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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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婉珍終於進了黨,上縣黨部的宣傳股里去服務去了,促成她的這急速的入黨的理由,是董村農民協會的一個決議案。他們要沒收董玉林家全部的財產,禁止他們一家的重行回到村裡來盤剝。地方農民協會的決議案,是要經過縣黨部的批准才能執行的,董玉林一聽到了這一個消息,馬上就催促他自己的女兒,去向縣黨部里活動,結果,在這決議案還沒有呈上來之先,董婉珍就作了縣黨部宣傳股的女股員。

宣傳股股長錢時英,正滿二十五歲,是從廣州跟黨軍出發,特別留在這軍事初定的蘭溪縣裡,指導黨務的一位幹練的黨員,故鄉是湖南,生長在安徽,是蕪湖一個師範學校的畢業生,二年前就去廣東投效,系黨政訓練所第一批受滿訓練出來的老同志。

他的身材並不高大,但是一身結實的骨肉,使看他一眼的人,能感受到一種堅實,穩固、沉靜的印象,和對於一塊安固的磐石所受的印象一樣。臉形本來是長方的,但因為肉長得很豐富,所以略帶一點圓形。近視眼鏡后的一雙細眼,黑瞳人雖則不大,但經他盯住了看一眼后,彷彿人的心肝也能被透視得出來的樣子。他說話平常是少說的,可是到了緊要的關頭,總是一語可以破的,什麼天大的問題,也很容易地為他輕輕地道破,解決,處置得妥妥服服。他的笑容,雖則常常使人看見,可是他的笑臉,卻與一般人的詐笑不同,真象是心花怒放時的微笑,能夠使四周圍的黑暗,一時都變為光明。

董婉珍在他對面的一張桌上辦公,初進去的時候,心裡每有點膽小,見了他簡直是要頭昏腦脹,連坐立都有點兒不安。可是後來在擬寫標語,抄錄案件上犯了幾次很可笑的錯誤,經他微笑著訂正之後,她覺得這一位被同志們敬畏得象神道似的股長,卻也是很容易親近的人物。

這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別的和暖,入春以後,反下了一次並不小的春雪。

正在下雪的這一天午後,是星期六,錢股長於五點鐘去出席了全縣代表大會回來的時候,臉上顯然的露出了一臉猶豫的神情。他將皮篋拿起放下了好幾次,又側目向婉珍看了幾眼,彷彿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對她說的樣子,但後來終於看看手錶,拿起皮篋來走了。走到了門口,重新又回了轉來,微笑著對婉珍說:

「董同志,明天星期日放假,你可不可以同我上橫山去看雪景?中午要在縣政府里聚餐,大約到三點鐘左右,請你上西城外船埠頭去等我。」

婉珍漲紅了臉,低下了頭,只輕輕答應了一聲;忽而眼睛又放著異樣的光,微笑著,舉起頭來,對錢時英瞥了一眼。錢時英的目光和她的遇著的時候,倒是他驚異起來了,馬上收了笑容,作了一種疑問的樣子,遲疑了一二秒鐘,他就下了決心,走出了辦公室。這時候辦公室里的同事們已經走得空空,天色也黑沉沉的暗下去了,只剩了一段雪片的餘光,在那裡照耀著婉珍的微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兩眼。

董婉珍終於走回家來的路上,心臟跳突得厲害;一面想著錢時英的那一種堅實老練的風度,一面又回味著剛才的那一臉微笑和明日的約會,她在路上幾乎有點忍耐不住,想叫出來告訴大家的樣子。果然,這樣茫然地想著走著,她把回家去的路線都走錯了,該向西的轉彎角頭,她卻走向了東。從這一條狹巷,一直向東走去,是可以走上黨部辦事人員的共同宿舍里去的,錢時英的宿所,就在那裡。她想索性將錯就錯,馬上就上宿捨去找錢時英出來,到什麼地方去過它一晚,豈不要比捱等到明天,倒還好些。但是又不對,住在那裡的人是很多的,萬一被人家知道了,豈不使錢時英為難?想到了這裡,飛上她臉的雪片,帶起刺激性來了,涼陰陰的一陣逆風,和幾點冰冷的雪水,使她的思想又恢復了常軌,將身體一轉,她才走上了回家去的正路。

漫漫的一夜,和遲遲的半天,董婉珍守候在家裡真覺得如初入監獄的囚犯,翻來複去,在床上亂想了一個通宵,天有點微明的時候,她就披上衣服,從被裡坐了起來。但從窗隙里漏進來的亮光,還不是天明的曙色,卻是積雪的清輝。她睡也再睡不著了,索性穿好衣服,走下床來拈旺了燈,她想下樓去梳洗頭面,可是愛娥還沒有起床,水是冰凍著的,沒有法子,她只好順手向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亂翻著頁數,心裡定下第幾行和第幾字的數目來測驗運氣。先翻了四次,是「恆」「也」「有」「終」的四個字,猜詳了半天,她可終於猜不出這四個字的意思,但樓底下卻有起動靜來了,當然是愛娥在那裡燒水煮早餐。接著又翻了三次,得到了「則」「利」「之」的三個字,她心裡才寬了起來,因為有一個「利」字在那裡,至少今天的事情,總是吉的。

