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這個時候,厲白和著秦漱石汪曉音二位女士,正在那裡研究嫁人問題。厲白說道:「女子嫁了人,一生育兒女,就要被家事纏住了身子。那時,決計抽不出身子來去謀生活。我的意思,我們黑斯班得的人選,第一要他有錢,有了錢,什麼問題。就都有法子解決了。」秦漱石笑道:「密斯厲,這句話,也不盡然吧?有了錢,別的可以想法子,這非斯問題,也可以想法子嗎?我現在立下一個標準,設若有兩個人,一個有幾十萬家產,長得又麻又黑。有一個人,一無所有,卻長得猶如衛玠,賽似潘安。請問你願意嫁哪一個?」厲白道:「自然是嫁那個有錢的麻子。」秦漱石笑道:「我就不然,情願嫁那個一無所有的。因為愛情這樣東西,首先是要求精神上的安慰,只要心裡歡喜,有錢沒錢,那不成問題c不然,黑斯班得一長得不好看,你一見人家少年夫婦,成雙作對,心裡就說不出來有一種痛苦。老跟著一個不願意的人勉強說戀愛,那還有什麼意思呢?」汪曉音道:「密斯秦這句話,我也有一部分贊成。但是我的意思,還要注重才學,專是非斯長得好看,肚子里一點東西沒有,豈不成了個繡花枕?和這種人結婚,還不是得不著精神的安慰嗎?所以這無口邊的才,和那有貝邊的財,還比較要緊。你二位以為如何?」厲白道:「注重人才,更有弊病了。北京人有句話:『小白臉兒,不安好心眼兒』,沒有什麼學問的,還對付不了,若加上他肚子里再有一部春秋,那還有我們說話的餘地嗎?」秦漱石道:「有學問的人,不見得就個個沒有好心眼。若要照你這種標準去擇人,只要有錢,就是個蠢牛,也去嫁他嗎?」厲白笑道:「這裡沒有外人,我要說一句瘋話。平心而論,誰也願意嫁個好看的人,但是我們卻不如男人那樣自由,往往受許多階級的限制,所以擇人裡面,縮小了許多範圍。我試舉一個例:少爺老爺,看見家裡有好的丫環使女,馬上可以娶她做太太或姨太太。我們做小姐的,看見有好的聽差茶房,就不能和他結婚。要不然,就成了社會上一種妄人了。這樣說來,女子嫁人問題,以相貌為取捨,不是根本就不能成立嗎?所以我的意思,還是乾脆以金錢為轉移的好。」秦漱石笑道:「據你這樣說,大概你就受了這樣的痛苦,對不對?」厲白道:「我譬方這樣說罷了。你想,這種事,世上難道沒有嗎?」汪曉音道:「你們不要吵!說了半天,還沒有得個結論。現在我要問一句,我們到底要嫁怎樣一個人,才算心滿意足,毫無遺憾?」厲白道:「自然要把剛才我們所討論的,樣樣都好,那才滿意。」汪曉音道:「那麼,這個結論,我已經得了,共是十六個字。」說著,馬上就著桌上紙筆,一揮而就,寫了出來。厲白和秦漱石同拿過來一看,她上面寫的是:「心術端方,相貌堂皇,家財百萬,會做文章。」厲白念畢,笑道:「十六個字,倒也順口。那末,我又有問題了,這四句話,寫出來卻容易,但是現在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呢。」汪曉音道:「難得難得!哪裡找去?照我看來,除非四句分做四個人去找,或者可以尋得出來。」秦漱石道:「我問你這第一件,心術端方,以什麼人為標準?」汪曉音道:「據我說,有兩個人,一個是康有為,一個是張勳。」厲白哈哈笑道:「哦!你揀來揀去,卻原來醉心軍閥,要嫁張小辮子啦。難道你還打算做一品夫人嗎?」汪曉音冷笑道:「你不要瞧不起張勳。現在的人,都是一隻狗眼,你現在上台,他捧你,你一下台,他不但不理你,也要為著捧別人,反要對你不住啦。