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原來這余詠西,他是一個怪人,他一個人在北京候差,不住公寓,不住會館,卻花二十多塊錢,賃了一座獨門獨院的房子住著。只用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媽子看門。不知道的,都說他好靜,其實他專門在遊戲場夜市上,干那不正當的勾當。有那單身的婦女,外表透著幾分風流,他就死命的釘著。或是在黑暗裡追上的時候,或是在人叢里相擠的時候,他就在人家身上,輕輕拍一下。若是人家罵下來,他就鼠竄而去。若是不罵,他越挨越近,等到身邊沒有人,他就請人去喝茶或者吃飯。只要人家不破口罵他,他總有法子把人家引到家裡去。他一個人住一棟房子,命意卻在此,旁人哪裡知道。
這日楊杏園跑到余詠西那兒去,先就敲了半天的門,等到那老媽子出來開門,就對楊杏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著說道:「余先生不在家。」楊杏園一看這種情形,知道余詠西一定在裡面。不過還另有其他的人在一處,所以他這個老媽子就用擋駕的方法,說不在家。便假說道:「他約我這時候來的,不能不在家呀,也許是他睡了,所以你這樣說。」說著就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那老媽子道:「你拿進去,余先生看一看,他就知道了。」那老媽子道:「那末,請你在外面等一等呀。」她說了還不放心,怕他闖了進去,依舊把門關上。楊杏園心想好緊的門戶,越覺得尷尬得很。不一會兒,門呀的一聲開了,余詠西笑了出來,拱手說道:「對不住!對不住!快請裡面坐。」便在前引路,把楊杏園引在一個小客堂里坐了。楊杏園笑道:「近來很得意吧?」余詠西道:「窮差事,幾個月不發薪,什麼得意!」楊杏園道:「不是差事的話,是問你有得意的人沒有?」余詠西道:「我也無非是好玩,哪裡有什麼得意的人。」楊杏園道:「你不說老實話,我也不逼你,我先請你看一樣東西。」他一面說,一面就在身上把洪俊生的那封信,還有一張稿子,都交給余詠西看。說道:「這總是事出有因吧?」余詠西接過稿子一看,不覺臉上一紅,便問道:「這稿子你打算髮表不發表?」楊杏園笑道:「那也不一定,不過我念在同鄉的交情上,先來通知你一聲,你看是發表呢?還是不發表呢?」余詠西笑道:「無論虛實如何,我決沒有讓你發表的道理,這何待於問。」楊杏園道:「那末,這稿子上的話,並不是子虛烏有了。照我猜起來,這個人恐怕就在你屋裡。」余詠西笑笑,卻不做聲。楊杏園道:「你要不把我當外人,就應該給我介紹介紹。」余詠西笑道:「可是可以的,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待我去問問。」說畢,一路笑著到對過的上房去了。約莫有五分鐘的工夫,余詠西在那邊招手說道:「這裡來坐。」楊杏園便忍著笑走了過去。一進門,卻見有兩個女學生裝束的人,倒出乎他意料之外。一個有二十一二歲的光景,梳了愛絲頭,上身穿的紫色柳條絲光布褂子,下面穿的黑華絲葛裙子,白番布皮鞋,是張胖胖鴨蛋臉,大有一種大小姐和大少奶奶的派頭。一個是有十七八歲的光景,上身是藍柳條褂子,下身是藍華絲葛短裙子,足上穿的是一雙圓頭漆皮鞋,圓圓的臉兒,前面的覆發,一直罩到眉毛上,配著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越發有風頭,正是一個妙齡時代的中等學校的女學生。