下樓去洗了手臉,將頭梳了一梳,早餐吃后,婦女協會的那位同學跑來看她了,她心裡一樂,喜歡得象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因為她的入黨,她的去宣傳股服務,都是由這位女同學介紹的。昨天股長既和她有了密約,今天這位原介紹人又來看她,中間一定是有些因果在那裡的。她款待著她,瀝盡了自己所有的好意。不過從這一位女同學的行動上,言語上看來,似乎總是心中夾著了一件事情,要想說又有點說不出來的樣子。她愈猜愈覺得有吻合的意思了,因而也老阻止住她,不使她說出,打算於下午去同錢股長密會之後,再教她來向父母正式的提議談判。終於坐了一個多鐘點,這位女同學告辭走了。她的心裡,又添了一層盼望著下午三點鐘早點到來的急意。

催促著愛娥提早時間燒了中飯,飯後又換衣服,照鏡子地修飾了一陣,兩點鐘還沒有敲,她就穿上了那件新作的灰色長袍,走上了西城外的碼頭,天放晴了,道路上雖則泥濘沒膝,但那一彎天蓋,卻直藍得迷人。先在江邊如醉如痴的往返走了二三十分鐘,向一位來兜生意的老船夫說好了上橫山去的船價,她就走下了船,打算坐在船里去等錢股長的到來。但心裡終覺得放心不下,生怕他到了江邊,又要找她不到,於是手又撩起長袍,踏上了岸,象這樣的在泥濘道上的太陽光里上上落落,來來去去,更捱了半個多鐘頭。

正交三點鐘的光景,她老遠就看見錢時英微笑著來了;今天他和往日不同,穿的卻是一件黑呢棉袍,從這非制服的服色上一看,她又感到了滿心的喜悅,猜測了他今天的所以要不穿制服的深意。

兩人下船之後,錢時英儘是默默地含著微笑,在看兩岸斜陽里的雪景。

董婉珍滿張著希望的雙眼,在一眼一眼貪看他的那一種瀟洒的態度。船到了中流,錢時英把眼睛一轉,視線和她的交叉了,他立時就變了一種鄭重的臉色,眼睛盯視著她,呆了一呆,他先叫了一聲「董同志」!婉珍雙頰一紅,滿身就呈露出了羞媚;彷彿是感觸到了電氣。同時她自己也覺著心在亂跳,肌肉在微微的抖動。他叫了一聲之後,又囁嚅著,慢慢地說:

「董同志,我們從事,從事革命的人,做這些事情,本來,本來是不應該的……」

聽了他這一句話,她的羞媚之態,顯露得更加濃厚了,眼睛里充滿了水潤的晶光,氣也急喘得象一個重負下的苦力,嘴唇微微地顫動著,一層緊張的氣勢,使她全身更抖得厲害。

「不過,這,這一件事情,究竟叫我怎麼辦哩?昨天,昨天的全縣代表大會裡,董村的代表,將一件決議案提出了,本來我還不曉得是關於你們的事情,後來經大會派給了我去審查,呈文里也有你的名字,你父親的許多霸佔,強奪,高利放款,借公濟私的劣跡說得確確實實,並且還指出了你們父女的匿居縣城,矇混黨部的事實。我,我因為在辦公室里,不好來同你說,所以今天特為約你出來,想和你來談一談。」

董婉珍於情緒到了極頂之際,忽而受到了這一個打擊,一種極大的失望和極切的悲哀,使她失去了理性,失去了意志,不等錢時英的那篇話說完,就同冰山倒了似的將身體倒到了錢時英的懷裡,不顧羞恥,不能自制,只嗚嗚地抽咽著大哭了起來。

錢時英究竟也是一個血管里有熱血在流的青年男子,身觸著了這一堆溫軟的肉體,又目擊著她這一種絕望的悲傷,憐憫與欲情,混合成了一處,終於使他的冷靜的頭腦,也把平衡失去了;兩手緊抱住了她的上半身,含糊地說著:「你不要這樣子,你不要這樣子!」不知不覺竟漸漸把自己的頭低了下去,貼上了她的火熱的臉。到了兩人互相抱著,嘴唇與嘴唇吸合了一次之後,錢時英才同受了雷震似的醒了轉來,一種冷冰冰的後悔,和自責之念,使他跳立了起來,滿含著盛怒與怨恨,唉的長嘆了一聲,反同木雞似的呆住了。本來他的約她出來,完全是為了公事,絲毫也沒有邪念的;他想先叫她自己辭了職,然後再溫和地將她父親的田產發還一部分給原來的所有人。這事情,他昨天也已經同她的那位介紹人說過了,想叫她的那位同學,先勸慰她一下,叫她不要因此而失望,工作可以慢慢地再找過的,而他的這些深謀遠慮,這腔體恤之情,現在卻只變成了一種污濁的私情了。以事情的結果來評斷,等於他是乘人之危,因而強佔了他人的妻女。這在平常的道義上,尚且說不過去,何況是身膺革命重任的黨員呢?但是事情已經作錯了,系鈴解鈴,責任終須自己去負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還是和她結合了之後,慢慢的再圖補救吧!錢時英想到了這裡,一時眼前也覺得看到了一條黯淡的光明。他再將一隻手搭上了她的還在伏著的肩背,柔和地叫她坐起來掠一掠頭髮,整一整衣服的時候,船卻已經到了橫山的腳下,她的淚臉上早就泛映著一層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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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作家郁達夫作品典藏全集(套裝共四十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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