婉珍,仍復上黨部去服務;急公好議,興學捐財的董善士,反成了縣城社會的知名之士;宣傳股長錢時英這時候也公然在董家作了席上的珍客,錢股長與董女士的革命不忘戀愛,戀愛不忘革命的精神,更附帶著成了一般士紳的美談。

和煦的春風,吹到了這江岸的縣城,市外田裡的菜花紫雲英正開得熱鬧的時候,錢董兩人的婚議也經過了正式的手續,成熟到披露的時節了。

當結婚披露的那一天晚上,董家樓下的三間空屋,除去偏東的那間新房之外,竟掛滿了許多畫軸對聯,擺上了十桌喜酒,擠緊了一縣的黨政要人。先由證婚人的縣長致了祝詞,復由介紹人的那位婦女協會執行委員報告了一次經過,當輪到主婚人的董玉林出來講話的時候,他就公正廉明,陳述了他過去的經歷,現在的懷抱,和未來的決心。他說,自小就是一個革命者;他所關心的,是地方上的金融的調節,和善舉的勇為。總理的遺教,他是每飯不忘,知行共勉的。有水旱災的時候,也曾散了多少多少的財,有瘟疫的年頭,他也施了多少多少的財,而本地的劣紳因妒生忌,因忌作惡,致有前一次的決議。他現在是抱定宗旨,要站在三民主義的旗幟下奮鬥革命的。中國的命脈,是在農工,他將來就打算拼他這一條老命,回到農村去服務,為無力的佃農工人而犧牲。本來是只在村塾里讀過三年書的這一位革命急就家,在這一天晚上,竟把錢時英和董婉珍教他的許多不順口的名詞說得頭頭是道,致使有幾個自上塘村和董村附近趕來吃喜酒的鄉親,大家都吐出了驚異的舌頭私下在說:「縣城真是不得不住,玉林只在這裡耽擱不上半年,就曉得在縣長面前說這許多鄉下人所聽不懂的話了!」

中宵客散,新夫婦正在新床上坐下的當兒,這一位成了當晚的大英雄的岳父就踏進了新房來問今後的他們倆的打算:房飯錢每月擬出多少;婉珍的薪水,可不可以提高一點,仍復歸他們兩老去收用;遲早他總是要回董村去的,那裡的黨部,可不可以由他去包辦;此外的枝節問題還有許多,弄得正在打算將筋骨鬆動一下的錢時英,幾乎茫茫然失去了知覺。到底還是曉得父母的性質的董婉珍來得乖巧一點,看到了新郎的那一副難以應付的形容,就用了全力,將父親提出的種種難題,下了一個快刀斬亂麻的解決方法,她說:「今天遲了,爸爸!你也該去息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談不好么?」

結婚之後的董婉珍,處處都流露了她的這一種自父祖遺傳下來的小節的伶俐,她知道如何地去以最賤的價格,買許多好看耐用的衣料什物來裝飾她自己的身體,她也知道如何地去用她所有的媚態,來籠絡那些同事中的有勢力的人。在新婚的情陣里,錢時英半因寵愛,半因省事,對於她的這些小孩子似的賣弄聰明,以及操權越級的舉動,反同溺愛兒女的父母一樣,時時透露了些嘉獎的默認;於是董婉珍的在家庭的習慣,在社會的聲勢,以及由這些反射而來的驕縱的氣概,與夫愚妄的自信,便很急速的養成,進步,終至於確立成了她的第二的天性。

她的第一件的成功,是他們倆的收入的支配;除付過了過分的房飯錢,使兩老喜歡得興高采烈,開銷了一切所必須的應酬衣飾費用,使錢時英生活過得安安穩穩之外,第一月在她手裡就多出了一筆整款;這是錢時英自任事以來,從來也不曾有過的經驗。她的第二件的成功,是虐使傭人的巧妙;新做了主婦,她覺得不雇一個傭人,有些對父母不起,與鄰舍人家的觀瞻有關了。所以雖則沒有必要,她也上就近鄉下去招來了一個佣婦。對這一個鄉下佣婦的訓練,她真徹骨的顯出了她父祖所遺給她的天才。譬如早晨吧,在天還未亮,她自己起來大小便的時候,就要使了大喉嚨,叫這佣婦起來了;晚上則寧願多費一點燈油,以朋友當婚禮送給他們的一個鬧鐘作了標準,非要到十二點鬧打的時候,不準這佣婦去上床睡覺。後來因這鬧鐘鬧得厲害,致吵醒了他們夫婦的酣睡,她於大罵了一頓佣婦的愚蠢之外,還犧牲了一塊洋紗手帕作了包在這鐘蓋上的包皮。在日里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哩,她總要找些很費事而不容易作好的事情,如米面里挑選沙石秕子,地板上拭除灰土泥痕之類的工作給她,使她不能有一分鐘的空;若在家哩,則她自己身上有一點癢,或肚裡忽而想到什麼,就要佣婦自動的前來服役。一步不到,或稍有遲疑,她便寧願請假在家,長時間的罵這愚蠢而不是父母養的鄉下婦人,使她到了地獄,也沒有個容身之處。

作外面的應酬哩,她卻比錢時英活潑能幹得多;對於上面或同等的人,到處總是她去結交,她去奉承的;但對於下級或無智的鄉愚之類哩,她卻又是破口便罵,一點兒也忍耐不得的股長夫人了。

