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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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在床上,被間壁的淫聲挑撥得不能合眼,沒有方法,只能起來上街去閑步。這時候大約是後半夜的一二點鐘的樣子,上海的夜車早已到著,羊市街福綠巷的旅店,都有已關門睡了。街上除了幾乘散亂停住的人力車外,只有幾個敝衣凶貌的罪惡的子孫在灰色的空氣里闊步。我一邊走一邊想起了留學時代在異國的首都里每晚每晚的夜行,把當時的情狀與這中國的死滅的都會裡這樣的流離的狀態一比照,覺得我的青春,我的希望,我的生活,都已成了過去的雲煙,現在的我和將來的我,只剩極微細的一些兒實味,我覺得自家實際上已經成了一個幽靈了。我用手向身上摸了一摸,覺得指頭觸著了一種痛苦。
「還好還好,我還活在這裡,我還不是幽靈,我還有知覺哩!」
這樣的一想,我立時把一刻前的思想打消,卻好腳也正走到了拐角的一家飯館前了。在四鄰已經睡寂的這深更夜半,只有這一家店同睡相不好的人的嘴似的空空洞洞的還開在那裡。我晚上不曾吃過什麼,一見了這家店裡的鍋子爐灶,便覺得飢餓起來,所以就馬上踏了進去。
喝了半斤黃酒,吃了一碗面,到付錢的時候,我又痛悔起來了。我從上海出發的時候,本來只有五元錢的兩張鈔票。坐二等車已經是不該的了,況又在車上大吃了一場。此時除付過了的酒錢外,只剩得一元幾角余錢,明天付過旅宿費,付過早飯賬,付過從城站到江乾的黃包車錢,那裡還有錢購買輪船票呢?我急得沒有方法,就在靜寂黑暗的街巷裡亂走了一陣,我的身體,不知不覺又被兩腳搬到西湖邊上。湖上的靜默的空氣,比前半夜,更增加了一層神秘的嚴肅。遊戲場也已經散了,馬路上除了拐角頭上的沒有看見車夫的幾乘人力車外,生動的物事一個也沒有。我走上環湖馬路,在一家往時也曾投宿過的大旅館的窗下立了許久。看看四邊沒有人影,我心裡忽然來了一種惡魔的誘惑。
「破窗進去罷,去撮取幾個錢來罷!」
我用了心裡的手,把那扇半掩的窗門輕輕地推開,把窗外的鐵杆,細心地拆去了二三枝,從牆上一踏,我就進了那間屋子。我的心眼,看見床前白帳子下擺著一雙白花緞的女鞋,衣架上掛著一件纖巧的白華絲紗衫,和一條黑紗裙。我把洗面台的抽斗輕輕抽開,裡邊在一個小小兒的粉盒特和一把白象牙骨摺扇的旁邊,橫躺著一個沿口有光亮的鑽珠綻著的女人用的口袋。我向床上看了幾次,便把那口袋拿了,走到窗前,心裡起了一種憐惜羞悔的心思,又走回去,把口袋放歸原處。站了一忽,看看那狹長的女鞋,心裡忽又起了一種異想,就伏地去把一隻鞋子拿在手裡。我把這雙女鞋聞了一回,玩了一回,最後又起了一種慘忍的決心,索性把口袋鞋子一齊拿了,跳出窗來。
我幻想到了這裡,忽然回復了我的意識,面上就立時變得緋紅,額上也鑽出了許多珠汗。我眼睛眩暈了一陣,我就急急的跑回城站的旅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