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難
避難
金華江曲折西來,衢江游龍似地北下,兩條江水會合的洲邊,數千年來,就是一個閭閻撲地,商賈雲屯的交通要市。居民約近萬家,桅檣終年林立,有水有山,並且還富於財源;雖只彈丸似的一區小市,但從軍事上,政治上說來,在一九二七年的前後,要取浙江,這蘭溪縣倒也是錢塘江上游不得不先奪取的第一軍事要港。
國民革命軍東出東江,傳檄而定福建,東路北伐先鋒隊將迫近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仙霞嶺下的時候,一九二六年的余日剩已無多。在軍閥蹂躪下的東浙農民,也有點蠢蠢思動起來了。
每次社會發生變動的關頭,普遍流行在各地鄉村小市的事狀經過,大約總是一例的。最初是軍隊的過境,其次是不知出處的種種謠傳的流行,又其次是風信旗一樣的那些得風氣之先的富戶的遷徙。這些富戶的遷徙程序,小節雖或有點出入,但大致總也是刻板式的:省城及大都市的首富,遷往洋場,小都市的次富,遷往省城或大都市,鄉下的土豪,自然也要遷往附近的小都市,去避一時的風雨。
當董玉林雇了一隻小船,將箱籠細軟裝滿了中艙,帶著他的已經有半頭白髮的老妻,和他所最愛,已經在省城進了一年師範學校的長女婉珍,及十三歲的末子大發,與養婢愛娥等悄悄離開土著的董村,揚帆北去,上那兩江合流的蘭溪縣城去避難的時候,遲明的冬日,已經掛上了樹梢,滿地的濃霜,早在那裡放水晶似的閃光了。船將離岸的一刻,董玉林以棉袍長袖擦著額上的急汗,還絮絮叨叨,向立在岸上送他們出發替他們留守的長工,囑咐了許多催款,索利,收取花息的瑣事;他隨船擺動著身體,向東面看看朝陽,看看兩岸的自己所有的田地山場,只在惋惜,只在微嘆。等船行了好一段,已經看不見董村附近的樹林田地了之後,他方才默默的屈身爬入了艙里。
董玉林家的財產,已經堆積了兩代了。他的父親董長子自太平軍里逃回來的時候,大家都說他是發了一筆橫財來的;那時候非但董玉林還沒有生,就是董玉林的母親,也還在鄰村的一家破落人家充作蓬頭赤足的使婢。蔓延十餘省,持續近二十年的洪楊戰爭后的中國農村,元氣雖則喪了一點,但一則因人口不繁,二則因地方還富,恢復恢復,倒也並不十分艱難。董長子以他一身十八歲的膂力,和數年刻苦的經營,當董玉林生下地來的那一年,已經在董村西頭蓋起了一座三開間的草屋,墾熟了附近三十多畝地的沙田了。
那時候況且田賦又輕,生活費用又少,終董長子的勤儉的一生之所積,除田地房屋等不動產不計外,董玉林於董長子死後,還襲受了床頭土下埋藏起來的一酒瓮雪白的大花邊。
董玉林的身體雖則沒有他父親那麼高,可是團團的一臉橫肉,四方的一個肩背,一雙同老鼠眼似的小眼睛,以及朝天的那個獅子鼻,和鼻下的一張大嘴,兩撇鼠須,看起來簡直是董長子的只低了半寸的活化身。他不但繼承了董長子的外貌,並且同時也繼承了董長子的鄙吝刻苦的習性。當他十九歲的時候,董長子於垂死之前,替他娶了離開董村將近百里地的上塘村那一位賢媳婦后,董長子在臨終的床上口眼閉得緊緊貼貼,死臉上並且還呈露了一臉笑容;因為這一位玉林媳婦的刮削刻薄的才能,雖則年紀輕輕,倒反遠出在老狡的公公之上。據村裡的傳說,說董長子的那一瓮埋藏,先還不肯說出,直等斷氣之後,又為此活轉來了一次,才輕輕地對他的媳婦說的。
董長子死後,董玉林夫婦的治世工作開始了;第一著,董玉林就減低了家裡那位老長工的年俸,本來是每年制錢八千文的工資,減到了七千。沙地里種植的農作物,除每年依舊的雜糧之外,更添上了些白菜和蘿蔔的野蔬;於是那一位長工,在交冬以後,便又加了一門挑擔上市集去賣野蔬的日課。
董玉林有一天上縣城去賣玉蜀黍回來,在西門外的舊貨鋪里忽而發見了一張還不十分破漏的舊網;他以極低廉的價格買了回來,加了一番補綴,每天晚上,就又可以上江邊去捕捉魚蝦了;所以在長工的野蔬擔頭,有時候便會有他老婆所養的雞子生下來的雞蛋和魚蝦之類混在一道。
照董村的習慣,農忙的夏日,每日須吃四次,較清閑的冬日,每日也要吃三次粥飯的;董長子死後,董玉林以節省為名,把夏日四次的飲食改成了三次,冬日的三餐縮成了兩次或兩次半;所謂半餐者,就是不動爐火,將剩下來的粥飯胡亂吃一點充饑的意思。
董長子死後的第二年,董村附近一帶於五月水災之餘,入秋又成了旱荒。
村內外的居民賣兒鬻女,這一年的冬天,大家都過不來年。玉林夫婦外面雖也在裝作愁眉苦眼,不能終日的樣子,但心裡卻在私私地打算,打算著如何的趁此機會,來最有效力地運用他們父親遺下來的那一瓮私藏。
最初先由玉林嫂去嘗試,拿了幾塊大洋,向尚有田產積下的人家去放年終的急款,言明兩月之後,本利加倍償還,若付不出現錢的時候,動用器具,土地使用權,小兒女的人身之類,都可以作抵,臨時估價定奪。經過了這一年放款的結果,董玉林夫婦又發現了一條很迅速的積財大道了;從此以後,不但是每年的年終,董玉林家門口成了近村農民的集會之所,就是當青黃不接,過五月節八月節的時候,也成了那批忠厚老實家裡還有一點薄產的中小農的血肉的市場。因為口乾喝鹽滷,重利盤剝的惡毒,誰不曉得,但急難來時,沒有當鋪,沒有信用小借款通融的鄉下的農民,除走這一條極路外,更還有什麼另外的法子?