獨有張勳康有為兩個人為滿清為到死,雖然頑固點,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不能不說他是亡清的忠臣。我想女子對於戀人的品行,第一是要他用情專一,這樣的人,還不算用情專一嗎?所以我說丈夫品行的標準,以康張二人為宜。不過張勳和康有為比較起來,覺得康有為又好一點,因為他是一個文人,當然溫厚可親一點。」厲白笑道:「這算你說贏了。第二件相貌堂皇的標準,我倒想了一個人,你猜是誰?」秦漱石笑道:「我猜是梅蘭芳,對不對?」厲白道:「不對,梅蘭芳是美麗,不是堂皇。我說的是顧維鈞,你看以為如何?」汪曉音鼓掌道:「對了!和我的意見一樣。現在女學生,心眼裡的黑斯班得,本來誰也有一個留學生的幻影。小顧做了公使,又出度國際聯盟會議,不說相貌,論他的資格,就該入選了。第三第四兩件,我以為家財百萬,要算梁士治,會做文章要算梁啟超,這是沒有疑問的了。」秦漱石道:「這樣說起來,必定要把康有為顧維鈞梁士治梁啟超四個人,合併來做一個人,我們嫁了,才算心滿意足,是也不是?這實在是難了。」
她們這三位女子改造會的會員,在這裡大討論其嫁人問題,李吟雨忽然沖了進來,就把她們的議論打斷了。厲白一眼看去,見他身穿寶藍色物華葛駝絨袍,外罩花緞小嵌肩兒,白的臉子,架一副克羅克斯眼鏡,今日越發顯得漂亮,心裡不覺一動。秦漱石先說道:「密斯脫李,怎麼好幾天沒見?」李吟雨道:「可不是嗎?這幾天鬧什麼賑災遊藝會,弄得總沒有工夫來談天。」厲白笑道:「演得很得意嗎?」李吟雨道:「別提,不但一個災民沒有賑濟,結果,反多出幾個災民來。」厲白笑道:「胡說八道!怎麼會多出幾個災民來呢?」李吟雨道:「你哪裡知道,這回演戲,一個錢沒有收到。那些發起人,墊了許多款子,沒有錢還人,鬧得這初冬天氣,都當棉袍子下台。你想,這不是多出幾個災民來了嗎?」說著,大家都笑了起來。這時,她們改造會裡雇的老媽子,不在面前,秦漱石親自倒了一杯茶,遞給李吟雨。李吟雨一見,連忙起來,接著茶杯嘻嘻的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厲白看見,死命的釘了李吟雨一眼。李吟雨知趣,趕忙陪著笑臉對厲白道:「密斯厲,我前回問你惜那本《愛的成年》,總忘記拿去,現在還在共和飯店沒有?若在那裡,請你明天寄給我。」厲白道:「我現在馬上要回去。那裡離這裡路又不多,你若是肯走一趟,你就同我一陣拿去。」李吟雨道:「那更好,我走共和飯店回去,也順道。」厲白道:「那末,我們就走罷。」說著,催著李吟雨就走。秦漱石看著厲白和李吟雨並肩走出去,偏著眼睛看他們的后影,她昂起頭來冷笑,鼻子里哼了一聲。李吟雨這時,一看見秦漱石的形色不好,他也隱隱的聽見冷笑之聲,但是不好意思回頭,只跟著厲白走出去。
走到大門之外,厲白將紅毛繩圍巾望身上一技,李吟雨站在她身後邊一點,只覺一陣粉香撲鼻而來。心裡想道:「單瞧她這個后影兒,卻是很苗條,倘若處處相稱,也不見得不如秦漱石呢。」心裡想著,他真做出痴事來,只在厲白後面走,把她的背影,看了一個飽。見那漆黑的愛斯頭底下,紅圍巾之上,露出一小節脖子,越發顯得雪白。走了幾十步路,厲白回過頭來對李吟雨一笑,說道:「密斯脫李,你走路怎麼這樣慢啦?」她這一笑不打緊,李吟雨看見她那張銀盆大臉,撕開一張扁嘴,簡直可以塞進去一個大饅頭,把他剛才領略背影兒的情意,洗去了一大半,反而把他愣住了。