所以結婚不上兩月,董婉珍的賢夫人的令名,竟傳遍了遠近,傾倒了全縣。在這中間,錢時英反而向公共會場不大去拋頭露面,在行動上言語上很顯明的露示了極端慎重和沉默的態度;而一回到了私人的寓所,他和賢夫人也難得有什麼話講,只俯倒了頭,添了許多往返函電的草擬,以及有些莫名其妙的文字的撰述。

終於黨政中樞的裂痕暴露了,在武漢,在省會,以及江西兩廣等處,都顯示了動搖,興起了大獄;本來早就被同志們訕笑作因結婚而消磨了革命壯志的錢時英,也於此時突然地向黨部里辭去了一切的職務。

這一天的午後,當董婉珍正上北區婦女協會分會去開了指導會回來,很得意地從長街上去上自己家去的時候,兜頭卻沖見了臉色異常難看,從外面走來的錢時英。一看見了他的這一副青紫抑鬱的表情,她就曉得一定有什麼意外發生了,斂住了笑容,吊起了眉頭,她把嘴角一張,便問他要上什麼地方去。

「你來得正巧,我有話對你講,讓我們回去吧!」

聽了他這幾句吞吞吐吐的答辭,她今天在婦女分會場里得來的一腔熱意與歡情,早就被他驅散了一半了,更那裡還經得起末尾又加上了半句他的很輕很輕的「我,我現在已經辭去了……」的結語呢!

她驚異極了,先張大了兩眼,朝他一看,發了一聲迴音機似的反問:

「你已經辭去了職?」

看到了他的失神似的表情,只是沉默著在走向前去,她才由驚異而變了憤怒,由憤怒而轉了冷淡,更由冷淡而化作了輕視,自己也沉默著走了一段,她才輕輕地獨語著說:

「哼,也好罷,你只教能夠有錢維持你自己的生活就對!」

在這一句獨語里,他聽出了她對他所有的一切輕蔑,憎惡,歹意與侮辱。說了這一句獨語之後,卻是她只板著冷淡的面孔,同失神似的盡在往前走著,而不得已仰起了頭彷彿在看天思索似的。他那雙近視眼,反一眼一眼的帶著疑懼的色彩向她偷視起來了。

兩人沉默著走到了家裡,更沉默著吃過了晚飯,一直到上床為止,還不開口說一句話。那個一向同豬狗似的被女主人罵慣的佣婦,覺察到了這一層險惡的空氣,慌得手腳都發抖了,結果於將洋燈移放上那面鬧鐘前去的時候,撲搭地一聲竟打破了那盞洋燈上的已經用白紙補過的燈罩。低氣壓下的雷雨發作了,女主人果然用了絕叫的聲音,最刻毒地喝罵了出來。

「X媽!X媽!X媽!你想放火么?象你這一種沒有能力的東西,還要活在那裡幹什麼?你去死去,去死!我的霉都被你倒盡了!我,我,教我以後還有什麼顏面去見人?……」

話語雙關,句句帶刺,象這樣的指東罵西,她竟把她的裂帛似的喉嚨,罵到了嘶啞,方才住口。在樓上的她的父母弟弟,早就聽慣了這一種她的家教的,自然是不想出來干涉;晚飯之後,他們似乎很沉酣地已經掉入了睡鄉。錢時英死抑住心頭的怒火,在她的高聲喝罵之下,只偷偷地向丹田換了幾次長氣。十二點的鐘鬧了一陣,那佣婦幽腳幽手地摸上床去睡后,他聽見這一位賢夫人的呼吸,很均勻地調節了下去;並且興奮之後的疲倦,使她的鼾聲也比平時高了一段,錢時英到這時才放聲嘆了一口氣,向頭上搔耙了許多回。

同墳墓里似的沉默,滿罩住了這所西南城小巷裡的樓屋。等那一位佣婦的鼾聲,也微微的傳到了錢時英的耳畔的時候,他才輕輕地立起了身,穿上了便服,摸向了他往日在那裡使用的寫字檯的旁邊,先將桌上以及抽屜里的信件稿冊,向地下堆作了一堆,更把剛才被佣婦敲破燈罩的洋燈里的煤油,倒向了地下,他用稿紙捻成了幾個長長的煤頭紙結,擦洋火把它們點著了,黑暗裡忽而亮了一亮,馬上又被他的口息所吹滅,只在那一大堆紙堆的中間,留剩了幾點煤頭紙的星火似的微光。天井外的大門閂,輕輕響動了一下,他的那個磐石似的身體,便在烏灰灰的街燈影里跑向了東,跑出了城,終於不見了。

大約隔了一個多禮拜的樣子,上海四馬路的一家小旅館里,當傍晚來了一個體格很結實,戴著近視眼鏡,年紀二十五六歲,身材並不高大,口操安徽音,有點象學生似的旅客。他一到旅館,將房間開定之後,就命茶房上報館去買了這禮拜所出的舊報紙來翻讀;當他看到了地方通信欄里的一項記載蘭溪火災,全家慘斃的通訊的時候,他的臉上卻露出一臉真象是心花怒放似的微笑。

原載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一日《文學》第五卷第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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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作家郁達夫作品典藏全集(套裝共四十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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