她們看見楊杏園進門,都站起來,行一個鞠躬禮。余詠西對楊杏園把手一指,對那女學生道:「這是我同鄉密斯脫楊。」又對楊杏園道:「這兩位是密斯白瘦秋、白素秋。」楊杏園又重新點了一個頭。這時那位年紀小的女學生,叫白素秋的靠著桌子,有點不好意思,低頭裝著看桌上的報。那年紀大的,卻很大方,先對楊杏園道:「請坐。」隨又倒了一杯茶遞給他。這時的楊杏園,倒十分拘束起來,不知道怎樣去應酬這兩個人才好。只有拿密斯白現在哪個學堂里讀書這一句話,作為談話的開端。白瘦秋道:「上學期在令儀女學,下半年我打算換學校了。」楊杏園掉過了臉對白素秋道:「這位密斯白呢,大概也是令儀女學了。」白素秋看見人家問她的話,更不好意思,低著頭看報,只是含笑。白瘦秋道:「你看,這丫頭耳朵聾了,人家問她的話,她只當沒有聽見。」白瘦秋不說不要緊,這一說她忍不住,便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伏在報上,只是格格的笑。楊杏園看她一味的嬌憨,也不覺為之失笑。不過彼此到底是初見面,說了幾句客氣的話,沒有他話可說。楊杏園覺得在一處坐很不自然,便告辭要走。余詠西一直送到大門口,背地又著實的道謝了一陣。
過了幾日,余詠西特地寫信到會館來,約楊杏園去談天,信未並添了一行小注,說是密斯白亦在此相候。楊杏園一想,什麼事呢?難道他們發生了問題,要我去想法子嗎?也沒有十分研究,就一直到余詠西家來。他一進門,余詠西不讓他進客廳,就請他到上房去坐。走到上房,只見白瘦秋白素秋都在裡面。余詠西對楊杏園道:「請你來沒有別的事,兩位密斯白髮了麻雀癮,急於要打牌,無奈我這裡是三差一,不能成局,所以把你請了來湊上一腳。」說著,一個人便把桌子拉開,拿出一匣麻雀牌,花啦啦就往桌子一倒,口裡說道:「來來來。』白瘦秋笑道:「你怎麼這樣性急,人家密斯脫楊還沒有說來不來的話呀?」余詠西道:「不用說,既來之則安之,沒有不來的。」說著,就撿出東南西北風四張牌,一陣亂抹,把四張牌疊好了,手裡握著兩粒骰子,一面搖,一面對楊杏園道:「坐下,坐下,好班庄定座。」楊杏園笑道:「當真你就不徵求我的同意嗎?」余詠西笑著對白素秋一指道:「看在這兩位生客的面子上,你也不好意思說不來兩個字呀。」白素秋道:「你自家要打牌,還說看人家的面子,好會說話。」楊杏園一面坐下,一面笑道:「不要緊,不要緊,我是和詠西鬧著玩,其實我也是牌鬼,只伯沒有機會呢。」說話的時間,白氏姊妹也站在桌子邊,余詠西早擲下骰子去。班庄的結果,白瘦秋坐在余詠西的上手,楊杏園坐在白素秋的上手,四個人便叉起麻雀來。楊杏園一面理牌,一面說道:「我早就想打牌,總沒有機會,不料今天在這裡打起來了。」余詠西笑道:「難道梨雲那裡,你也沒有報效過嗎?」楊杏園見他在女朋友前面,談起窯姐兒,覺得他太過於放浪,便和他丟個眼色。余詠西會意,也就沒有往下說。這天楊杏園的手氣很好,十牌倒有七八牌是他和,他下手的白素秋,總沒有開和。到了四圈的末牌,正是白素秋的庄,四家都下了買子,白素秋一面起牌,一面說道:「就是這一牌,我要扳本了。」余詠西推推楊杏園道:「聽見沒有,你放牌要留心點呀。」楊杏園道:「反正照規矩打就得了。」白素秋笑道:「密斯脫楊,你還說照規矩打嗎?四圈到底,還沒有放我和過一牌呀。」楊杏園道:「那隻怪密斯白的手氣壞,不能怪我上家扣牌呀。」說時,牌已起完了。白素秋一看,有四五筒兩張,一對三筒,一對二筒,一張么簡,一對九筒,和一張八筒,另外南風一張,五索一對,六索一張。