厲白道:「喲!怎麼著啦?」李吟雨這才回醒過來,笑道:「不瞞你說,你那圍巾上,很有些香味,在後面跟著走,非常的好聞,所以我捨不得上前去。」厲白聽了,瞅了他一眼道:「這話真的嗎?我身上向來不擦香水,圍巾上哪來的香氣?你不是瞎說嗎!」李吟雨笑道:「你雖然不擦香水,難道雪花膏香蜜撲粉這些東西,一點兒也不用嗎?」厲白道:「這個卻是免不了用一點。」李吟雨道:「這就對了。你們擦在身上,自己是不知道的。凡是這種脂粉香味,初用的時候,香氣馥郁,過於濃厚,原也不過如此。惟有用了許久之後,衣袖之間,略略的染了些殘脂剩粉,一經身上的體溫或汗氣托出來,隨風吹出去一兩陣,在身邊要有個異性的人聞著,真是沁人心脾,其味無窮。剛才我聞見你圍巾上的香,老是要聞,所以捨不得走上前去了。」這幾句說得厲白心窩一陣奇癢,直透頭頂心,十分愉快。對李吟雨笑道:「看你不出,對於這些事,倒很有考究。」
李吟雨正想答話,已經到了小衚衕口,走上大街。便停止談話,一陣和她上共和飯店來。到了裡面,厲白就吩咐茶房將房門開了,讓李吟雨在她外邊屋子裡坐。李吟雨道:「密斯厲,你就是這兩間屋子嗎?你前天寫信給我,叫我搬到你一處來住,這兒哪裡有地方呢?」厲白道:「你要住幾間屋子呢?」李吟雨道:「哪要得了幾間呢,一間就夠了。」厲白道:「卻又來,這裡兩間屋,我們各人一間,還不行嗎?」李吟雨笑道:「我是願意,不過兩間屋只有一扇門進出,朋友來了,很不雅觀。」厲白把臉一板道:「什麼不雅觀啦!大概你我的熟朋友,都知道我們的關係,我們藉此把它鬧開了也好。你們今日說戀愛自由,明日說社交公開,難道都是假的嗎?你要知道兩性戀愛,這是天經地義,男女在一處交朋友,交得密切了,自然有身體上的結合,這是極普通的事,什麼希奇?人家看見,口裡就不說,心裡誰不知道。所以我看見舊社會上的女子,為了禮節上的拘束,把神聖的戀愛,情願犧牲,真是得不償失,太不會打算盤了。有一班人,也知道戀愛是寶貴的,又要顧全什麼貞操兩個字,只好暗中和情人往來,其實這種事,也決計瞞不了人的,到了最後,反惹得這萬惡的社會,送你偷人養漢四個字,真是氣死人。男人勾引女人,至多不過調戲的名詞,女子要和男子結合,就叫偷人,簡直當賊看待,這是什麼話?我為矯正這種惡風俗起見,和誰戀愛,老老實實就和誰戀愛,完全公開,不作那些鬼鬼祟祟的樣子。我絕不能承認偷人那兩個字的名詞。我們兩人在一處住,就在一處住,別人管得著嗎?什麼叫不雅觀!」這一派大道理,說得李吟雨啞口無言,只對厲白嘻嘻的笑。厲白笑著說道:「你也沒有話說了吧?」說著將房裡門框上電機子一扭,裡面屋子的電燈亮了起來,她就走進裡面去換裙子。她回頭一看,門帘子沒有放下來,便隔著屋子叫道:「密斯脫李,你進來,替我放下門帘子,免得夥計亂闖進來。」李吟雨聽了厲白的話,當真走進來,把門帘子放下來。只見床上疊著棉被,把枕頭堆得高高的,厲白枕著枕頭,仰著半邊身子,橫躺在床上,一隻腳懸在床沿上,一隻腳卻伸出去勾床面前那個小方凳子。李吟雨見她勾了許久,沒有勾著,便彎著腰替她把凳子端了過去。厲白看見,伸腳趁勢將李吟雨的腰一句,李吟雨不曾提防,身子往前一撞,腳一滑,上半身便倒在床上,一個腦袋,直伸到厲白懷裡。李吟雨埋怨道:「你這人真是冒失鬼,倘若腰硌在床沿上,那可不是玩兒的。」厲白一隻手按著他的腰,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笑著問道:「我問你,剛才你在女子改造會,為什麼和秦漱石那樣客氣?」