猢猻手裡的果子,有時候也會漏縫,可是董家的高利放款,卻總是萬無一失,本利都撈得回來的。只須舉幾個小例出來,我們就可以見到董玉林夫婦討債放債的本領。原來董村西北角土地廟裡一向是住有一位六十來歲的老尼姑,平常老在村裡賣賣紙糊錠子之類,看去很象有一點積貯的樣子。她忽而傷了風病倒了,玉林嫂以為這無根無蒂的老尼死後,一筆私藏,或可以想法子去橫領了來,所以閑下來的時候,就常上土地廟去看她的病,有時候也帶點一錢不值的禮物過去。後來這老尼的病癒來愈重了,同時村裡有幾位和她認識的吃素老婆婆,就勸她拿點私藏出來去抓幾劑葯服服,但她卻一口咬定沒有餘錢可以去求醫服藥。有一次正在爭執之際,恰巧玉林嫂也上庵里看老尼姑的病了,聽了大家的話,玉林嫂竟毫不遲疑,從布裾袋裡掏出了兩塊錢來說:「老師父何必這樣的裝窮?你捨不得花錢,我先替你代墊了吧!」
說著,就把這兩塊錢交給了一位吃素老婆婆去替老尼請醫買葯。大家於齊聲讚頌玉林嫂的大度之餘,就分頭去替老已服務去了。可是事不湊巧,老尼服了幾劑葯,又捱了半個多月之後,終於斷了氣死了。玉林嫂聽到了這個消息,就丟下了正在燒的飯鍋,一直的跑到了廟裡。先將老尼的屍身床邊搜索了好大半天,然後又在地下壁間破桌底里,發掘了個到底;搜尋到了傍晚,眼見得老尼有私藏的風說是假的了,她就氣忿忿的守在廟裡,不肯走開。第二天早晨,村裡的有志者一角二角的捐集了幾塊錢,買就了一具薄薄的棺材來收殮老尼的時候,玉林嫂乘眾人不備的當中,一把搶了棺材蓋子就走。眾人追上去問她是何道理,她就說老尼還欠她兩塊錢未還,這棺材蓋是要拿去抵帳的。於是再由眾人集議,只好再是一角二角的湊集起來,合成了兩塊錢的小洋去向玉林嫂贖回這具棺材蓋子。但是收殮的時候,玉林嫂又來了,她說兩塊錢的利子還沒還,硬自將老尼身上的一件破棉襖剝去了充當半個月的利息,結果,老尼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小衫,被葬入了地下。
還有一個小例,是下村阿德老頭的一出悲喜劇。阿德老頭一生不曾結過婚;年輕的時候,只幫人種地看牛,賺幾個微細的工資,有時也曾上鄰村去當過長工。他半生節衣縮食,一共省下了二三十塊錢來買了兩畝沙地,在董玉林的沙田之旁。現在年紀大了,做不動粗工了,所以只好在自己的沙地里搭起了一架草舍,在那裡等待著死,因為坐吃山空,幾個零錢吃完了,故而在那一年的八月半向董玉林去借了一塊大洋來過節。到了這一年的年終,董玉林就上阿德的草捨去坐索欠款的本利,硬要阿德兩畝沙地寫賣給他,阿德於百般哀告之後,董玉林還是不肯答應,所以氣急起來,只好含著老淚奔向了江邊說:「玉林嚇玉林,你這樣的逼我,我只好跳到江里去尋死了!」董玉林拿起一枝竹竿,追將上來,拚命的向阿德後面一推,竟把這老頭擠入到了水裡。一邊更伸長了竹竿,一步一步的將阿德推往深處,一邊豎起眉毛,咬緊牙齒,又狠狠的說:「你這老不死,欠了我的錢不還,還要來尋死尋活么?我率性送了你這條狗命!」末了,阿德倒也有點怕起來了,只好大聲哀求著說:「請你救救我的命吧!我寫給你就是,寫給你就是!」這一出喜劇,鬨動了遠近的村民都跑了過來看熱鬧。結果,董玉林只找出了十幾塊錢,便收買了阿德老頭的那兩畝想作喪葬本用的沙地。
重玉林夫婦對於放款積財既如此的精明辣手,而自奉也十分的儉約;譬如吃煙吧,本來就是一件不必要的奢侈,但兩人在長夜的油燈光下,當計算著他們的出入帳目時,手空不過,自然也要弄一枝煙管來咬咬。單吸煙葉,價目終於太貴,於是他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將艾葉蓬蒿及其他的雜草之類,晒乾了和入在煙葉之內。火柴買一盒來之後,也必先施一番選擇,把杆子粗的火柴揀選出來,用刀劈作兩分三分,好使一盒火柴收作盒半或兩盒的效用。