照理應該打出南風去,她因為看見筒子多,想留么張配雜一色,起手便打了一張六索去。一個圈子過來,楊杏園打了一張三筒,白素秋搶著便叫碰,回頭一看,自己二三筒的對子,可以兩頭上的,便只把四五筒吃下來,打出一張五索去。對面的余詠西道:「怪呀,怎麼起手就拆五六索的靠子?」白素秋也不做聲。第二圈子,楊杏園又打了一張七筒,白素秋想吃,又捨不得拆散一對九筒,況且要貪一色,地下的牌也不宜太多,未免躊躇了一會子。結果,還是抓了一張六筒,很是歡喜,因為剛才已經打了一張五索,便扣住五索,先打南風出去,恰好下手對了。白瘦秋笑道:「我剛補成一對的,你要早打出來,那就沒事了。」楊杏園聽了這話,更注意白素秋的牌,知道她必定在做筒子的一色。這時他有一四筒上,就和嵌七筒,七筒上,就和一四筒,已經定局了。余詠西又推推楊杏園道:「莊家的牌已落定了,留心點啊。」楊杏園道:「不用你招呼,我自然知道。」又抹了幾個圈子,白素秋補上了一張四筒,打出五索去單和嵌七筒。偏偏白素秋又不小心,起牌的時候,袖衫把一對九筒挨著倒了出去,她雖然趕快理起來,楊杏園眼快已經看見了。他一想:「我先放七筒,她要吃沒吃,後來她又沒打出八筒。無論如何,她不是和六九筒的清一色,就是和七筒的清一色的。和六九筒沒有她的法子,若是和七筒,自己和四七筒,正好攔她的上和。」斷定了,也不做聲,只裝不知道。抹了幾個圈子,大家都沒有進張,白素秋急的很,便問楊杏園道:「密斯脫楊,我的牌,又被你扣了罷?」楊杏園道:「我手上現在只有四張牌,怎樣扣得住人家的牌,難道自己不想和嗎?」一言未了,余詠西拍的一聲,打出一張七筒。白素秋看見,好不快活,連忙站起來,一手搶了過來,把面前的牌一推,拍手道:「呵喲!三翻!三翻!清一色!清一色!」楊杏園看見她這樣高興,而且又把牌攤下來了,若是攤出牌來攔她的上和,不用提,差不多和焚琴煮鶴一樣,是個最煞風景的事情,只得讓她和了。便把四張牌握在手掌心裡,給白素秋看道:「密斯白,你這牌和得好快,你瞧,我這好的牌,都和你不過。」白素秋一看,見他是兩張二萬,五六筒一靠,正要的是這張七筒,攔自己的上和。她還沒有說話,楊杏園便把手上四張牌,往牌堆里一攪,早和亂了。白素秋見他如此,知道他存心讓她和,心裡一動,未免臉上一紅,也不便說什麼。四圈打過之後,又接上打了四圈。依余詠西的意思,還要接上的打,楊杏園因為辦事的時間到了,執意不肯,這才休手。自這天起,楊杏園和白氏姐妹,又熟了許多,才知道余詠西的正式姘頭,雖是白瘦秋,而他的意思,實在是屬於白素秋。不過白素秋天真爛縵,對於余詠西,無可無不可,反而叫余詠西不好應酬。在楊杏園眼裡看去,二馬同槽,早就料到不能沒有風波。
有一天上午,天氣十分晴朗。楊杏園要趁這收潮的天氣,把書晒晒,便叫長班在他自己的小院子里,架起一副鋪板,在院子當中曬書。自己彎著腰,正在一部一部的清理,忽然拍的一聲,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出其不意,卻嚇了一跳,十分不高興。正想對那個人發作兩句,迴轉頭來一看,只見白素秋穿了件水月物華葛夾襖,套上黑鐵機紗坎肩,底下又是藍印度綢裙子,湖水色起花緞子高跟鞋,身上蒙了一條淡青色蒙頭紗,打扮得十分俏皮。站在面前,只覺一陣陣的花露精香氣,從她領圈上和衫袖裡面出來。楊杏園還沒有說話,白素秋先眯眯一笑,說道:「你猜不著是我吧?」楊杏園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快請裡面坐!」