李吟雨被她按著,站不起來,連忙捉著厲白的手,說道:「摸得人家的臉,怪痒痒的,快別動手,有話好好的說罷。要不然,我就要胳肢你了。」厲白聽了這話,先笑起來,趕快放了手。李吟雨站了起來,把兩隻手東指西戳,往厲白脖子上脅下腰下,四處亂揣,厲白在床上把口笑得茶杯那樣大,滿床亂滾,兩隻腳就像踏自行車一樣,也是上上下下的亂蹬,口裡不住的求饒。李吟雨道:「你要我饒你也容易,必得叫我一聲哥哥,我才住手。」厲白笑得上氣接不上下氣,喘吁吁的說:「哥……哥,好……哥哥,這還不成嗎?」李吟雨這才住手。厲白坐了起來,一面理耳朵邊的鬢髮,一面指著李吟雨笑道:「你鬧得夠了,我非重重罰你,不能讓你走。」李吟雨道:「罰我什麼事,你說。」厲白道:「罰你和我寫兩封信,一封寫給龐總長,一封寫給汪督辦。寫完信,還得替我在煤油爐子上熬一鍋蓮子粥。」李吟雨道:「現在已經七點鐘了,再要做這些事,到了什麼時候呢?」厲白道:「不要管他什麼時候,反正你不替我做完了,我不能放你走。」李吟雨沒法,只得一樣一樣替她去做。到了十一點鐘,兩個人才把蓮子粥,吃下肚去。李吟雨笑道:「現在沒有什麼事了,可以放我回去吧?」厲白道:「你要走,只管走。」李吟雨偏著頭,斜著眼晴望著厲白笑道:「我還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賞臉不賞臉?」厲白聽了這話,眯著眼晴一笑,說道:「你瞧,這一副骨頭!什麼要求,這不是廢話嗎?乾脆你就……」李吟雨笑道:「那固然是一樁事,還有一層,我這兩天實在窮得厲害,你若手中方便,務必借十塊錢給我使,等我好去還些零碎小債。」厲白聽了這話,猛然伸出手來,揪著李吟雨一隻耳朵,笑著罵道:「你這壞透了的東西,哪回都是這樣問我借錢。」李吟雨縮著脖子把兩隻手掩著耳朵,嚷道:「哎呀喲,耳朵揪掉了。」厲白道:「別嚷,仔細隔壁屋子裡人聽見。」便放了他的耳朵,握著他的手,正色說道:「玩笑歸玩笑,說真話歸真話,你若真沒有錢用,在我這裡再拿十塊去,也不算什麼。可是我剛才所說,叫你搬來住的話,你究竟意思怎樣?」李吟雨道:「只要能把那邊公寓里的賬開銷清楚,你要我什麼時候搬來,我就什麼時候搬來。但是,我很不願意和你說這句話,免得你又說我在你面前敲竹杠。」厲白道:「這也很容易,倘若你真欠公寓里的錢,我明天可和你一路去算賬,欠他多少,我替你還他多少,這你也就無話可說了吧。」李吟雨聽了這話,心裡想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在外面七拼八湊弄來的錢,我實在用的不少,對於人家,不能不拿出一點良心來。」心裡這樣一想,就覺得她的這張大嘴,也並不討厭,便又坐下了。和厲白找些閑話談談,一直談到兩點鐘c再要走時,共和飯店早已關了門。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李吟雨只得和厲白一路回公寓去,把欠賬算清。從這天起,他們就實行合作。
當他們實行合作以後,約摸有兩個星期,外面說女子改造會的閑言闡語,實在不好聽。誰知就在這個時期,女子改造會,忽然分裂為二。另外成立了一個女子解放會。女子解放會的會長,正是秦漱石,卻與她的好友厲白,處於政敵的地位。外間看見這種的現象,都十分嘆惜,說是政治這樣東西,真是參與不得的,連所謂水做的女孩兒家,一做了政客,也會內鬨起來。這話一傳到新聞界耳朵里去了,也有許多人要打聽真相,以便揭破外面的疑團。
