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富春江
過富春江
前兩天增嘏和他的妹妹,以及英官晏子少校()來杭州,我們於醉談游步之餘,還定下了一個上富春江去的計劃。
這一位少校,實在有趣;在東方駐紮得久了,他非但生活習慣,都染了中國風,連他的容貌態度,也十足帶著了中國氣,他的身材本不十分高大,但背脊傴僂,同我們中國的中年人比較起來,向背後望去,簡直是辨不出誰黃誰白;一般軍人所特有的那一種挺胸突肚、傲岸的氣象,在他身上,是絲毫也不具的。他的兩腳又像日本人似地向外弓曲,立起正來,中間會露出一條小縫,這當然因為他是騎兵,在馬背上過日子過得多的緣故。
他雖則會開飛機,開汽車,划船,騎馬,但不會走路;所以他說,他不喜歡山,卻喜歡水!在西湖裡盪了兩日舟,他問起近邊更還有什麼好的地方沒有,我們就決定了再陪他上富春江去的計劃;好在汽車是他自己會開,有半日的工夫,就可以往返的。
駛過六和塔下,走上江邊一帶波形的道上的時候,他果然喜歡極了,他說這地方有點像日本的瀨戶內海。江潮落了,江水綠得迷人;而那一天午後,又是淡雲微日的暮秋天,在太陽底下走起路來,還要出一點潮汗。過了梵村,馳上四面是小山,滿望是稻田的杭富交界的平原里,景象又變了一變,他說只有美國東部的鄉村裡,有這一種乾草黃時的和平村景,他倒又想起在美國時候的事來了。
由富陽站里,沿了新開的那條環城馬路,把車開到了鸛山腳下,一步登天,爬上春江第一樓頭眺望的時候,他才吃了一驚,說這山水真像是摩西的魔術。因為車由凌家橋轉彎,跑在杭富道上,所見的只是些青山平谷,茅舍楓林;到得富陽,沿了那座弓也似的舒姑屏山腳,駛入站里,也只能看到些錯落的人家,與一排人家南岸的高山;就是到了東城腳下,在很狹的新築馬路上走下車來的一刻,沒有到過富陽的人,也決不會想到登山幾步,就可以看見這一幅山重水複的黃子久的畫圖的。
我們在山頭那株樟樹下的石欄上坐了好久,增嘏並且還指著山下的一塊漢高士嚴子陵先生垂釣處的石碑,將范文正公的祠堂記,以及上面七里瀧邊東台西台的故事,譯給了這一位少校聽。他聽到了謝皋羽的西台慟哭的一幕,卻興奮起來了,說:「為什麼不拿這個故事來做一本戲劇?像雪勒的《威廉退兒》一樣,這地方倒也很可以起一座謝氏的祠堂。」
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他一面開著車,眼睛獃獃看著遠處,一邊卻幽幽的告訴我和增嘏說:「我若要選擇第二個國籍的話,那我願來做個中國人。」
車過分境嶺后,他跳下車來,去看了一番建築在近邊山上的碉堡;我留在車裡,陪伴著一位小姐,一位太太,從車窗里看見了他的那個向前微俯的背影,以及兩腳蹣跚在斜陽衰草的山道上的緩步,我卻突然間想起了一篇哈代的短篇,題名叫作《憂鬱的騎兵》的小說。聯想一活動,並且又想起剛才在鸛山上所談的那一段話來了,皺鼻一哼,就哼出了這樣的二十八字:
三分天下二分亡,四海何人吊國殤,
偶向西台台畔過,苔痕猶似淚淋浪。
雙十節近在目前,我想將這幾句狗屁詩來應景,把它當作國慶日的哀詞,倒也使得。
一九三五年十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