說著,便在前引路,把白素秋引進屋子去。楊杏園道:「你總是和令姊一路走的,怎麼今天你一個人到我這裡來?」白素秋笑道:「難道就不許我一個人出來嗎?」楊杏園道:「不是那麼說,你們姐妹感情好,不至於一個人單獨行動啊!余詠西那裡今天去了嗎?」白素秋淡淡的說道:「沒有去。」她就把話扯開,問道:「這院子裡面,就是你一個人獨住嗎?」楊杏園道:「前不多天有一個姓吳的學生同住,現在只剩我一個人。」白素秋笑道:「一個人住一所獨院子,晚上不害怕嗎?」楊杏園道:「我向來不信神鬼這一路的話,根本上就不曾害怕。」白素秋道:「就算不害怕,一個人在屋子裡,冷冷清清,也寂寞得很啦。」楊杏園道:「單身作客的人,都是如此,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白素秋聽了楊杏園這句話,笑了一笑,問道:「何以不把你的太太接來陪你?」楊杏園笑道:「有太太,當然要接來,但是我的太太,還不知道姓什麼,哪裡去接呢?」白素秋一撇嘴道:「哼!你沒有太太,我不相信。」楊杏園道:「這是很平常的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我何必瞞你呢?」白素秋臉一紅,又笑著問道:「那回打牌,余詠西他對你說,什麼梨雲那裡,這梨雲總是你的好友吧?」楊杏園道:「你信他瞎說呢。我男朋友還不多,哪裡來的女朋友呢?」白素秋道:「你當面就撒謊,還說不瞞人嗎?」楊杏園道:「你且說,我什麼事當面撒謊。」白素秋道:「面前就有一個女朋友,這不是當面撒謊嗎?」楊杏園聽她如此說,也不覺笑了起來。於是南天北地的,又說了半天,不覺已是吃中飯的時間。楊杏園看她不走,只好留她吃飯。白素秋道:「你不要客氣,我是吃了飯出來的,你儘管吃你的。要不,我就走。」楊杏園知道她能說能行,只得由她。一會於長班送上飯菜來,白素秋一看,只有三樣菜,一碟韭黃炒肉絲,一碟蝦子燒白菜,另外一碗菠菜豆腐湯,便拿起筷子來,在兩個碟子里撥了幾撥,夾了一絲白菜,在口裡嘗嘗,放下筷於,笑著對楊杏園道:「餐餐都是這樣的飯菜嗎?」楊杏園答應「是的」。她又道:「我看一點味兒沒有。」楊杏園道:「我們這還算好的啦!雖沒有味,還可以下飯。有些會館里和公寓里的伙食,把些沒油沒鹽的菜,和你鋪上三四條半生半熟的肉絲,冰冷冷的送來,不但吃,看見就也要發愁哩。我們吃筆管兒飯的,有這個盡夠,怎麼能和你們嬌生慣養的小姐打比呢。」白素秋道:「不是這樣說,菜不論葷素,總要口味弄得對,那才好吃。你們南方人,很喜歡吃我們山東館子菜,我明天炒幾樣山東萊給你嘗,好不好?」楊杏園道:「好是好。這菜弄好了,你怎樣送來呢?」白素秋想了一想,笑道:「哦!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那末,還是哪一天有工夫,我請你吃山東館子,由我點菜罷。」楊杏園一面陪她說話,飯已吃完了。吃飯之後,白素秋依然不肯說走,一談話談到下午兩點鐘,她才回去。楊杏園也算會陪客的,陪她說五六個鐘頭的閑話,一點沒有倦容。