也是事有湊巧,女子改造會的厲白,這時忽然發出一大批請客帖子,就在會內,開一個茶話會,招待新聞記者。接到帖子的人,看見上面大書厲白謹訂,知道她是一個異性的時髦人物,無論識與不識,早就願蒞會,瞻仰一番。況且逆料這回招待,與女子改造會的分裂必定有關,也應該去看看,以便為女子參政歷史上,多留一點材料。所以這日到會的新聞記者,居然有二三十位。一會兒,大餐桌子上,茶點擺好,厲白穿了一套灰色嗶嘰衣裙,頭髮燙的蓬蓬的,擦了一臉的粉,十分素凈。走了出來,站在主席台,對來賓一鞠躬。當時劈劈啪啪,滿座就鼓起掌來。厲白便開口說道:「鄙人今天約諸君前來,蒙諸君惠臨,十分感謝。諸君職務很忙,我也是很知道的,倘若沒有不得已之處,也不敢輕於奉請,現在我有一樁事,要求諸位幫忙,望諸君念我是個弱者,要儘力援助才好。」大家聽了這話,都嚇了一跳,想道:「糟了,許是她要藉口會裡經費支絀,請我們捐款,或者要我們在報上和她鼓吹,也未可知。」都在大悔此來上當。厲白接上說道:「我為什麼事要求諸位援助呢?這句話,說來也長,我現在簡單的報告諸位。不是別的什麼事,就是我的未婚夫,被人引誘,現在不認我了。」說到這裡,嗓音就硬了。那些來賓,高高興興而來,以為厲白必有一番大議論,不料說了出來,原來是這一回事。大家打一個照面,不好做聲,頓時桌子底下,卻好像打無線電一樣,你敲敲我的腿,我敲敲你的腿,忙個不了。厲白接上說道,「我的未婚夫是誰?大概在座的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今日我正式宣布出來,他姓李,名字叫做吟雨,本來是我一個同學。我看見他很好,就和他訂交為友。這是兩性戀愛的初步,諸君不少個中人,當然是知道的。」這句話說完,當時就一陣鼓掌。厲白又接上說道:「從此以後,我們感情逐日進步,就有了婚約。近來我們為合作辦事便利起見,並且住在一個旅館里。無論如何,我們有了夫婦的關係,是很明白的了。不想我們會裡,有一個秦漱石女士,她竟做這樣不道德的事情,實行勾引我的未婚夫。其初我以為他們不過精神上的結合,還沒有肉體上的關係,誰知前幾天晚上,密斯脫李卻有一晚上沒回來,我就有點疑心。到了第二天一早,他才走了回來,就告訴我說有一樁急事,要十塊錢用,叫我借給他。我說:『你昨天晚上,準是鬧了什麼岔子吧?錢是有,你必須說出用途來,我才能拿出來。』這句話,我原出之無心,以為他或者在外面賭錢輸急了,借了人家的錢,等著要還。誰知他聽了這句話,漲得滿面通紅,賭咒發誓的說:『一點兒岔子也沒有,因為有朋友住在旅館里,要上天津去,卻因為欠了賬,走不脫身,清早找了我去,干托我,萬托我,請我替他找十塊錢。我想別處去張羅,也來不及,所以回來請你通融一下。』我就說:『你昨晚住在哪兒?』他說:『住在朋友家裡。』我說:『住旅館的人,也認得這位朋友嗎?』他說:『不認得。』我說:『這就不對了,住旅館的那個人,既然不認得你那位朋友,何以知道你住在他家裡,一清早就來找你?』他見我如此說,分辯不過來,只得笑著說:『老實告訴你,我也住在旅館里,怕你疑惑我,所以我這樣繞彎兒告訴你。』我聽了點點頭,便拿出十塊錢來。他正要伸手來接,我說:『慢點,你這話靠不住,你要告訴我,是哪家旅館,多少號房間,我才能給你。』他也沒有思索,一口氣說出來,是明星旅館二十四號。