董家的財產自然愈積愈多了,附近的沙田山地以及耕牛器具之類,半用強買半用欺壓的手段,收集得比董長子的時代增加到了三四倍的樣子。但是不能用金錢買,也不能用暴力得的兒子女兒,在他們結婚後的七年之中,卻生一個死一個的死去了五個之多。同村同姓的閑人等,當冬天農事之暇,坐上香火爐前去烤榾柮火,談東鄰西舍的閑天的時候,每嗤笑著說:「這一對鬼夫妻,吮吸了我們的血肉還不夠,連自己的骨肉都吮吸到肚裡去了;我們且張大著眼睛看吧!看他們那一分惡財,讓誰來享受!」這一種田地被他們剝奪去了以後的村人的毒語,董玉林夫婦原也是常有得聽到;而兩夫婦在半夜裡於打算盤上流水帳上得疲倦的時候,也常常要突地沉默著回過頭來看看自家的影子,覺得身邊總還缺少一點什麼。於是玉林嫂發心了,要想去拜拜菩薩,求求子嗣;董玉林也想到了,覺得只有菩薩可以使他們的心愿滿足實現。
但是他們上遠處去燒香拜佛,也不是毫無打算地出去的。第一,總得先預備半年,積貯了許多本地的土貨,好教一船裝去,到有靈驗的廟宇所在地去賣。第二,船總雇的是回頭便船,價錢可以比旁人的賤到三分之二;並且殺到了這一個最低船價之後,有時候還要由他們自己去兜集幾個同行者來,再向這些同行者收集些搭船的船鈔。所以別人家去燒香拜佛,總是去花一筆錢在佛門弟子身上的,獨有董玉林夫婦的燒香拜佛,卻往往要賺出一筆整款來,再去加增他們的放重利的資本。並且他們的自奉的儉約,有時候也往往會施行到菩薩的頭上。譬如某大名剎的某某菩薩,要制一件綉袍的時候,這事情,總是由大善士董玉林夫婦去為頭寫捐的回數多。假使一件綉袍要大洋五十元的話,他們總要去寫集起七十元的總款,才茲去作,而做綉袍的店裡,也對董大善士特別的肯將就,肯客氣,倘使別人去定,要五十元一件的綉袍,由董大善士去定,總可以讓到三十五元或竟至三十元左右。因為董大善士市面很熟悉,價格都知道,這倒還不算稀奇,最取巧的,是董大善士能以半價去買到與原定上貨一樣好看的次貨來充材料,而材料的尺寸又要比原定的尺寸短小一點,雖然廟祝在替菩薩穿上身去的時候,要多費一點力,但董大善士的旅費,飲食費,交際費,卻總可以包括在內了。
董大善士更因為老發起這一種工程浩大的善舉之故,所以四鄉結識的富紳地主也特別的多。這些富紳地主,到了每年的冬天,拿出錢來施米施衣,米票錢票,總要交一大把給董大善士,托他們夫婦在就近的鄉間去酌量施散。
故而每年冬天非但董玉林夫婦的近親戚屬,以及自家家裡的長工短工,都能受到董大善士的恩惠,就是董大善士養在家裡的豬羊雞犬,吃的也都是由米票向米店去換來的糠糜。至於棉衣呢,有時候也會鑽到他們夫婦的被裡去變了胎,有時候也會上他們自己雇的短工的人家去,變作了來年農忙時候的一工兩工的工資的預付。
最有名的董氏夫婦的一件善舉,是在那一年村裡有瘟疫之後的施材。董玉林向城裡的善堂去領了一筆款來之後,就僱工動手作了十幾具棺木,寄放在董氏的家廟裡待施。木頭都是近村山上不費錢去砍來的松木,而棺材匠也是臨時充數,只吃飯不拿錢的鄰村的木匠。凡須用這一批棺木的人,多要出一點手續費,而棺木的受用者還有一個必須是矮子的條件,因為這一批施材作得特別的短小,長一點的屍身放下去,要把雙腳折短來的緣故。董玉林夫婦既積了財,又行了善,更敬了神,菩薩也自然不得不保佑他們了。所以自從他們現在的那位大小姐婉珍生下地來以後,竟一帆風順毫無病痛的被他們養大到了成人;其後過不上幾年,並且還又添上了一位可以繼家傳后的兒子大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