到了次日,他一早就接到白素秋一張請客片,請下午四點鐘,在濟南春吃飯。片子後面,另外寫了兩行字是:「我准按時間候您,務請早到,這張片子,不要給第二個人看見。」下面還有一句,卻把墨來塗了,仔細看看,那墨跡好像是「因為是專請您的」這幾個字。楊杏園一想:「這分明是昨天她許請我吃山東萊,所以今天來做這個東。我倒不能不去,不過照這張帖子看來,大概她姐姐並不在一處,余詠西更不知道的。這一男一女,在飯館子里敘餐,不是很大一個嫌疑嗎?」想了半天,總覺得不去的好。就把那帖子撕了,扔在字紙簍里。誰知不到一刻兒的工夫,長班告訴有人請電話說話,楊杏園一想,這不要就是她的電話罷?一接話機,果然是女子的聲浪,那邊說:「你是密斯脫楊嗎?」答道「是」。那邊說:「我寄給你一張帖子收到了嗎?」楊杏園道:「收到了。」那邊說:「這一次,是我專請你,要是肯賞光,就清早去。若是事忙,不肯賞光,也就請你先告訴一聲,免得我去老等。」說到這裡,電話這面,格格的笑了一陣,接上說道:「大概是沒有工夫,不得空吧?」楊杏園本來打算不去的,被白素秋電話里這樣的話一逼,倒叫他說不出不去的話,只得說「_准來」。到了下午四點鐘,他便如約到濟南春來。果然,除了白素秋而外,並無他人。楊杏園好像劉邦赴鴻門宴一樣,十分不安,生怕碰見熟人,未免不成樣子。好容易,到六點鐘,才把這餐飯吃完。次日,楊杏園一想,白吃人家一餐,什麼意思,就在青雲閣買了幾塊錢小說雜誌之類,由郵政局裡寄給白素秋,郵包的外面,寫了白素秋一個女同學的名字。原來這種辦法,也是她告訴楊杏園的,如果有什麼事,就可以冒一個女學生的口氣,寫信給她,可以掩去家裡人的耳目。這樣下去,不到一個禮拜,白素秋竟到楊杏園會館里來過三次。來了說些不相干的閑話,又總是五六個鐘頭,而且來一回,必定換一身衣服。鬧得滿會館人說出許多風言風語。況且楊杏園住的所在,又是個獨院子,你教人家如何不疑心。
又過了兩日,正是禮拜,楊杏園料定白素秋必來,一早就出去,晚飯也不回來吃,一直就上報館。誰知到了十點鐘,會館里長班打了電話來,說家裡有客,請楊先生快回來。楊杏園問是誰,那邊便換了一個女子的聲浪答道:「是我呀,你猜是誰?」楊杏園道:「你是素秋嗎?這時候,你從哪裡來?」白素秋道:「我特意找你來了,請你就回來罷。」楊杏園道:「我的房門已經鎖了,你就在外面等我嗎?若有什麼事,就請你在電話里告訴我罷。」素秋道:「話長著啦,電話里不好說。你要是不怕我偷你的東西,就請你吩咐長班,把門開開,大概可以放心罷?」說畢,又在電話裡面格格的笑了一陣。楊杏園沒法,只得在電話里吩咐長班,叫他將房門開好,請白小姐進去坐。電話機掛上,楊杏園一想,這越發的不對了,怎麼更深夜靜的找我,不如趕快回去,打發她走了罷。會館里人多口雜,將來這事傳到余詠西耳朵里去了,還說我和他演三角戀愛,還算什麼朋友。便把稿子托何劍塵發了,匆匆忙忙的回家。走到自己院子里,三間屋子,只有卧房的燈點著,其餘都是黑洞洞的。這時,忽然興起一個念頭,心想:「我這院子里靜悄悄的,她一個人坐在我屋子裡,不知道幹什麼,我到要看看。」想畢,便放輕腳步,慢慢的走到廊沿下,從窗戶格縫子里,向裡面張望。只見窗戶邊的書桌子上,燈下放著一本書,白素秋坐在桌子邊,一隻手按著書本,一隻手托著腮,悵悵的望著燈,好像在那裡想什麼。一會子,她忽然眼圈一紅,流下淚來。她本人還好像不知道,眼淚串珠似的望下滴,衫袖上和書本上,都滴了許多淚珠,她才慢慢的在鈕扣上,抽下那條白綢手絹,來揩臉上的眼淚。楊杏園見她這樣,卻是莫名其妙,心想且不驚動她,看她怎樣。誰知白素秋坐在燈下,依舊是獃獃的想,半天的工夫,也不動一動。眼淚越揩越多,泉涌也似的流了出來。楊杏園看她這個樣子,疑她是因為等自己不來,怪朋友不理,滿腔怨憤,所以逼下這副眼淚來。心想這是我的不是了,像今天這樣的對待她,也未免拒人於千里之外了。便輕輕的退到院子中間,然後才放重腳步,走了進去。白素秋見楊杏園走進來,一邊用手探眼睛,一邊強笑道:「對不起,我又來吵你了。」