他說完了,我不動聲色,將錢交給他,他匆匆忙忙就走了。我等他出門之後,馬上跟了出去,雇了一輛車一直就上明星旅館。到了旅館里,我一問茶房,二十四號有沒有一位李先生住在這裡?茶房對我看了一看,就說:『不錯,可是帶了太太的?』我說那就對了,茶房便引我走到二十四號房間門口。我在外面,就聽見密斯脫李的笑聲,推門進去一看,他正和秦漱石女士坐在一處說笑。密斯脫李見了我來,臉上像漆了硃砂一樣,說不出話來。到後來他反惱羞成怒,質問我追來做什麼。當時就是活菩薩也忍耐不住,是我和他兩人吵了一頓,方才回家。誰知密斯脫李就此變了心,由前日起,就搬著走了,和我脫離關係。諸位都是輿論界的明星,向來主張公道的。秦漱石這樣賣友,李吟雨這樣的賴婚,實在是學界的敗類,情場的蟊賊,望諸位對我加以援助,一致聲討。」說著嗓子就一埂,撲撲簌簌掉下淚來,臉上擦的那層粉,被眼淚洗著,現出一條條的紫痕。加上她的蓬頭和那一身淺灰衣裙,活像一個小寡婦。在場的人,都十分可憐她。厲白將話說完,對在場的新聞記者,深深的一鞠躬,滿大餐桌上,劈劈啪啪,又是一陣鼓掌。大家用了一些茶點,各自散去。厲白覺得今天所來到的新聞記者,對她的感情,都還不錯,心裡比較舒服一點。
厲白雇了車子,自回共和飯店來。茶房開了房門。走進房去,室邇人遐,心裡又生了許多感觸。覺得這些男子漢,他對於女子,是專門以貌取人的。你若臉子生得不好,就挖心給他也是沒用。掩上房門,坐在桌於邊,獃獃的想。這時,暮秋天氣,院子里的葡萄藤,早已收拾乾淨,只剩一所空架子。瑟瑟的西風吹了過來,越發覺得院子空落落的。厲白的房間,和這院子,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紙上有幾個指頭大的小窟窿,風在眼裡吹了進來,屋子裡增了許多寒氣。屋頂上,懸著的那盞電燈,微微的有點擺動。卻也奇怪,覺得它的光,今夜都是慘白的。再一看,硯池是乾的,茶壺是冰冷的,滿屋子都顯得冷清清的。厲白坐在桌子邊,正對著一面梳頭鏡子,想起這一次燙火發,還是李吟雨幫著燙的。不料他的溫存體貼,全是欺騙我的,自己一味疾心想和他結婚,供給他的衣食,真是冤透了。這一傷心,不由得又掉下淚來。剛才在會場上流淚,伯把粉洗去了,不能不忍住一點。現在反正要睡覺了,不必顧慮,就伏在桌子上,盡量的一哭,足足有一個鐘頭。雖然沒有哭出聲來,眼淚拋珠似的流了出來,把臉上的粉洗個乾淨,一照鏡子,臉黃黃的,眼睛泡也有一點兒腫。正在凝神,猛然間,壁上的時鐘,噹噹響了二下,想道:「時候不早了,去睡罷!我們江西人有一句話,三隻腳雞公找不到,兩隻腳老公要幾多!這樣忘恩負義的人,我還想他做什麼?他雖然用了我幾個錢,他也小小心心陪著我住了許久,我也不上當。我還有許多正經事沒有做,何必為這點小事煩惱。」想畢,脫了衣裳,就去睡覺。
到了次日,厲白起來,想起龐總長那裡,幾回前去,他都不在家。今天不如趁個早,前去碰碰看。主意打定,她便換了兩件樸實點的衣服,重新擦了雪花膏,照照鏡子,衣服穿得端正了,然後才雇了一乘車於,往龐總長家裡來。這天龐總長正為有特別閣議,一早就走了,厲白又撲個空,好不煩惱c心裡想道:「他每天下午,總要到部里去的,我到部里去找他罷。我雖然是求差事,和別人不同。別人要做官,無非是想弄兩個錢,我們做官,卻是為女界參政運動作先鋒,是正大光明的行為,犯不著瞞人。就是到部里去找他,他要嫌太過於公開,我還要把這番話教訓他一番呢。」她自思自想,很覺不錯。到下午三點鐘,她果然一直到衙門裡來會龐總長。走到門房,她掏出一張名片交給號房道:「我要會你們總長。」號房接過名片一看,上面寫著女子改造會會長,北京學生同盟會幹事,愛社總幹事,各團體聯合會交際員,婦女周刊社編輯,旅京贛省青年會幹事,水災急賑會會員。還有幾行名目,號房也來不及看,心想她多少有點來頭,我且替她上去回一聲。便請厲白在接待室里坐著稍等一等,自己便拿了片子,直送到總長室里去。
