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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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取了一點酒菜回來,在路上向天空注看了許多回。西邊天上,正掛著一鉤同鐮刀似的下弦殘月,東北南三面,從高屋頂的電火中間窺探出去,也還見得到一顆兩顆的暗淡的秋星,大約明朝不會下雨這一件事情總可以決定的了。我長嘯了一聲,心裡卻感到了一點滿足,想這一次的出發也還算不壞,就再從升降機上來,回房脫去了袍襖,沉酣地睡著了四五個鐘頭。
幾個鐘頭的酣睡,已把我長年不離身心的疲倦醫好了一半了,況且趕到車站的時候,正還是上行特別快車將發未動的九點之前,買了車票,擠入了車座,浩浩蕩蕩,火車頭在晨風朝日之中,將我的身體搬向北去的中間,老是自傷命薄,對人對世總覺得不滿的我這時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樂。「旅行果然是好的」,我斜倚著車窗,目視著兩旁的躺息在太陽和風裡的大地,心裡卻在這樣的想:「旅行果然是不錯,以後就決定在船窗馬背里過它半生生活罷!」
江南的風景,處處可愛,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這一個秋盡冬來的寒月里,四邊的草木,豈不還是青蔥紅潤的么?運河小港里,豈不依舊是白帆如織滿在行駛的么?還有小小的水車亭子,疏疏的槐柳樹林。平橋瓦屋,只在大空里吐和平之氣,一堆一堆的乾草堆兒,是老百姓在這過去的幾個月中間力耕苦作之後的黃金成績,而車轔轔,馬蕭蕭,這十餘年中間,軍閥對他們的徵收剝奪,擄掠姦淫,從頭細算起來,哪裡還算得明白?江南原說是魚米之鄉,但可憐的老百姓們,也一併的作了那些武裝同志們的魚米了。逝者如斯,將來者且更不堪設想,你們且看看政府中什麼局長什麼局長的任命,一般物價的同潮也似的怒升,和印花稅地稅雜稅等名目的增設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啊啊,聖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這賤民哪有左右容喙的權利,你這無智的牛馬,你還是守著古聖昔賢的大訓,明哲以保其身,且細賞賞這車窗外面的迷人秋景罷!人家瓦上的濃霜去管它作甚?
車窗外的秋色,已經到了爛熟將殘的時候了。而將這秋色秋風的頹廢末級,最明顯地表現出來的,要算淺水灘頭的蘆花叢藪,和沿流在搖映著的柳色的鵝黃。當然杞樹,楓樹,柏樹的紅葉,也一律的在透露殘秋的消息,可是綠葉層中的紅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只教你向樹林里去栽幾株一丈紅花,也就可以釀成此景的。
至於西方蓮的殷紅,則不問是寒冬或是炎夏,只教你培養得宜,那就隨時隨地都可以將其他樹葉的碧色去襯它的朱紅,所以我說,表現這大江南岸的殘秋的顏色,不是楓林的紅艷和殘葉的青蔥,卻是蘆花的豐白與岸柳的髡黃。
秋的顏色,也管不得許多,我也不想來品評紅白,裁答一重公案,總之對這些大自然的四時煙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們那火車機頭,現在卻早已衝過了長橋幾架,鈔過了洋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蘇台下去了。
蘇州本來是我儂舊遊之地,「一帆冷雨過婁門」的情趣,閑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稱道。不過細雨騎驢,延著了七里山塘,緩緩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種逸致,實在也盡值得我們的懷憶的。還有日斜的午後,或者上小吳軒去泡一碗清茶,憑欄細數數城裡人家的煙灶,或者在冷紅閣上,開開它朝西一帶的明窗,靜靜兒的守著夕陽的啘晚西沉,也是塵俗都消的一種游法。我的此來,本來是無遮無礙的放浪的閑行,依理是應該在吳門下榻,離滬的第一晚是應該去聽聽寒山寺里的夜半清鐘的,可是重陽過後,這近邊又有了幾次農工暴動的風聲,軍警們提心弔膽,日日在搜查旅客,騷攏居民,象這樣的暴風雨將到未來的恐怖期間,我也不想再去多勞一次軍警先生的駕了,所以車停的片刻時候,我只在車裡跑上先跑落後的看了一回虎丘的山色,想看看這本來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沒有被那些要人們刮盡。但是還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舊還在那裡點綴蘇州的景緻。不過塔影蕭條,似乎新來瘦了,這不會病酒,它不會悲秋,這影瘦的原因,大約總是因為日腳行到了天中的緣故罷。拿出表來一看,果然已經是十一點多鐘,將近中午的時刻了。
火車離去蘇州之後,路線的兩邊,聳出了幾條紺碧的山峰來。在平淡的上海住慣的人,或者本來是從山水中間出來,但為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見山看不見水的上海久住的人們,大約到此總不免要生出異樣的感覺來的罷,同車的有幾位從上海來的旅客,一樣的因看見了那西南一帶的連山而在作點頭的微笑。啊啊,人類本來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細胞,只教天性不滅,決沒有一個會對了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讚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貪暴的軍閥委員要人們,大約總已經把人性滅盡了的緣故罷,他們只知道要打仗,他們只知道要殺人,他們只知道如何的去斂錢爭勢奪權利用,他們只知道如何的來破壞農工大眾的這一個自然給與我們的伊甸園。啊嚇,不對,本來是在說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卻又破口牽涉起大人先生們的狼心狗計來了,不說罷,還是不說罷,將近十二點了,我還是去炒盤芥莉雞丁弄瓶「苦配」啤酒來澆澆磈磊的好。
正吞完最後的一杯苦酒的時候,火車過了一個小站,聽說是無錫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