楊育園笑道:「這個是我對不起你,要你一個人在這裡久等,怎樣還說你對不起我哩?」說時,他偷眼看白素秋,見她眼圈還是紅的。這時正是秋初的天氣,白素秋穿了一件淺灰嗶嘰的夾襖,灰嗶嘰裙於,鬢雲蓬鬆,雙髻斜挽,越顯得身材窈窕,淡雅宜人。想起剛才她流淚的那一番情形,正是未免有情,誰能遣此,也未免呆了。白素秋見他只管直著眼睛看,未免不好意思,便背過臉去,望書架上的書。楊杏園道:「你不是叫我快來有話說嗎?怎樣又不做聲呢?」白素秋聽了這話,才迴轉身來。她坐在椅子上,低頭望著胸脯,把一隻腳尖懸著點在地上,一隻腳踢著椅子角,才慢慢問楊杏園一句話道:「你看我姐姐這個人怎麼樣?」楊杏園笑道:「『藹然可親』這四個字,那總是對她最恰當的批評了。」白素秋冷笑道:「哼!『藹然可親』嗎?你這句話,正是她反面的批評。我老實告訴你,她在家裡,什麼事也不問的,總是睡到太陽幾丈高,她才起來。吃起飯來,把筷子在萊里挑挑撥撥,往桌上一放,便要發脾氣。我母親本來疼女兒的,不很管她,看見她鬧彆扭,反引著她發笑。我父親又抽上一口煙,更是一概不問。有時候我母親說她幾句,她就一句頂一句,反常常問我母親說:『我怎樣得了?』」楊杏園道:「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卻不懂了。難道在你們這樣的家庭裡面,還有什麼委屈嗎?」白素秋對楊杏園瞟了一眼,搖著頭微微的笑道:「這個緣故,你還不明白嗎?」楊杏園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怎樣會知道呢?」白素秋道:「我和你說一句實話,她是有人家的,只因為那個人不合她的心,她就要吵著離婚。我母親倒沒有什麼不可以,只有我父親不肯,說我們兩面都是體面人家,哪裡能做這樣的事,將來要打起官司來,親戚朋友知道,豈不成了一場笑話?這樣一說,就把這事按下來了。我姐姐也為這事,大鬧了幾回,總沒有鬧穿,後來她就變了辦法,總是在家裡挑眼,鬧得兩個老人家時刻不安。我父親沒法,答應不讓那邊娶,總推著在大學畢了業再說,一面露出點消息給人家知道,等他來辦交涉,再想法子。這樣挨下來,又是一年多,到底就弄出笑話來,把我都害了。」說著眼圈一紅,要掉下淚來。楊杏園道:「你說呀,怎麼又連累起你來了呢?」白素秋臉一紅,把手絹擦了擦眼睛,笑了一笑,說道:「我告訴你的話,你可別告訴人。」楊杏園道:「你若是不許我說,我自然保守秘密。」白素秋臉又一紅,低聲說道:「我也有……」沒有說完,她就借著拿手絹擦眼睛,把臉蒙上。楊杏園聽了這半句話,明知全句的意思,卻故意笑著問道:「你也有什麼,怎麼不說出來呢?」白素秋放了手絹,對楊杏園瞟了一眼道:「你這不是成心嗎?人家正正經經和你說話,你卻尋人開玩笑。」楊杏園道:「我實在不知道你有什麼,你既這樣說,就算我明白了罷。你且望下說。」白素秋道:「人家現在也在山東讀書,學問雖然不算得頂好,我們是自小定的,也沒有什麼惡感,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只為我姐姐她和家裡作對,放書不念,老要去玩,把我也引著玩慣了。頭裡還是禮拜六和禮拜日,在公園和遊藝園玩玩。後來膽子一天大一天,上學的時候,依舊夾著書包出來,可是一出大門,便把書包寄放在衚衕口上一個零碎攤子上,大家盡量的出去玩。一直到下午,要散學的時候,方才在攤子上,取出書包來,一道回去。家裡看見照著時候回來,也不追問。誰知公園和遊藝園這個地方,總不是好所在,去得多了,就有些多事的人,注意你的行動。