龐總長接過名片一看,把眉毛皺了一皺。搖搖頭,噗哧的一聲又笑了。便吩咐茶房,對面屋於秘書室里,把舒九成秘書請了過來。舒九成來了,龐愛山將片子遞給他,笑著說道:「這個女學生真是荒謬絕倫。她並沒有經過人介紹,前次曾找到我家裡去過一次,見面之後,她就找我要差事。我說:『我那裡並沒有女職員,這卻是無法安置,你們年輕,還是安心讀書罷。』她卻老師長,老師短,叫個不了。伸手難打笑臉人,叫得我實在沒法申斥她。只好說:『你暫時回去罷,若是少學費使,我可以替你想點法子。』她才走了。以後她就常常來找我,麻煩透了。」舒九成道:「總長怎麼是她的老師?」龐愛山笑道:「我哪裡有這樣的學生!只因那華國大學,我也是個董事,她就硬派我是她的老師了。這回來,大概又是來找差事。你可以去見她,看她說些什麼。」
舒九成答應著去了,便在會客廳里等著,吩咐茶房請厲白。厲白來了,遙遙的看見舒九成,兩腳並立,兩手交叉在胸面前,放出嬌滴滴的聲音,口裡叫著老師,便彎著腰深深的鞠了一個躬。等到走進來一看,並不是總長,方才覺得剛才過於冒失,不覺臉上一紅。舒九成便用手指著椅子道:「請坐!請坐!」厲白坐下,先問道:「你先生貴姓?」舒九成道:「姓舒。」厲白道:「鄙人有點事,要見龐老師,請舒先生代達一聲。」舒九成道:「總長事情很忙,沒有工夫見客,女士有什麼話,兄弟可以轉達。」厲白道:「這個我是知道的。」說到這裡微微露出一點笑容。又說道:「我和總長有師生之誼,不應該以普通來賓相待,要親自接見才是。就是鄙人錯了,當面教訓一頓,那也不要緊。如今派人出來代見,好像生疏了許多似的。舒先生以為如何?」舒九成道:「總長實在有事,不能出來。厲先生有什麼話,儘管告訴鄙人,由鄙人轉達也是一樣的。」厲白聽見他這樣說,這龐總長大概是不能出來的。便道:「也沒有別事。前幾次會見總長,曾當面依允我,給我一點事做。現在相隔許多日子,並未看見發表。恐怕總長事多,把這件事忘了,特意來見總長,懇請栽培。鄙人雖然程度幼稚,不瞞舒先生說,國立私立大學的學生,認得很多。在學生會裡,他們很尊重我的話,關於調停學潮這個問題,我多少可以替總長出點力。」舒九成道:「厲先生的話,總長也曾和我說過。不過各機關現在都沒有女職員,我們似乎不好開這個例。」厲白笑道:「舒先生對於世界上女子參政運動這樁事,未免太不留意了。英國美國,不去說它,就是中國廣東湖南,早有女議員了。再要說到北京,家父衙門裡就有我一個差事。」舒九成道:「令尊是在哪個機關?」厲白覺得這話,說得太冒昧了,臉上一紅,很為躊躇。停了一會,低頭看著地下說道:「不是鄙人親生的父親,是義父衙門裡。」舒九成微微的笑了一笑,說道:「先生這樣說,我倒想起一樁事來,彷彿在哪個報副張上看見,說中外會議辦事處,有一個女職員,這女職員就是督辦的干小姐。難道這干小姐,就是厲先生嗎?」這一句話,似乎問得唐突一點,厲白有點難堪了。她的答覆,倒值得研究。看她如何答覆。便在下回。