有一回,我離開姐姐,在公園裡兜圈於散步,後面來了一個下流東西,穿得滿身的華絲葛,老在後面跟著,我心裡嚇得亂跳,一眼也不敢看他。他在後面,卻笑嘻嘻的,胡說八道,說了許多廢話,我只得三步兩步,就跑開。有好幾天,不敢出去玩。不料就在這個時候,我姐姐她就做出胡鬧的事來。」楊杏園笑道:「難道她那樣落落大方的人,還要你來保護不成?怎樣你不和她出去,她就發生出事故來了呢?」白素秋把腳一頓,笑道:「咳!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死心眼兒呀,我是說她要我保護嗎?」楊杏園笑道:「就算我死心眼兒,你且說你的。後來呢?」白素秋道:「也不過一個禮拜的工夫,我又和她出去逛公園。走到來今雨軒,我們還沒有找好茶座,忽然一個男人,在一張桌子邊,笑著站了起來,和我姐姐打招呼。口裡連說道:『在這裡。』當時我還以為他認錯了人,誰知我姐姐老老實實的走了過去。」說到這裡,白素秋問楊杏園一句道:「你說這男人是誰?」楊杏園笑道:「當然是余詠西了。」白素秋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是我自己不好,當時見了他,我是不好意思過去坐的。我姐姐只說,不要緊,一路過去坐坐,還趕著給我介紹。我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了。那時余詠西對我問長問短,臊得我什麼似的,只好有一句答應一句。其實我心裡慌得厲害,生怕碰見熟人。我姐姐她卻沒事似的,和余詠西說一個牽連不斷。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人家說公園裡是個壞地方的理由。到了晚上,我和姐姐進房睡覺,我才問她怎樣認識這個姓余的?她說是同學介紹的。後來我仔細一打聽,並沒有這回事,乾脆一句話,她是在公園裡認識的罷了。從那天起,就天天和余詠西會面,後來索性跑到人家家裡去。密斯脫楊,你別見我平常喜歡鬧著玩,這回事,作的大錯特錯,我是很知道的。您說,我跟著姐姐走,這算什麼呀?」杏園笑道:「你這個文明人,怎麼說這樣腐敗的話?現在青年男女,正講的是社交公開,好為男女平權的運動……」白素秋不等他說完,拿著手絹對他一揚,把嘴一撇道:「得了!你這不是損我嗎?我把你當個好人,所以把許多心事話,全都告訴你啦!你反而處處把話損我,這是什麼意思呢?」楊杏園道:「你這就把我冤枉透了,我實在是真話。照你這樣說,難道也要學千金小姐坐在繡房裡面,那才對嗎?」白素秋道:「不是那樣說,社交公開,是要正正噹噹的。你想我和我姐姐這樣的行動,那算什麼?我的事,你大概也知道,我早覺著很對那個人不起。誰知我們天天出來,日子久了,被幾個底下人知道了,生是生非的,又說出許多閑話。兩位老人家,少不得也知道一點,這幾天對我們的行動,盤查得十分厲害,要把我們退學。今天早晨,我姐姐在家裡大鬧一頓,就跑了出來,不知道上什麼地方去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氣。「上午的時候,我在我媽屋子裡梳頭,誰知她趁這個機會,就跑到我屋子裡去,翻箱倒匣,大搜一頓,相片啦,信啦,搜去了一小包。她就拿一張余詠西和我三個人合照的六寸相片,望我面前一扔,指著我臉上問道:『這上面的一個野男子是誰?你說!』這時,我實在一肚子委屈,要說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氣得掉淚。我媽向來不打我的,今日也打了我幾下。還好,我父親來了客,沒有來問我,要不然,我今天也許不能和你見面啦。那時,我知道事情不好,便偷偷的穿了一身衣服,跑了出來,一直就來找你。誰知你偏偏一天也不在家,鬧得我跑了好幾回。現在我是不敢回家去了,這事怎樣好?你向來是很熱心待朋友的,你得替我想個法子才好。」說著便掉下淚來。楊杏園不料白素秋竟有這樣一場風波,一時也沒有主意,因問她道:「這事你告訴了余詠西沒有呢?」白素秋把臉一板,狠狠的說道:「我還告訴他嗎?我要告訴他,正中他的計了。到了這時候,我也顧不得害臊,老實告訴你,他常常背著姐姐,私下對我說,叫我一路和他到上海去,說得南方如何的好,竟是天上有,地下無。我也一時糊塗,受了他的欺侮。其實他家裡是有人的,不過我沒有多久,才偵查出來罷了。後來我把這話告訴我姐姐,她不但不信,反說我和余詠西勾通一氣,要撇開她,鬧得姊妹不和。總而言之,過去的事,是一錯再錯,不可收拾,我還能去找這樣沒良心的人嗎?」楊杏園聽她這一番話,知道她已下決心,要和余詠西脫離關係。這也不去管她,只是現在逃出家庭,如何挽回,是不好辦理的。尤其是今天晚上,已經十一點鐘了,一切都來不及想法。目下最要緊的,就是今夜怎樣安頓她。
自己仔細一想,余詠西的私人道德,雖然很有缺憾,到底是幾千里路外的同鄉,決不能為一時的不慎,得罪朋友,瓜田李下,嫌疑要避得乾淨才好。便對白素秋道:「既然事情已經決裂了,當然不能冒昧回去。你有什麼親戚家,可先去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你到我這裡來,我必有很好的答覆。我盡今日一夜的工夫,必定和你想出一條法子來。」白素秋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躊躇了半天,說道:「人家要知道了,那不是給人家笑話嗎?」楊杏園道:「那末,同學的家裡,有可以去的嗎?」她仍低了頭,微微的擺兩擺,耳朵上兩隻寶石耳墜子,也跟著搖個不定。楊杏園一想:「不好,親戚家裡既不能去,同學家裡還不願去,這又分明她有別的意思了。」自己默念良久,忽然想起一句書來,就是「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便立定了主意,對白素秋道:「既然這樣說,我有家熟旅館,我送你到旅館里去住一宿罷。」白素秋道:「半夜三更的,上旅館去,什麼意思,我更不去了。」楊杏園道:「這真難死我了,怎樣辦呢?」低頭一想,忽然計上心來,便對白素秋一笑道:「有了,我打個電話叫余詠西來,再湊上一腳,我們來叉一晚麻雀罷。」白素秋聽了這話,把臉一沉,說道:「不必勞你駕,我拚著一死闖了回去罷。」說著,便站起身來要走。楊杏園看見她這樣說,到弄得沒有意思,心想,勸她不要回去罷?又不能如她的心愿,讓她回去罷?果然有個三長兩短,這豈不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怎樣好呢?他正在這裡躊躇,說時遲,那時早,白素秋已經走出了房門。那高跟的皮鞋,走得地下,只得得的響,在這種鞋跟底下得得的聲浪裡面,好像白素秋的心裡,在那兒說,「你好狠!你好狠!」楊杏園一聲不響,一直送她到大門口,便道:「我替你雇車罷。」白素秋道:「勞你駕,不用!」說著,頭也不回,挺著身子徑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